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路轉峰回
人質逐一離開機艙。
現在隻剩下二十多名運動員、兩名機師、淩渡宇和八名劫機者。
當然，還有那披紗女子。
她站在機艙的前端，苗條的身軀裹在寬大的阿拉伯袍服裏，俏臉藏於薄紗後。
萬眾一心等待默金大駕降臨。
雖然她一動不動，可是淩渡宇卻從她輕輕波動的麵紗，知道她呼吸急速了。
一直以來，她顯示出無與倫比的沉著和冷靜。
這一刻的緊張，是否因為是最關鍵的時刻？
還是因為即將見到這默金先生？
他們之間是什麽關係？
為何要殺人迫默金過來？
默金為何不願被營救？
這一大串問題，使淩渡宇的頭也大了幾倍。
舷梯聲響。
有人緩步走上來。
所有人的眼光齊集在艙口處。
一個高大的阿拉伯人慢慢地步入艙內。
他的麵滿是皺紋，看來最少有八十多歲，身材瘦長，步伐依然硬朗。皮膚比一般阿拉伯人更深黑，可能帶點黑人血統。
矮漢喝道：“舉起手！”
老者聽而不聞轉往阿拉伯女子的方向，眼中露出非常奇怪的表情，緩緩道：“是你嗎？”
女子輕應道：“是我，怎會不是我。”跟著歎了一口氣：“這是何苦來由？”
除了默金和劫機者外，眾人都莫名其妙。
沒有人能明白他們間的對話。
默金不能置信地搖頭，道：“讓我看你一眼，可以嗎？”
女子靜默了三、四秒鍾，伸出纖美的玉手，解下了麵紗。
那是不屬於人間的清麗，是仙界的女神。
淩渡宇、默金，甚至劫機者眾人，都沒法把目光從她俏臉移開，如醉如癡。
女子掩上麵紗。
驚歎聲在艙內此起彼落。
默金歎道：“真令人難以相信，你變得這樣美麗……可是你快樂嗎？瑪仙？”
淩渡宇心中奇怪，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難道以前她並不是這樣子的嗎？
瑪仙轉過身去，冷冷道：“搜身後把他押在一角，通知古巴政府，要清除機場所有障礙物，我們放最後一批人，隻留下兩個機師。”
劫機者領命而行。
半個小時後，運動員列隊並排，各人每隔一分鍾步下舷梯。
淩渡宇排在最後。
令人焦慮的等待。
在長時期的冒險生涯中，他從未曾試過像這眼下的進退維穀，不知所措。
還有最頭痛的，就是站在他背後那凶悍的矮子德馬。
他查探到德馬的殺氣和敵意。
“輪到你了！”
手持自動步槍的其中一名劫機者，揮動槍嘴向他示意，命他步下舷梯。
淩渡宇謹慎地踏出兩步，來到舷梯頂端的平台。
“哢嚓”。
背後傳來槍嘴上膛的聲音。
淩渡宇立時想起德馬的大口徑手槍和給他槍殺的那老人血肉模糊的臉。
他腦中迅速定下對策。
唯一機會，就是靠他敏捷的身手，翻到舷梯底下。
那是避開德馬準確如神的槍法的唯一福地。
“走下去！”
劫機者不耐煩地發出指令。
淩渡宇環視四周。
最後一個運動員，向著二百米外一群全副武裝的古巴特警走去。
淩渡宇全身一震。
全副武裝的特警裏，有兩個身穿便裝的大漢。其中一個麵目陰森、矮壯強橫、四十多歲的男子正是古巴的情報局長，威震國際的惡人，他的死敵尼均上校。也是他在這個時刻，最不想遇上的人。
尼均同樣全身一震，拿起望遠鏡朝著他望去。
淩渡宇可以想象老虎見到不請自來的羊兒那種欣喜若狂。
“滾下去！”
淩渡宇苦笑一下。
他應該如何抉擇：被背後的德馬槍殺，抑或落在尼均魔爪裏受盡極刑。
一股冷意從背脊升起，他忽然想到矮子德馬並不會一槍結束他那樣便宜。
淩渡宇在他同黨麵前空手製服了他，令他威信盡失，他會射傷淩渡宇的四肢，使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也是矮漢德馬舍自動步槍而用手槍的理由。
這些念頭電光石火般在淩渡宇腦海掠過，使他決定了跟著來的行動。
君子不吃眼前虧。
他緩緩舉起左腳，向下一級踏去。
全身的力量凝聚在右腳，當左腳尚未落地的一刹那，他將會利用右腳蹬之力，整個人彈起，翻下舷梯。
左腳向下踏去。
