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自我犧牲
一枝三寸許長的針,躺在無瑕雪白的玉掌上,明顯有首尾之分,針尖鋒銳,尾端轉寬,鑄工精細之極,是摻入銅料的鋼針,硬裏含柔,令人見之生畏。
龍鷹探手從下而上抓著她玉掌,另一手以兩指拈起鋼針,順勢將她的手拉近,俯頭吻她掌心。
無瑕怕癢似的猛地縮手,掙脫他的掌握,臉蛋紅起來,低聲罵了連串龍鷹聽不懂的方言,字字清脆利落,如珠落玉盤。
雖然明知不是什麽好說話,龍鷹如聽著遠古祝巫的神咒,字字受落,得意洋洋的把針移到鼻端下,作嗅狀,道:“大姊真香!”
無瑕罵了句他明白的“死無賴”後,又像個沒事人似的,笑吟吟瞧著他。
“叮!”
龍鷹不知用了什麽手法,將鋼針以指彈上上方,針轉如輪的朝屋梁升去,於及梁前回落,最後再一次給龍鷹捏在兩指間,整個過程沒看半眼的,然用眼看也難那般的恰到妙處,精準無倫。
龍鷹正容道:“小弟有一事大惑不解,向大姊請教。”
無瑕沒好氣道:“最好勿說出來,你有何好話?”
龍鷹笑道:“那就要看大姊對小弟是否真情真意,否則好話也變得難以入耳。”
無瑕白他一眼,似嗔似喜的,動人至極,道:“你亂吻一通的,還在惡人先告狀。”
龍鷹訝道:“如果每一吻事先須征求大姊同意,恐怕到今天仍親不到多少口。”
無瑕忍俊不住的“噗哧”嬌笑,兩眼上翻,坐到床緣,嬌憨可愛。
龍鷹移到她旁,擠著她香肩詐癲納福,滿足的籲一口氣,又把鋼針挪至眼下,仔細端詳。
碰碰她香肩,問道:“為何親手心如此小兒遊戲的事,大姊反應這麽大,臉蛋也紅起來?”
無瑕大嗔道:“還要問?”
龍鷹知所進退,忙道:“不問!不問!”
他當然曉得自己做過什麽。
剛發生的,是個試情的小驗證,是出奇不意的突襲,看無瑕在無防備下,對他能擾其芳心的魔氣反應有多大,答案是“不堪一吻”,因而大發嬌嗔。
和無瑕一起的每一刻鍾,時間溜走的速度以倍數增速,光陰苦短。
離開因如賭坊之際,他想過返興慶宮,或找個寧靜的河畔,趁日落前趕讀《實錄》,可是,最後仍是到了無瑕的香閨來,在於無瑕的吸引力,若如森林裏的美麗精靈,水內專事**男性的水妖,教人明知危險,仍難以拒絕。
此時碰著她香肩,嗅吸著她迷人的氣息,哪還知人間何世。
自己對她愈見沉溺,幸而她好不了他龍鷹多少。
偷吻她掌心的剎那,她的抖顫一絲無誤地告訴他,觸碰的是她“玉女之心”的至深處。
無須任何語言的接觸,對話的是他們的心靈,龍鷹超凡的靈覺、魔感,鑽進了她芳心內的神秘領土,記憶深處的天空、海洋和原野,寬廣深邃。
無瑕的聲音在耳邊輕柔的響起,道:“要從一根管子裏,將這樣的一根鋼針吹射出來,橫過逾二丈的距離,去勢沒減緩分毫,必須以真氣貫注鋼針較寬的尾端。”
稍頓,徐徐接下去,道:“這樣的一根針,不可能用手擲出,準繩、力道均沒法掌握。當吹針從管口噴射而出,針再非針,而是一注凝練的真氣,無聲無息,殺人於無影無形,易似探囊,非下過一番苦功,又有獨門心法者,不可能以這個方式突襲目標。”
或許剛讀過符太對聲音另有天地的描繪,又思索過少時聲音對他曾起過的作用,此刻無瑕耳旁叨絮般的私語,別有滋味。
得此思彼。
沒有了聲音的天地會是怎樣子?
大地上,幾乎任何東西均可以發出聲音,樹搖葉動,浪潮衝岸,每一個聲音,都是我們了解周遭環境的線索,聽覺喪失,外在天地和我們的交通將告斷絕,多麽可怕?
