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九章 拚而成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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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鷹失去魂魄似的在朱雀大街獨行。

馬車跨過漕渠的朱雀大橋後,他放過大才女,下車步行,心內思潮起伏。

李顯細味燕欽融的上書,心內有何感受?縱然輕重有別,李顯實為燕欽融痛陳諸禍的罪魁,難辭其咎,若非皇權受脅,壓根兒永不醒悟,說到底仍是為一己私利。

以昏庸計,他乃史上罕有的昏君,除宮牆內的聲色風流,從不理會外麵的世界,休說民間疾苦。哪有一個皇帝,可不看奏章內容,立即蓋璽簽押,令妻女恣意妄為?

一書在手,忽然有人來給他一個總算賬,羅列在他主政下,宮內朝廷的**腐敗,妻女、權臣如何危害社稷,情何以堪?

故而燕欽融雖隻地方小官,其上書的震撼、時機,就像將一個長期被蒙著雙眼的人,揭開蒙眼的布條。

“燕書”的關鍵性,正是把李顯與韋宗集團已趨惡劣的關係,推上不可以紓緩、沒法修補的決裂邊緣。

李顯閱畢奏書後,找來最可信賴的皇弟、皇妹,反擊惡後、權臣之意昭然若揭。召燕欽融入京,正是反擊的第一炮。

隻恨韋宗集團早成功滲透宮廷,置李顯於嚴密監視下,任何風吹草動,均瞞不過他們,致有“燕書”被偷閱之事。

能在不許留宿的禦書房,於以千百計的奏書、卷宗裏偷窺“燕書”者,絕非等閑之輩,不單能避過巡衛耳目,又精於江湖的旁門左道,且須對禦書房的情況了如指掌。如此這般的一個可怕高手,竟隱藏在深宮之中,直至上官婉兒察覺“燕書”遭偷閱,方驚覺此人的存在。

一天尋不出這個人來,一天他們一方難安寢,也很難說會否影響他們的“長遠之計”。

李顯?

大羅金仙也打救不了他。

形勢之劣,是龍鷹抵京後想象不到的。

進入北裏。

離日落尚餘大半個時辰,因如賭坊在預備啟門營業的工作,他報上大名,由負責總務的弓謀接待,表達想見台勒虛雲的心意,順道了解為何找不到宋言誌。

原來宋言誌奉香霸之命到嶺南去了,至於是什麽事,宋言誌來不及向弓謀說清楚。

通過香霸的安排,龍鷹在水榭與台勒虛雲碰頭。

若非曉得台勒虛雲的宿處,會誤以為他確居於坊內。

兩人在水榭外的臨池平台坐下對話。

龍鷹先概略向他報告了與宗楚客接觸的情況,今晚老宗為他和田上淵擺和頭酒的事,特別提醒他,事後還要到老宗的新大相府去,與老宗密談,然後入正題。

道:“李顯要召燕欽融入京。”

這句話沒頭沒腦的,旨在測試台勒虛雲對最新情況掌握的能力。

今時異於往日。

楊清仁要職在身,再不像以前般閑著無事,一舉一動又被置於韋宗集團監視下,如仍可將消息送入台勒虛雲耳內,可證明楊清仁和台勒虛雲間,具有高效的訊息傳遞係統。

台勒虛雲唇角逸出帶點不屑的笑意,道:“李顯的膽子愈來愈大。”

一句話,讓龍鷹曉得台勒虛雲掌握一切,除了自己為龍鷹。至乎他的“長遠之計”,眼前可敬又可怕的對手,亦捕捉到如真似幻的風和影,否則不會有該盡殺李旦五子之語。

對著台勒虛雲,步步驚心。

龍鷹沉聲道:“上官婉兒向小弟透露,奏書給偷閱了。”

台勒虛雲動容道:“竟有此事!”

他的震駭,不在龍鷹乍聞時的驚駭之下,可知兩人智慧相埒,故震撼等同。

上官婉兒信任“範輕舟”,理所當然,因視“範輕舟”屬龍鷹的兄弟陣營,又是女帝禦批對付大江聯的人物。在與上官婉兒的關係上,龍鷹無須隱瞞。

龍鷹細述其詳。

台勒虛雲用心聆聽,到龍鷹說罷,台勒虛雲點頭道:“輕舟說出此事,對我們非常有用,且證實了我們沒法證實的事,關鍵處,就在那天在街上,配合田上淵刺殺輕舟,從車內吹射出的毒針。”

他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可是在龍鷹心內掀起的波濤,卻有百丈千尺般的高。

他奶奶的!

台勒虛雲怎可能描述得如此清晰,似若目睹?

