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便宜城主
送了虛行之上岸,兩人繼續行程。待風帆轉入黃河,他們鬆了一口氣,在廣闊的河道上,要逃要躲都容易得多。
寇仲歎道:“我們從南方出發之時,好像天下給踩在腳下的樣子,豈知波折重重,誌複等三人慘遭不幸,玉成則不知所蹤,我們現更為勢所逼,要折返南方,關中過門不入,讓人頹然若失。”
徐子陵道:“誌複三人的仇我們必定要報的,大丈夫恩怨分明,陰癸派手段如此凶殘可惡,終有日我們會將它連根拔起,令她們永不能再害人。”
寇仲雙目殺機大盛,點頭道:“除了宇文化及外,現在和我們仇恨最深的是陰癸派,血債必須血償,何況就算我們肯忍氣吞聲,婠妖女和祝妖婦也絕不肯放過我們。”
徐子陵道:“這也是我肯陪你去江都的原因,否則我會立即趕往巴陵接素姐母子。我到現在仍不明白為何老爹肯與虎謀皮,和陰癸派合作去打天下,其中定有些我們尚未知道的原由。”
寇仲道:“管她娘的那麽多!明天我們轉入通濟渠後,日夜兼程趕赴江都。不過可要補充幹糧食水,因為至少要再三天三夜,才可抵達江都。”
徐子陵沉吟道:“我總有些不祥的預感,這一程未必會那麽順利。”
寇仲一拍背上井中月道:“我們有哪天是平安無事的?誰不怕死,放馬過來吧!學而後知不足,我也要拿魯大爺的寶笈出來下點苦功。”
徐子陵一把扯著他道:“對不起,去下苦功的該是小弟,輪到你仲大哥來掌舵哩!”
兩人終過了一個平安的晚上。
翌日正午時分,船抵彭城西方位於通濟渠旁的大城梁都。他們尚未決定誰負責守船,哪個去買糧食,當地的黑道人物已大駕光臨。
寇仲和徐子陵出身黑道小混混,遂抱著息事寧人的心情,打算依足江湖規矩付與買路錢,以免節外生枝。寇仲解下井中月,到碼頭上和來人交涉。
領頭的黑幫小頭目見寇仲體型威武如天神,又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他是老江湖,忙抱拳為禮道:“小弟彭梁會智堂香主陳家風,請問這位好漢貴姓大名,來自何鄉何縣?”
寇仲登時記起彭梁會的三當家“豔娘子”任媚媚,想起這一帶均是彭梁會勢力範圍,不過他當然不願讓任媚媚知他行蹤,忙道:“小弟傅仁,剛在東都做完買賣,現在趕回江都。泊碼頭當然有泊碼頭的規矩,小弟該向貴會繳納多少銀兩,請陳香主賜示。”
陳家風見他如此謙卑,立即神氣起來,微笑道:“看傅兄神采飛揚的樣子,定是撈足了油水,傅兄這艘船也是最上等的貨式,最奇怪是傅兄似乎隻有一名夥計在船上。”
寇仲當然明白他耍的伎倆。黑道人物遇上陌生人會遵從“先禮後兵”的金科玉律,簡言之就是先摸清對方底子,接著決定如何下手宰割,以謀取最大利益。假設他不顯點手段,對方會得寸進尺,甚至把船沒收。
隨陳家風來的尚有七、八名武裝大漢,看神態該是橫行當地的惡霸流氓。
寇仲抓頭道:“陳兄說得好。小弟既敢和我那個兄弟駕著一條上價船走南闖北,當然是有點憑恃。不過念在大家是江湖同道,加上我們又很尊敬“鬼爪”聶敬他老人家,且與貴幫三當家“豔娘子”任媚媚有點交情,故依規矩辦事,陳兄該明白小弟的意思吧!”
陳家風愕然道:“請問傅兄是哪條在線的朋友?”
寇仲沒好氣地取出半錠金子,塞入他手裏道:“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陳兄若肯賣個交情,便不要查根究底,當沒見過小弟吧。”
不再理他,轉身回到船上。
徐子陵正獨力扯帆,寇仲一邊幫忙邊道:“彭梁會看來已控製了這截水道,隻不知他們現在歸附何方?”
