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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鳥盡弓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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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呆立船頭。河風迎臉刮來,吹得他衣衫飄揚,卻拂不去戰爭慘厲的可怖回憶!他明白戰爭的必然和無可避免,就像江湖間永無休止的鬥爭仇殺。即使以師妃暄的超然,仍難以無視萬民的疾苦,了解以武止武乃和平統一的必須手段。

寇仲來到他旁,望往前方下沉的一輪紅日,悠然道:“激戰之後,尤令人感到日常平凡中毫不平凡的事物的珍貴。試問在戰場上廝殺決生死的時刻,誰有閑情去留意日出日落的動人美景?”

徐子陵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說道:“仲少似乎很享受大戰後的餘韻。”

寇仲說道:“隻要沒有丟命,誰都會感到莫以名狀的喜悅,何況在大勝之後,又是勝得那麽險!”

頓了頓思量道:“我定要組成一支無敵的親衛騎隊,否則將來遇上李世民,怎抵擋得住他的黑甲精騎?”

宣永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寇爺的想法極有見地,不知可曾聽過用騎之十利呢?”

寇仲欣然道:“願聞其詳?”

宣永來到寇仲之側,正容道:“一曰迎敵始至;二曰乘虛敗敵;三曰追散擊亂;四曰襲敵擊後,使敵奔走;五曰遮其糧食,絕其軍道;六曰敗其關津,發其橋梁;七曰掩其不備,卒擊其未振之旅;八曰攻其懈怠,出其不意;九曰燒其積聚,虛其市裏;十曰掠其田野,俘其子弟。此十旨,騎戰之利也。這次寇爺能大破李密,皆因能把騎戰的優點發揮盡致,故能以少勝多,以快克倦。”

徐子陵說道:“問題是人人皆知騎戰之利,為何隻有李世民擁有無敵的騎兵,且人數隻限在千餘之數?”

宣永答說道:“這種事總是知易行難。誰不想自己的騎隊有過人之威,卻受到將才、騎術、戰士質素、戰馬和裝備的種種限製。若純以騎兵論,天下莫過於累代養馬賣馬的飛馬牧場,故雖隻區區數萬正規戰士,卻能東拒杜伏威,西抗朱粲,北阻王世充,下壓蕭銑、林士宏,更使三大寇難作寸進,正顯出騎射的威力。來如火去如風,讓人防不勝防。”

寇仲雙目立時亮起來。

偃師出現前方,城上旗幟飄揚。

寇仲鬆了一口氣說道:“謝天謝地!隻要偃師你老人家安然無恙,李密這次真要完蛋了!”

楊公卿聽罷,目光在圍桌而坐的寇仲、翟嬌、宣永、王玄恕、屠叔方、玲瓏嬌六人身上巡視一遍,點頭道:“李密和邴元真均無足懼,但單雄信這支新軍現在築壘固守,隻要能擋得我們十天半月,待李密重整陣腳後,局麵會完全不同。”

翟嬌望向寇仲,顯然因他一手策劃出大破李密這近乎不可能的奇跡後,對他觀感大改,唯他馬首是瞻。徐子陵並沒有出席這個大戰後最重要的軍事會議,避進靜室去。

寇仲悠然道:“由於李密以為我們缺糧,所以決定速戰速決,以免我們能從東都補充糧草;故這次南來,肯定攜糧不多。因此隻要我們能使金墉的王伯當自顧不暇,無法支援單雄信,那麽任單雄信擁有百萬大軍,也隻落得投降一條路可走。”

翟嬌點頭道:“王伯當守金墉的兵力不過數千人,且屬新募之兵,絕對無力守穩金墉。”

宣永說道:“金墉城內有我們的人,隻要大將軍虛張聲勢進攻金墉,人心虛怯時,我們可乘機燒其糧倉,內外交煎下,王伯當除了棄城渡河退往河陽外,別無他法。”

楊公卿動容道:“確是可行之計。”

王玄恕皺眉道:“假若我們進軍金墉之時,單雄信兵分兩路,一旅往援金墉,另一旅進攻偃師,而李密則乘勢東來,我們豈非要陷於危局嗎?”

楊公卿笑道:“二公子不用擔心。先說金墉城,我方隻要派出五千勁騎,進屯金墉城外,單雄信聞信之時,我們早守穩陣腳,甚至可以輕騎突襲,令他的新軍疲於奔命。值此人心惶惶之時,單雄信的新兵根本沒有應戰的士氣和能力。”

屠叔方悠閑地吸了一口旱煙管,吐出煙霞,微笑道:“隻要能逼得王伯當棄守金墉,便由屠某人往見單雄信,向他痛陳厲害,看他是否識時務的明智之士。不過在見他之前,最好能先令邴元真不戰而降,那李密將勢窮力促,永無東山再起之望。”

玲瓏嬌也發言道:“單雄信至少要有十來天的時間,才可伐木造車作梯,作好攻偃師的準備,所以現在他理該不敢輕舉妄動。”

楊公卿說道:“拿下金墉城隻是小事一樁,就算燒不掉王伯當的糧草,但隻要我們虛張聲勢,保證王伯當要望風而遁。金墉並非堅城,遠遜偃師,它以前沒曾失陷,隻因李密有大軍牽製著我們罷了!”

略歇後又道:“不過若要邴元真投降,必須把李密引離洛口,否則憑他一向的威望,會令邴元真心懷顧忌。”

宣永胸有成竹地說道:“無論是邴元真又或單雄信,均是翟爺的舊部,對李密害死翟爺一事心存不滿,隻是敢怒而不敢言罷。近年來李密不住扶掖他手下的親信,此事更添他們不滿的情緒,所以隻要我們能營造出一種深深威脅到他們的情勢,我可包保他們投降歸順,而不會再為聲威遽降的李密賣命。”

楊公卿瞧往寇仲道:“寇軍師對此有何良策?”

寇仲笑道:“此計叫兵分兩頭,虛張聲勢。一邊派出快騎直逼金墉,另一邊則整軍渡河,裝出從陸路以攻城裝備硬撼洛口的姿態。兩者必須以前者為先,待逼走王伯當,方可作渡河之舉。”

王玄恕道:“若要把攻城裝備運到對岸營地,由於浮橋負重有限,須時頗久,單雄信和李密聞訊來襲,豈非不妙之極?”

寇仲微笑道:“所以須先逼走王伯當,斷單雄信的後路,再勸他投降,然後進行此事,那時李密聞風而至,發覺單雄信擁兵自守,邴元真又獻上洛口,他除了逃命外,還可以有什麽作為呢?”

