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二章 風起雲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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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鷹終於明白,為何符太肯來個大贈送,描述他和閔玄清間發生的事,皆因所述的,是兩人愛戀終結的一程。

真令人想不到。

符太對韋宗集團向洞玄子開刀,大惑不解,如龍鷹其時處於符太的位置,一樣想不通。不過,現在事後聰明,明白是怎麽一回事。

韋後是被利用了,老宗正為逼李重俊造反布局,炮製韋後蠢蠢欲動的氛圍,先有李多祚調守邊疆的傳聞,現在矛頭又指向為立國根基的國教,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

安樂能與太子李重俊平起平坐,且主動挑釁,李重俊這個衝動的小子,不捕風捉影、深感危機方奇怪。

針對洞玄子的一招,尤為巧妙。

觸動的絕不止皇室諸人,更直接的是武三思。

因著李顯的無能和縱容,韋後不但聽政,還在幹政。幹政為她慣事,可是國教乃大唐立國的基礎,韋後去理,屬逾越。

宗楚客這般弄鬼,起何作用?

從楊清仁代太平來詢問閔天女,泄出玄機,宗楚客針對的是太平、李旦等皇族成員,逼他們站往太子李重俊的一方,好來個一網打盡。

在當年女帝殺戮皇室成員和一眾支持唐室的輔政大臣的前車之鑒下,營造出杯弓蛇影、人人自危的氣氛,就看魯莽衝動的李重俊如何入彀中計,將宗楚客欲加害的對象,全牽累進去。

河曲大捷帶來的不是朝廷鬥爭的斂息,而是更趨激烈。匡內攘外掉轉來做,邊疆的情況穩定下來,李重俊本人,支持其繼承唐統的皇室人員和軍政大臣,趁此武三思和宗楚客分裂的千載良機,為人為己,力圖一舉清除韋後和令天怒人怨的外戚奸黨,理所當然也。

龍鷹暗歎一口氣。

今夜該否去見天女一麵?

符太吃早膳的當兒,小方來報,高大這兩天沒法抽身離宮。

小方道:“皇上想在早朝後見大人。”

符太訝道:“今天還要臨朝?”

小方道:“今天的早朝是個儀式,由皇上正式向今仗的功臣,頒授爵祿和論功行賞,比平時的早朝晚上大半個時辰,所以大人不用急著趕入宮。”

符太笑道:“放心好了,老子隻遲不早。宮內有何情況?”

小方道:“最矚目的,是明天的馬球賽,更有消息傳出,如太子當著皇上麵前輸掉球賽,娘娘將偕同群臣,向皇上上書,請求廢掉太子,改立太女。”

符太愕然道:“竟有這麽荒天下之大謬的事?以一場球賽的成敗論繼承人,信的就是傻瓜。”

小方歎道:“大人有所不知,廢太子的謠言,不時傳得沸沸揚揚的,有時收斂一下,旋又見新的謠言出爐,傳得最真實的,是大將軍李多祚會被韋捷取代,大將軍則被調往西疆,應付吐蕃人。”

符太道:“皇上絕不這麽做。”

用李多祚配李重俊,乃湯公公“臨危死諫”的骨幹,李多祚若去,李重俊將失去軍方的助力,孤掌難鳴,任人宰割。

小方歎道:“唉!皇上……”

符太問道:“李多祚相信嗎?”

小方道:“張柬之、崔玄暐、桓彥範、敬暉、袁恕己逐一身亡後……”

符太一呆道:“五王竟全遇害了!”

小方道:“消息在捷報傳來的三天前,傳至京師,娘娘、大相和宗尚書聯袂入宮見皇上,閉門密議,高大也不知他們說過什麽。不過,看事後皇上沒表達絲毫哀悼之意,可看出娘娘等對五人羅織罪狀,例如指他們密謀造反等諸如此類,蒙蔽皇上。”

符太罵道:“李顯這廢小子真沒用。”

聽他膽敢出言冒犯當今天子,小方毫無惶恐之色,道:“雖說謠言止於智者,可是,李多祚已成‘神龍政變’最後一個碩果僅存的功臣,又是與張柬之等同時封王,不害怕禍及己身是不合常情。”

符太問道:“武奸鬼在此事上,態度如何?”

小方道:“他大力支持調走李多祚,不過取而代之的是武攸宜,輔以武崇訓,非韋捷。”

符太訝道:“竟有此事?”