徐子陵恍然道:“原來是任媚媚的手下,照計不是投向徐圓朗,就該是李子通。應不會是宇文化及吧?”
整好風帆後,寇仲道:“我負責入城采購,你可不要讓人把船搶去。”
徐子陵笑道:“若來的是祝玉妍、婠婠之流,你可不要怨我。”
寇仲大笑而去。
徐子陵閑著無事,憑欄觀望。通濟渠水道的交通出奇地疏落,尤其朝江都去的水段,隻有寥落的幾艘漁舟往來,不知是否受到戰爭的影響,客貨船不敢到那裏去。碼頭離開城門隻有千來步的距離,泊有三、四十艘大小船隻,比起東都任何一個碼頭的興旺情況,有如小巫見大巫。通往城門的路旁有幾間食鋪茶攤,隻有幾個路客光顧,有些兒冷清清的感覺。陳家風那夥人已不知去向,照道理若他們摸不清他兩人的底子,是絕不會輕易動手的。
就在此時,他忽感有異,轉身一看,剛巧見到一個無限美好的美人背影,沒入艙門裏。以徐子陵的鎮定功夫,亦立時駭出一身冷汗。
寇仲踏入城門,仍不知此城是由何方勢力控製。若在其他城市,除非正處在攻防戰的緊急期間,否則都肯讓商旅行人出入,既可征納關稅,又可保持貿易。可是這通濟渠北段的重鎮,竟像個不設防的城市,不但沒有顯示主權的應有旗幟,更不見半個守門的衛兵。這種情況即使在戰火連天的時代,也非常罕見。
寇仲茫然入城。城內主要街道為十字形貫通四門的石板鋪築大街,小巷則形成方格網狀通向大街,民居多為磚木房,樸素整齊,本應是舒適安詳的居住環境,隻是此際十室九空,大部分店鋪關上門,似是大禍將臨的樣子,其中一些店鋪還有被搶掠過的情況。路上隻見零落行人,都是匆匆而過,彷如死城。
足音從後而至。寇仲駐足停步,立在街心。
陳家風來到他身側,歎道:“打仗真害人不淺,好好一個繁華都會,變成這個樣子。”
寇仲深有同感,問道:“究竟發生什麽事?”
陳家風沉聲道:“真是一言難盡,若你早來數天,便可看到這裏以千萬計的人擠得道路水泄不通,哭喊震天,四散逃命的可怕情景。”
寇仲大惑不解道:“這城本是何方擁有?又是誰要來攻城呢?”
陳家風答道:“這城已曆經數手,最後一手是徐圓朗。隻是好景不常,最近因竇建德揮軍渡河,攻打徐圓朗的根據地城任,徐圓朗於是倉促抽調梁都軍隊往援,致梁都防守薄弱,最後連那數百守軍都溜掉,使梁都變成一座沒人管沒人理的城市。”
寇仲愕然道:“竇建德那麽可怕嗎?”
陳家風道:“竇建德當然不可怕,論聲譽他要比徐圓朗好得多,但宇文化及的狗腿賊兵,卻比閻王勾命的鬼差更駭人。”
寇仲雙目立時亮起來。
陳家風續道:“當日宇文化及率兵由江都北返,去到哪裏搶到哪裏,殘害百姓,**婦女,所以風聲傳來,人人爭相躲往附近鄉間避難。唉!這年頭要走也不容易,處處都在打仗。”
寇仲沉聲道:“宇文化及會不會親來呢?”
陳家風道:“這個沒人知道,我們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鍾,形勢不對便溜之大吉,若傅兄不介意,可否仗義送我們到江都去?”
寇仲愕然道:“你們要到江都還不容易嗎?”
陳家風怔怔瞧了他好一會,麵容沉下去道:“原來你根本不熟悉江都的情況,竟不知李子通在河渠重重設關,除非是和他們有關係的船隻,其他一概不準駛往江都,否則我何用求你。”
寇仲笑道:“我確是不知江都的情況,皆因久未回去,卻非和李子通沒有關係,陳兄可以放心。”
陳家風半信半疑地問道:“傅兄和李子通有什麽關係?”