楊公卿哈哈大笑道:“寇軍師確是算無遺策。事不宜遲,今晚我們好好休息,犒賞三軍,激勵士氣。明晚我們趁黑行兵,派出五千騎兵往金墉虛張聲勢,隻要王伯當棄城逃走,其他連環妙計立即逐一進行,讓李密小兒一蹶不振,含恨終身。”

寇仲和徐子陵左右伴著翟嬌,立在北牆的哨樓上,遙觀北方綿延達一裏的敵營,後邊就是邙山。翟嬌已改變了很多,雖仍是性情火躁莽撞,但明顯比以前作為千金小姐時肯講道理、納人言。兩人由於素素的關係,對她特別尊敬和愛護。

翟嬌忽然歎了一口氣道:“若爹在天之靈,知道由他一手創立的瓦崗軍,竟是被自己女兒所破,不知會不會感觸傷情,難以排遣。”

寇仲明白她矛盾和患得患失的心情,婉言開解道:“假設佛家所言輪回之說屬實,那大龍頭現在可能是個白胖胖的可愛小嬰兒,當然忘掉了前生的一切事,且樂而忘憂。又假設人死如燈滅,那就像長睡不醒,四大皆空,亦不會再興煩惱。所以大小姐不必為大龍頭在天之靈費神擔心,現在隻需想著手刃李密老賊後的痛快感就成啦!”

翟嬌的一對巨眼亮起來,肯定地說道:“爹準是投胎作了個健康的小寶寶,若我能找到那小寶寶,豈非可和爹再在一起嗎?你兩個小子快給我想辦法!”

兩人聽得心中惻然。翟嬌直到這刻,仍不肯接受翟讓已死不能複生的殘酷事實,故有這種妙想天開的請求。

連聲催促下,寇仲抓頭道:“唯一的方法,或者可找個精通巫術的靈媒婆子來問問,看大龍頭能不能親自提供情報。”

“啪!”翟嬌的巨掌重重拍在寇仲肩背處,痛得他齜牙咧嘴,大喜道:“小子果然懂得動腦筋,江湖上善招魂通靈者,莫過於四川合一派的通天神姥夏妙瑩,殺了李密後,你們陪我去找她。”

寇仲失聲道:“這是什麽旁門左道的邪派?”

翟嬌怒道:“隻要能找到爹,管他什麽勞什子邪派正派,你們究竟陪不陪我去?”

徐子陵軟弱地應道:“不過!我們可先要去找素姐呢。”

翟嬌劇震道:“素素仍在生嗎?”

寇仲愕然道:“誰說素姐……”

翟嬌雙目湧出熱淚,顫聲道:“素素在哪裏?”

對這位大小姐來說,世上最親的兩個人,翟讓之外就輪到陪著她長大的貼身愛婢。此時乍聞素素仍在世間,感情豐富的她哪能控製情緒。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內心絞痛,強烈的自責令他們感到沒有臉麵對翟嬌。

徐子陵低聲道:“素姐現在巴陵,已……唉!已嫁人生子。”

翟嬌猛地探手抓著徐子陵的臂膀,喝道:“殺了李密後,我們先去找素素,然後再往四川。素素嫁給哪個家夥?”

寇仲無力地以僅可耳聞的聲音答道:“那家夥叫香玉山,是自號梁帝的蕭銑麾下大將,唉!這家夥……”

翟嬌淚珠猶掛的臉上露出真誠的笑意,一點都沒有覺察兩人的欲語還休,放開徐子陵,欣然道:“素素沒死就好了!”

寇仲誠惶誠恐地試探道:“我們還要辦妥一兩件事情,才可以去找素姐呢。”

翟嬌出乎兩人意料之外地點頭道:“我也有事要辦,看看如何約定一個時間地點,然後同赴巴陵吧!”

兩人哪敢拒絕,隻能心中叫苦,暗然神傷。勝利的喜悅全被深重的內疚所替代。

寇仲與徐子陵把翟嬌送回她在帥府的臥房後,來到後園的亭子裏愁容相對。

寇仲歎道:“最好大小姐見到素姐所嫁非人,一怒下把我們宰掉,那我們便可重新投胎,把前世的事全忘掉,一了百了。”

徐子陵頹然坐於石凳處,搖頭道:“這是懦夫的想法,到巴陵後,我們無論如何也要帶走素姐母子,誰敢反對攔阻我們就殺誰。”

寇仲沉痛地說道:“假若反對的是素姐,難道你把她殺了嗎?且若告訴她香玉山隻是個不折不扣的感情騙子,已被李靖深深傷害過的她怎受得起那打擊。”

徐子陵把臉龐埋在手裏,呻吟道:“老天爺啊!讓我們怎辦才好?”

寇仲皺眉苦思道:“卜天誌或者可幫我們這個忙,至少他可回巴陵探探素姐的情況,使我們可根據情報再想辦法。”

徐子陵抬頭道:“這不失為沒有辦法中唯一可行之事。最好是我們能抓到香玉山的最大弱點,逼得他自動放手。”

寇仲伸手搭在他肩頭處,低聲道:“應付完江都的事,我和你一道回巴陵,什麽楊公寶藏都擱到一旁,有什麽比素姐更重要呢?”

徐子陵愕然道:“這怎麽行,除非你不再想爭天下,否則那才是分秒必爭的事。”

寇仲苦笑著坐下道:“素姐現在是我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若她有什麽不測,我這輩子都休想快樂得起來,爭天下還有什麽意思。”

徐子陵點頭道:“由江都坐船西上巴陵,隻是十天功夫,怕隻怕蕭銑不讓我們帶走素姐,此事必須從長計議。夜深了!回房休息吧!”

翌日偃師仍然充盈著大勝後的氣氛,軍將們秣馬厲兵,準備對付下一場大戰。攻城的裝備排放在通往南門的大路上,隨時可離城渡河,運往對岸,擺出進攻洛口的姿態。由於水路被敵人設防封閉,所以陸路成了攻打洛口唯一可行途徑。到正午時分,兩艘戰船從東都開抵,另一大將張鎮周奉了王世充之命前來犒賞大捷三軍,並帶來了一千援軍。張鎮周接著和楊公卿避入密室說話,整個時辰後才喚寇仲進去,卻撇開了王玄恕。兩人神色出奇的凝重。

寇仲坐下後訝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難道給楊侗和獨孤峰占得上風嗎?”

張鎮周冷哼道:“獨孤峰知道李密大敗後,立即逃出東都,我們破入皇宮,把元文都、盧達兩人當場處斬,關起楊侗,東都已完全落在我們手上。”

寇仲大惑不解道:“兩位大將軍的臉色為何這麽難看?”

