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四章 靜室密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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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然尚未去遠,天女道:“範當家來訪,不知有何指教?”

語調冷淡疏遠,頗有須不得不見,卻不願見的況味。

龍鷹心裏大定,知天女不但掌握到他的暗示,還主動配合。

現時在西京,各方勢力各師各法,無所不用其極下,步步危機,稍一不慎,錯腳難返。

打出惠然停下來的手勢。

靜室的門敞開著,若沒約束聲音,惠然在某段距離內,可竊聽到他們的對話。憑其距離遠近,龍鷹能大概掌握她的深淺。

龍鷹道:“天女恕小弟冒昧,今次求見天女,是受人之托,傳幾句話。”

閔玄清默然不語。

做賊心虛的惠然,舉步離開。

到她去遠,閔玄清皺眉道:“她有何問題?”

龍鷹道:“宮廷和朝廷的鬥爭,擴展到不同的層麵去,無人可獨善其身,現時挑的每個選擇,對未來均有影響和後果。”

閔天女清麗如昔,卻沒有了以前麵對龍鷹時眉梢眼角掩不住的風情。以前即使他們間的情意由濃轉淡,對著龍鷹,仍可看出閔玄清在克製著,不願舊情複熾。可是,今趟會麵,關係不變,但總有陌路人的感覺。

她是否確可視自己為陌路人?

該為錯覺。

天女的情況類近上官婉兒,經曆政變的腥風血雨後,痛定思痛,生出強烈的危機感。國危的情況下,失掉了兒女私情的興致,心不在此。

指出惠然有問題,大幅增強了她的憂慮,哪來心情和龍鷹重續前緣。且從未聽過,天女和任何舊情人藕斷絲連,糾纏不清,龍鷹、楊清仁如是,符太的“醜神醫”亦步上他們的後塵。

龍鷹接下去道:“武三思遇害,太子李重俊授首,宮廷的鬥爭愈趨劇烈尖銳,眼前的平靜,是暴風雨來前的平靜,底下暗湧處處。看表象,是多方勢力較勁角力,實則為宗楚客、田上淵的一方與大江聯的交鋒,一在明,一在暗,如非深悉內情者,根本無從掌握。”

閔玄清沉聲道:“大江聯以何種方式加入這場爭奪天下之戰?”

天女終明白到,田上淵或大江聯,爭奪的非是江湖霸主的地位和利益,而是趁惡後、外戚當道,李顯帝座風雨飄搖之際,混水摸魚,覬覦的是李唐的江山。

以前告訴她,“李清仁”乃大江聯來謀奪帝位的人,遙遠不切乎現實,可是在今天,楊清仁登上右羽林軍大統領之位,本不可能的事,變得大有可能。

和天女說話,比和上官婉兒說話辛苦多了,完全瞞著她當然不成,該讓她知道多少,卻難拿捏。

答道:“滲透,融入,轉化。以惠然為例,她的出身來曆肯定沒問題,否則不會得為天女的門生。對吧?”

閔玄清頷首應是,道:“惠然是沈香雪的表妹,由她推介,隨我做三年修行,確無懈可擊。鷹爺可曉得沈香雪是誰?”

龍鷹暗忖何止認識,還有肉體關係,當然不可以說出來,點頭表示知道。

閔玄清問道:“那沈香雪豈非大江聯的人?令人意想不到,她如此多才多藝,是玄清真心佩服的人。”

又駭然道:“那河間王,豈非……豈非……”

當年符太認出楊清仁乃大江聯的刺客之一,張柬之等完全不把符太的指證認真看待,不說符太誣告,已非常客氣。

閔玄清大致上與張柬之等持同一看法,到符太和龍鷹的“醜神醫”,偕李重俊和武延秀到翠翹樓胡鬧,符太指名道姓的要見“樂老大”,方令閔玄清對楊清仁堅定的看法動搖。

也是那晚的因,種下了日後閔玄清和符太的“醜神醫”短暫愛戀的果。

心底同意台勒虛雲的說法,是人人均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試想如符太以原來的身份追求閔天女,怕努力十輩子仍難一親芳澤。可是,機緣巧合下,一個“二人雅集”,不可能的,變為可能。雖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然於雙方,均為畢生難忘的動人故事。

想到這裏,更感“醜神醫”為符小子的天大秘密,絕不可泄露予天女,那時好事勢成憾事。

這就是人生。

龍鷹道:“玄清盡量想少點,多想無益。我最不願見的,是天女給卷進政治的漩渦裏,徒添煩惱。”

閔玄清苦笑道:“鷹爺剛說過,誰都難獨善其身。”

龍鷹道:“我不是為說過的話狡辯,而是天女可抱著道門一向獨立於朝爭外的宗旨,不站往任何一邊。必要時,離開西京,眼不見為淨。”

閔玄清沉默片刻,道:“鷹爺又算否其中的一股勢力?”