和無瑕一起,他內在的天地變得廣闊,想到平時沒想過的事物,刺激著他的思維,而思維正是魔種與現世的交流。
無瑕悅耳的聲音,如風鈴隨柔風叮當作響。
她的聲音接下去道:“吹針襲人,固然難中之難,但範當家不單能生出警覺,且是在高手如田上淵者全力以‘血手’突襲的當兒,範當家其時能避開吹針,已是非常了不起,可是嗬!範當家技不止此,竟能以牙齒咬吹針一個正著,並連消帶打,殺得田上淵幾無還手之力,已非‘神乎其技’四字足以形容。”
龍鷹仍深陷無瑕嗓音的動人境界,因一點不擔心無瑕可由此推斷他是龍鷹,在那樣的兩次驗證下,尚不露破綻,任何懷疑亦要在如山鐵證前土崩瓦解。無瑕之所以重提此事,是對他重新估計,亦想不通,故希望能從他身上敲出多點線索。
既然不用擔心該擔心的事,不論她說什麽,當打情罵俏好了。更深層次的原因,是無瑕“玉心”對他的反應。
他首次對無瑕有丁點兒信心、把握。
無瑕輕輕道:“人家告訴小可汗,目光受馬車隔斷,看不到事**況。”
龍鷹才不信她,小可汗當時根本在場,她不可能不知道。
小騙變成情趣。
聲音是以波動的形態,進入他耳鼓,達到高峰,在耳內擴散、震動、卷曲、分支、迂回、轉接、回輸。未試過在全神貫注下,竟可以有這麽多新發現,如武功之入微,耳內的天地,別有洞天,無與倫比。
龍鷹向無瑕微笑道:“忘了告訴大姊,小弟‘鋼牙接針’之技,由第一天懂吃東西時,開始練習。”
無瑕低聲罵道:“死無賴!”
龍鷹開始穿靴。
無瑕道:“你要走嗎?”
龍鷹道:“每次來,大姊總不在家,累小弟瞎等。唉!今天一事無成。”
無瑕道:“你到哪裏去?”
龍鷹道:“小弟現在去籌款。哈!”
隨手將鋼針插在她的頭巾處。
無瑕任他施為,有點像新婚燕爾的男女,初嚐甜蜜的夫妻生活。
龍鷹問道:“大姊平時在家,幹什麽活?”
無瑕道:“生活的瑣碎事,怎數得清?”
龍鷹又問:“大姊見過那九卜女嗎?”
無瑕嘟長嘴兒,氣鼓鼓的道:“你不是趕著去籌款?”
龍鷹探手摟她香肩,在她臉蛋輕吻一口,目前無瑕馴似羔羊的可愛模樣得來不易,不忍破壞,故不敢輕舉妄動,雖然,心裏想得要命。
無瑕的身體,宛如神跡,纖穠合度,體態撩人,發熱發光似的,沒男子抵受得了。
道:“小弟在試探大姊的反應,看會否出言挽留。哈!籌款可留待明天,今晚就索性和大姊在這溫暖的小窩子,共度良宵。”
無瑕白他一眼,道:“言不由衷,沒一句認真的。”
龍鷹故作驚訝的道:“小弟有哪句話是不認真的?噢!”
無瑕站起來,以無比優美的姿態一個旋身,劈手執著他衣襟,凶巴巴的道:“死小弟,別忘記你尚未返鄉祭天祭祖,又沒預備大紅花轎,還滿口認真?”
龍鷹給她翻不知多久遠年代前說過的話,差些兒啞口無言。
摟著她偫,那種滿足動人的感覺,超越了語言的極限,隻恨得而複失的空虛失落,同樣非常難受。
她轉身的動作,暗含“天魔妙舞”,於剎那之間,盡顯曼妙的曲線,看得他目眩神迷,顛倒傾醉。
龍鷹際此一瞬之間,心生異樣。
眼前的無瑕,處於未之曾有的高度戒備,她是曉得湘夫人和自己合體**的事,此類男女情事,外人難以勉強。本質是自發的行為,不過,因著湘君碧和無瑕姊妹情深,湘君碧向“範輕舟”獻身,多少帶有少許為無瑕犧牲的味兒。
被卑鄙的楊清仁,為求一己私利,破掉湘夫人的“玉女心”後,經多年休養生息,該已在大體上複元過來。
在與美人兒師父歡好之時,魔種被激起真性,采取狂風暴雨的主動,粉碎了湘夫人“玉女心”最後防線,令她心動失守。
任何與玉女有關的行為,須從大局觀之方能看出真相。白清兒的遺命,若如婠婠對女帝的令限,不可能有半分逾越。武曌最後舍本族的武承嗣,允龍鷹之所請,讓李顯回朝複辟唐統,條件為龍鷹開出另一盛世,以彰顯聖門的功業,也是不可為下之可為,隱隱承傳婠婠原意,是別無選擇下的變通。
湘君碧在明知已對“範輕舟”動心下,仍以身侍“範輕舟”,是一次對這個莫測深淺的強大對手最透徹的“摸底”行動,所得的情況,予無瑕參詳,無瑕的成敗方為關鍵,也是在湘君碧功成身退前,贈與姊妹的珍貴大禮。舍此別無他法。
現時楊清仁的皇業,露出一線曙光,然而,前路漫長崎嶇,變數難測,其成敗在很大程度上,係乎龍鷹的“範輕舟”。