楊公卿沉聲道:“現在尚書大人正要迫楊侗禪讓,準備稱帝。”

張鎮周接口道:“鄭國公欲以鄭為國號,並大封親族,據我所知:將以玄應為太子,玄恕封漢王,王弘烈為魏王,王行本為荊王,王泰鎮為宋王,王世惲為齊王,王道徇為魯王。而我們兩人和郎奉、宋蒙秋隻是四鎮將軍,調守東都外四個主要的大城。”

寇仲恍然大悟。

王世充終是不能成大器的人物,一朝得勢,便迫不及待的大封親族,如此豈能讓為他出生入死的將領心服。任用私人,實是王世充將來兵敗的致命原因。

張鎮周狠狠道:“此事尚未落實,若真是如此,實讓人心寒。事實上此役之所以能大破李密,戰績彪炳,功勞最大的莫如寇軍師,可是大人對此卻不置一詞,還命我暗中監視軍師。”

寇仲感激道:“難得兩位大將軍對我這麽推心置腹,不過目前最緊要之事,莫過於徹底鏟除瓦崗軍,其他可留在日後再應付。”

張鎮周和楊公卿亦知不宜在目前的緊急的形勢中為權位的安排分心,商議一會後,各自分頭辦事。

寇仲回去後院找徐子陵,他正和屠叔方在亭子內談話。

見到寇仲,徐子陵道:“我已把素姐的事說給方叔知曉,希望他能使大小姐待我們救出素姐母子後,才與素姐會合。”

屠叔方歎道:“素素遇人不淑,令人心痛。我現在已大致明白了情況,小姐那邊可包在我身上。說出來你們不會相信,小姐為了籌募軍餉,這幾年來專做羊皮買賣,生意做得很大。”

寇仲坐下道:“有方叔和宣兄助她,生意自然愈做愈大哩!”

屠叔方道:“所以我才說你們不會相信,這盤生意全是她一手一腳弄出來的,用的雖是翟爺留給她的資金,使的亦是自己人,但若非她一買一賣都看得準,絕不能像現在般賺大錢。”

兩人大感愕然,哪會想到翟嬌竟懂得做生意。

屠叔方續道:“除了要為翟爺複仇外,她的精神全用在生意買賣上。現在做生意,除了要有生意頭腦之外,還要看拳頭是否夠硬。所以小姐看得她的羊皮生意很緊,我隻要勸她兩句,她定會答應耐心等待素素前來相聚。”

他們終於明白翟嬌要辦何事。

屠叔方道:“宣永是個不可多得的將才,人又聰明絕頂,小仲若要打天下,他可成你的左右臂助。”

寇仲尷尬地怨徐子陵道:“連這你也說出來了!”

屠叔方不悅道:“有什麽須瞞我的?大丈夫立身行事,要敢作敢為,不忌人言。小仲有此大誌,方叔為你高興還來不及哩!”

頓了頓正容道:“李密大樹既倒,瓦崗軍自是四分五裂。憑小姐的關係,再以你寇仲目前在江湖上的聲勢,我可和小永為你奔走活動,招募一班瓦崗軍的精銳,以年輕一輩為招羅目標,對你將來的大業定會有很大的助力。錢餉方麵,更是沒有問題。”

寇仲大喜道:“多謝方叔支持。”

屠叔方喟然道:“當日與小姐倉皇逃去,本以為複仇無望,但轉眼李密伏誅在即,世上還有什麽事是不可能的。方叔對你有很高的期望哩。”

寇仲問道:“你們不是一直依附在李平郡的穀應泰旗下嗎?此人又如何呢?”

屠叔方搖頭道:“此人現與竇建德關係密切,雖是與李密勢不兩立,卻很難說動他投往你的一方,不理他也罷。”

足音響起。三人瞧去,隻見清麗動人的小婢楚楚,怯生生地來到三人跟前,偷瞥著寇仲的秀目難掩喜滋滋的神色。

寇仲驚喜道:“楚楚何時來到的,為何我竟不曉得?”

楚楚作了個萬福道:“楚楚今早才抵此處以服侍小姐,寇爺你那麽忙,怎會知道呢?”又對屠叔方說翟嬌要見他。

徐子陵知情識趣地隨屠叔方一道離開,讓他兩人有單獨相對的機會。一時間,這對男女都有恍如隔世之感,千言萬言,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覺。

寇仲微笑道:“坐下好嗎?”

楚楚玉頰立時飛起紅雲,搖頭道:“那不合規矩。”

寇仲愕然道:“什麽規矩?”

楚楚咬著下唇輕聲道:“主從之別嘛!”

寇仲不解道:“我隻是你的朋友,當年是擲雪球互相認識的。我們何時曾有主從之別呢?”

楚楚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似是回想起當日在大龍頭府擲雪球為戲的動人情景,欣然道:“那時怎同呢?你和徐爺是素姐的義弟。可是現在你們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小姐也要尊敬你們。人家自然須守禮數哩!”

寇仲見她仍保持著當年令他心動的可愛神情,心中湧起難以形容的感覺。本很想告訴她自己仍戴著她當時所贈的鏈子,但另一個念頭卻使他打消此意。

歎了一口氣道:“去禮數,我寇仲仍是那個擲雪球的小子,唉!”

若生命可重新由那刻開始,素素就不會嫁給香玉山了。

楚楚低聲道:“寇爺若沒有什麽吩咐,楚楚要回去看小姐有什麽要伺候了!”

寇仲強壓下像以前般把她擁入懷裏恣意愛憐的衝動,讓她離開。

黃昏時分,張鎮周率領五千輕騎,進軍金墉。楊公卿、寇仲和徐子陵另率兩千輕騎送行,到肯定探得單雄信的新軍沒有異舉,折返偃師。

此時往探敵情的玲瓏嬌回來了。眾人在帥府大堂聽她的報告,翟嬌、屠叔方和宣永均有出席,王玄恕則去了視察洛河南岸的營地,加強防禦。

玲瓏嬌說道:“正如寇軍師所枓,李密率敗軍撤回洛口後,立即整頓軍旅,隻逗留一晚,便率七千騎兵,離城西來,似要與單雄信的大軍會合。”

翟嬌雙目噴出仇恨的火燄,冷笑道:“這回要讓他有命來沒命回去。”

屠叔方沉聲道:“李密此人高傲自負,可勝不可輸;現在士氣低落時卻要率兵反攻,隻是自取滅亡。”

寇仲搖頭道:“他雖是輸不起,急欲挽回顏麵,但絕不會笨得去與單雄信快要缺糧的孤軍會合,此事不應輕忽視之,否則我們將犯上輕敵的錯誤。”

楊公卿點頭道:“他是要誘我們去攻打洛口。”

翟嬌亦不解道:“洛口根本無險可守,若我們往攻,邴元真望風立潰,李密為何走此下著?”

