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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以黑吃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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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被杜伏威挾著真的跑了近五十裏路,天明時抵新安郡。此郡乃長江以南一個興旺大城。由於仍未受到戰火波及,加上大批難民逃到這裏避難,更是熱鬧。杜伏威兩手負後,臉無表情的領先而行,也不知他會因自己成為人人躲避的瘟神而感到不好意思,還是以此為榮。

寇仲向徐子陵打出忍耐的眼色,趨前向杜伏威道:“爹!你不用回曆陽去做大王嗎?說不定有人會趁你不在謀反呢!”

杜伏威淡淡地說道:“乖兒子你最好少說兩句話,否則給人聽到,爹就要殺人滅口。”

寇仲吐出舌頭,裝作驚惶地退回徐子陵旁,聳肩低聲道:“李大哥說得對,爹果然不是得天下的料子,動不動就殺人,不懂收買人心。”

杜伏威別過頭來瞪他一眼,銳目射出深寒的殺機,嚇得寇仲不敢說下去。杜伏威身形本比兩人還高上兩寸許,加上頭頂高冠,走在人堆中,更見鶴立雞群,非常惹人注目。三人登上城中一所最大的酒樓,隻見擠滿了人,想找張桌子確是難比登天。杜伏威扯著其中一個夥計,塞了兩串銖錢到他手裏去,那夥計立時不知由哪裏弄了張桌子加設在靠窗台處,恭恭敬敬請他們“三父子”坐下來。

要了茶點,杜伏威隻喝了一口茶,停下來看兩人狼吞虎咽,淡淡地說道:“誰說我不懂收買人心?”

寇仲低聲道:“爹若懂收買人心,便不該四處拉伕,抓人入伍,弄得人見人怕。”

杜伏威不以為忤道:“小子你懂些什麽。俗語有謂發財方可立品,現在爹隻像僅堪糊口的窮光蛋,一不小心連家當都會失去。何來本錢收買人心?”

寇仲搖頭晃腦道:“爹若懂收買人心,該對孩兒們裝出大英雄的模樣,說些什麽救世濟民的吹牛皮大話,讓我兩兄弟心甘情願追隨阿爹,助你去打天下,總強勝過現在這般靠打靠嚇,大傷我們父子間的感情。”

徐子陵哪忍得住,差點把口內美味的糕點噴出來,旋即見杜伏威神色不善,忙掩口低頭。

寇仲一點不理杜伏威眼中射出的凶光,嘻嘻笑道:“爹你老人家切莫動氣,忠言總是逆耳的。那昏君之所以被稱為昏君,就是不肯聽逆耳的忠言。爹你若隻想當個賊頭,當然沒有問題,但若要以統領天下為己任,則無論怎樣不願聽人批評,亦要擺出禮賢下士,廣開言路的模樣兒,人家方不會說你是另一個昏君。”

杜伏威聽得呆了起來。他自與吻頸之交輔公祏聚眾為草莽,成為黑道的一方霸主。到後來率眾投奔長白山的王薄,旋即脫離王薄自立為將軍,縱橫江淮,未曾一敗。現在連曆陽都落到他手裏去,威震天下。卻從未試過有人敢當麵訓斥他,且又說來文縐縐的,還是出自這麽乳臭未幹的一個小子之口。不過聽後卻覺非常新鮮,尤其是他口口稱爹,若為此發脾氣,實是有欠風度,一時間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寇仲意猶未盡,邊吃邊道:“爹你的武功這麽厲害,看來宇文化骨該非你的敵手。在江湖上排名當在那什麽‘武尊’畢玄,什麽‘散真人’寧道奇之上,連慈航靜齋的尼姑都要怕了你呢。”看看他的臉色,“咦”一聲續道:“難道孩兒拍錯爹的馬屁嗎?為何臉色變得這麽難看?唉!橫豎你得到《長生訣》後,都要殺孩兒們滅口的了,怎都多忍我們一會吧!又或點了我們的啞穴,使我們出不了聲。究竟是否真有啞穴這回事呢?”

杜伏威厲目一掃,見寇仲不斷提高音量,搖頭苦笑道:“若你這小子想引人來救你,將是白費心機,隻有多賠上幾條人命吧。”忽地伸手由台下捏著了徐子陵的大腿,五指略一用力,後者立時痛得把口中的美食吐出來。

寇仲舉手投降道:“還是爹比孩兒狠辣,這招圍魏救趙,聲東擊西我便招架不來。爹請高抬貴手吧!孩兒明白什麽是隻有強權沒有公理,爹教訓得真好。”

杜伏威確有點拿他沒法,最大問題是現在仍未到殺人滅口的時候,收回大手,淡淡地說道:“由現在起不準你們說話。”

寇仲嘻嘻一笑,接著又仰天打個哈哈,然後埋頭大嚼。杜伏威差點氣炸了肺,但由於沒有連帶說不準他笑,故亦不好意思懲治他們。兩個小鬼對望一眼,露出勝利的會心微笑。離開酒樓,寇仲和徐子陵兩人口銜小竹簽,悠哉遊哉地跟在杜伏威身後,不時肩碰肩,似是一點不把眼前的困境放在心頭。

杜伏威一言不發到市場買了兩匹馬,著兩人共乘一騎,警告道:“若妄想憑馬腿逃走,我會每人挖一隻眼珠出來,清楚了嗎?”

兩人恭敬點頭,模樣讓人發噱。杜伏威沒好氣和他們計較,命他們策騎在前引路,自己隨在後方。轉瞬出城馳上官道,徐子陵放馬疾馳,不片刻已操控自如。

寇仲見杜伏威落後至少五丈,湊到徐子陵耳旁道:“這次慘了,若讓這惡人取得揚州城關帝廟下的寶庫,娘定會怪我們的。”另一手卻在徐子陵的背心寫道:“剛才我在酒樓已惹起旁人注意,若有人來攔路,我們可趁機逃走。”

徐子陵知機地歎道:“他這麽厲害,我們隻好乖乖聽話,照我看他雖然凶巴巴的,其實卻是個好人,至少到現在仍沒有真的揍我們。不如先把《長生訣》交他,再看他肯不肯真的收我們作兒子,他日他成了皇帝,我們豈非是太子。義父該不會殺義子吧!”

兩人有了隨傅君婥的經驗,自知縱是隔開數丈,定瞞不過杜伏威的靈耳。

寇仲眉頭一轉道:“唉!當日娘臨死前曾說過開啟寶庫的方法,什麽左三右六,前七後八,三轉兩還,你有聽清楚嗎?好像還有兩句什麽的,當時娘死得那麽慘,我哭得耳朵都聾了,怎聽得清楚呢?娘不是說過若不懂開庫秘訣,到了廟內都不會找到寶庫的入口嗎?”

徐子陵心中叫妙,說道:“我當然記得,不過除非他肯收我們作義子,否則橫豎要被滅口,索性不說出來,幸好娘教下我們自斷心脈的法門,最多立即自盡以了此殘生好了。”

寇仲裝作駭然道:“千萬不要這樣,我看杜老鬼都算是個人材,隻要他尚未有兒子,自須找兩個像我們那樣才華橫溢的作繼承人,至少可作個諫臣,他若白白放過我們就是真正的大蠢蛋。”又歎一口氣道:“唉!不過你也說得對,若他狠心對付我們,就算賞我們半個耳光,我們也立即自盡,好讓這惡霸爹不但得不到寶庫,還被整座關帝廟塌下來把他活活壓死。”

徐子陵聽他愈吹越離軌,怕給聽穿,忙道:“不要說了,防他追上來呢!”

