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車內衷情
長寧以蚊蚋般微細的聲音,含蘊著豐富的情懷,幽幽地道:“從房州返洛陽,不久便聞得太醫大人的大名,知大人醫術如神,短短數天內,先後治好父皇、母後和湯公公的陳年舊症,妙手回春,神奇至令人難以相信。然而大人旋即遠行,令長寧緣慳一麵。”
符太心忖那個非是老子,是大混蛋龍鷹,亦感錯愕,大公主的上文是另一難忘的驚喜,接續的竟是對“醜神醫”芳心內的印象和感受。難道“自己”竟然是她另一個深刻難忘的驚喜?此事從何說起?
心生好奇下,自然往她瞧去,好從她的神態表情得到多點訊息。
長寧今趟沒避開他灼灼的目光,還送他一個羞澀的笑容,道:“一時間,大人成了東宮內最惹人注意、被談論得最多的人,父皇固然對大人讚不絕口,連一向不輕易欣賞人的湯公公,亦對大人推崇備至。”
符太代大混蛋不好意思的道:“大公主過譽哩!鄙人怎擔當得起。”
長寧道:“那時若真的要見太醫大人,非辦不到,可是嗬!人家又沒生病,見大夫總有點那個。”
她說得婉轉,換言之,是提不起勁,當時的醜神醫尚未能惹起她須一見的衝動。
符太道:“確沒什麽好見的,不見反可保持印象。”
長寧歡喜地道:“太醫也有這個想法嗎?事事保留一點,可以有霧裏看花的樂趣嗬!”
符太有個古怪的感覺,是眼前的大公主,變回當年在房州時的少女,未被現時的富貴榮華蒙蔽,盡抒情懷。她細訴的,若如初戀情事,可是,現在她已成人婦,還在不斷追求因父皇昏庸而來的名利和權勢。不過,在此一刻,她的心不在權位,純如沒雜質的美玉,翱翔於失掉了的過去,耐人細細品味。
長寧續道:“再一次聽得有關太醫大人的事,是聞得大人拒絕了母後送贈漂亮宮娥的盛意。長寧在想,為何母後這般看重大人?不知曾有多少人向母後討小敏兒,均為她一口拒絕,偏對大人另眼相看。大人可以告訴我原因嗎?”
符太聳肩道:“鄙人一向糊塗,大公主問錯人了。”
長寧忍俊不住,“咭”的一聲笑出來,又責怪地瞪他一眼,道:“好嗬!推個一幹二淨。”
符太瞥一眼車窗外的景色,入目的是漕渠北岸遠處的皇城,馬車正沿漕渠南岸西行,剛過了朱雀大橋。
駕車的禦者該得長寧指示,行車頗緩。
幸好沒絲毫沉悶難捱的感覺,不但因長寧氣質高雅,更因她以尊貴的身份,訴說尋常的男女故事,本身已變得不尋常,更是符太從未嚐過的滋味,感受殊深。
符太攤手表示事實如此,鄙人沒有辦法。
長寧沒追究,道:“大人的奇行,翻新了長寧對大人的印象,大人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個人?遂遣身邊的人四處打聽……”
說到這裏,嬌羞的垂下螓首,輕輕道:“大人會笑人家嗎?”
符太心中喚娘,她的表情,比秋波媚眼的威力強勝十倍,出現在貴女身上,又加添多幾分**力。要命處,每吐露一段心聲,他們間的距離似也縮減少許,以符太的性情,仍感在對抗她的魅力上力不從心。
符太從未想過,西京城內的一段車程,可以是**的醞釀、進行和發生,由高雅的大公主一手主導,他則接招、捱招,全無翻身之法。
更要命的,是自己也想她說下去,愈坦白,愈夠味道,愈是刺激。
道:“好奇乃人之常情嗬!隻不過大公主今次選錯對象,鄙人除了懂兩手醫術外,其他乏善可陳。”
長寧仰起俏臉,深深瞧他一眼,道:“長寧打聽回來的,恰好相反,大人似是真人不露相的寶藏,密藏著發掘不盡的寶物,連修道至心如止水的寧采霜、從不對男人假以辭色的妲瑪夫人,均對大人與別不同。”
符太心想,長寧描述的,乃生於深宮、活於深宮的貴女情懷。她們注定了被宮娥、侍臣、禁衛重重環繞,罕能接觸宮外的男性,縱有,對方必誠惶誠恐,不敢稍有逾越,令她們沒法享有尋常情事。**如安樂,亦隻能與能接近她的男人私通。公主的婚姻,全為政治交易,不論個人好惡,禁忌鎖心,能不寂寞?當宮內出現像醜神醫王庭經般特立獨行,連韋後也不賣賬的人物,不惹起宮內群雌的好奇心才怪。不過,以長寧的地位,隻可憑打聽回來的加上想象,以滿足芳心內的好奇。沒法像與韋後比她更親近的安樂,有近水樓台的方便。可是,當安樂亦碰壁而回,怎到長寧不動心。
她為何不裝病以償一見王庭經的心願?