簡單舉例,一旦龍鷹投向宗楚客,由於他掌握幾乎大江聯的所有部署和秘密,可令楊清仁舟覆人亡,且波及香霸和洞玄子,縱僥幸逃生,已失掉卷土重來的可能性。
由此可知“範輕舟”在台勒虛雲的鴻圖大計裏的重要。
湘君碧和柔夫人完成她們的使命,功成身退,龍鷹大感理所當然,皆因當美人兒師父告知他的當兒,龍鷹感應到湘夫人字字發自真心,兼沒欺騙他的理由,可是,想深一層,他並不真的掌握到她們功成於何處,始終楊清仁尚未登上皇座。故此,若她們退走,其中必有不明白的道理存在,隻是他不知道,或許永遠不知道。
無瑕顯然未完成所負擔的任務,即以其“媚術”駕馭“範輕舟”,貼切點形容,就是她“纖手馭龍”的招數,情縛其心,使“範輕舟”牢牢站在他們的一方,直至楊清仁君臨天下。
她兩個師姊妹可退,她卻絕不可退。
剛才台勒虛雲對龍鷹空前坦白,點出宗楚客、田上淵一直狼狽為奸,從沒鬧分裂,是怕他這個江湖客、冒險者、投機之輩,歸於韋宗集團的一方。
正因沒人可弄清楚“範輕舟”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個人,引發各路人馬、勢力無窮盡的想像。
在如此微妙的形勢、狀況下,湘夫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為首席玉女無瑕,提供了舍此外別無途徑的珍貴消息,令無瑕明白“範輕舟”的虛實。
龍鷹有個感覺,美人兒師父根本不用告訴無瑕個中狀況,隻須讓無瑕檢視事後的她,可如展開畫卷般,令無瑕得窺全象。是否如此,老天爺方清楚,但他確有這麽的一個聯想。
說到底,他並不真正明白“玉女宗”的“媚術”。
以無瑕之能,龍鷹偷吻她掌心,她即使不能及時避開,也可以從心的層麵抵禦其突襲,可是,她竟不設防,很大機會是“以身犯險”,進一步掌握“範輕舟”。
通過親身體會,加上透過湘夫人對“範輕舟”的認識,無瑕對他生出從未之有的警覺和戒心。
可以這麽說,兩人間的“情場戰場”,進入全新的階段。
在過去多天,恐怕雙方都因互相間的吸引和糾纏,忘掉初衷,迷失於郎情妾意的支路歧途上。
無瑕向他展示九卜女的吹針,是回歸現實,望能掌握“範輕舟”,那即使“範輕舟”背叛他們,無瑕仍可在有把握的優勢下,收拾“範輕舟”。
隨時可由情侶變為死敵,正是他們間愛情的本質,從來沒改變過。
這個明悟使他沮喪,同時激起魔性。
龍鷹手舉左右,作投降狀,嘻皮笑臉的道:“認真的話有何好聽的?老實的人最悶蛋。哈!這兩句實話實說,若大姊認為不中聽,恰恰顯示認真的老實話無益有害。嗬!”
下一刻無瑕不費吹灰之力似的,將他硬扯起來,扔到房門外去。
龍鷹輕鬆地探頭入門,向扠著小蠻腰,卻仍風姿綽約的“玉女宗”首席玉女笑嘻嘻的道:“大姊含恨出手,小弟雖不得不退避三舍,但心內對大姊的愛,有添無減,因曉得大姊對小弟非無情。”
說畢,一溜煙地跑了。
龍鷹離開無瑕香宅,日已西沉,夜幕低垂。
充盈秋意的風吹來,卻拂不掉心內的歡愉。
無瑕忽然動氣,源於他“共度良宵”一語,刺激她想起自己與湘夫人的**,生出微妙的妒意。
湘夫人代無瑕出征,正因看破無瑕身陷險境,有被情海淹沒之厄,大不利白清兒遺命的執行和完成。
龍鷹有個直截了當的辦法,每感迷糊,便以綰館和女帝的關係,搬過來加諸白清兒和三個徒兒上,可免受表象蒙蔽,如認為湘夫人對他的獻身,為純潔的男女之情。
對無瑕和柔夫人的看法,亦以此為唯一準則。
在湘夫人來說,最理想莫如憑她足可俘擄“範輕舟”的心,辦不到,亦可摸清楚“範輕舟”的虛實。
此著厲害至極,龍鷹沒得隱藏,若非兩次檢驗鐵證如山,他已露底。
無瑕因而對他重新評估,遂有親口問他以齒接針的事,瞧他有何說法。
或許是錯覺,可是龍鷹確感到與無瑕的情鬥,非他一貫認為般的不濟,而是鬥來鬥去下,戰個旗鼓相當。
雖然籌款方麵,今天一事無成,在其他方麵,卻大有斬獲,現在好該返興慶宮,舒舒服服,挑燈夜讀符小子的《實錄》。
忽有所覺,一人從後方趕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