寇仲裝作回頭一望,隻見杜伏威低下頭去,知道妙計得逞,連忙閉口,心中得意之情,實是難以形容。黃昏時,三人來到一個叫南直的大鎮,杜伏威找了間小客棧,卻隻要一個房間,便帶兩人到附近的小飯館吃晚飯,神態“慈祥”多了。十來張台子,隻一半坐了人,看來是本地的“富民”。

三人找了一角較清靜處坐下,點選飯菜,杜伏威漫不經意道:“看你們都算聽話,準你們開口。”

寇仲在台底輕踢徐子陵一腳,鬆一口氣道:“有什麽是爹你老人家不願聽的,幹脆先說出來,免致孩兒們觸犯禁忌,又要封口。”

杜伏威雖是殺人不眨眼的黑道梟雄,偏是拿寇仲沒法,惟有故示大方,啞然失笑道:“隻要你不是故意招惹麻煩,我難道還怕你說話嗎?我吃的鹽都要比你兩個吃的米多,走的橋還多過你走的路呢。”

寇仲露出一個不敢苟同的笑容,卻沒有反駁。

徐子陵低聲道:“我們兩兄弟認命了。杜總管你得到《長生訣》後,可否給我們一個痛快,不要使我們受那麽多活罪。唉!自娘死後,我們一直想追隨她同赴黃泉,隻是沒有自盡的勇氣!”

寇仲插嘴道:“爹你最好在我們死後,使手下大將著那些兵卒過年過節時燒些金銀衣紙給我們,使我們在泉下和娘活得風風光光的。”

杜伏威給他們弄得啼笑皆非,苦惱道:“誰說要殺你們呢?”

寇仲正容道:“君無戲言,那就連傷害都不可以。”

杜伏威本是老奸巨猾的人,微笑道:“若你們沒有事瞞著我,我杜伏威一言九鼎,將來定不會薄待你們。”

兩人知他中計,交換個眼色,寇仲歎道:“有爹這句話就成,小陵說出來吧!”

徐子陵道:“寶庫的入口,必須以獨門手法開啟,爹若肯發下毒誓,保證你不會用任何方式損傷我們半根毫毛,還真的認我們作兒子,孩兒會把秘訣說出來。”

杜伏威見到有一群男女剛走入飯館,其中一名老者,氣度不凡,顯是高手,點頭道:“此事回去再說,吃飯吧!”

徐寇兩人隨他眼光望去,兩雙眼睛同時亮起來。進來的共一老四少五個人,身上佩有刀或劍,惹得兩人雙目發亮的是位年在十六、七間,似含苞待放的妙齡女郎,長得美貌異常。老者身型矮胖,神態威猛,甫進門來眼光便落在杜伏威身上。另三人是二十歲許的青年,體格驃悍強壯,其中一位還長得非常英俊,比另兩人要高,與那美貌少女肩並肩的,態度親昵。少女見寇徐兩人以市井無賴的目光,雙眸不轉地直直打量她,俏臉掠過怒容,不屑地別過頭去,貼近英俊高大的青年,徑自入席。兩人見惹得少女注意,大感興奮,對視而笑。

杜伏威看在眼裏,心中湧起熟悉親切的感覺。他出身窮家,自幼在市井偷偷搶搶混日子,也不記得因調戲美女給人揍了多少頓。後來練成武功,輪到他去欺壓人,近二十年為了修習上乘武功,收斂色心,沒再**婦女。而今見到兩人模樣,勾起回憶,低聲道:“要不要爹拿了她來給你們作幾晚老婆?”

兩人嚇了一跳,一齊搖手拒絕。

徐子陵鄭重道:“強迫得來的哪有意思,我們是眼看手不動的。”

杜伏威忽然發覺開始有點歡喜兩人,豎起拇指道:“好孩子!”

兩人暗忖你討好我們,隻是想得到那並不存在的寶庫開啟秘法吧!當然不會領情,表麵則裝出高興陶醉狀。

寇仲見少女“名花有主”,又怕她因他們惹了杜伏威這大禍上身,放棄飽餐秀色的衝動,好奇地問道:“爹的武功比之宇文化骨究竟誰高誰低呢?”

杜伏威是第二次聽他把宇文化及擅自改作宇文化骨,莞爾道:“和你兩個小子在一起,我笑得比過去十年的次數加起來還要多。以後再也不要問這種幼稚的問題,未曾見過真章,怎知誰高誰低?”為了寶庫,他也半真半假地哄他們。

徐子陵道:“總該有些準則吧,像什麽‘武尊’畢玄,什麽‘散真人’寧道奇,有多少人和他們動過手呢?他們的排名還不是高高在上嗎?”

杜伏威冷笑道:“他們固是上一輩最出色的高手,但江山代有才人出,哪輪得到他們永遠霸在那個位置上?”

寇仲點頭道:“爹這番話很有見地,不知江湖上和爹同級數的高手還有些什麽人?”

杜伏威見他一本正經的大人樣兒,沒好氣道:“快吃飯!”

兩人正在興頭上,大感沒趣,隻好低頭吃飯。

杜伏威一向在手下麵前威權極重,可說無人不對他又敬又怕。豈知兩個小子當足他是親爹的模樣,弄到他不知該怎樣對付兩人,心中一軟道:“若論武林的淵源流派,可大致分為南北兩大係統,所謂‘南人約簡,得其精華;北人深蕪,窮其枝葉’,所謂南北,指的是大江的南和北。南方武林一向偏尚玄學義理,上承魏晉以來的所謂中原正統。北方則深受域外武林的影響,武技千門萬類,層出不窮,比較有朝氣和魅力。但若以最高層次論,則各有特色,難分高下。”

說到這裏,見到隔開三張桌子那老人耳朵聳動,顯在竊聽他們的對話,心中微懍,要知他已以內功使聲音聚而不散,若對方仍可聽得到,此人便可列入江湖一流高手之林。若換過平時,他說不定會出手試探,但現在有要事在身,哪有興趣理其他事,當下不再說下去,催兩人吃飽後,結賬離開。

徐寇兩人拍拍肚皮,隨他離去。當經過少女那桌時,少女倏地伸腳出來,準確無比地插入最後麵的徐子陵雙腳間,運勁一絞。徐子陵驚叫一聲,撲跌在寇仲背上,兩人立時變作滾地葫蘆。

這一招雙方都大出料外,老者喝道:“無雙!”

杜伏威一生橫行霸道,他不來惹你,已算你家山有福。現在竟給人在自己麵前折辱保護下的人,倏地轉身,雙目殺機大盛。

叫無雙的少女被他瞪得有點心驚,但顯是平時驕縱慣,兀自不屑道:“誰叫他們用賊眼來看人家呢!”

寇徐狼狽爬起來,駭然一左一右扯著杜伏威,要拉他出門外。豈知杜伏威紋絲不動,隻冷冷望著那少女。

寇仲知他出手在即,哀求道:“爹!走吧!確是孩兒們不對。”老者站起來抱拳道:“此事是敝侄女不對,請兩位小兄弟見諒,若有跌傷,我們願賠上湯藥費。”

杜伏威冷冷道:“報上門派來曆,看本人惹不惹得起你們。”

那三個青年霍地立起,手都按到兵器的把手上去,嚇得其他食客慌忙離座避往牆角。

俊偉青年傲然道:“家父朔方梁師都,晚輩梁舜明,至於惹不惹得起,須閣下自行決定。”

另兩個青年和少女露出得意和嘲弄神色,顯然頗為梁師都之名而自豪。

杜伏威神情如故,若無其事道:“原來是鷹揚郎將的愛子,鷹揚派一向甘為朝廷走狗,最近見風轉舵,依附突厥。鷹揚雙雄梁師都和劉武周變成突厥雙犬,憑什麽我惹不起你們。”

寇仲和徐子陵亦聽過鷹揚派之名,知是北方赫赫有名的大派,暗忖這梁舜明總該有兩下子,說不定他們可趁機溜走,再不打話,退到門旁。

老者一把攔著已拔出兵器的梁舜明等人,沉聲道:“朋友見多識廣,顯非尋常之輩,請問高姓大名,也好有個稱呼。”

杜伏威淡淡地說道:“這小子既是梁師都之子,閣下自是和梁師都拜把兄弟廬陵沈天群有關係的人,照年紀該是沈天群之兄沈乃堂,不知本人有否看走眼。”

老者驀地挺直身軀,發須俱張,神態變得威猛無儔,哈哈笑道:“朋友對江湖之事了如指掌,必非無名之輩,何不報上名來,說不定可攀上點關係。”