宣永說道:“李密自不會把洛口拱手讓人,照我猜測,他是希望我們誤以為他是要與單雄信會師,因而乘機往攻洛口,斷他東歸之路。而當我們把輜重渡過洛水之時,他便向我們渡河部隊發動猛攻,而單雄信則全力攻城,此計實是非常毒辣,不過卻正中寇爺的算中。”

寇仲長長籲出一口氣道:“李密的致命傷,是以為我們仍然缺糧,故不得不急取洛口,以攫取洛口充足的糧備,乃行此誘敵之計。”

洛口乃舊隋五大糧倉之一,共有三千個大窖,每窖儲糧八千石。李密雖曾開倉賑民,但這幾年來仍不斷往洛口倉窖儲糧,以供應瓦崗軍的需求。

翟嬌說道:“我們不如佯作渡河,誘他來攻好了!”

寇仲說道:“現在是他急而我們不急。先待張大將軍攻下金墉,我們有了要單雄信屈服的本錢,然後集中全力對付李密。”

接著問玲瓏嬌邙山上兵營的情況。

玲瓏嬌答道:“那支部隊全是老弱殘兵,今早已開始北撤,看情況是要渡河往河陽。”又道:“單雄信的部隊軍心不穩,不住有人拋棄兵器逃離軍營,故人數雖多,應該沒有作戰的鬥誌和能力。”

寇仲動容道:“知不知道逃了多少人?”

玲瓏嬌說道:“他們是爬過木柵逃亡,布在營外的哨樓十座有八座都沒有人監察,但因是趁晚上逃走,確實數目很難估計。我曾抓起幾個逃兵來審問,都說營地謠言滿天飛,更有人傳李密已被我們殺了。故而人人無心戀戰,單雄信更停止製造攻城的器械,擺出要撤走的姿態。”

“砰!”楊公卿一掌拍在台上,精神大振道:“李密一生人最大的錯誤,是用這種烏合之眾來攻打我們。”

玲瓏嬌說道:“單雄信的部隊幾乎全是步兵,戰馬不到五百匹。現在已開始限製每人的口糧,每日配給隻有正常一半的分量,恐怕支持不了多久。”

寇仲瞧了默然不語的徐子陵一眼,欣然道:“這就成了。我們根本不用等待金墉失陷,就可施出渡河誘敵之計。我可保證單雄信會不理李密著他進攻我們的命令,擁兵自守,好待我們移師洛口之際,逃之夭夭。那時他就可和我們討價還價,談投降的條件。”

眾人點頭同意。

若換了是沈落雁或徐世勣而非單雄信,情況自然大不相同。因單雄信一向對李密重用蒲山公營的手下大將深感不滿,而配給他的部隊又是不堪一戰的烏合之眾,怎會冒險為李密賣命。

楊公卿總結道:“我們明天佯作渡河,同時布下兩支伏兵,一支監察單雄信的動靜,一支負責對付李密,此仗李密若再敗,勢將再無可用之兵。”

“篤!篤!篤!”

徐子陵早從足音認出是寇仲,說道:“進來吧!為何這次這麽有規矩,竟懂得敲門。”

寇仲推門而入,苦笑道:“十次至少有五次我是有敲門的,陵少今晚的火氣似是很大哩!”

徐子陵待他在幾子另一邊坐下後,說道:“自見到大小姐,就想起素姐,心情會好到哪裏去?”

寇仲說道:“素姐的事擔心也沒有用,我們更不可輕舉妄動,否則隻會落入蕭老賊和香小賊算計之內。”

接著把王世充準備大封親族,惹起張鎮周和楊公卿不滿的事說出來。

徐子陵心中一陣煩厭,岔開話題道:“假若明天李密沒有中計,又或仍給他溜了,我們是不是仍要在這裏繼續磨下去,白幫王世充這種人打天下呢?”

寇仲苦笑道:“問題不在我們身上,而在大小姐她老人家身上。”

徐子陵沉吟道:“隻要我們告訴大小姐,我們是要去接素姐,她該肯接受吧!”

寇仲精神大振道:“此不失為可行之計,若李密逃回虎牢或縈陽,當不是十天半月時間可幹掉他。坦白說,我很擔心老爹和沈法興攻下江都,那時飛馬牧場就危險了,他們怎能既要應付朱粲那殺人狂魔,又要應付老爹和蕭銑。”

徐子陵同意道:“看過騎兵的厲害後,才明白為何這麽多人對飛馬牧場虎視眈眈。隻有他們經配種改良的戰馬,才可應付天策府的黑甲驃騎。所以若我是老爹,也會把奪取飛馬牧場視為首要之務。”

寇仲喜說道:“難得陵少和小弟有這種共識,素姐的事雖要緊,卻不及飛馬牧場的刻不容緩。不理明天是否能宰掉李密,我們立即趕返洛陽,見過卜天誌後,就可和虛行之一起溜之夭夭,其他的事讓王世充去頭痛好了。”

接著又歎了一口氣,說道:“到現在我明白了為何劉大哥明明愛上了素姐,偏又不敢表露愛意。”

徐子陵皺眉道:“你明白了什麽?”

寇仲沉聲道:“劉大哥是真的喜歡素姐。”

徐子陵不解道:“你究竟想說什麽?”

寇仲苦笑道:“我們終於經曆過沙場的凶險,以李密那種身手,一旦陷於劣勢,也動輒要飲恨沙場。所以每回上戰場,小命都得交在老天爺手上去,而不是由自己決定。在這種朝不保晚的情況下,怎敢去害苦自己心愛的女兒家那脆弱的心靈呢?”

徐子陵默然半刻,徐徐道:“你為何忽然有此感觸?”

寇仲頹然道:“當年在大龍頭府,我想也不想便將楚楚摟入懷內親熱,但今天明知她千肯萬肯,我卻不敢碰她半個指頭,心中豈能無感。”

徐子陵欲語無言。

翌日清晨,城門剛啟,輜重騾車源源出城,朝浮橋開去,準備渡河。此時以楊公卿、寇仲為首的一隊近萬個精銳騎兵,埋伏在浮橋北的一處密林內,附近所有製高點,設有崗哨,監視遠近的動靜。

情報像雪片般不住送到。翟嬌出奇地沉靜,使人更感到她殺死李密的決心。徐子陵則作她的貼身護衛,怕有起事來,她會因不顧危險以致為敵所乘。

王玄恕的輜重部隊開始渡河。此時情報傳來,王伯當駐金墉的部隊已聞風先遁,退守河陽,城民開門迎接張鎮周的大軍進城。不費一兵一卒下,金墉城落入張鎮周手內。而單雄信則果如所料,全無動靜。

玲瓏嬌此時策騎奔至,報告道:“李密的騎兵正全速趕來,顯然已探得我們渡河的事。”

楊公卿大喜,忙吩咐眾將,準備作戰。

寇仲忍不住讚道:“若非嬌小姐善於探聽敵情,情報準確,我們隻能事倍功半,絕對沒有眼前料敵如神的奇效。”

玲瓏嬌甜甜笑道:“你最懂哄人。”

寇仲虛心問道:“偵察敵人是否有什麽竅要呢?”