當時無瑕為避開目光,閃進旁邊的鋪子內去。她不怕被龍鷹看到,卻怕被跟在龍鷹身後的刺客發現。即使她及時從隱處出來,目擊刺殺發生時的過程,卻是在隔著車馬路另一邊的行人道上,視線又受剛駛經那輛坐有刺客的馬車阻隔,頂多可看到龍鷹向老田口噴咬在牙齒間的毒針,破老田殺著,不可能得窺全豹。

合理的解釋,是台勒虛雲當時在場,其位置可目擊一切。

老田當時的小命實危如累卵,若他稍有失招,台勒虛雲將以雷霆萬鈞之勢,當場撲殺,而無瑕則負責阻止其他人介入。

任自己千猜萬想,仍沒想過無瑕到岸旁來的獻媚道歉,****裏,殺機暗藏,背後是再一次對老田的反刺殺。

台勒虛雲本已雄偉的體型,此時在龍鷹眼裏,高聳如入雲的秘峰,令他心生寒意,因終有一天,他須和此超卓人物,再度直接交鋒。

龍鷹訝道:“小可汗當時在場?”

台勒虛雲微一點頭,道:“答案一直在那裏,然而時機未至,卻無緣進入思域內,現在有偷閱‘燕書’一事,原本毫無關聯的破碎圖像,忽然拚合成形,清晰準確。”

他以前曾說過類似的話,此刻重複一次,雖不明白他意指為何,卻有很特別的感受,是對他思路的深刻了解。

他的目光投往因如賭坊後院亭台樓閣上的藍天。

一朵白雲如綿如絮的飄浮著,如負載著他的思緒。

台勒虛雲悠然道:“我們一直想不通,兵變當夜,我們安排守護大相府的人,實力如斯強橫,竟敗得這麽快和慘烈,沒一人可逃出重圍。當然,唯一解釋,是大相府內有對方的奸細,還用上混毒等手段,大幅削弱其防禦的能力。”

龍鷹不解道:“事實顯然如此,有何難解之惑?”

台勒虛雲道:“我們透過道尊,由洛陽到西京,多次提醒武三思,萬勿被田上淵的人滲入,重演‘獨孤慘案’的恨事。道尊和武三思有長久的情誼,武三思非常信任道尊的眼力,故此若非由道尊直接推薦的人,也必經道尊過目首肯,故可肯定大相府的家將,不可能混進敵人。至於府內的侍臣、婢仆,皆為武則天時代的舊人,更不可能被滲透或收買。且武三思立下嚴格家規,限製府內人的行動。從任何方向瞧,大相府的保安,滴水不漏。”

龍鷹道:“現在可肯定非滴水不漏。”

台勒虛雲徑自沉吟,續道:“可以這麽說,大相府的保安,由本人在背後策劃,當時已看到一個漏洞,卻沒法縫補,隻能守,不能攻。”

大江聯一方,千方百計保著武三思,是曉得武三思乃他們能否在西京立足的憑恃,與韋宗集團抗衡的倚仗。

武三思一去,香霸的因如賭坊、洞玄子的道尊之位,均首當其衝,證明台勒虛雲的先見之明。若非楊清仁坐上右羽林軍大統領之位,起著扭轉乾坤的妙用,大江聯大可能一個一個堡壘般被韋宗集團攻破,兵敗如山倒。

正因龍鷹為台勒虛雲立此大功,故台勒虛雲肯和他有商有量的說機密。

龍鷹給惹起興致,問道:“怎麽樣的漏洞,如何牽涉到攻防的問題?”

台勒虛雲道:“就是武三思的好色成性。”

龍鷹明白了。

好色自然貪鮮,不可能來來去去都是那幾個,遂成敵人的可趁之隙。

台勒虛雲道:“這方麵,沒人可幹涉,武三思亦不容人幹涉,我們唯一的辦法,是以安全為理由,提議他將新收回來的女子,安置於大相府東園的兩座樓房內,予以嚴密監視。然而百密一疏,終在這方麵出了漏子。”

龍鷹問道:“怎麽樣的漏洞?”

台勒虛雲歎道:“因田上淵的奸細,並不是用這個方式混進大相府去。”

接著道:“輕舟可知武三思和李顯均有相同的愛好,就是被年輕貌美、手法高明的女子推拿按摩。”

龍鷹記起洛陽舊事,李顯被兩個來自翠翹樓、精於推拿的姑娘按得出了岔子,最後要由自己以“天竺神咒”,喚起他體內的魔氣解救。此兩女正是由武三思推薦,當時武三思還囑他,須為李顯守秘密。

台勒虛雲續道:“在武三思遇害前的幾個月,武三思一改以往找不同按摩師的習慣,專用一女。”

龍鷹道:“你們有調查過她嗎?”

台勒虛雲道:“表麵上沒任何問題,她年多前到西京,和一間青樓掛鉤,專事按摩,賣技不賣身,如敢冒犯她,會被她嚴詞斥責,且以後拒絕提供服務。但因她推拿的手法確獨到了得,故廣受推崇尊重,人稱之為‘按摩娘’。”

龍鷹道:“她長相如何?年紀有多大?”