“攀上點關係”乃江湖用語,包括或是敵人的意思在內。

杜伏威仰天一陣長笑,倏又收止笑容,兩眼射出森寒殺機,冷然道:“希望梁師都不是隻得他一個兒子,否則就要斷子絕孫。”

沈乃堂臉色立變,知道梁師都和沈天群兩個名震武林的強手都嚇他不退,定是大有來頭,退後一步,拔出大刀,厲喝道:“好!讓我沈乃堂見識一下朋友的真正本領。”

梁舜明恃著家傳之學,一向自視甚高,兼又有愛侶在旁,哪忍得住,由沈乃堂身邊撲出來,使出鷹揚派著名的翔鷹劍法,虛虛實實地往杜伏威胸前刺去,確是不同凡響。沈乃堂對他頗有信心,移往一旁,為他押陣。

杜伏威竟先回頭向寇徐兩人笑道:“鷹揚派位處北方,故頗受突厥武術影響,以狠辣為主,重攻不重守,故一旦攻不下敵人,隻餘挨打的分兒。”

此時梁舜明的劍離他胸口不足三寸,倏地變招,化虛為實,挑往杜伏威咽喉,果是狠辣。寇仲和徐子陵瞪大眼睛,既想梁舜明一劍殺了杜伏威,又不願見他就此完蛋,心情矛盾之極。杜伏威這時才做出反應,往後一仰,衣袖拂起。“叮!”竟傳來一下金屬交擊的清響。眾人大惑不解時,梁舜明全身劇震,長劍給不知何物撞得**了開去,空門大露。杜伏威伸直身體,閃電一腳飛踢梁舜明**,果是要他斷子絕孫。

沈乃堂見狀色變,至此方知道對方是有“袖裏乾坤”之稱的黑道霸主杜伏威。原來杜伏威慣把長隻尺許的護臂藏於兩袖內,以之傷人,每收奇兵之效。他一上來便出動看家兵器,已下了殺人滅口的決心。沈乃堂既知道是他,哪敢托大,暴喝一聲,大刀揮出,同時搶前,斬往杜伏威左頸側處。杜伏威冷哼一聲,另一護臂由左袖內吐出,撞在沈乃堂刀鋒口處,踢勢則絲毫不改。梁舜明知道不妙,施出壓箱底本領,左掌下按,同時急退。

“砰!”“叮!”梁舜明一聲悶哼,雖封了杜伏威的一腳,卻吃不住由腳背傳來的驚人氣勁,口噴鮮血,整個人往後拋去。

沈乃堂與他硬拚一招後,被迫退半步,大喝道:“你們帶梁公子走!”

豈知沈無雙和師兄孟昌、孟然三人,見梁舜明往他們拋跌過來,不約而同伸手去接,隻覺梁舜明重若千斤,雖接個正著,卻受不住衝力,四個人齊往後跌,把後麵的台子壓個四分五裂,人和台上的杯碟飯菜,跌作一團,狼狽不堪。杜伏威冷笑一聲,雙袖揚起,忽衣忽護臂,殺得沈乃堂全無還手之力。幸好沈乃堂底子極厚,功夫又紮實,仍可支持多一段時間。

寇仲和徐子陵剛退至門外,打個眼色,狂奔而去。杜伏威哪想到兩個左一句阿爹、右一句阿爹的乖兒子會趁機溜走,急怒攻心下,攻勢頓時打了個折扣,也令沈乃堂爭回少許優勢。他見沈乃堂氣脈悠長,沒有十來招,絕殺不了對方。權衡輕重下,還是先抓著兩個小子,再回來殺人滅口。大喝一聲,硬把沈乃堂逼退兩步,飄身退出門外。此時沈無雙等扶著受了內傷的梁舜明站了起來,還以為沈乃堂大展神威擊退敵人,哪知沈乃堂站定後,竟又連退三步,接著“嘩”地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沈無雙舍下梁舜明,由他兩個師兄扶著,撲到沈乃堂旁抓著他臂膀駭然道:“大伯!你怎樣了?”

沈乃堂深吸一口氣,以袖拭抹嘴邊血漬,沉聲道:“此人是‘袖裏乾坤’杜伏威,縱使你爹親來,恐仍不是他對手,我們立即走。”

杜伏威追出飯館外,燈火映照下的昏暗長街仍是鬧哄哄的,想起這是鎮內的花街,多座青樓,均集中此處,故人車不絕如縷。他想也不想,閃入橫巷,躍上瓦頂,功聚耳目,全神察聽,同時展開身法,躥房越屋,不片晌已在幾條街巷上繞了個大圈,偏是既見不到兩個小鬼,更聽不到急促的逃走足音。

以杜伏威之能,亦大感頭痛。他已當機立斷,舍敵追出,仍不能及時截回兩人,可知兩個小鬼機靈之極,竟懂得在附近躲藏起來,除非他能搜遍方圓百丈的地方,否則休想找到他們。這時不禁暗罵自己愚蠢,若早以手法製著他們的穴道,不管會對他們造成怎麽樣的傷害,就不會發生這麽窩囊的事。自己是否患了失心瘋,竟會有此失著,大不似自己一向算無遺策的作風。歎了一口氣,躍回地麵,再展開搜索行動。

此時寇徐兩人剛步入隔了十多間店鋪的一所子裏,當然是寇仲想出來的詭計。因為照常理他們定會有多遠逃多遠,但杜伏威隻要隨便抓個人問問,便可知道他兩個發足狂奔小子逃走的方向。而且傅君婥曾說過武林高手都是追蹤的高手,所以故意反其道而行,找最多人的近處往裏鑽,自然就走進這間飄香院來。

不過他們的衣服和落魄模樣確讓人不敢恭維。踏進大門,便給四個看門的護院保鏢一類人物截著,其中一人喝道:“客滿了,到別家去吧!”

寇仲嘻嘻一笑,探手懷內,才記起銀兩都在自己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心態時全慷慨贈予素素,忙一肘打在徐子陵臂膀處。

徐子陵隻差未能與他心靈對話,當然挨肘知雅意,掏出幾個碎銀子,塞到其中一個漢子手心去。笑道:“我們的父親和五位叔叔全在揚州當官的,這次是隨堂叔到這裏辦貨,好好侍候我們,自當重重有賞。”

那漢子一看手內銀兩,登時露出笑容道:“兩位少爺請隨小人來!”

兩人大喜舉步,入到廳堂,一名打扮得像老妖怪的鴇婆迎上來,看得兩人立即倒抽口氣,暗忖隻看這鴇婆,便知比揚州春風樓的水平差得太遠。不過此時逃命避難為要緊,哪會在這上頭計較。那鴇婆見到他們,立即眉頭大皺。倒非因他們乳臭未幹,比他們更嫩的嫖客她亦見得多,但像他們那似是整年未洗澡、砰頭垢麵的客人,她還是初次見到。

鴇婆狠狠瞪著那大漢,毫不客氣道:“阿遠,這是怎麽搞的?”

徐子陵又笑嘻嘻奉上銀兩,豈知鴇婆看都不看,不屑道:“規矩就是規矩,你們沒看到入門處那牌子寫著‘衣冠不整者恕不招待’嗎?想要我們飄香院的姑娘招待你們,先給老娘回去沐浴更衣,然後再來吧!”

寇仲和徐子陵暗忖這豈非要他們的命嗎?

寇仲嘻嘻一笑道:“我們前來除了是要花銀子外,還是要找個地方沐浴更衣。”

鴇婆奇道:“你們包袱都沒半個,那來更換的衣物呢?”

寇仲不慌不忙向徐子陵道:“兄弟,出重金讓這位大哥給我們找兩套衣服回來。”

徐子陵忍痛取出四分之一身家的大錠銀兩,遞給大漢。大漢和鴇婆同時動容。

大漢去後,鴇婆換上笑容,再接了徐子陵的打賞,恭敬道:“兩位少爺請隨奴家來。”

兩人聽她重重塗滿胭脂的血盆大口吐出奴家兩字,渾體毛管倒豎,對視苦笑,正要舉步,後麵傳來嚦嚦鶯聲道:“陳大娘!兩位小公子是來找哪位阿姑的呢?”