玲瓏嬌答道:“用兵之要,是先察敵情。若不知敵,等如縛著眼睛和敵人交手,不敗才怪。所以三軍未動,偵騎先行。而凡督軍者必須有一批精於偵察的好手,才能達到知敵的目的。”

寇仲為了自己將來著想,兼之在此時逗逗這龜茲美女總好過呆候幹等,遂問道:“怎樣才可培養出偵察的好手來呢?”

玲瓏嬌道:“首先要選人,必須善於走動和機靈的人,可以擔當這種任務;其次是他們必須熟悉地理環境和各地方言,便於隱藏和探聽消息,最好是懂得易容改裝,俾能無所不至。若可以重金收買當地或敵方的人士,更是萬無一失。”

寇仲歎道:“原來是這麽複雜的。”

玲瓏嬌壓低聲音道:“你為何像對這些軍隊內隻屬小道的事情,竟很有興趣的樣子呢?”

寇仲不答反問道:“我可否再問你一個不該問的問題?”

玲瓏嬌凝視他半晌,點頭道:“問吧!”

寇仲湊近點道:“嬌小姐和王公究竟是什麽關係,為何你會不遠千裏的從龜茲來助他打天下?”

玲瓏嬌垂頭道:“你為何要問?”

寇仲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道:“隻是好奇吧!”

玲瓏嬌搖頭道:“若你隻是隨便問問,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寇仲愕然道:“這竟是個秘密嗎?”

玲瓏嬌尚未來得及答話,寇仲忽然仰首望天,失聲道:“這下糟了!”

眾人聞得寇仲驚呼都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再學他般仰首觀天。隻見沈落雁那頭偵鳥不住盤旋高飛,在空中作出奇異的飛行路線。楊公卿,玲瓏嬌、徐子陵、翟嬌等知情者同時色變,知這怪鳥正借特別的飛行方式,通知主人這密林內藏有伏兵。為了躲避敵人探子的耳目,他們費了很多功夫才布下這支伏兵。

首先是以另一隊騎兵吸引敵人的注意力,擺出欲防止單雄信的部隊趁輜重渡河時偷襲的姿態。又在高處放哨,再趁黑夜著騎兵牽馬穿林,潛往現在埋伏的地點。馬蹄當然包上布帛,以免發出異響。可是千算萬算,卻算漏了這頭通靈的怪鳥。

“呱!呱!呱!”怪鳥望東北方向飛去,正是李密騎兵馳來的方向,此時已隱聞馬嘶和蹄音。

楊公卿大喝道:“左右翼先行!”

號角聲起。埋伏兩翼的左右先鋒隊各三千騎首先由密林衝出,循著彎曲的路線,往敵軍的側翼馳去。然後中軍蜂擁出林,隊形整齊地馳上長草平原,往敵人馳來的樹林區疾馳而去。馬鞭揮舞策打,戰馬長嘶,充滿急疾慘烈的氣氛。戰士精騎像潮水狂浪般把草原遮沒,晨光下戰冑盔甲兵械熠燦生輝。大地急快倒退。隻數十息的光景,中軍的八千騎兵已進入樹林區,騎速稍減地往敵人迎去。由於敵人隻在八千之數,所以他們全無顧忌的憑著優勢的兵力,淩逼對手。現在唯一希望就是以快打快,最好是敵人來不及撤退,又或整頓陣勢,讓他們銜尾追上,殺李密一個落花流水。

寇仲、玲瓏嬌、翟嬌、徐子陵等首先馳上一個山丘,隻見半裏許外的密林塵土直卷上天,蹄聲急驟,卻聲響漸弱。

翟嬌大喝道:“追!”

寇仲大喝道:“不要追!”

翟嬌大怒道:“為何不追,李密要走了!”

楊公卿這時來到寇仲旁。

寇仲問玲瓏嬌道:“塵土揚起的樣子算是條條而起還是零星散亂呢?”

玲瓏嬌勒著正呼嚕噴氣的戰馬叫道:“瓦崗敵軍仍是隊形整肅,散而不亂。”

寇仲點頭道:“正如我所料,沈落雁早猜到有伏兵,故以怪鳥引我們追去,我敢肯定密林內另有伏兵,當我們步入陷阱時,李密立即回師反擊。”

楊公卿喝道:“有道理!”

立即讓號角手發出停止前進的命令,指示兩支側翼的先鋒軍原地留駐。

翟嬌終是將門之後,清醒過來,但情緒仍是波**,眼中充滿憤慨神色。

徐子陵留意寇仲,見他那對眼睛冷靜如恒,透出智慧和冷酷的神光。

他還是首次在寇仲眼中發現這種神色,不由心中一顫,記起他在竟陵城頭,麵對杜伏威千軍萬馬的攻城部隊時說過的話。就是漠視生死,把整個戰場視作一個棋盤,敵我雙方則是棋盤上爭鋒的棋子。經過這番戰場上的曆練後,寇仲已從一個本對戰事毫不在行的小子,變成一個謀略出眾,料敵如神的統帥。

楊公卿虛心向他請教道:“現在該如何處置?”

寇仲斷然道:“我們隻需留下數千人在這裏布防,讓李密難作寸進。而輜重則繼續渡河,並分出快速部隊直逼洛口,攻他一個措手不及。”

宣永說道:“如果李密回師守洛口,我們是否仍要強攻?”

寇仲說道:“李密是不會甘心退走的,他還有單雄信這個希望,到單雄信乘我們進軍洛口撤走時,他便錯恨難返,隻有逃往虎牢一途了。”

密林遠處軍止塵止,顯示李密停了下來,明白狡計難逞。這行動比什麽長篇大論更能增加寇仲的說服力和威信。

寇仲續道:“快速部隊的作用,是先一步趕往洛口,防止李密渡河回城,那洛口的邴元真便隻有棄城或投降的兩個選擇。”

楊公卿長笑道:“就這麽決定吧!”