小方道:“武攸宜的資格,沒人敢質疑,武崇訓當副統領,則順理成章。既然韋捷的駙馬爺可當右羽林軍大統領,具更深資曆的駙馬武崇訓隻做副統領,當然更有資格,此事得安樂公主讚成,因可為她皇太女之位鋪路。”

武崇訓乃安樂丈夫,武崇訓進占宮內重要軍職,大利她和李重俊爭奪繼承權。由於李顯的優柔寡斷,得過且過,湯公公為他設計的未來,被韋宗集團攻伐至體無完膚。

河曲大捷,為本已激烈的鬥爭,火上添油。

小方壓低聲音道:“高大估計,當李多祚相信他將被調走,大禍即臨。”

符太心忖是有先例可援,五王正是先後被調離京師,離開權力核心,離開維護他們的同僚,接著一貶再貶,直至病歿或遇害。李多祚軍人出身,豈肯坐以待斃?

問道:“五王之事,有否激起公憤?”

小方答道:“現時朝廷大臣盡為大相羽翼,誰會為五王說半句話?於民眾來說,他們對發動‘神龍政變’者,均不存好感,到現在仍懷念聖神皇帝時吏治清明的好日子,五王之死,無關他們的痛癢。”

又道:“沒激起公憤,卻激起恐慌。”

符太給引出興趣,道:“何解?”

小方道:“與張柬之等一起發動‘神龍政變’的大臣將領,若沒有像姚崇、楊元琰懂得功成身退,沒多少個有好結果的,像王同皎於政變當晚,親扶皇上登馬趕赴玄武門,是立下大功,他更是駙馬,但看看他如何收場,給大相指使人誣告造反,皇上竟將他問斬,籍沒其家,手段之殘忍,令人發指,雖說是受娘娘和大相擺布,皇上難辭其咎。”

符太心忖小方如此敢言,難怪高小子將他納用為自己人。

道:“你曉得李顯為何對‘神龍政變’的功臣,如此不仁不義嗎?”

小方道:“據高大說,是皇上並不認為他們有功,乃多此一舉,徒令他成為不孝之人。”

又道:“唉!皇上不怪娘娘、大相,卻怪其他人。”

符太問道:“現時最恐慌的,除李多祚外還有誰?”

小方答道:“須分兩方麵來說,一方是有份參加‘神龍政變’的將領和大臣,武的以李多祚為代表,文的以官階最高的魏元忠為首,最驚惶的也是他們兩人和手下親信。”

他說話條理分明,雖然欠缺高力士的機鋒神采,卻能予人實話實說、句句到位的感覺。

符太記起昨夜見李重俊時,魏元忠之子魏升伴在左右,遂問起此事。

小方臉上現出古怪神色,沉聲道:“此事頗為離奇,經高大親自探查後,魏相之敢讓兒子與太子親近,有可能由於大相授意。”

符太大為錯愕,一時間沒法掌握其背後的含意。事情錯綜複雜,頭腦清晰者亦給弄糊塗。

小方善察上情,道:“大人見到高大,可親自問他有關這方麵的事情。”

顯然,他也不明所以。

小方又道:“河間王決定明天不落場。”

符太的腦筋一時轉不回來,不解道:“落什麽場?”

小方解釋道:“河間王拒絕太子的邀請,不肯在明天的馬球賽助陣。”

符太奇道:“長公主竟不肯幫太子?”

小方道:“聽說長公主有為太子在此事上出力,不過仍沒法說動河間王。”

符太道:“河間王憑何理由推掉球賽?照道理,他該義不容辭。”

小方道:“這個怕要問高大方清楚。”

符太道:“你所說的,足使我看清眼前形勢。現時在西京,恐怕沒一個人可掌握全局,情況隨時失控。”

小方歎服道:“難怪高大在我們幾個自家兄弟前,毫不隱瞞經爺對他的教導,經爺聽幾句立即掌握現時微妙的情況,我們卻到今天仍然糊裏糊塗的。”

符太目瞪口呆,心忖有怎樣的頭子,有怎樣的手下,自己不是一塌糊塗是什麽?卻被小方將自己的糊塗硬捧上天。

小方一直沒拍他馬屁,這個臨別的馬屁,格外有分量。

趁他走前,問道:“明天球賽的勝敗,高大的預測如何?”

小方道:“須看點將的形勢,最快到今晚始有答案。”

此時小太監來報,相王李旦到訪。

小方慌忙從後門開溜,符太一頭霧水的出大門迎接,想破腦袋仍想不通素無交往的李旦,怎會紆尊降貴的登門造訪?

政治一天嫌長。

符小子返京後,未到兩天,驚見西京宮廷政壇天翻地覆般的變化,他逼自己讀《實錄》,確有其必要,說怎說得那麽多?