三人愕然轉身。隻見一位美妞兒俏生生立在他們身後,後麵還跟了個俏婢和兩個壯漢,正巧笑倩兮地用那對媚眼瞅著兩人,體態更撩人之極,一副風流樣兒。此女膚色白皙幼嫩,身材勻稱,秀美豔麗,即使在揚州那種煙花勝地,這麽青春煥發,毫無殘花敗柳感覺的女子,亦屬罕有。兩人一時看呆了眼。

陳大娘立即眉開眼笑迎過去,諂笑道:“原來是我的青青乖女兒回來,盧大爺他們等了你整個晚上哩。”

青青上上下下打量寇徐兩人,“噗嗤”一笑道:“才剛入黑,怎會等了整個晚上呢?不過若他們還要等下去,會是整個晚上。”

邊說邊走到兩人身旁,繞著他們打個圈子,大感興趣道:“兩位小哥兒是第一趟來的嗎?剛才在外麵奴家已看到你們,不過我在馬車內,你們看不見我吧!”

陳大娘堆起笑臉,走上來陪笑道:“兩位小公子是要到澡堂去,我的青青還是聽話去招呼盧大爺他們吧!”

青青嬌哼一聲道:“本小姐今晚隻陪兩位小公子。”伸手抓著兩人膀子道:“來!隨我走!”又吩咐小婢去拿沐浴的用品,留下鴇婆呆在廳裏。

兩人交換個眼色,對這飛來豔福大感興奮,暗忖若童男之身斷送在這樣的姐兒手上,總還算是值得。剛離開廳堂,青青臉上的笑容立時消失無蹤,推著兩人穿過長廊,來到熱氣騰升的澡堂,原來竟是個溫泉浴室。

青青將兩人推進去,冷冷道:“洗澡吧!”

兩人愕然以對,小婢拿著浴巾等物來到,青青接過一把塞在徐子陵手上,臉無表情地說道:“慢慢洗!不要急!”轉身便去,還關上門。

兩人呆頭鵝般看著關上的門,門外傳來青青的聲音緊張地問道:“黃公子來了嗎?”接著是步聲遠去的聲音。兩人這才知被利用了,寇仲憤然將毛巾等物擲在地上。兩人對望一眼,齊地捧腹蹲地,笑得差點氣絕,眼淚水都嗆出來。

片晌後兩人舒暢地浸在溫熱的泉水裏,洗汙除垢,寇仲笑道:“今晚定是犯了桃花煞,先是給刁蠻女絞得我們兩人跌一跤,然後是這狡女借我們來過橋,倒足黴頭,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撿回自由,保住小命。”

徐子陵搖頭笑道:“以老杜的腳程,現在怕該追到百裏之外,他找不到我們,還以為我們的輕功比他更厲害呢。不妥!”兩人同時色變,想到若杜伏威追不上他們,定會回頭來尋找的。

“篤!篤!”敲門聲響。兩人立即滑到水底去。

“公子!衣服來了。”兩人大喜跳出池來,開門接過衣服,匆匆換上,溜了出去,走往後院的方向。四周院落盡是盈耳笙歌,笑語聲喧,加上猜拳賭酒的叫囂,確是熱鬧。可惜兩人卻像活在一個冰冷和了無生機的天地裏,一點感染不到眼前世界的歡樂氣氛。不過他們仍未知道杜伏威這時剛進入這所青樓的大門。兩人左閃右避,來到後花園裏,一看之下不禁悵然若失,原來整個後院給高達兩丈餘的厚牆圍個水泄不通,唯一的出路隻有一道鐵門,這刻對他們來說不啻是個天絕人路的大監獄。

寇仲撲到鐵門處,摸往鎖頭,一震道:“我的娘!誰把鎖頭鋸斷了?”

徐子陵大喜道:“管他是誰,快出去吧!”

寇仲隨手扔掉斷鎖,用力把門推開。兩人溜出去,關上門。

正不知何去何從,蹄聲滴嗒,一輛馬車由對街暗影處駛來,駕車的漢子叫道:“青青!快上車!”

兩人呆了一呆,接著恍然大悟,這才明白原來青青是要和心上人私奔。此時那人終看清楚他們不是青青和那小婢,愕然停車。

寇仲向他打個手勢,笑著和徐子陵溜往對麵的橫巷去,走了兩步,又扯停了徐子陵,低聲道:“我有個好主意。”

徐子陵亦興奮道:“車底!”

兩人雙手緊握一下,掉頭奔回去。

鐵門再開,扮作男裝的青青和小婢閃出來,鑽進馬車內。黃公子馬鞭輕打馬屁股,車子開出,不斷加速。此時杜伏威剛飛臨後院高牆上,看了一眼遠去的馬車,猛提一口真氣,禦空而去,流星般落到馬車後十丈許處,趕了上去。寇仲和徐子陵看到杜伏威的兩條可怕長腿由遠而近,嚇得呼吸頓止。杜伏威速度驟增,掠往窗旁,功聚雙目,看穿簾幕和車廂內的黑暗,見到不是寇仲和徐子陵,一個筋鬥,翻身跳上路旁的房舍頂上,再往別處搜索,惟恐兩人逃遠。

兩人驚魂甫定,馬車穿過鎮口的大牌坊,走到官道上。馬車停下來。青青由車門鑽出來,坐到黃公子身旁去,接著是親嘴的聲音。車底的兩人大為豔羨。

片晌後,黃公子道:“東西拿到沒有?”

青青得意洋洋道:“當然拿到,這些珠寶銀兩都是我賺回來的,自然該由我拿走!”

車底的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原來是個騙財騙色的**棍,我們要不要順手牽羊。”

徐子陵堅決搖頭道:“這種賣肉錢不要也罷,別忘娘對我們的期望。”

青青有點驚惶地說道:“可不可以走快些,謝老大那批手下的馬走得很快的。”

馬車忽然偏離官道,駛進路旁的平野,不住前進。寇徐兩人全賴手腳攀緊車底的承軸,馬車走在凹凸不平的原野上,顛側拋**,使他們大感吃不消。

青青駭然問道:“你要到哪裏去?”

黃公子答道:“不知馬車為何走得特別慢,讓我們先到前麵那座樹林裏避一避,待追兵過後,繼續行程。”

青青不解道:“我們不是預備了船隻,要立即坐船上鄱陽嗎?怎可隨便改變計劃呢?”

此時馬車緩緩駛進密林裏,黃公子著青青點亮兩盞風燈,再奔了一段路後,停下車來。寇徐兩人再支持不住,掉往車底的草地上去。

黃公子的**笑嘿嘿傳下來道:“來!橫豎閑著,我們先到車廂內親熱親熱吧。”

青青嗔道:“人家現在心驚膽跳,哪還有這般心情,何況喜兒在車廂裏。”

黃公子道:“怕什麽!喜兒遲早是我的人!”

他兩人由前頭下來,進入車廂後,寇仲和徐子陵爬了出來,正要離開,忽地車廂內傳來掙紮糾纏的聲音,喜兒尖叫道:“快放開小姐!”

兩人大吃一驚,想不到黃公子不但騙財騙色,還要害命,忙跳起來,拉開車門。隻見黃公子正捏著青青咽喉,喜兒則給推得跌坐一角。寇仲搶入車內,一拳轟在黃公子背心處,黃公子痛得慘嚎鬆手。徐子陵一把抓著他發髻,不知哪裏來的神力,扯得他整個人上半身跌出車門,順勢把他拖往車外。

此人顯然不懂武功,給兩人拳打腳踢,不片晌便爬不起來,顫聲道:“好漢饒命!”

青青撫著喉嚨,不住咳嗽,啞聲悲叫道:“不要打了!”

兩人為之愕然。

寇仲奇道:“你難道不知他要謀你的財害你的命嗎?”