寇仲不答反問道:“你們彭梁會能名列八幫十會之一,該不會是省油燈,為何不乘機把梁都接收過來,完全是一副任人打不還手的樣兒?”
陳家風歎道:“若非看出傅兄非是平凡之輩,小弟也懶得和你說這麽多話。今時已不同往日,當年昏君被殺,我們在聶幫主的統領下,一舉取下彭城和梁都附近的四十多個鄉鎮,本以為可據地稱霸,大有作為。豈知先後敗於宇文化及和徐圓朗手上,最近給蠻賊攻陷彭城,我們彭梁會已是名存實亡,連會主在哪裏都不清楚。”
寇仲一呆道:“什麽蠻賊?”
徐子陵掠進艙門,移到艙內四扇小門之間,深吸一口氣,推開左邊靠艙門那道門。在艙窗透進來的陽光下,美得令人透不過氣來的婠婠正安坐窗旁的椅上,低頭專心瞧著她那對白璧無瑕,不沾半點俗塵的赤足,神態似乎有些許靦腆,但又似隻是她一貫邪異的篤定。
她沒有立即朝徐子陵看望,隻道:“我和你們終須來一次徹底地解決,對嗎?”
她的語調不但溫柔得像在枕邊的喁喁私語,且慢得像把一字一句輕輕地安置在空間裏,令人生出一種非常寧和的感覺。
徐子陵瀟灑地挨在門框處,沒好氣地說道:“動手便動手吧!何來這麽多廢話?”
婠婠終抬頭往他瞧來,輕搖長可及腹、烏光鑒人的秀發。皙白如玉的臉龐黛眉凝翠,美目流盼生波,即使以徐子陵的淡視美色,亦不得不承認她實在誘人至極。
隻聽她櫻唇輕吐道:“你怎麽不問婠婠,為何能於此時此地趕上你們?”
徐子陵聳肩道:“那有什麽稀奇?辟塵弄不垮我們,隻好由你們動手,對嗎?”
婠婠一怔道:“我們總是低估你們兩人,幸好以後不會再犯這個錯誤。”
徐子陵皺眉道:“你再廢話連篇,我便去找寇仲!”
婠婠秀眉輕蹙地不悅道:“不要催促人家嘛!我正努力為自己找個不殺你的理由。”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何用這麽煩惱,我正活得不耐煩,更想看看你是否真有如此手段,盡管放馬過來!”
忽地臉色一變,撞破艙頂,來到船隻的上空。係舟的索子已被繃斷,船隻正移離岸旁,順水流下。婠婠的天魔勁正自腳下攻至。
陳家風憤然道:“蠻子就是那些天殺的契丹人,他們趁中原戰亂,乘機勾結我們漢人中的敗類,組成東海盟,專搶掠沿海的城鎮,劫得財貨女子,便運返平廬。”
寇仲愕然道:“契丹人那麽厲害嗎?平廬在哪裏?”
陳家風道:“他們騎射的技術非常高明,東海盟現在的盟主叫窟哥,乃契酋摩會的長子,善使雙斧,武技強橫,我們二當家亦喪命於他手下。至於平廬在哪裏,我不大清楚,聽說似是鄰近高麗,乃契丹人的地頭。”
旋即又歎道:“他們人數雖不多,但來去如風,瞬又可逃到海上,至今仍沒人奈何得了他們。”
足音驟起。兩人循聲瞧去,隻見陳家風一名手下氣急敗壞地趕來道:“不好了!有人劫船!”
徐子陵心知若不能先一步逃生,給婠婠纏上,定是有死無生之局。若他猜得不錯,陰癸派因他們再也沒有任何可供利用的價值,又怕他們回南方破壞杜伏威的好事,所以下決心除掉他們。不過要殺他們不再像以前般容易,尤其當兩人聯手,總能發揮出比兩人加起來的總和更龐大的威力。故此婠婠直跟到這裏,待兩人分開的良機,出手對付徐子陵。
久違了的邊不負從艙門那邊的方向斜掠而起,朝他撲至,顯是錯估了他出艙的方向,而他舍艙門不走而采撞破艙頂之途,等於將自己的小命從閻王手上撿了回來。否則如在廊道處遭上婠婠和邊不負兩人前後夾擊,哪還有命。
徐子陵在婠婠天魔功及體前,猛換一口真氣,生出新力,竟就那麽淩空一翻,掠往帆杆之巔,哈哈一笑道:“失陪!”