高力士雖忙個天昏地暗,仍可對符小子照顧周到,派小方來向他報告現時形勢,讓他心裏有個預備。隻此便頗有胖公公的能耐風範。沒了他,符小子勢變為深夜騎瞎馬的盲子。

符小子不明白楊清仁為何拒絕落場打馬球,他卻明白,非是楊清仁本身的決定,是來自台勒虛雲。

符小子認為那時的西京,沒人可掌握全局,是因他漏了台勒虛雲。

台勒虛雲不僅清楚宗楚客在催生一場可扭轉整個不利他形勢的政變,且不看好李重俊和支持他的一方。正因如此,他命楊清仁置身事外。

楊清仁推卻李重俊的邀請容易,拒絕太平卻非常困難。龍鷹雖然不曉得楊清仁對太平的說辭,仍可猜個大概,就是必與是否看好李重俊有關,得到太平的接納,令太平因而避過劫難。

太平持著與楊清仁同樣的看法,沒沾手政變,否則縱然像相王般遭軟禁而沒處決,楊清仁將遭遇李隆基同一命運,給逐離京師。

相王李旦為何來訪?

李旦的氣色、精神相當不錯,不過,任他如何容光煥發,便如乃兄李顯般,總予人酒色過度的不健康感。

然亦很難怪他,男人得意時,不可沒有女人;失意時,更需女人的慰藉,像李旦般以前給女帝長期軟禁,不沉溺酒色,如何打發日子?

隨他來的尚有他的長子和次子,李隆基的兩個兄長。

長子李成器,曾當過太子,後改稱皇孫,又被降為郡王,到李顯即位,為壽春王。

次子李成義,為衡陽王。

兩人比之他們的三弟臨淄王李隆基,均差遠了,一看樣子便知像老爹般沉迷酒色,比之太子李重俊仍差了一截,似足百無一用的壞鬼世家子弟,裝腔作勢,卻完全不明白自己的身份位置,說起韋後,義憤填膺,卻言詞空泛,脫離現實,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李旦相當倚仗他們,一副後繼有人的款兒。

他們如此大陣仗的來見符太的“醜神醫”,為的是三個北幫俘虜的事,好弄清楚情況,似是符太肯指證他們,可說服李顯,而隻要再嚴加拷問,三個俘虜早晚說出真相,茫不知紀處訥已被韋後收買,在這方麵張仁願比他們高明多了,清楚若要俘虜吐實,一天由紀處訥主理,將勞而無功。

唯一對符太略有裨益的,是曉得在此事上,武三思與他們立場一致,是從未發生過的。

對著他們父子三人,符太大感頭痛,在宗楚客的精心布局下,他們如此般橫衝直撞,欠缺危機感,動輒惹禍。

他們如何碰個焦頭爛額,符太毫不關心,擔憂的是拖累李隆基,壞了大混蛋的“長遠之計”,非常無辜。

符太明示暗示的提點他們,現時形勢險峻、步步危機,三父子充耳不聞,以為道理在他們一方,一切難題可迎刃而解。問題在於符太肯否站在他們的一方。

他們是發泄多於實事求是,若如到賭坊與職業賭徒對賭的新丁,毫無章法,且看不穿對方在出千,入了彀仍無所覺,自以為是,不肯聽逆耳的忠言,不輸個傾家**產才怪。

給纏足半個時辰,符太始能脫身。

入宮前,符太吩咐小敏兒聯絡商豫,今天怎都要和李隆基碰頭說話。

龍鷹此刻讀來,比符太當時的看法當然更透徹和全麵。

李旦父子的錯看情況,遠遠落後於真正的形勢,源於武三思和宗楚客的決裂,令他們誤以為敵方勢頭轉弱,機會難逢。

卻不知因韋後和族人完全向宗楚客一方傾斜,導致武三思眾叛親離,似強實弱,整個形勢被宗楚客操之於手,控製著局勢的走向。

符太賭場新丁的比喻,用得貼切。

他很想讀下去,因可鑒古知今,讓他掌握政變前後的脈絡,審視眼前的形勢,厘定未來的方向。

隻是讀到有關閔玄清與符太的“醜神醫”的“最後一程”,總有點心緒不寧。

該否在見宗楚客前,偷空去見天女一麵?話是沒什麽好說的了,但僅是他們過去親密的關係,足令他有及早見她的必要。

龍鷹暗歎一口氣,合卷納入懷裏。

符太是否忘掉了和青樓大少的約會?

柳逢春乃江湖義氣兒女,答應過的,言出必行,何況現在是他有事求“醜神醫”。

符太是柳逢春當時的唯一救星,隻他敢和韋氏子弟對著幹,不虞有任何後果。

忍不住又從懷裏掏出來,心忖瞥上兩眼,花不了多少時間。

符太待要出門,給小敏兒抓著衣袖,神色古怪地說道:“秦淮樓的柳逢春,在內堂等候大人。”

符太拍額道:“差些兒忘掉了。咦!為何這麽看著我?”

旋即醒悟過來,啞然笑道:“老子對青樓從來沒興趣,放心!是正事來的。”

笑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