青青點點頭,趨前往黃公子的俊臉狠狠踢幾腳,頹然坐倒地上,憤然叫道:“快滾!”

黃公子早血流滿麵,聞言如獲皇恩大赦,連滾帶爬,沒進燈光不及的林木深處。俏婢喜兒扶起了青青,四人八目交投,都不知該說什麽好。

青青高聳的胸脯不住起伏,瞪著兩人神色不善道:“又是你們!”

寇仲愕然道:“你是這樣對待救命恩人的嗎?”

青青跺足道:“我就算給人殺了,都不關你們兩個小鬼的事。”

喜兒看不過眼,搖晃著她的手臂道:“小姐!他們是好人!”

青青淚流滿目,卻大發脾氣道:“我不管!快滾!”

兩人大感沒趣,徐子陵苦口婆心道:“你們若懂騎馬,把拖車的馬兒解下來,會走得快一點。”伸手摟著寇仲肩頭,揚手去了。

青青哭倒地上,淒然叫道:“我不要那兩個小鬼小覷我!人家恨死哩!”

喜兒望往兩人離去的方向,黑壓壓的樹林無盡地延伸著,心想原來這兩個人洗澡後長得比那黃公子還好看,難怪一向好強的小姐不想被他們見到自己的落難樣。

朝東南急走二十多天,寇仲和徐子陵這對難兄難弟,來到靠海的大郡餘杭。兩人填飽肚子,寇仲道:“現在我們已成名人,人人在謀我們的寶庫,若我們未練成絕世神功而往江湖闖**,將會落得悲慘下場。但若找個地方躲起來做縮頭烏龜,不但有負娘的期望,亦永遠殺不了宇文化骨,你說該怎麽辦?”

徐子陵歎道:“我很想再見到李大哥和素素姐姐,隻恨高郵離揚州城那麽近,而杜伏威那老蠢蛋必是到了揚州尋寶,很易遇上他呢!”又頹然道:“現在我們的銀兩所餘無幾,我又厭倦去扒人的錢袋,連生活都沒有著落,你叫我怎麽辦?”

寇仲的眼睛亮起來,說道:“李大哥以為我們早死了,怎會在高郵等我們。你說得對,現在先要鑽點錢,否則何來盤纏到洛陽去找和氏璧?”

徐子陵喜道:“你有什麽發財大計?”

寇仲胸有成竹道:“所有發財大計,總離不開賤價入手,高價放出。這裏是產鹽區,隻要我們買一車鹽,再偷運他鳥兒去內陸最缺鹽的地方,可將鹽當黃金來換錢。那時找個安身處練起李大哥的血戰十式,再不用拿著根可笑的樹枝。”

徐子陵奇道:“你知道哪處最缺鹽嗎?”

寇仲用眼光一瞟左側酒館內的一張桌子低聲道:“你看那妞兒多麽甜!”

徐子陵正在憂柴憂米,看的興趣都欠缺,催道:“快說!”

寇仲煞有介事,指了指自己的大頭,說道:“世上最管用的是靈活的腦筋,現在老杜截斷大江的交通,除非像宋家那種威勢,誰有本事運鹽到曆陽以西的郡縣去,所以我們若運一車鹽前去,擺地攤都可賺個盆滿缽滿。來吧!要發財就隨老子去吧!”

結賬後,兩人離開酒館,問了鹽貨批發的地方,立即動程。

徐子陵擔心道:“買鹽還可將就著我們的財力去買,但何來餘錢去買騾車?”

寇仲哈哈笑道:“你好像不知人世上有手推車這種可靠的運輸工具,來吧!”

兩人走了半個時辰,抵達城外的碼頭,隻見茫茫大海,在前方無限地延展開去。寇仲吐出一口涼氣道:“不如我們偷上其中一條船,到大海的另一邊看看,憑我們的手段,說不定能成為另一個國的皇帝,那時納十來個貴妃,不亦樂乎。”

徐子陵一眼望去,船舶無數,檣桅如林,以千百計的腳夫正在起卸貨物,商人旅客上下往來不絕,十分繁忙熱鬧。推了推眼露憧憬之色的寇仲,說道:“發財要緊,來吧!”

兩人擠入活動的人流裏,不但見到各式各樣的江湖人物,亦有公差混跡其中。寇徐兩人不知這裏是否有懸賞追緝他們的榜文,見到公差,遠遠避開。不一會到了該地最著名的鹽貨街,十多間鋪麵高敞開闊的鹽鋪,排在靠海的一邊,鋪後是碼頭,泊滿載貨的大船小艇。十多間鋪子無一例外擠滿人,鋪內鹽貨堆積如山,賤得像不用錢即可隨手拿走一包半包的樣子。

兩人見到這等陣勢,膽怯起來,爭議一番,徐子陵被推舉出去打頭陣,認定一個站在櫃台後邊打算盤的老先生,好不容易擠過去,徐子陵幹咳一聲道:“老板!我們要買貨。”

老先生頭也不抬,冷冷道:“這三個月的貨全給訂了,你們是哪家鋪子的?”

徐子陵啞口無言,寇仲在後麵推他道:“到別家去吧!”

老先生像再不知道他們存在的樣子,全神貫注在算盤上。

一個倚著櫃台的大漢冷冷瞅著他們道:“兩位小兄弟麵生得很,是否外來的。”

徐子陵點頭道:“我們是外地來的。”

老先生咕噥道:“老劉你要聊天,給我到鋪外去聊,不要在這裏阻礙別人來交收提貨。”

老劉給兩人打個眼色,帶頭擠出鋪外,到了街上,再向兩人上下打量一番,帶點嘲諷的語氣道:“看來你們又是到這裏買貨,以為可運往內地發財的呆子,不過卻少有像你們這麽年輕的,你們拿得出多少錢來?”

寇仲和徐子陵自幼在市井混大的,哪還不知遇上騙徒,搖頭要走。

那老劉立時變臉,攔著去路,惡狠狠道:“走得這麽易嗎?”

“砰!”寇仲一拳抽在他小腹處。老劉登時蝦公般彎下去,接著跪地捧腹,然後整個人仆在地上,連呻吟的力量都失去。附近的人紛紛避開。

徐子陵看寇仲的拳頭,籲出一口涼氣道:“你的拳頭何時變得這麽有勁的?”

寇仲陪他呆瞪自己的拳頭,愕然道:“莫不是我練成了九玄大法的第一重境界,等於六分之一個娘那麽厲害?”

徐子陵見至少有百來對眼睛在看他們,而老劉則仆在地上生死未卜,極為礙眼,扯著寇仲擠進不迭自動讓路的人堆裏。正要到另一間鹽鋪碰運氣,後麵有人叫道:“兩位小兄弟留步!”兩人知道找茬的來了,停步轉身。三名青衣大漢,品字形的走來,帶頭的漢子年約三十,貌相粗豪,神態動作,流露出橫行慣了的味道。

不過這時他臉上卻掛著笑容,抱拳道:“本人譚勇,乃海沙幫餘杭分舵副舵主,見兩位小兄弟身手硬朗,生出想結交之心,不如找個地方,讓老哥作個小東道如何?”

兩人感到大有麵子,亦知惹上黑道中人,是不會有什麽好結果。徐子陵搖頭道:“我們還要趕著辦貨去做生意呢。”

譚勇趨前道:“若兩位小兄弟是要辦鹽貨,請不要白費心機。先不說這處的貨由十多家大商號瓜分,就算有人肯賣給你們,不但幫會要分一筆,公差要一筆,官府又一筆,到最後加上鹽稅,也隻是白辛苦一場,賺來的都不夠到窯子花三天,且還是最便宜的鄉間土窯子。”

他們聽得兩顆心直沉下去,他們的發財大計,豈非美夢成空。

譚勇笑道:“來吧!”