龍鷹心內暗歎,閔玄清對他的信任,還及不上上官婉兒,始終難脫掉懷疑,嚐試了解龍鷹的意圖。

他既不敢向上官婉兒透露“長遠之計”,就更不可以向閔玄清說出來。

道:“我龍鷹現時的所作所為,源於對聖神皇帝的承諾,保著她兒孫們的李唐江山,既抗外敵,又防內賊。天女道小弟愛這般的奔波勞碌嗎?”

閔玄清歎道:“若以前你這般在我麵前仍尊之為聖神皇帝,玄清會心生反感,但今天聽鷹爺道來,卻感理所當然。沒有她種下之因,今天不會有河曲大捷之果。如勝的是默啜,中土在狼軍鐵蹄踐踏下,必體無完膚。”

龍鷹湧起既然如此,何不在靜室內合體**,忘掉他奶奶的一切。又暗罵自己,竟然在絕不適合的時間,想幹如此不合時宜的事。人總在不該的時刻,生出想都不該想的古怪念頭。

明悟升起,和閔玄清說話,是對身心的折磨,故不知多麽渴望結束苦差事。

閔玄清沒就他的意圖追問下去,憂色深重地說道:“大唐未來的政局,何去何從?”

現時稍懂政情的都知韋後要走的路,是武曌的舊路。

龍鷹不知該如何答她。

閔玄清盯著他道:“為何容許河間王當上右羽林軍大統領的重要軍職?”

龍鷹睜著眼睛說大話,道:“此事豈由我這個外人置喙,我隻是造就了他任職的條件,捧他任此要職的,是長公主和相王,皇上首肯。”

閔玄清道:“鷹爺有何打算?”

龍鷹攤手道:“當務之急,是穩住陸石夫揚州總管之位,促成與吐蕃的和親,打擊和削弱北幫的勢力。其他事,不到我去管,亦管不了。”

閔玄清道:“鷹爺憑什麽認出,惠然是大江聯安插的奸細?”

龍鷹振起精神,好整以暇地說道:“我之所以化身為‘範輕舟’,是因要憑此身份混進大江聯做臥底,故能從其武功心法辨認出來。惠然的武功別走蹊徑,可瞞過任何人。”

接著道:“我約了宗楚客秘密見麵,好離間他和田上淵的關係,須立即離開。”

閔玄清現出舍不得他走的情狀,道:“鷹爺找時間再來見玄清,好嗎?”

龍鷹豈敢說不,道:“這個當然!”

閔玄清輕描淡寫地說道:“不來也不打緊,玄清到興慶宮登門拜訪。”

龍鷹苦笑道:“明白了!”

站起來。

閔玄清同時盈盈起立,又踏前兩步,氣氛登時變得異樣。

龍鷹以為她送自己走幾步,自然而然挪後、轉身,給天女探手抓著衣袖,不解地回頭望她,訝道:“玄清?”

閔玄清移到他前方,垂首輕輕道:“太醫大人有告訴鷹爺,關於娘娘打明心主意的事嗎?”

龍鷹道:“聽他提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西京已成天下最危險的地域,隨時飛來橫禍,玄清當為明心作出明智的決定。”

閔玄清仰起螓首,本清澈澄明的一雙眸神蒙上薄霧般的迷茫,淺歎道:“事情可以這麽容易解決便好了,然事與願違,朝廷對我們道門各家派有很大的影響力,對玄清的壓力是從四方八麵來,令玄清沒法一句話堵截。”

龍鷹道:“一是用拖延之計,另一是推在小弟身上,說明心須問過我的意見,方作出決定。”

閔玄清道:“如此事事攬上身,累死鷹爺了!”

龍鷹微笑道:“拖延之法非常簡單,就告訴娘娘明心閉關修法,百天後方出關,那就誰都沒法子。有這個緩衝期,我相信洞玄子有辦法解決被趕下來的危機。”

閔玄清道:“鷹爺似很熟悉他。”

龍鷹道:“見過兩次,都有武三思在場,談不上交情。”

閔玄清道:“洞玄子最令人詬病的,正是他和武三思的密切關係。”

又道:“武三思既去,洞玄子頓成輸家,玄清看不出他有翻身的本錢,可是,鷹爺另有看法,是否曉得玄清不知情的事實?”

龍鷹心裏叫苦,總在有意無意間,為安天女之心,說多了,被閔玄清抓著漏洞,令他窮於應付。

何時才可學曉不感情用事?

