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一章 玉女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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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出因如水榭的一刻,離和頭酒尚有大半個時辰,本來最該做的,是到躍馬橋附近,找個寧靜的河岸,在斜陽映照下,拿符小子的《西京下篇》來趕工,多掙點本錢和老宗、老田說話,可是此刻腦袋填滿台勒虛雲的音容笑貌,竟有提不起勁讀《實錄》的古怪感覺。

道理他是明白的。

當年在大江聯的總壇,他嚐過同樣的滋味,那是須鐵石心腸方頂得住,然“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台勒虛雲描劃出其奪權大略的雛形,就是借助李旦、太平的特殊地位,郭元振的聲援,進一步鞏固楊清仁的爭天下實力。

不過,最令他難解處,如將李旦捧上帝座,合法的繼承者,該為曾當過太子的李旦長兒李成器,何時輪到楊清仁,除非發動另一場政變。亦因如此,使龍鷹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比之台勒虛雲,龍鷹欠缺一套完整的計劃,以過渡李顯的遭害,幸好這破綻空隙已由台勒虛雲縫補,不幸的是用的乃台勒虛雲擬定的手段。在自問想不出更好的策略下,不到龍鷹不配合采用。

台勒虛雲最能打動他的,是因他明白宗楚客、田上淵兩人的一貫作風,決斷狠辣,不講天理人情,於大有顧忌下,仍趁亂務要鏟除李旦、太平兩大禍根。

任何事物也可改變,獨人的性格不改,伴隨李顯駕崩而來的,必是清除異己的大清洗。想殺他龍鷹或符太,乃不可能的事,但李旦、太平將難以幸免,李旦五子,包括李隆基,均難逃毒手,宇文朔和幹舜的家族,亦被牽連。

龍鷹怎容這樣的情況出現。

在某一程度上,他感激台勒虛雲,也因而更添敵友兩難的矛盾。

香風從後吹至。

龍鷹從迷思驚醒過來時,美麗師父湘君碧的玉手穿入他的臂彎裏。

龍鷹立變玩偶,被她扯得身不由主,改向過橋穿徑地,深進池林區的淨土。

唇分。

湘君碧星眸半閉,酥胸急遽起伏,俏臉火紅,不住喘息。

龍鷹感覺強烈,不但因“師父”能熔鋼般的熱烈,憶起當年她送他到小可汗堡去,在門樓通道內的激吻,更勾起對在大江聯總壇度過那段令人既回味、又傷情的日子的思憶。

亦為首次對湘夫人去除戒心,是因察覺她的全心全意,沒有保留。

親熱的處所是因如坊後院東側一座獨立的兩層小樓,甫入廳子,湘君碧投懷送抱,獻上香吻。

樓內、樓外,一片寧靜。

湘夫人嬌喘著道:“師父要走了!”

說時一雙纖手纏上他頸項,不住升溫、香噴噴的豐滿肉體扭動著,似要用盡力氣擠進他懷裏去,粉臉埋在他肩頸處,咬著他耳朵說話。

“玉女宗”三大玉女高手之一的湘夫人動真情,確非說笑鬧玩的。

他非是從未和她親熱過,但**力遠及不上此回。

今趟她掃除了情道上的所有心障、路障,不存任何企圖目標,但求片刻歡愉。

龍鷹自問沒法抵擋,亦不願抵擋。

不知多麽艱難,勉強保著靈台一點清明,問道:“走?到哪裏去?”

湘夫人仰起如花玉容,一雙能勾去所有男子魂魄的眸神,迎上龍鷹詢問的目光,輕柔地說道:“瞧著愛徒長大成人,做師父的後繼有人,不是功成身退之時嗎?”

龍鷹花了不知多麽大的心力,方克製得住抱她上樓的強烈欲火,不但魔種被惹起魔性,連道心也宣告失陷。

訝道:“小可汗竟肯放師父走?”

湘夫人喜滋滋地說道:“全賴徒兒立下奇功,令我們在京師站穩陣腳。”

輕吻他一口後,續道:“師父該做的,都做到了,留在這裏沒有意思,應退則退嗬。”

龍鷹心裏明白。

不但湘夫人,柔夫人也抱同樣的想法。不論楊清仁,又或香霸,均難令她們戀棧,和他們糾纏了這麽久,是因不能違背白清兒的遺命。事實上,她們從來沒有直接卷入大江聯對外的鬥爭。在龍鷹赴飛馬節的半途截擊,湘夫人置身事外,沒有參與。

龍鷹道:“師父到哪裏去?好讓徒兒想念師父時,可找得師父盡點孝心。”

湘夫人“噗嗤”嬌笑,橫他一記媚眼,吃吃笑道:“先盡一次孝心給師父看,瞧徒兒有多孝順?”