兩人交換個眼色,隨他到附近一個館子坐下,譚勇先介紹他們認識兩名手下,一叫謝峰,一叫陳貴,才漫不經意地盤問他們的來曆。寇仲一一答了,當然是隨口捏造。他要充武林高手,現在還攀不上邊兒。但若論說謊,卻可把杜伏威都騙過。譚勇算哪門子的人馬,自給他們誆得深信不疑,以為兩人分叫傅仲和傅陵,武功來自家傳,現在成了到處找賺錢機會膽大包天的小流氓。

譚勇滿意道:“你兩人除拳腳功夫外,還懂什麽兵器?”

徐子陵拍胸道:“我們是用刀的,等閑十來人都奈何不了我們。”

譚勇懷疑地說道:“可否讓我試試小兄弟的刀法?”

寇仲傲然道:“真金不怕火煉,不過譚爺最好先說出有什麽好關照,人生在世,不外求財,譚爺這麽明白事理……”

譚勇哈哈笑道:“我對兩位小兄弟一見如故,錢財隻是身外物,兄弟要錢有錢,要女人有女人。待我們回去向舵主打個招呼,成了真正的拜把兄弟以後,有什麽不好商量的。”

寇仲對黑道人物的行事作風比對自己的十根指頭還要清楚。嘻嘻一笑,湊到譚勇的耳旁低聲道:“譚爺是否看上我們是外地來的生麵人,又是兩個可瞞過任何人的乳臭小子,所以想我們去為你們海沙幫刺殺另一個幫會的人,事後更可推個一幹二淨,這類黑鍋會壓死人的。”

譚勇立時呆若木雞,以他那樣老江湖仍給弄得措手不及,無言以對,因為這正是他籠絡兩人的大致原因,就像寇仲是他肚子內的蛔蟲那樣,當然細節上有頗大的出入。

寇仲拍拍徐子陵肩頭,說道:“兄弟!我們走!”

譚勇回過神來,叫道:“且慢!”

寇徐兩人還以為他惱羞成怒,嚴陣以待。謝峰和陳貴亦目露凶光,準備動手。

譚勇歎了一口氣,苦笑道:“傅小弟真厲害,那就不如擺開來說……”

寇仲截他道:“你千萬別說出來,若說出來,依江湖規矩,我們休想脫身。”

徐子陵也哈哈笑道:“我們兩兄弟到江湖上闖字號,憑的是一身功夫,可沒有打算倚仗任何靠山。”

譚勇三人聽得呆起來,兩個小子那種絕對與年紀不相稱的老辣,確是令人驚異。寇仲扯著徐子陵站起來,抱拳作禮,再不理三人,轉身便去。來到街上,兩人都有點發愁,不自覺的又朝碼頭走去。這時忽見一艘巨舶,由遠而近,兩艘官艇則迎了上去,似正等候巨舶的來臨。這巨舶之所以吸引兩人注意,主要是它無論外型和旗幟,充滿異國情調。巨舶靠岸停下,甲板上隱見人影,由於距離頗遠,故看不真切。到四名官差護著一位官員由吊梯登船後,兩人收回目光。

寇仲摟著徐子陵的肩頭歎道:“想做正常的生意人並不容易,從來能發大財的都是毫無道義的奸商,我又有妙計,今晚我們再摸到這裏來,偷一艇鹽,然後溜之夭夭,連那幾個子兒都省掉。”

徐子陵心動道:“他們有那麽多鹽,偷十來包絕不會令他們家破人亡的吧!就偷剛才那間吧!想起那掌櫃我便有氣。”

寇仲見他同意,大喜道:“真是我的好兄弟,不過做賊該有做賊的家當,例如開鎖的鋼絲,防身的兵器,捆贓物的繩索諸如此類。以後吃粥還是吃飯,還看此鋪。”

徐子陵道:“做賊的主意可是由你提出來的,這些東西自然須由你去張羅。”

寇仲嘻嘻笑道:“合則力強,分則力薄,你也不想我一個人奔波勞碌,累得今晚連腳都動不了,隻得陵弟你一個人去作賊。”

徐子陵早慣了他的招數,說出來隻是為玩兒。寇仲雖對他這小弟愛護有加,但總不時要占點便宜。正要說話,忽然發覺寇仲直勾勾望往左方,臉色大變。

徐子陵連忙瞧去,隻見一群達四、五十人,像是腳夫裝束的流氓惡漢,持著利鉤、尖插、擔挑一類東西,正往他們逼近,帶頭的赫然就是那個老劉,把逃路完全封死。

碼頭上的人立時雞飛狗走,其中包括幾名公差在內,好像皇法再不複存。

寇仲倒吸一口涼氣道:“小陵!娘有教過我們空手入白刃嗎?”

徐子陵何曾見過這種大陣仗,搖了搖頭。接著一聲發喊,兩個小子掉頭轉身,往碼頭和大海那邊逃去。眾漢喊殺連天,在後狂追,情勢頓時混亂至極點。兩人顯然跑得比那群大漢快,在一堆堆的貨物間左穿右插,越過四散逃避的人們,轉瞬到達海邊。寇仲一扯徐子陵,朝剛泊岸那艘巨舶掠去,若那是別國來的使節,自然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這群惡漢理該不敢追上去。瞬眼間兩人橫過近百丈的距離,到了上船的吊梯處,哪還遲疑,拚命往船上攀去。吊梯足有五丈高,快到梯頂,四把長劍攔著去路,有人怒喝道:“滾回去!”

兩人別轉頭下望,隻見那群惡漢已有多人追上梯來。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唯一的方法就是跳下大海。

正在叫苦,一個柔和悅耳的女聲隱隱從上方傳來道:“讓他兩人上來吧!”

有人應道:“是!夫人!”

長劍移開。

兩人如獲皇恩大赦,連爬帶跑走上去。方踏足甲板,後麵已動起手來,四名身穿白色武士服的壯漢把追來的流氓斬瓜切菜的劈落吊梯,迫得他們掉到海裏去。其他人嚇得紛紛掉頭退回碼頭上,再不敢登船。甲板上除四名白衣武士外,再沒有其他人,亦不見剛才出言讓他們上船的夫人。兩人鬆了一口氣,暗喜撿回兩條小命,還不忘向正在下麵碼頭上叫囂吵嚷的老劉等人揮手致意。

倏地一個女聲在後方響起道:“兩位小公子請隨我來!”

兩人嚇了一跳,轉過身來,立時眼前一亮,原來是位年輕嬌俏的小婢,含笑打量他們。人家既救了他們,自該聽對方的吩咐。

寇仲裝出文質彬彬的樣子,躬身道:“姐姐請引路!”

小婢“噗嗤”一笑,盈盈轉身,領路先行。兩人你推我擁地跟在後麵,看著俏婢美好的背影,均感不但天無絕人之路,老天爺待他們更是優厚異常。步進艙門,一條通道往前伸展,兩邊各有三道內艙的門戶,卻不見任何人,頗透出神秘的氣氛。俏婢領他們直抵左邊最後的艙門處,再走前就是通往上下船艙的樓梯。

兩人正好奇地左顧右盼,俏婢把艙門推開,柔聲道:“兩位公子請進。”

兩人舉步入房,均感愕然。原來此房非常寬敞,中間卻以垂簾一分為二,近門這邊四角燃著油燈,放置一組供人坐息的長椅小幾,牆上還掛著幾幅畫,相當有心思。由於竹簾這邊比另一邊光亮多了,所以除非掀起竹簾,否則休想看到竹簾內的玄虛,但若由另一邊瞧過來,肯定一清二楚,纖毫畢現。

小婢客氣道:“兩位小公子請坐!”

兩人坐下後,小婢退出去,還關上房門。他們麵對竹簾,嗅到淡淡幽香,由竹簾那邊傳來,非常誘人。

寇仲和徐子陵正摸不著頭腦,一個嬌滴滴的女聲由簾內傳過來道:“兩位小公子為何會給碼頭的流氓追趕呢?”

寇仲認得聲音,恭敬答道:“原來是夫人!我兩兄弟先謝過援手之德。”

徐子陵怕他胡言胡語,接口道:“我們曾和他們其中一人動過手,他召人來對付我們。”

夫人淡淡地說道:“兩位小公子談吐不俗,且身手矯捷,但又似不懂武功,究竟是什麽一回事?”