龍鷹退讓半步,道:“止於懷疑,玄清可知道他的出身來曆?”

閔玄清移前少許,差兩寸許便挨進他懷內去,呼吸稍轉急促,非常誘人,向龍鷹吐氣如蘭地說道:“這方麵倒沒人懷疑,他為南方一著名道門家派之主,與武三思的關係亦非始於近年。”

龍鷹心呼厲害,這麽看,台勒虛雲在多年前已做好部署,應付的正是眼前情況,不論香霸、洞玄子、高奇湛、楊清仁,各就其位,霜蕎、沈香雪更不用說,若自己指他們全屬大江聯,別人會當是笑話來聽。

閔玄清把動人的嬌軀送入他懷裏去,下頷枕著他肩頭,輕輕道:“為何我們的關係變成這樣子?”

龍鷹探手擁之入懷,心內嗟歎,換過當年,這樣抱著她,美麗的天女勢化作一團烈火,現在則沒絲毫動情之意,仿佛摟著的隻是欠缺魂魄的軀殼。為何如此?或許心隨境移,凡事都在遷變裏,過去了的,永不回頭,希望可持亙不變,盡為虛妄。

經曆過兩次政變的閔玄清,再難恢複之前的心境。

直到此刻,她仍對龍鷹有疑惑,不滿意龍鷹的說辭。

關於他們關係的責難,是指龍鷹多方麵故意隱瞞,言有未荊歸根結底,乃基於天女特立獨行的作風性情,不似當代其他女性般,事事由男性作主,是從屬的關係。當信任不再存在,何來柔情蜜意?

龍鷹苦笑道:“終有一天玄清明白,小弟對天女從來沒改變過。”

步出天一園,龍鷹大鬆一口氣。

剛才太沉重了,有負荷不來的感受,“長遠之計”開始後,他踏上了沒得回頭的不歸路。麵對天女的詰問,頗有棄戈曳甲的逃兵滋味。

天女太熟悉他,向她撒謊,力不從心。

抬頭看太陽的位置,離日落尚餘小半個時辰,該否找眾多河岸,挑其靜者,坐下來讀《實錄》,既可驅掉與天女因言不由衷而來的惆悵,又可從過去發生的事,反省反思,做好見大奸賊宗楚客的準備。

思索裏,一雙腿不由自主地朝最接近的河渠走去。

剛在僻靜處坐下,尚未掏出《實錄》,無瑕一縷輕煙的掠下垂柳處處的岸坡,到他旁坐下,一身男裝的陪他同觀舟來帆往的河渠美景。

無瑕目注流水,唇角掛著一絲笑意,輕輕道:“範爺仍在惱人家?”

她不提猶可,一說下,新仇舊恨,湧上心頭,雖明知再次被她支配情緒,卻忍不住哂道:“過了這麽多個時辰,還有何好生氣的?會弄壞身體。”

無瑕“噗嗤”嬌笑,別頭來白他一眼,一副看穿他玩何把戲的嬌憨模樣,忍著笑道:“人家賠你。”

龍鷹愕然道:“賠什麽?”

無瑕挺起酥胸,簡單隨意、自然而然,竟能展現出仿如神跡般的美態,優美至令人呼吸屏止的曲線,靈川秀穀般起伏,**神移魂。

正注視著她的龍鷹,如被雷轟電殛,腦袋一片煞白,除眼前的動人情景外,所有與此無關的,盡被驅於思域外去。

無瑕笑吟吟地說道:“範爺還欠什麽?無瑕唯一賠得起的,就是身體,便任範爺摸幾把來消氣,如何?”

龍鷹聽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

無瑕又挨過來肩碰肩,親熱地擠著他道:“親嘴也可以。”

龍鷹硬把因她情挑惹起的渴望壓下去,一時仍不知如何應付,這般的屈服,徒令她看不起,搖頭苦笑,拖延時間。卻知道所謂的仇仇怨怨,被她此配合媚術的神來之著,一筆勾銷。

她的“媚法”等同仙子的“仙法”,異曲同工。從此點看,無瑕的修為不在端木菱之下。分別在他不用擔心仙子害他,對無瑕則步步為營。

無瑕令人心癢的聲音,拂麵搔頸,輕輕吹氣的耳語道:“人家不是不信任範爺,而是有苦衷嗬!”

又咬他耳珠道:“不是常說人家不給你碰,現在任你摸任你親,範爺卻紋絲不動,人家又該否怪你?”

龍鷹想不認鬥不過她也不行,幸好魔種永不馴服,否則早成了她愛的俘虜,神魂顛倒的由她擺布。

在龍鷹所認識的美女裏,沒一個比無瑕更難以捉摸。

詭秘、柔美、危險,變幻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