身體微弓。
這下彈跳翻騰，將全以腰力帶動。
在這千鈞一發的刹那。
“轟！轟！”
機頭駕駛室處傳來兩聲悶響。
尼均方麵的人蹲了下來，舉起機槍。
淩渡宇迅速回頭。
隻見艙門內的劫機者露出緊張的神色，扭頭望向機頭的方向。
淩渡宇暗叫天助我也。
他快速地向後猛退，閃電般來到兩劫機者中間，兩肘猛撞兩人的肋骨。
兩名大漢側跌兩旁。
他一手撈著其中一人手持的衝鋒搶，待要奮力奪過，豈知對方非常了得，雖在劇痛中，仍一口咬著係在頸項的槍帶，一時爭持不下。
淩渡宇暗叫糟糕。
一支冰冷的槍指著他的背脊。
德馬冰冷的聲音喝道：“停止！舉起手來！”
淩渡宇暗歎一聲，無奈舉高雙手。
德馬沉聲道：“小子！你死期到了。”
淩渡宇心中一凜，這樣失敗，確令人心有不甘。
他感到死神的降臨和祂的獰笑聲。
“住手！”
德馬喝道：“為什麽？我一定要幹掉他！”
女聲道：“德馬，你已殺了兩個人，還不夠嗎？讓他轉過身來。裏奧！是他嗎？”
淩渡宇緩緩轉身。
瑪仙垂著麵紗，盈盈佇立。
她身旁叫裏奧的大漢指著他道：“就是他！是他說會駕飛機的。”
淩渡宇呆了一呆，記起剛才曾告訴這大個子自己是駕飛機的能手。
瑪仙冷冷道：“你說的是否真的？”
淩渡宇聳聳肩胛道：“真神阿拉在上，我是從不說謊的。”
矮漢德馬怒喝道：“異教徒騙子，沒有資格提阿拉的神聖名字！”
瑪仙不理矮漢，道：“現在是證明你說話的時候了，記著！說謊的代價是很大的。”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
兩名正副機師的屍體被拖出艙外。
他們身旁有兩柄手槍。
劫機者當然不會告訴他發生了什麽事，但淩渡宇已估到這兩名機師受過反恐怖分子的訓練，駕駛位上藏有自衛手槍，發難時慘被槍殺。
駕駛室內傳來指揮塔驚怒的叫聲道：“駕駛員，立即回話！立即回話！停下飛機。你們是不會成功的！”
幾支槍管立時指著淩渡宇的背部。
矮子德馬一把關掉了傳聲器，喝道：“快點！否則殺了你！”
淩渡宇暗忖即使你不說，他也會不惜一切使飛機起飛，想不到敵我雙方逃走之心都是那樣迫切，世事出人意表者，莫此為甚。
警衛車的號角震天響起，從機後的兩旁追來。
“快！他們追來了。”
最少十多輛車，在機後箭矢般衝來。
淩渡宇有個奇怪的想法，就是這些追蹤者隻是衝著他而來，與劫機者無關，因為古巴似乎很樂意把默金交出來。
跑道上出現激烈競逐。
淩渡宇一邊調校機翼，一邊將速度提升至極限，他要縮短起飛的時間，以免給對方趕到前麵，變成路障。
兩輛裝甲車趕了上來，和飛機並排而行，逐漸超前。
德馬狂叫道：“起飛！起飛！”
瑪仙冰冷鎮定的聲音插入道：“閉嘴！”
淩渡宇既欣賞又驚心，這瑪仙在此等危急關頭，仍是冰雪般冷然處之，令人難以相信，尤其是她頂多隻有二十來歲吧！
淩渡宇一咬牙，啓動飛機。
飛機升離跑道，斜斜向上提起。
“轟……”
駕駛艙左邊的機身立時露出一排彈孔，一名劫機大漢慘叫一聲，滾倒地上，鮮血染紅了地氈。
氣流從彈孔漏出去，壓力減低，整架飛機向右一側一降。
一下子降落了百多米，幾乎落到跑道上。
淩渡宇狂喝道：“堵住彈孔。”
幾名大漢這回倒真聽話，撲了過去，用手死按著那排彈孔。
淩渡宇增加機翼的浮力，飛機強烈顫動了幾下，終於回複上升的速度。
跑道遠遠給拋在下方。
淩渡宇估計發射的人十成九是尼均，隻有那種深仇大恨，才會在兩名機師存亡未卜下，甘冒不韙，痛下毒手。但他心中更奇怪是這一排槍是泄憤的成分居多，而不是真的要把飛機擊下。
假若全部特警一齊開火，他們早成黃蜂巢了。
瑪仙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幹得很好！”
即使是讚美，也聽不出絲毫喜怒哀樂。
淩渡宇苦笑道：“你最好想方法堵好那些洞，否則恐怕要找地方緊急降落了。”
瑪仙道：“這個你放心，他們正在這樣做。”