寇仲笑嘻嘻道:“我們的身手是娘教的,讀書認字,亦是由她一手包辦,娘去世後,我們四處流浪,看看有些什麽發財的生意可做……”

一聲嬌哼,在簾內傳出,打斷他的話,卻明顯不是夫人的聲音。兩人大感愕然,曉得除那夫人之外,還有另一位女子,而且身份不會低於夫人。但她為何會對寇仲的話表示不悅呢?夫人的聲音又再響起道:“另一位小公子又有什麽意向?”

徐子陵知她在問自己,聳肩道:“我們進退與共,他想發財,我自然也想發財哪!”

夫人歎道:“除了銀子外,你們還想幹些什麽?”

寇仲道:“夫人問得好,發財後當然要立品,最好當個官兒,可光宗耀祖,八麵威風。”

夫人語氣由溫柔轉作冰冷,平靜地說道:“外麵那麽多人正為戰亂和暴政受苦受難,你們難道沒想過救世濟民,為天下蒼生盡點心力嗎?”

徐子陵愕然道:“我們人小力弱,三餐難繼,倒不曾想過這方麵的事。”

寇仲想起李靖,陪笑道:“這種大事,自有大英雄去擔當的。”

夫人淡淡地說道:“人各有誌,兩位請下船吧!”

兩人駭然叫道:“怎麽行!”

房門推了開來,那小婢臉無表情地走進來,繃著俏臉不客氣道:“兩位請!”

兩人見她像變成另一個人似的,知道求情隻會惹來嘲笑喝罵,隻好挺起胸膛,隨她來到甲板上。近吊梯處,四名武士按劍而立,擺出逐客的姿態。碼頭上仍聚集著老劉等一眾流氓,恭候他們大駕,卻不敢叫囂,顯是給船上的武士打怕。這裏似乎比揚州城更沒有王法。

寇仲輕扯徐子陵衣角,低聲道:“跳船!”

徐子陵會意,兩人不吭一聲,全速朝遠離碼頭那邊的船緣奔去,飛身越過圍欄,投往大海。俏婢望往他們消失的方向,嘴角飄出一絲笑意,像早聽到他們的對答,隻是沒有阻止。

“撲通!撲通!”兩人先後掉進水裏去。在入水前的一刻,他們看到三艘快艇朝他們駛來。艇上各有數名流氓,人人手持一端裝上尖鉤的長竿,正叫罵狂呼地趕過來。到了水裏,寇仲知徐子陵水性及不上自己,死扯著他往巨舶的船底潛下去,隻有借巨舶的掩護,或有機會避過敵人的竿鉤,至於如何換氣,這時哪還計較得到。兩人潛到舶底的深處,胸中一口氣已盡,要浮上去,卻撞在船底處。正手足無措,快要悶死,忽然又回過氣來,兩人喜出望外,齊往船尾處遊去。到這一口新氣將盡,另一口氣又自動地由體內生出來。這次兩人都注意到這口奇氣非從天而降,而是發於體內的真氣,生生不息,令兩人極之受用。一時間連敵人要怎樣對付他們都忘了。

徐子陵感到右腳心奇熱,左腳心則寒氣浸浸,體內真氣澎湃,不住流轉,使他自然而然依著《長生訣》內的圖樣去催動真氣。眼睛同時明亮起來,清楚看到海麵上黑壓壓的船底,大小不一,形狀各異,有若一幅圖案。寇仲的情況亦和他大同小異,不過真氣卻是由頭頂天靈穴開始。他們一先一後在四丈許下的深水處緩緩遊動。每一次伸展四肢,體內的真氣流轉一次,配合得天衣無縫。真氣源源不絕,全無氣悶感覺。也不知遊了多久,他們在遠離碼頭的一處海灘爬到岸上。太陽這時快下山了,兩人並排躺在海灘上,齊聲大笑。

寇仲喘著氣道:“原來我們的內功這麽厲害,不用換氣都可以遊這麽久,說不定可遊到大海的對麵去,省掉船資。”

徐子陵享受著夕照的餘暉,伸個懶腰道:“現在我感到渾身力氣,該是偷東西的好時光。”

寇仲興奮起來,坐起身環目四顧,隻見碼頭至少在四、五裏外的遠處,隱見高起的桅帆。這邊卻是荒山野嶺,渺無人跡。笑道:“今晚我們遊回去,在鹽倉後的碼頭設法潛入倉裏去偷鹽,然後再用艇運走,若給人追上,撲通一聲跳進水內去,和他們在水底捉迷藏。”

徐子陵坐起來,舒展手腳道:“現在見老虎我都可打死幾頭。那夫人真怪,好好的說著話,忽然又把我們趕走。哼!我們難道長得不好看嗎?為何除素素姐姐外,別的女人都像看我們不順眼的樣子呢?”

寇仲摟著他肩頭笑道:“道理很簡單,因為她們怕情不自禁地愛上我們,以致不能自拔。”

兩人自我安慰地大笑一會兒後,太陽沒進西山下。隻是這一陣子,兩人的衣服竟然幹透。互相一看,都覺得對方披頭散發,衣衫不整,活像兩個小乞兒。忽然兩人又不想回到水裏去。

寇仲迅速找到借口,說道:“我們明天弄清楚水路怎麽走,才去偷鹽,現在趁城門未關,入城去找間像樣點的旅館,然後吃頓好的,再慢慢研究我們的第一筆發財大生意。”

徐子陵亦不想立即回到水裏,點頭同意。兩人朝城門方向走去,感到身子比平時輕了至少一半,速度則增加一半,耳目比平時靈明,黑暗對他們似和白晝並沒有太大分別。他們當然不曉得,剛才在水底誤打誤撞下,兩人竟進入道家內氣循環不息的境界,初窺上乘氣功的堂奧。

修道之士雖數不勝數,但能達致內息境界的卻沒有多少人。所謂“外氣不竭,內息不生”。若非身在水底那樣特別的環境裏,兩個小子又沒名師的指導,可能終其一生都不能突破這道難關。可是在機緣巧合下,他們終在武道上邁出無比重要的一步,由頑石變成美玉,超越年齡的限製。

兩人在客棧洗個冷水浴,來到街上,發覺這裏的晚上比揚州城還要熱鬧,沿路車水馬龍,好不興旺。街上的女子更是花枝招展,又像一點不怕男人的目光,兩人觀賞不盡,不知多麽高興。填飽肚子,兩人意興大發,往人多處去鑽。

寇仲正探頭察看其中一間青樓門內的情況,徐子陵猛地把他扯到附近一道橫巷去,指著對街說:“是老劉!啊!他身旁那個不是什麽海沙幫的副舵主譚勇嗎?”

寇仲愕然望去,果見對街一間店鋪內聚集一群大漢,人人身帶兵器,其中兩人正是譚勇和老劉,站到一起,前者似在吩咐老劉,後者則不斷點頭,謝峰和陳貴站在兩人身後。再看清楚些,店鋪原來是所跌打醫館,看來是他們在這裏的一個落腳巢穴。

徐子陵道:“他們在說什麽呢?”

兩人不由豎起耳朵去聽,忽然譚勇的聲音隱隱約約在他們耳內響起道:“龍頭今晚三更到,真奇怪,為何撈不到兩個小鬼的屍身?”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嚇了一跳,想不到真能聽到譚勇的話。雙方間相隔足有三丈多的距離,街上又是鬧哄哄吵作一團,偏偏卻隻聽到譚勇的話聲。兩人大感興奮,再想去聽,卻什麽都聽不到。

寇仲喜道:“看來我們的功力大有進步。真奇怪,老劉和譚勇是打一開始串通來坑害我們,不用說是由老劉扮惡人,譚勇則扮好人來解圍,後來又是譚勇指使老劉來殺我們。”

徐子陵心思細密,訝道:“當時他們仍不知我們是武林高手,能打得老劉爬不起來,究竟看上我們什麽呢?”