接著的七天,決定了李密這一代梟雄的命運。鎮守洛口的邴元真向兵臨城下的楊公卿投降,李密另一員大將單雄信又在這關鍵時刻擁兵自守,且被屠叔方說服歸降。李密知道大勢已去,隻得率人逃往虎牢,王伯當則退守河陽。寇仲、楊公卿再整頓軍馬,準備乘勝追擊,再拿下虎牢。豈知李密聞風先遁,逃往河陽與王伯當會合。他本想以黃河作屏障,北守太行,東連黎陽,以圖平反敗局。可是大敗之後,軍心渙散,兼且瓦崗軍因翟讓之死早伏下分裂的因素,舊將紛紛拒命,使李密有力難施,用武無地。

而王世充軍亦因剛得到多個城池和大片土地,須得休息整頓,一時難以渡河進攻河陽,故先把力氣平定河南區域,一時成了隔河對峙之局。

這晚在虎牢行府後院偏廳內,屠叔方引來翟嬌向寇仲和徐子陵道:“我已向小姐和盤托出有關南方的形勢和素素的事情,因我覺得還是坦白些好。”

翟嬌惡兮兮地瞪著兩人道:“這麽要緊的事竟敢瞞我,看我把你們和那香玉山一起宰掉。”

兩人唯唯諾諾,不敢反辯。

翟嬌說道:“我豈是不講道理的人。李密這回已吃足苦頭,永無翻身之望,雖未能手刃那奸賊,總算為爹出了一口氣。我也不想為王世充這種人繼續出力,你們有什麽打算?”

寇仲說道:“我們想先回洛陽打個轉,然後立即南下,先助飛馬牧場反危為安,再看怎樣可把素姐母子帶走,再來與小姐會合。”

翟嬌斷然道:“我和你們一道去吧!”

寇仲大吃一驚,忙說道:“小姐千萬不要去。”

翟嬌怒道:“為什麽?”

屠叔方伸出仗義之手道:“小仲的意思,是希望小姐能留在北方,為他聯結瓦崗軍有用的人才,好得在將來共創大業。”

徐子陵也說道:“小姐留在北方,看緊李密,隨時可取他狗命。”

這句話比什麽都更能打動翟嬌。

她沉吟半晌後點頭道:“好吧!我便留在北方,不過我不想再跟王世充的人混在一起。你們想什麽時候走?”

寇仲說道:“事不宜遲,明早我們一起離開。”

寇仲向楊公卿道出要回洛陽之意後,尚未解釋原因,楊公卿沉聲道:“仲小兄想就此一走了事嗎?”

寇仲尷尬道:“大將軍真精明。”

楊公卿伸手搭在寇仲肩頭上,雙目精光閃閃道:“你是楊某人平生所遇最天才橫溢的統帥人才,假以時日經驗,天下再難有對手,你心中有沒有什麽計劃呢?”

寇仲低聲說道:“暫時能有什麽計劃呢?隻不過覺得王公非是可與共事之輩,故暫作功成身退,大家仍可留下一份交情。”

楊公卿歎道:“我明白你的感受,論功行賞,怎可沒你的份兒?明天我派戰船將你送返洛陽,理由則是讓你可親自向大人匯報軍情,以決定是否該立即渡大河進攻河陽。但你既萌去誌,洛陽不該是久留之地,你明白我的話吧?”

寇仲感動地說道:“我絕不會忘記和大將軍並肩作戰的美好時光。”

楊公卿放開按在他肩頭的手,大笑道:“彼此彼此!希望有機會再並騎馳騁沙場,殺敵取勝。”

寇仲回到後院,有人在廊柱後喚道:“寇爺!”

寇仲探頭一看,原來是動人的俏婢楚楚。

這美人兒牽著他的衣袖,來到園子的竹林深處,幽幽地說:“聽小姐說明天要和你們分手了!是嗎?”

寇仲心中一痛,忍不住伸手輕撫她吹彈得破的臉蛋,柔聲道:“南方事了,我定會回來找你,你還可以見到素姐和她那白胖胖的嬰孩啊!”

楚楚喜道:“真是好哩!”

旋即又垂頭暗然道:“但婢子又有大段日子不能侍候寇爺了。”

寇仲忍不住掏出掛在頸上的鏈墜,笑道:“看!你不是時刻在貼身侍候著我嗎?”

楚楚嬌軀劇顫,射出意外驚喜的神色,接著投進他的懷裏,不顧一切地把他摟個結實,喜極而泣。

寇仲軟玉溫香抱滿懷,嗅著她彷似陌生又無比熟悉的體香,憶起當年在大龍頭府恩愛纏綿的醉人情景,雙手將她抱道:“不要哭,隻要我們能在這亂世好好活下去,終有天會有快樂和不用分開的日子過的。”

在這一刻,無論是宋玉致或李秀寧,都到了遙不可及的遠處。

楚楚倏又離開他的懷抱,嬌喘道:“楚楚失態了!”

寇仲情不自禁再次把她擁入懷裏,感受著她對自己毫無保留的深情。說道:“記著!我寇仲從沒有認為你是下人,將來也不會。”

楚楚渾身一陣抖顫,說道:“寇爺好好保重自己。”言罷揮淚去了。

寇仲歎了口氣。為了事業,是不是定要作出這麽多犧牲呢?假如自己是個胸無大誌的小子,現在便可和她海誓山盟,雙宿雙飛,鴛鴦比翼共度春宵。可是他已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雙龍幫的人在關中苦候他的到臨,飛馬牧場正陷於險地,素素則急待他去營救。而他和徐子陵亦是遍地仇讎,步步險境。這就是必須付出的代價了。

戰船逆流西上。寇仲和徐子陵並肩立在船頭,迎著吹來的河風和茫不可測的命運。

寇仲說道:“隻要找著虛行之,我們立即走,就算要翻臉打出去,我也要走。”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王世充絕不敢公然拿你怎樣的,否則如何服眾?何況李密仍死而未僵,他不會笨得動搖軍心呢。”

寇仲點頭說道:“有道理!我也是這麽想。”

徐子陵沉默下來。

寇仲歎氣道:“我就像作了一場夢,到現在仍不相信曾威震天下的李密會被我們擊敗。”

徐子陵喟然道:“總有一天你會發覺人生隻是大夢一場,帝皇霸業都毫不真實。”

說到這裏,不禁想起清雅如仙的師妃暄。

寇仲卻想起伏在懷內悲泣的楚楚。

一陣長風吹來,拂得兩人衣衫獵獵作響,東都洛陽出現前方,巍然矗立,氣象萬千。這座偉大的城市,是否終亦有陷落的一天呢?

夕陽西下。戰船駛進洛陽城,沿洛水朝皇城開去。城牆和沿岸的哨樓高處,均旗幟飄揚,一片勝利後的凱旋景象。河道上固是舟船往來,陸上更是人車擠擁,繁華興盛。見到戰船入城,途人無不夾河揮手歡呼,氣氛熱烈。

寇仲和徐子陵卻半點沒受眼前氣氛的感染,前者細看旗幟上的標誌後,一震道:“楊侗終於被迫讓位了!”