淩渡宇側頭一看，德馬等正把衣布強塞進彈孔內，這當然隻是權宜之計，在高空中飛行，一個針孔般大的氣洞，也可以造成致命的危險。
飛機忽升忽降，有點不受控製。
淩渡宇將飛機保持在一萬米的高度，希望飛機能穩定前進。
其中一個劫機大漢把一張地圖攤在他麵前，指著一個紅點道：“你要把飛機降落在這裏。”
淩渡宇愕然道：“那是撒哈拉大沙漠，並沒有飛機場。”口雖這樣說，腦細胞卻在迅速活動，記下地圖上每一寸地方。
大漢詭異地一笑，道：“你看到紅點旁的大湖嗎？那是乍得湖，在湖北五十公裏處，博德累盆地和特內雷沙漠間，有一個小綠洲，降落的地點就在那裏。”
淩渡宇還想抗議，一把槍管抵在腦後枕處，德馬粗暴地道：“小子！閉口，叫你怎麽做便怎麽做。”
淩渡宇氣往上衝，冷笑道：“好吧！我偏不做，一槍結束我吧！”
德馬的喘氣聲在背後響起，顯然在盛怒裏。
淩渡宇悠閑地嘲弄道：“記著！不要射歪了，否則會再多個漏氣孔。”
瑪仙插入道：“德馬！拿開你的槍。”
德馬謙恭地道：“是！阿娜拉！對不起。”
淩渡宇呆了一呆，他也略懂阿拉伯語，雖說不上精通，卻明白“阿娜拉”的意思是聖女，究竟她是何方“神聖”？
淩渡宇心想這時不談條件才是傻子，連忙道：“拿開槍也沒有用了，本人決定罷駛。”
眾大漢一齊怒喝起來。
像一群猛獸圍著待宰的獵物。
飛機猛地向下急降，使人的心髒欲脫口而出。
聖女淡然道：“說出你的條件吧！”
淩渡宇道：“成功降落後，保證我的安全，並安排我離開沙漠，到附近的城市去。”
德馬冷吼一聲，卻忍住沒有說話。
聖女沉默了一會，道：“這公平得很，我答應你。”
淩渡宇道：“以真主阿拉之名。”
聖女道：“以真主阿拉之名，不過你卻要保證不泄露我們絲毫的事與第三者。”
淩渡宇笑道：“你可以放心，我對你們的所作所為，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又不是凶殺組的負責人。”
室門打開，一名大漢進來道：“阿娜拉！請你救一救格拉斯，死神已鎖緊他的靈魂，隻有你才能解開。”
淩渡宇豎高雙耳，留心聆聽；看那大漢的傷勢，隻是他失血過量便大羅金仙亦不能挽回，聖女難道有回天之力？
聖女幽幽一歎，道：“我的能力在減弱中，實在難以再損耗。”
一下歎息，聖女顯露出她人性的一麵，分外動人心弦。可是她的說話卻令人摸不著頭腦。
大漢噗地雙膝下跪，垂頭道：“聖女！看在真神阿拉份上，請你大發慈悲。格拉斯是我巴圖的親兄弟，父母會因他的死傷心欲絕。”
大個子裏奧跪了下來，哀求道：“聖女！你是我們族人的救星，默金已在我們手裏，一找回‘禦神器’，你的能力將會回複大海般深廣……”
聖女沉默了片晌，輕輕點頭道：“好吧！”轉身出去。
飛機這時越過了大西洋，飛進非洲大陸的上空，離開降落的地點隻有四個小時的航程。
淩渡宇心內波濤起伏。
事情比他先前想象的更為複雜。
這聖女瑪仙，不但擁有近乎神異的驚人美貌，還擁有奇怪的治人力量，被這些阿拉伯戰士奉為天人。
他又想起她那種如電如磁的能量感。
裏奧說的“禦神器”又是什麽東西？看來這是他們找上默金的原因。
默金又是什麽人，為何古巴政府這般容易把他交出來？
淩渡宇回頭望向身側的裏奧道：“你們是哪一族的人？”
身後的德馬插口道：“閉口！專心駕你的飛機。”
裏奧道：“是特拉賈坎特人，阿拉的真正兒女。”
德馬怒責道：“裏奧！為什麽要告訴這個異教徒騙子？”
裏奧冷冷道：“你和他的恩怨我不管，隻知道沒有他，我們早戰死機場，你不服氣，可要求與他舉行‘莫塞撒’。”
莫塞撒是沙漠民族的生死決鬥。
德馬悶哼一聲，道：“我會這樣做。”
淩渡宇無暇顧及他們的對答，心神轉到特拉賈坎特族上。
他對於非洲的情形非常熟悉，這特拉賈坎特部落是撒哈拉大沙漠兩個最凶悍的遊牧民族之一，另外一個是圖雷阿部落。
十八世紀以前，特拉賈坎特部落一直牢固地統治著西撒哈拉地區，圖雷阿部落則統治著撒哈拉中部。
這兩個部族，是宿世死敵。