以寇仲的敏捷思想,仍大惑不解,低聲道:“不理他們想幹什麽,總之是想害我們,江湖好漢都是有仇必報的。譚勇可能很棘手,但老劉卻很易吃,我們盯著他,隻要他落單,可出手教訓兼洗劫錢袋,也好幫補我們去買兩把利刀,就不用怕別人動家夥了。”

徐子陵不但不害怕,還覺得非常好玩。不迭答應,老劉已走出鋪來,後麵還跟著兩個人,望左方去。他們的目光落到後隨兩人腰掛的大刀上,感覺其**力實遠比要應付三個人的膽量大得多,猛一咬牙,尾隨而去。老劉三人在街上大搖大擺地走著,路人避道而行,可見他們是人見人怕的人物。遇上一隊五、六個官差,彼此還站在街頭上交頭接耳談了一會,這才轉入一條暗黑僻靜的橫巷去。兩人交換一個壯膽眼色,尾隨入巷。踏進巷內,發覺三人失去蹤影。

寇仲扯著徐子陵到了一道人家後院的木門旁,低聲道:“定是進了這後院裏,否則哪會忽然不見了,要不要進去看看?”

徐子陵吃一驚道:“裏麵或者有其他海沙幫的人呢?”

寇仲歎道:“算老劉他今晚走運吧!”

徐子陵道:“橫豎回旅館都是睡覺,不如在這裏等上一會好嗎?”

寇仲挨著牆角坐到地上,笑道:“好像又回到揚州城內,無聊時坐他半日說夢話,我們終於來到江湖上闖**。”

徐子陵靠著他坐下來,低聲道:“海沙幫看來在這裏有很大的勢力,碼頭的腳夫都要聽他們指揮,海沙不就是海鹽嗎?能控製這裏的鹽貨,定是非常強大和富有,為何卻要看上我們兩個窮小子?”

寇仲對他刮目相看道:“我倒沒你想得這麽深入,幸好我們訂下偷鹽大計,否則恐怕一粒鹽都買不到。”又興奮起來道:“現在最緊要是發財,有了錢,可去找素素姐姐,若她不嫁給李大哥,嫁給我們好了。姐姐人既美,心腸又好,得到她做妻子,我們會很幸福的。”

徐子陵笑罵道:“說笑也不能太離譜,姐姐怎可同時嫁兩個人?晚上難道睡在一張**嗎?我才不要呢。”

寇仲歎道:“人最緊要是懂安慰自己,我們連女人的胸脯都未碰過,做男人哪有我們這麽窩囊的?若能把老劉那兩個跟班的錢袋劫了,我們不是立即就可到青樓風流快活嗎?”

徐子陵沒好氣道:“那時我們若不立即溜往城外,說不定會給海沙幫的人分屍,還說什麽風流快活?”

寇仲一震道:“有人出來了!”

徐子陵傾耳細聽,果然木門後有足音傳來。兩人跳起身來,貼站木門兩旁,心兒卻不爭氣地狂跳。

老劉的聲音在門內響起道:“小花花騷得令人魄**神搖,難怪二爺忙到七竅生煙,仍要教我們送燕窩來哄她。”

另一人道:“我也瞧得渾身發癢。若不是東溟派來了人,我真要立即去找別的姑娘來降降火。”

老劉**笑道:“聽說東溟夫人單美仙人如其名,真的美若天仙,希望她的**功夫不要比她的武功差就好。”

從未發言的大漢道:“就算她**功夫如何好,輪得到我們嗎?龍頭之後還有二龍頭,排隊都排不到你老劉呢。”

三人齊聲**笑。

“咿呀!”木門被拉了開來。老劉毫無防範舉步走出來。“砰砰!”身後兩漢同時麵門中拳,慘哼聲中往後倒跌。老劉駭然轉身,胸口肚腹分別中拳,痛得滾倒地上。

兩人想不到三人這般易擺平,寇仲探頭一看,見到裏麵是個靜悄無人的小花園,不遠處有座小樓,隱有燈光透出,招呼一聲,和徐子陵把三人拖進去。除老劉外,另兩人血流披麵,暈了過去。兩人手法純熟地解下三人腰帶,把他們綁個結實,又取去他們的大刀和錢袋,抓起老劉。寇仲笑道:“認得我們嗎?”

老劉仍痛得臉容扭曲,肌肉顫動,呻吟道:“大爺饒命!”

寇仲抽出大刀,架在他脖子上,惡兮兮地罵了一串粗話,才道:“我問一句你得老實答一句,否則割斷你的喉嚨,但隻割斷少許,讓你慢慢淌血。”

老劉這時看清楚他們,駭然道:“你們不是淹死了嗎?”

徐子陵“啪!”地一聲賞他一個耳光,唬嚇道:“隻準答不準問,海沙幫的鹽倉在哪裏?不要隨便搪塞,待會我再拷問你的兄弟,就知你有沒有說謊。”

寇仲心中叫妙,此正為杜伏威對付他們的手法。忙把刀加重在老劉頸項的壓力,威嚇道:“快說!”

老劉咿咿啊啊,哪說得出話來。

徐子陵沒好氣道:“你的刀壓在他咽喉處,讓他怎麽說話?”

寇仲尷尬地把刀移開少許。

老劉欺他們年輕,逞強道:“若你殺了我,保證不能活著離開。”

徐子陵笑道:“你們不是要應付東溟派嗎?如今幫中人哪有時間理會我們,到發現你們這三條死屍,我們早走遠。”

寇仲哂道:“不要吹大氣,今天我們不是開罪過你們?為何現在仍是活生生的。好!先割斷你一隻手指看看你這硬漢會不會哭。”

徐子陵搖頭道:“不!仍是先弄盲他一隻眼比較好玩,左眼好還是右眼好呢?”

老劉立時由硬漢變作軟漢,求饒道:“小人服輸,我們共有八個鹽倉,少爺想知道哪一個?”

寇仲道:“你一口氣把八個倉說出來,一下遲疑,一隻眼睛,剜眼我是最熟手的。”

老劉嚇得一口氣說出來,寇仲又要他反複說了幾遍,肯定他沒有說謊,說道:“最近是哪一個倉?”

老劉無奈地說出來,徐子陵道:“東溟派究竟是什麽門派,為何你們的龍頭會為他們到這裏來?”

老劉忙道:“若我說出來,兩位少爺可否把我放了?”

寇仲道:“若你老老實實,我們就讓你在這裏躺上一個晚上,但我定要斬了你那兩個朋友的頭,方可顯出我們揚州雙龍的手段。”

他當然不會真的去殺人,這麽說隻是黑道慣用的手法,絕不可讓人看出自己是好惹的。

老劉果然被嚇得更臉青唇白,顫聲道:“少爺饒命,我說了,但你們要守諾才好,也不要傷我的身體。”

徐子陵喝道:“快說!”

老劉頹然道:“我隻是由二爺處聽回來的,東溟派來自大海對麵一座叫琉球的大海島,派內以女性為主,今天你們逃上去的船是她們的船,你見不到她們嗎?”

寇仲罵道:“現在是你問我還是我問你,而且我們不是逃上船去,而是登上船去。你是否嫌十隻手指太多,用九隻手指摸女人可能更過癮吧?”

老劉慌忙懇求寬恕,續道:“她們每年在春分時分到沿海的郡縣挑選少男到琉球去,不知龍頭為何今年要對付她們,此中情由我真的不知道。”

兩人恍然大悟,終於明白譚勇看上他們的原因,大感自豪,旋即想到琉球夫人單美仙沒有挑選他們,又感到自卑自憐。寇仲和徐子陵對望一眼,均感沒有問下去的興趣,撕下三人衣衫,塞滿他們的大口,再以“獨門手法”紮個結實,手足的結以衣衫卷成的布索扯緊,使他們往後彎曲,難以發力,施施然離開。對於海沙幫和東溟派的事,他們既沒有興趣也沒有能力去管。現在他們想的隻是如何黑吃黑地去搶劫海沙幫的私鹽,然後去發他一筆大財,那時海闊天空,不是可任他們翱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