依符太猜測,她該克製著心內的衝動,怕情不自禁。
若眼前正發生的,是談情說愛,確別開生麵,令符太有未之曾有的刺激,**旖旎。
長寧喜意盈麵的道:“對大人是怎麽樣的一個人,人言人殊,較相同的,是大人生具奇相奇氣,說話吞吞吐吐的,似不善辭令,殊不知隻是騙人的幌子,詞鋒既淩厲又趣怪,令人如沐春風。走起路來瀟灑飄逸,仿若神人。”
符太心忖自己是被大混蛋那死色鬼所累,扮醜神醫仍不忘發揮醜的魅力,好勾引女人,他的作孽由自己全麵繼承,仿如宿世之孽。
尷尬道:“大公主勿再說鄙人了,鄙人會臉紅的。”
長寧俯前少許,審視他的醜臉,道:“大人從來不臉紅。”
符太暗吃一驚,佯裝打量窗外景色,道:“樂琴軒是在福聚樓那一方嗎?”
若然如此,馬車是兜遠路去。
天已黑齊,家家戶戶亮著燈火。
長寧嗔道:“早說過不準太醫問。”
符太舉手作投降狀。
長寧破嗔為笑,道:“到再次聞得大人的音訊,是父皇登基後的事。這回令人啼笑皆非,醫術如神的王庭經,竟身罹怪疾,能醫不自醫。噢!笑死長寧哩!”
符太苦笑無語。
長寧笑罷,現出回憶的神情,神態嬌憨,道:“就是在那樣的情況下,長寧終於巧遇神醫,想象中的,原來可以和現實這般的不同。神醫很棒嗬!”
符太無言以對。
長寧白他一眼,似怪他到這刻仍沒有行動,柔聲道:“今晚長寧要太醫大人為人家治病。”
符太大吃一驚時,馬車抵達目的地。
龍鷹幾肯定是夜符小子沒和長寧**,否則他不會費這麽多筆墨,描寫這段漫長的車程,作賊心虛也。
當馬車駛出金花落的一刻,於長寧公主而言,等於幻想和現實結合。以往長期積聚下來,從不著意到著意,從暗裏留神到為醜神醫動心,由旁觀者變為當事人,芳心內的幽思、憧憬、焦慮和渴望,得以實現。
聽著高貴的公主,將心內衷情娓娓道來,符太無疑大感震撼難忘,故不論過了多少天,書之於錄仍能寫得淋漓盡致,以之與自己分享,皆因龍鷹非為“外人”,而是長寧愛上的部分。想想也可令他顛倒迷醉。
假若符太略去這段車程,龍鷹永遠不曉得與長寧間有這麽的一段情緣。
陽光斜照下,金花落仿如凡塵裏的淨土,偶有聲音從內堂傳來,使他猜到小敏兒正為他準備晚膳,隻不知符太能否及時趕回來陪自己。
今趟是由朝讀到晚,其樂無窮。
更精采的,在《實錄》等待著他。
一向不愛敷衍應酬的符小子,今次須展盡渾身解數,說一台精采的說書,確教人期待。
下一刻,心神返回《實錄》去。
縱然心裏早有準備,到親臨霜蕎的華宅,身曆其境,方知民間宅第可以如此兼具華麗和秀逸,雅集如此熱鬧,卻又不予人擠迫的感覺。
樂琴軒位處永安渠西岸岸濱,北靠西京北城牆,牆外是皇室的禁苑。
以位置論,罕有獨特。
大江聯經營此宅,所費不菲。
撐起如大江聯般的龐大組織,在在需財,少個子兒也不行。雖然,台勒虛雲將大批戰船賣予江舟隆,得到一筆可觀的現金供其運轉,然而經過這麽一段時日,恐怕所餘無幾。
現在大江聯唯一的收入來源,惟隻香霸的青樓賭坊業務,或販賣人口之所得,支持著大江聯的龐大開支。
循這個方向看,更不明白台勒虛雲花錢建此豪園華宅,隻是這塊地,肯定是驚人的數目。
從而曉得,大江聯諸派係,仍是精誠團結,為了未來的理想,不計較私利。
黃河幫雖被置於大江聯的控製下,卻仍處於休養生息、伺機而動的狀態,開支有出無入,大可能還須大江聯以財力支持。
假如,忽然斷去來自香家的財路,將出現何等狀況?