說時,她一雙美目水汪汪的,奇異的是內中卻透出一股火熱,若可燎原的星星之火。

龍鷹心叫救命,僅有的一點自製力瀕於崩岸決堤的邊緣,又知不可喪失理智,天才曉得在那樣的情況下,湘夫人會否感應到自己的“魔種”。

與“玉女宗”玉女的直麵交鋒,已成不可避免的事,尚可慶幸的,是湘夫人沒有“玉心不動”的情況,因已被楊清仁破掉,到今天仍未複原過來,故其“玉女心功”及不上柔夫人,更不能與無瑕相比。

而最重要的,是她真的愛上自己,此時的她,不顧一切。

躍馬橋。

龍鷹想起符太在“報告”裏形容的情景,人約黃昏,柔夫人被攏在鬥篷裏,現出側麵的輪廓,憑欄靜候符太。

龍鷹心裏有著暴風雨後的寧靜。

過去多天累積的憂慮、不安、勞碌,不在他心裏留下任何痕跡,魔種處於巔峰的狀態,充盈勃發的生機,顯示道魔清晰無誤地融和,感覺前所未有。

一切全拜“師父”所賜。

湘君碧對他是無私的奉獻,徹底的愛,情況一如在洱海風城時的帳內春宵,與裸形族四女的纏綿,唯一不同的,是他可保持清醒,體驗著魔種主宰一切的動人過程,明白了何謂“玉女心動”。

從北裏橫跨東西地走到這裏來,他處於異常“道魔渾融”的境況,前所未有。

他沿漕渠北岸漫步,表麵上一切如舊,道上到處往往來來的行人,各自忙碌著,可是龍鷹比諸平時,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感受。

西京城似活了過來般,充滿生氣。

他的靈覺擴大,感應到各式情緒波動的衝擊,每個接近身旁者,龍鷹自然而然的感應感受,然後又隨他們的遠去逐漸淡薄。

感覺無與倫比,他就像處在一個情緒的巨流裏,逐波動而行,強烈真實。他感受到他們顯示出來的歡樂和憂慮,渴望和痛苦。不論是哪種情緒,均呈現出各自複雜難明的特性,又有著龍鷹不理解的完美,自具自足。了解再不重要,活著似是唯一重要的東西。

夜來深在橋的另一邊截著他,陪他一起朝福聚樓舉步,道:“待會範當家早一步離開,由來深接範當家到芙蓉園去,在大相府等候大相回來。”

龍鷹微笑道:“這個我明白,假如宴罷大相偕小弟一起離開返曲江池,將令老田非常難堪,大相設想周到。”

夜來深鬆了一口氣,接著訝道:“範當家今晚特別精神,有種‘人逢喜事’的樣子。”

龍鷹清楚感應到他之所以放下心頭石,是怕龍鷹臨時變卦,拒絕到大相府繼續泄密,由此可看出宗楚客對今夜交談的重視,等於派夜來深來押解他。

龍鷹敷衍道:“小弟有個特點,是天掉下來當被蓋,老田是怎麽樣的人,小弟最清楚,不清楚的話,哪有命來喝這場和頭酒?”

夜來深微一頷首,似心裏同意他沒明言的某一看法,令龍鷹直覺他於自己和田上淵間,較傾向自己。此為理所當然,若夜來深可自由選擇交往的對象,兩者裏絕不揀心懷叵測的田上淵,且說到底老田是外族,不同族類本身已是一種隔離。

夜來深讚道:“範當家不愧經得起風浪的超凡人物。”

龍鷹訝道:“不是到樓上去嗎?”

夜來深領著他過福聚樓大門不入,繞往右邊,答他道:“為免人多耳雜,尉遲老板借出他的雅居,方便說話。”

龍鷹順口問道:“他們來了嗎?”

夜來深停步,道:“全到了!”

又約束聲音,傳聲道:“今早田上淵給召到大相府,說過什麽,沒人曉得,約半個時辰,事後大相臉有不悅之色,沉默得令人害怕。”

龍鷹拍拍他肩頭,道:“夜兄很夠朋友,我懂應付得了。”

夜來深現出一個苦澀的神情,搖頭,歎一口氣。

他顯然不理解宗楚客對田上淵的縱容和姑息,亦不以為然,若換成是他,肯定選“範輕舟”,棄田上淵。

說到底,夜來深終為江湖人,為官時日尚短,雖熱衷名利,可是講慣了江湖規矩,仍與在官場打滾者有根本上的分別,有他是非的標準。以往視“範輕舟”為敵是另一回事,現在“範輕舟”既向宗楚客投誠,變為自己人,忍不住提醒龍鷹。