台勒虛雲道:“我隻隔遠看過她,約莫二十六、七歲的年紀,端莊持重,算得上中人之姿,但體型健美,該懂點武功,然絕算不上高手,現在方知看漏了眼。”

說畢現出一絲苦澀的表情,為自己的失誤懊悔。

龍鷹尚為首次在他身上看到如此神態。

若連台勒虛雲也看漏眼,此女隱藏的功夫,極之到家。不由想起街頭遇刺時,感應不到車內有人的情況。

如在車內者就是“按摩娘”,那她便有可瞞過自己靈覺、潛蹤匿跡的超凡本領,能騙過台勒虛雲,理所當然。

龍鷹問道:“現在她在哪裏?”

台勒虛雲苦笑道:“或許在大明宮內。”

龍鷹失聲道:“什麽?”

台勒虛雲道:“其中發生過何事,武三思和李顯方清楚,我們知道的,是武三思死前一段時間,按摩娘開始入宮為李顯服務。她有個規矩,是當月事來時的六天,留家休息,還有,工作兩天,休息兩天,兩年來一直如此,絕不在客人家度夜,包括武三思在內。”

龍鷹道:“她和武三思是否有私情?”

台勒虛雲道:“該沒有。按摩娘每次到大相府為武三思推拿,均有婢仆在旁,武三思有時還在按摩時找人說話,按摩娘盡了本分後,立即離開。”

龍鷹不解道:“那她為何肯留在宮裏?”

台勒虛雲道:“怕須問李顯才有個肯定的答案,是武三思死後的事,不過她仍是自由之身,可出入宮禁,很多時晚上方回宮,輕舟若打聽一下,可比我們更清楚情況。”

龍鷹拍拍椅子的扶手,道:“很大機會是她。”

台勒虛雲淡淡地說道:“輕舟是否想起從馬車吹針暗算你的人?”

龍鷹點頭,籲一口氣,歎道:“難怪小可汗剛才說答案一直在那裏,但因所曉得的零碎不全,沒法猜到是她,到曉得有人偷閱‘燕書’,始驚醒過來。”

台勒虛雲道:“當時無瑕曾追躡馬車,但因對方有高手掩護,結果追失了。”

龍鷹道:“那根毒針,落在小可汗手裏,對吧!”

台勒虛雲微笑道:“是我著清仁告訴你的,好令輕舟來見我。”

他恢複了一貫的從容,顯然因解開心內疑團,輕鬆起來。

龍鷹心呼厲害,隻有台勒虛雲,方能如此不著痕跡的召自己來見他。如果是直截了當的找自己,際此百忙之時,最快在明天才找到時間,現在則為當務之急,更可能的是,他隱隱感到馬車內的刺客與偷閱“燕書”一事有關聯,很多時他會有這類離奇的直感。

偷閱事件,成為橫梗心內的一根刺。

台勒虛雲道:“那根毒針,落在別的人手上,不起半點作用,落入我們手裏,等於泄露出主子的身份。”

龍鷹聽得精神大振,幾肯定符太與台勒虛雲英雄所見略同。

台勒虛雲細察他神情,道:“輕舟心內早有個譜兒,對嗎?”

龍鷹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說道:“昨晚符太來找我。”

台勒虛雲動容道:“竟有此事,他到西京來幹什麽?”

你試我,我試你。

此一試是為了符太,隻要判斷出台勒虛雲並不知情,可從而推知柔夫人的“誠意”,現時得到的,是台勒虛雲絕不知情,其震訝來自真心。

龍鷹感應到他的波動。

此亦為一石二鳥之計,必須之舉。

另一鳥是無瑕。

縱然符太不近人情,這麽千裏迢迢地到西京來,又除柔夫人外沒其他事務纏身,“醜神醫”與他有“師徒之情”,符太找他敘舊,不悖符太性情,若如“範輕舟”在台勒虛雲麵前一字不提符太,給無瑕看在眼裏,至少會認為“範輕舟”在一些地方不老實,有隱瞞。

現在龍鷹主動提起符太,說出不必說出來的,可進一步穩固和台勒虛雲一方的關係。

龍鷹道:“我誇大了點,符太要找的是王庭經,我是適逢其會,特別問及有關田上淵的事,順便告訴他刺殺的事。”

台勒虛雲現出深思的神情,沉吟著道:“符太怎麽說?”

龍鷹道:“他懷疑車內刺客來自塞外一個每代單傳一人,叫‘九卜’的神秘門派,吹針之技,乃其獨門本領。”

台勒虛雲顯然早曉得有此門派,沒追問,道:“他有否透露到西京來,所為何事?”

龍鷹搖頭道:“他先和王庭經說了一輪私話,才相偕來與我打招呼。問過他,他沒直接回答,隻說為了私事,亦不會卷入西京的風風雨雨,因鷹爺有言在先,著他勿理閑事。聖神皇帝去後,李唐的事與鷹爺再無任何關係,故不想因自己的兄弟,掀起波瀾。”

台勒虛雲道:“論輩分,田上淵可算符太的師兄,符太對他持哪種態度?”

看似簡單的一個問題,並不易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