樂琴軒一如沈香雪的其他傑作,把江南的園林藝術移植北方,引入永安渠之水,奠定全園的山水骨架,達至景景臨水,體現了園在水中、水在園中的情趣。
亭閣樓台互為借景,分別以廊、橋相通,倒映碧波,還有樹影、月影、唼喋遊魚激起的漣漪,渾然天成,營造出詩情畫意的迷離天地。
霜蕎親身出迎,接得兩人,過廣場,朝正廳舉步。
此時所有賓客均已入園,分聚於六座相連的樓閣,據霜蕎之言,賓客逾千,舉凡在西京的權貴巨賈、世家領袖,有點頭麵的全來了,盛況空前。如此大型雅集,於緊接三天的全城祝捷後舉行,尤具特殊意義,盡顯霜蕎現今在西京文壇的地位,足可與閔天女相媲美,亦可見霜蕎多麽吃得開。
符太暗忖李重俊和他一方的人馬,缺席機會頗大,皆因丟不起輸球賽的顏麵,不願見人,更不願與安樂狹路相逢,遭侮辱奚落。
接著另一個想法浮現腦海。
台勒虛雲會否是其中一個賓客,默默旁觀?想法來自玄妙的直覺,仿如大混蛋的魔覺。
霜蕎非是走在長寧的那一邊,而是在符太的另一邊,卻與長寧隔著他笑語連連,任符太如何遲鈍,仍清楚自己成了今晚樂琴軒雅集的重心。
至少在今夜,其他人全為拱月的眾星。
過千人聚在園內,卻不聞喧嘩之聲,營造出引首以待他這個“正主兒”的氛圍。
勢成騎虎,符太顯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本色,心忖老子怕過誰來,可麵對千軍萬馬而色不變,何況又不是上戰場,不過說他奶奶的一台書吧!
想是這般的想,但如可立即拔足開溜,他毫不遲疑。
主廳為楠木大廳,五楹七架,硬山,開敞雄健,用料渾厚,以整體格局論之,此廳實為迎賓之所,一切由此而展開。
不入此廳,無以探其園林之幽秘,隻此可見沈香雪匠心獨運、布局引人入勝之處。
符太拾級登階,離開停滿馬車的廣場。人太多了,不少馬車就那麽停在門外車馬道兩旁。
正廳入門處上懸橫匾,上書“蓬蓽生輝”四字,加強了迎賓的味兒,令人倍添入廳一看的興致。
本如蜂采花蜜的嗡嗡之音,於符太踏足主廳前的刹那,倏地斂收。最妙是由動轉靜是蔓延開去的,自近而遠,當符太進入正廳,遠近再無人語聲,感覺有那麽古怪,就那麽的古怪。
眼前豁然開闊。
喝彩鼓掌之聲,震堂響起,此落彼起,彩聲從連接的橋廊如鷹展翅往兩邊蔓延。
他奶奶的,如此園林布局,令人大開眼界。
六座樓閣,環繞寬廣約五十丈的小湖而築,每座均設臨湖平台,湖心以一別致的六角亭點睛,此時亭內放置著琴台,上有七弦琴,以具體的方式傳達樂琴之意。
六角亭由正廳臨湖平台延伸出去的雕欄長橋連接,另一邊以同式樣的長橋接通對岸樓閣的平台,氣象萬千。
星輝月色映照裏,六角亭如被兩邊長橋捕捉、本自由漂浮湖麵的神物。
正廳衣香鬢影,二百多人聚集堂內和平台處,見符太到,自然而然讓出通路,讓符太可筆直抵達湖橋。
每座樓台,盡為來參與雅集的仕女,一些是熟悉的麵孔,部分則屬初見。
在前麵的兩婢領路下,符太心中喚娘的朝湖橋舉步。剛抵達時凝起說一台好書的雄心壯誌,消失至無蹤無影。
他情願麵對千軍萬馬,也不願在逾千人的麵前,講述打仗的故事。
霜蕎挨近他,耳語道:“為了不讓太醫大人等候,剛才妾身獻醜,奏了三曲,拋磚引玉,故現在輪到大人登亭細述河曲之捷。大人可知來賓們盼望大人,盼得頸都長了。”
符太大失平時水平,此刻才發現六座樓閣,其臨湖平台均置滿坐席,使賓客不用長時間的站立,椅旁設有茶幾,可想象眾人一邊看自己耍百戲,一邊喝茶或喝酒,想想也不由心內發毛。
我的娘!真的很不爭氣。
此刻長寧離開他們,在婢子引領下進入坐席,順眼瞧去,立告眼前一亮,坐前排的安樂趁機和他來個眉來眼去,瞧她春風滿麵的模樣,仍沉浸在昨天的勝利裏。不過吸引他注意的,是坐在她身邊的陌生美女,正以一雙美目,好奇地打量他。
霜蕎像他肚裏的蛔蟲般,點醒他道:“是獨孤家的倩然姑娘嗬!”
符太尷尬的往霜蕎望去,眼睛餘光看到坐另一邊的是相王李旦和他的一眾兒子,包括李隆基。
雖隻一瞥,仍把握機會與李隆基的眼神來個短暫的接觸,設法傳遞訊息,因今晚能否脫出長寧的香爪,就看李隆基了。
不知如何,他感到李隆基似有點心事,幸好仍收到他眼神的含意,略一頷首,至於李隆基是否真的明白,老天爺才知道。
踏上湖橋,小湖周圍六座台閣,爆起更激烈的歡呼和喝彩。
“大唐萬歲”之聲,不絕於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