這雖是必然的事,仍嫌匆促了一點。可見王世充稱帝之心的迫切。從此中原又多了一個自立的皇帝。

徐子陵沉聲道:“我不想見王世充。”

寇仲點頭同意道:“見他也沒有什麽意義,看看能不能找到卜天誌,我會與虛行之來找你會合,一起趁夜離城。唉!我忽然有點心驚肉跳的不祥感覺。如果我有什麽不測,你就殺了王世充替我報仇。”

徐子陵笑道:“歐陽希夷豈肯讓王世充殺你。憑他在江湖的地位,王世充怎都要給他幾分麵子。除非有像他和陳長林那類高手相助,否則王世充也沒法將你留下。隻要你見機行事,應該沒有問題。”

話雖如此,兩人仍議定了種種應變之法,徐子陵這才縱身而起,投往洛堤旁的樹叢中,消沒不見。

戰船泊往皇城外的碼頭。王玄應、郎奉、宋蒙秋等率眾迎迓,伴著寇仲朝城門馳去。寇仲策騎緩行,順口探問王世充的情況。

王玄應歎氣道:“李密那一拳確是非同小可,爹至今仍未能離開榻子,不過精神卻很好,整天盼望可以見到寇軍師。”

王玄應出奇恭敬的客氣,卻令寇仲聽得汗毛倒豎,也心中懍然。照道理若王世充連起床也有問題,絕不該如此急於稱帝。王玄應為何要說謊呢?

寇仲暗裏抹了一把冷汗,問道:“夷老和長林兄可好?”

另一邊的宋蒙秋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他們正陪侍聖上之側,等待寇軍師的大駕。”

寇仲聽得一顆心直沉下去。歐陽希夷一向對他和徐子陵愛護有加,聞得他們歸來,怎都會急著前來相迎才合常理。今時不同往昔,現在整個東都全落在王世充的控製下,歐陽希夷再也不用一天十二個時辰陪護在王世充之側,至少虛行之亦該來迎他。

忽然間,他生出身陷虎穴的感覺。

徐子陵抵達卜天誌在洛陽落腳之處,發覺已人去樓空,且屋內一片淩亂,似是走得非常匆忙。最奇怪的是並沒有依約定留下任何標記和暗號,實在大異尋常。

徐子陵在廳內一角頹然坐下,暗忖假若卜天誌的離開是與王世充有關係,那寇仲便危險了。

不過他仍不是太擔心,王世充要加害寇仲豈是易事。

正沉吟間,足音忽起。以徐子陵一貫的冷靜自若,也禁不住臉色大變,因為他已憑足音認出來者何人,同時更知道寇仲陷身於極大的凶險裏。

王世充現在最忌憚的人究竟是誰?以前當然是李密。但李密大敗之後,形勢劇改。在這黃河流域的中土核心地帶,唐得關西,鄭得河南,夏得河北,隱成三足鼎立之勢。可是對王世充這鄭帝來說,爭霸天下仍是遙遠的事。眼前當務之急,是要穩定內部,鞏固戰果。假若王世充能親自指揮邙山大敗李密之役,那戰勝的榮耀和威望將可盡歸於他,使他不用顧忌任何人。而事實卻非如此。現時寇仲無意間已在王世充軍中樹立起崇高的威望,又與王世充手下的大將發展出密切的關係,不招王世充的猜忌才是奇怪。隻看王世充大封親族,便知他是個私心狹窄的人,又有翟讓作前車之鑒,怎也不容寇仲成為另一個李密。再加上寇仲和翟嬌的關係,誰也猜到寇仲可把李密的降兵敗將收歸旗下,那時王世充就有養虎之患了。

這些念頭逐一閃過寇仲心頭,確是愈想愈心驚。

人馬馳入皇城,朝尚書府開去。

為何不是直赴皇宮,即使王世充不能起床,抬也該被人抬到皇宮去。

王玄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道:“子陵兄何故不隨軍師同來參見父皇?”

寇仲心不在焉地敷衍道:“他若如天上的浮雲,沒有什麽興趣理會塵世間的事,我也管他不著,唉!”

最後一聲歎息,卻是為自己的處境而發,在這種惡劣的形勢下,他該怎樣聯絡上虛行之呢?

尚書府出現前方,燈火通明下的大門像惡獸張開的血盆大口,等待他這果腹的美點。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跨過門檻,他寇仲將永不能再憑自己的力量走出來。

寇仲勒馬停定,領先下馬。無數念頭閃過腦際,最後的結論是隻有三十六著那最後一招的走為上策。現在他和徐子陵已成天下公認的有數高手,深悉他們虛實的王世充若想取他們任何一個的小命,除了要有足夠的實力外,還要有特定的形勢和布局,始可有機會辦到。而尚書府的大堂正提供了這麽一個有利的場所。

王玄應躍落他左側,欣然道:“寇軍師請!”

寇仲深吸一口氣,終於為自己的命運作出了關鍵性的決定。

破牆而出後,徐子陵還沒有機會從地上彈起來,左腳踝一緊,已給尉遲敬德貼地竄至,令人防不勝防的歸藏鞭纏個結實。鞭身的小圓吸盤纏進皮肉之內。假若徐子陵未見過尉遲敬德與王薄動手的情況,此刻必千方百計設法甩開歸藏鞭可厭的糾纏。現在他卻深悉這天策府高手變化無方的奇怪鞭法,心知若要與對方比賽變化,他的左足休想保持完整。

徐子陵冷喝一聲,左足佇地,整個人像鐵板般從仰臥變成雙足直立。

“崩!”

歸藏鞭蹬個筆直,徐子陵卻是紋風不動,另一端鞭子緊握在立於三丈外,沉腰坐馬,形態威猛之極的尉遲敬德手上。後者更是心中大懍,他剛才連施手法,欲先把徐子陵拖倒地上,繼之則利用鞭身吸盤拉扯之力,斷他足踝。可是竟給徐子陵巧施內勁,吸牢鞭身,反以足踝把他的歸藏鞭鎖實不放。如此奇招,確出乎他意料之外。

風聲四起。四道人影分由瓦頂和前後院院牆撲至,把徐子陵圍在正中。手持四尺青鋒的龐玉立在牆頭上,在夜風中衣袂飄飛,瀟灑之極,眼神卻利比鷹隼,居高臨下狠狠盯著像對圍堵者視而不見的徐子陵。一襲青衣作儒生打扮、白皙清秀的長孫無忌,則負手立在以徐子陵為核心,與尉遲敬德遙遙相對的另一方,腰背插著玉簫,頗有出塵之姿,絕無半分劍拔弩張之態,灑脫得像是來赴文友之會。可是徐子陵卻絕不敢小覷他,隻從他那種淵亭嶽峙的氣度,便知他的武功不會在尉遲敬德之下。另兩人分別是提矛的史萬寶和握棍的劉德威,散立四周,封死徐子陵所有逃路。

徐子陵凝望被自己撞穿的牆洞和散布地上的紅木椅碎片,沉聲喝道:“敢問世民兄,助王世充對付寇仲的除了楊虛彥之外尚有何人?”