深一層去思量,正為宗楚客引入外族的缺陷,也是創業容易守成難的道理。

宗楚客長期在塞外與外族打交道,於中土基礎薄弱,如非搭上李顯這可居的奇貨,不可能進入大唐皇朝的權力核心。

其野心遠在武三思之上。

蓋棺論定,武三思非沒想過做皇帝,那是在女帝時期,希望可成皇位合法的繼承人,冒最少的風險。可是,李顯在千呼萬喚下,回朝當太子,大唐複辟之勢無可逆轉,武三思改為全力逢迎李顯,令武氏子弟在新朝仍能風光一時,龍鷹再感覺不到武三思有取李顯而代之的妄想。

宗楚客在這方麵與武三思有根本性的不同。從他的作風看,是冒險者和投機客的混合體,專講低買高賣,尋求的是最大的利益,無情無義。

宗楚客就是當代的呂不韋,發跡的過程離奇地酷肖,同樣相中落難的繼承人,因而扶搖直上,攀登位極人臣,有資格覬覦帝座的位子,且都是打開始立心不良。

宗楚客與田上淵狼狽為奸,互取所需,乃天作之合。前者借見不得光的私鹽勾當獲得龐大財富,可無限地支持李顯和韋氏的揮霍,贏得他們的信任。這類暴利的勾當,開始了便很難停止,何況宗楚客為了遠大的目標,必須在中土建立他的勢力和班底,故把田上淵引進來,培植其成為取代黃河幫的龐大江湖勢力,險些兒破壞了大江聯北上的大計。

可是,田上淵雖竭力粉飾,又得宗楚客派樂彥助他與各方修好,始終沒法洗脫其外族入侵的意味。

到龍鷹一方揭破田上淵與鳥妖勾結,密謀引突厥狼軍入關,被俘三人盡為外族,即使宗楚客憑著煽動李重俊的政變,逆轉了對他不利的形勢。可是隨田上淵野心的曝光,影響龐大深遠。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夜來深此刻近“範輕舟”、遠田上淵的心態,反映的正是此一現實。

宗楚客亦驟然驚覺已引狼入室,他之所以這般瞧重今夜與“範輕舟”的對話,是希望“亡羊補牢,未為晚也”。

田上淵已成為宗楚客政治上的累贅,拖他後腿。

有一天韋後站穩陣腳,大可能因田上淵而對宗楚客另有看法。

問題在宗楚客今天如何處理水火不兼容的“範輕舟”和田上淵。

夜來深口中的雅居,為福聚樓大老板尉遲諄的居所,位於福聚樓後方,隔一條街,宅院連綿,頗具規模。

尉遲諄給足宗楚客麵子,借出雅居主堂,作為他設和頭宴的場所,酒菜由福聚樓供應,等若從福聚樓延伸過來的廂房。

這個遷動,或許顯示出宗楚客心態上的改變。

宗楚客向龍鷹提議和頭酒的當時,他選不設廂座的福聚樓,而非是其他沒那麽顯眼的場所,該是故意而為,目的在“公告天下”,在他拉攏下,“北田南範”兩大巨頭,重修舊好,從而彰顯老宗的威勢,彌補右羽林軍大統領落入楊清仁手上的挫折。

在西京,任何一件似與政治沒直接關係的事,實則息息相關,分別在影響力有多大。

可是,如台勒虛雲所料的,老田有籌碼在手,不到宗楚客不屈服,關鍵在宗楚客也非善男信女,絕不任老田擺布,故此兩人今早的談判,該是不歡而散。

在這樣不明朗的情況下,宗楚客豈敢冒丟人現眼之險,在福聚樓設此和頭酒,致淪為全城笑柄。

循此思路去想,今晚的雅居晚宴,結果難卜。

幸得台勒虛雲指點,否則自己大可能沒法從改場地上,測破玄虛。

現在則心裏有個譜兒。

龍鷹正處於魔種的巔峰狀態,道魔渾融裏,靈台清明剔透,有信心應付任何情況。

步入雅居正院門前的一刻,他忽然想到李顯另兩兒李重福和李重茂。

一直以來,此兩人少有進入過他思域內,有人提及,亦過不留痕。可是,台勒虛雲對未來的部署仍記憶猶新之際,又想到“奇貨可居”,自然而然想到若李顯遭害,順理成章,合乎法規的繼承者,將為兩人的其中之一。

李重福居長,以其繼位的可能性最大。

兩人長期被韋後排擠,現在又眼見兄弟李重俊被殺,如再加上李顯猝死得不明不白,怎肯任韋後擺布?一個不好,連小命都賠上去。

雅居主堂古色古香,一式酸枝家具,幾椅掛飾,莫不講究,顯出主人家的品味。

尉遲諄在場親自打點招呼,出門迎龍鷹入堂,送他來的夜來深告退後,尉遲諄領龍鷹穿過轎廳,進入宴會主堂。

宗楚客和田上淵停止說話,起立迎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