近二百年來，戰爭無時或已。
一八〇七年，兩族發生了史無前例的大決戰，特拉賈坎特部落大敗於圖雷阿部落之手，自此步上衰落的道路。
特拉賈坎特人借以為生的跨越撒哈拉大沙漠的貨運貿易，亦隨之衰弱，引致政治和軍事力量退敗的連鎖反應。
一八九六年的“廷杜夫戰役”裏，特拉賈坎特人遭到再一次毀滅性打擊，潰不成軍，從此一蹶不振，再無抗爭之力。
圖雷阿人控製了撒哈拉大沙漠西中部地區。
在沙漠裏有的隻是沙漠的規律，任何國家的勢力來到這裏也一籌莫展，所以沙漠名義上可能屬於某一國家，實質上卻由這些遊牧民族牢牢抓在手裏。
兩個小時後，飛機深入撒哈拉大沙漠內。
滾滾黃沙，波浪般在下麵此起彼伏，擴展至視野的極限。
人類雖然步進了核能時代，但這寬敞無匹的地域，仍是人類所不能征服的凶地。
它像永不能擊敗的惡魔，人類隻能在它的爪牙下順應苟全。
這是世界上最大的熱帶沙漠，北接地中海和阿拉斯山脈，西臨大西洋，東瀕紅海，麵積廣達八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占據了整個非洲大陸的北部，橫跨十一國的國境，與整個美國的麵積不相上下。
歐洲人在十八世紀末開始進入撒哈拉考察，可是直到今時今日，仍有廣大地區尚未被人知曉，是人跡罕至的絕地。
淩渡宇五年前曾和大探險家沈翎博士進入撒哈拉的邊緣區域，險死還生，不過像這樣深進沙漠還是第一次。目下勢成騎虎，隻有見步行步了。
太陽從地平線升上來，把沙粒照得耀目生輝。
早晨來到這沙的世界內。
時空停頓下來。
淩渡宇感覺像是到了外太空的另一個星球上，這異域裏和一向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
室門打開。
香風徐來。
淩渡宇忍不住回首探看。
聖女走進控製室，清秀的臉孔仍然深藏麵紗之內，但淩渡宇比對她先前的從容輕巧，感到她現在確有種倦態。不知受傷的格拉斯給她治好了沒有，這將是證實她擁有超能力的如山鐵證。
聖女輕聲道：“還有多久？”
淩渡宇爽快應道：“四十五分鍾，請告訴我降落的細節。”
對淩渡宇比較友善的裏奧答道：“在乍得湖正北五十公裏處，有一片廣達三十平方公裏的綠洲，綠洲東南角有條臨時築成的跑道，雖然簡陋，足可承受一次航機降落。”
淩渡宇歎道：“倒是計劃周詳，隻不知跑道是由什麽鋪成。”
萊賽道：“是三合土和著碎石沙礫造的，應該沒有問題。”
淩渡宇點頭同意，一次降落應沒有問題。
早先為兄弟格拉斯求情的巴圖走了進來道：“默金睡過去了。”
瑪仙道：“小心麻醉藥的份量，他年紀大了，恐怕受不起。”語氣中透出一絲罕有的關懷，大異於先前的冷漠無情。
淩渡宇奇道：“奇怪，你也會關心人嗎？”
巴圖、德馬一齊怒喝，他們是不容許任何人頂撞至高無上的聖女的。
裏奧解圍道：“聖女不是凡人，不是我們能夠明白和批評的。”
聖女輕描淡寫地道：“你是誰？”
這句話很奇怪，不是問他的名字，而是問他是誰，顯然在她心目中，淩渡宇絕不是泛泛之輩。
淩渡宇一方麵感到自豪，另一方麵也感到很窩囊，因為他已兩次在她鞭子下栽了跟頭。
他笑道：“相逢何須曾相識，況且一下飛機我們要各走各路了，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有經驗的向導。”
裏奧將一套深灰色的阿拉伯袍服、鞋襪和太陽鏡掛在他肩上道：“陌生人，你最好換過它們，否則沙漠的陽光，會令你一分鍾也受不了。尤其是你的皮鞋。”
淩渡宇感激地回頭，見對方數人穿回了傳統的阿拉伯牧人裝束，充滿了異國風情。
裏奧笑道：“大荒漠是個撲朔迷離的妖婦，起始你會恨她，又會愛她，但最後你將完全弄不懂，究竟那是愛還是恨，隻知她能給予你任何其他女人都不能給予的奇妙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