寇仲以內勁振發聲音,說道:“王公若仍念著一點賓主之情,請出來答話!”

身旁的王玄應、郎奉、宋蒙秋和一眾親兵盡皆愕然,接著大半人手按兵器,同時挪開少許,對他怒目而視。聲音遠遠傳開,響徹皇城。鴉雀無聲。

宋蒙秋幹咳一聲,打個眼色,著其他人勿要妄動,向寇仲道:“寇軍師誤會了!聖上仍在龍床養傷,嘿……”

寇仲哂道:“宋將軍不是說夷老和長林兄在府內嗎?為何他們竟不吭一聲?”

宋蒙秋登時語塞。

寇仲得勢不饒人,長笑道:“古語有雲,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哼!”

“鏘鏗”連聲。王玄應等不待他把話說完,露出狐狸尾巴,紛紛掣出兵刃。寇仲再一聲長笑,衝天而起,惹得宋蒙秋、郎奉和王玄應三人騰身追趕。無數箭手從附近建築物的瓦頂現身,一時殺氣騰騰,喊殺連天。

豈知寇仲升高不到兩丈之際,竟淩空換氣,改直上為斜掠,投往尚書府的台階上。此著大大出人意表,而追兵中誰有他淩空換氣的本領,全追過了頭,升上兩丈外的上空,反令伏在瓦麵的數百箭手投鼠忌器,不敢放箭。

寇仲尚未踏足實地,已拔出井中月。十多名如狼似虎的王世充近衛兵由四方殺至,眼看要成混戰之局。寇仲心知若被這些近衛兵纏上一陣子,將會陷入以百千計的王軍重圍內,那時就算是寧道奇,也難逃死戰的厄運。猛喝一聲,人隨刀走,硬撞進敵人陣內。井中月化作護身寒芒,領先攔路的兩名近衛兵立時打著轉橫跌開去。“當!”另一人連人帶劍,給他劈得往後倒飛,連續撞倒兩個近衛,一起滾下台階。此時長階下人聲沸騰,刀光劍影,敵人像潮水般湧上長階來,一時也弄不清楚有多少人。

寇仲不敢躍高,倏地橫移,避過十多個撲過來的敵人,沿著尚書府朝東麵最接近的宣仁門掠去,殺機填滿胸膺。敵人紛紛攔截。寇仲心知肚明宣仁門必布有重兵高手,往那方遁走隻是作個樣子的惑敵之計。事實上整座內皇宮和皇城組成的洛陽都城,若關上所有城門,再於所有高達十多丈的城牆上布滿箭手,可頓成飛鳥難渡的絕地,其安全防範至為嚴密。幸好城內樓台林立。樓堂四麵雖有高牆,但牆上均設門戶,樓台間連環相通,正是捉迷藏的好處所。

王世充是個愛充麵子的人,絕不願讓暗殺寇仲這種醜事揚出去,所以千方百計誘他進尚書府加以伏殺,避免他的鮮血沾染到他的宮城之內。寇仲猜估隻要他能逃出尚書府的範圍,王世充狙殺他的力量將大幅減弱,而他亦有逃出生天的希望。

寇仲再改方向,繞往尚書府後,掠往太仆寺和將作監。越過這兩府宏偉的建築物,就是一排並列的大理寺、宗正寺、都水監和衛尉寺,接著是含嘉門和皇城北麵的出口德猷門。兩邊全是高起十丈過外的城牆,此刻在號角聲中,一隊百多人的鐵甲軍從尚書府後殺出,往他擁來。牆上則人影幢幢,滿是敵人。

要闖上牆頭,根本是沒有可能的事。若沒有敵人在牆頭攔截,憑他可淩空換氣的功夫,或可勉強辦到,但在敵人無情的矛槍箭矢下,跳上去隻是送死。

餘下的逃路隻有五個離城的出口。

首先是由尚書府前大道貫通的東西兩門宣仁門和東太陽門。宣仁門是離開皇城的東門出口,剛才已試過該路不通,可以不提;東太陽門則是通往內宮城之路。承福門是尚書府南麵的皇城出口,除非他肯回頭重投滿布於尚書府的主力大軍懷抱之內,否則也不用費神去闖。餘下隻有前方含嘉門和德猷門兩重門。

兩門間尚有一座含嘉倉,專儲米糧等物。當日寇仲曾參與攻打宮城的戰事,故對整座都城了如指掌,隻是想不到這認識最後會用在逃命之上罷了!

刀光連閃,兩刀分左右斬來,勁力十足,顯然是王軍親衛中的佼佼者。寇仲一看刀勢,知若再硬闖,必定敵兵齊至,將他圍在核心之局。他到現在所保持的最大優勢,就是不讓敵人有纏上自己的機會,而是帶著敵人大兜圈子,利用皇城的形勢東奔西跑,讓敵人亂作一團。一旦失去這優勢,便是他寇仲末日之時。

井中月先後往左右挑出,同時往後疾退。那兩人應刀慘叫,竟打著螺旋,風車般旋了開去,不斷口噴鮮血,後至者走避不及給他們撞上的都立即痛哼倒地,等於被寇仲的螺旋勁直接撞上無異。原本聲勢洶洶的十多名堵截前路的敵人,立即潰不成軍。寇仲亦一陣虛弱。這兩刀雖巧妙地把螺旋勁貫進對方體內,卻也令他真元損耗,u故不能乘勝追擊,破入敵陣往正前方城牆盡處的含嘉、德猷二重門衝去。不過他已極為滿意。驀又橫瀉七丈,避過身後自尚書府方向潮水狂浪般湧來的以百計敵人。他決定放棄前闖。因為要抵達那二重外門,尚需經過太仆寺、將作監等六座建築物。

王世充既處心積慮布局殺他,當然會在那裏布下伏兵,等他自投羅網。唯一的生路是逃進皇宮去,那時他尚可利用種種形勢,為自己製造逃走機會。

寇仲長嘯一聲,騰身斜起,往分隔外皇城和內皇宮的城牆投去。箭矢嗤嗤。寇仲真氣換轉,改斜上為斜下,數十枝勁箭從頭頂上掠過,他卻投往城牆腳下,再貼牆反往尚書府方向疾掠。

敵人像一匹布般往他卷來。牆頭和尚書府四周以百計的火把燈籠照耀下,刀劍矛戟和盔甲盾牌閃爍生輝,皇城忽然成了血戰的修羅地獄。

寇仲不斷增速,貼牆朝唯一通往皇宮的東太陽門射去。不管要殺多少人,他都要殺入東太陽門去,即使寧道奇親臨,也阻止不了他。

《大唐雙龍傳》第六冊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