婠婠正改向追來,徐子陵像大鳥般騰空而起,橫越近十丈的河麵上空,投往岸上。婠婠真氣已盡,隻好落往杆頂上,俏臉煞白地瞧著他逃之夭夭。
寇仲此時從城門那邊像流星般趕至,大喝道:“婠妖女有膽便上岸和我寇仲大戰三百回合,待我將你斬開兩截或三塊。”
帆船放流直下。
邊不負冷笑道:“讓你兩個多活幾天吧!”
婠婠忽又露出一絲甜蜜的笑容。
兩人頹然在岸邊坐下。
寇仲苦笑道:“想不到一語成讖,寶貝船果然讓人搶去,不過我也沒資格怨你,因為我也找不到糧草回來。”
陳家風和一眾大漢趕至,人人臉露崇慕尊敬之色。
寇仲沒好氣地掃了他們一眼,道:“船失掉哩!你們自己想辦法到江都去吧!”
陳家風尷尬地說道:“我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竟不知兩位是名震天下的寇爺和徐爺。”
徐子陵歎道:“什麽名震天下?船都沒有了。”
陳家風低聲問道:“剛才那兩個是否陰癸派的妖女妖人?”
寇仲點頭應是。
陳家風露出佩服至五體投地的神色,道:“天下間隻有兩位大爺不怕他們。”
徐子陵失笑道:“讚人也得有分寸才行,至少慈航靜齋的人便不怕陰癸派,不隻是我們。”
陳家風身後一名漢子豎起拇指道:“徐爺才是真英雄,不矜不誇。”
寇仲道:“你們說什麽都治不了本人空空如也的肚子,有什麽方法弄一點酒菜,吃完後大家各走各路。”
陳家風喜道:“隻是舉手之勞,兩位大爺請!”
兩人怎會客氣,隨他們回城去也。
陳家風命人拆開菜館封鋪的木板,躬身道:“寇爺、徐爺請隨便找張台子坐下,我們立即開灶生火,為兩位大爺弄幾味地道的拿手小菜,美酒已差人去張羅,立即送到。”
兩人大感有趣,找了位於正中的大圓桌坐下。店主因為走了沒幾天,桌椅仍未沾上塵埃。
寇仲透過敞開的大門望向夕陽斜照下的清冷大街,搖頭歎道:“好好一個安居樂業的興旺城市,轉眼卻要遭受劫難,太可惜哩!”
徐子陵仍未弄清楚是怎麽一回事,問道:“什麽劫難?”
一名彭梁會的幫眾此時提著一罈酒興高采烈地走進鋪內,為他們找壺尋杯,忙得不亦樂乎。
寇仲瞧著酒注進杯內,淡淡地說道:“聽說宇文化骨來哩!”
徐子陵一震喝道:“什麽?”
寇仲忙道:“我是說得誇大一點,該說宇文化骨的人或者會來,卻不知宇文化骨是否肯這麽便宜我們送上門來受死。”
那幫眾正為他們點燈,聞言大為崇慕道:“寇爺徐爺真了不起,根本不拿宇文化……宇文化及當一回事。”
寇仲笑罵道:“竟敢偷聽我們的密語,快滾得遠遠的。”
那幫眾欣然受落,恭敬道:“小人謝角,立即滾遠!”歡天喜地地去了,能給寇仲罵兩句,似已是無比的光榮。
徐子陵雙目殺機劇盛,沉聲道:“隻要有一分機會,我們也要給點耐性,待他到來。”
寇仲大笑舉杯道:“這一杯為娘在天之靈喝的。”
“叮”兩杯交碰,均是一飲而盡。
寇仲啞然笑道:“我們為何好像一點不介意婠妖女會去而複返呢。”
徐子陵舒服地挨到椅背去,長長籲出一口氣,悠然道:“現在擺明來的隻有妖女和邊不負兩人,我們怕他個鳥。唉!我已厭了東躲西逃的生涯,夠膽就放馬過來吧!”
“砰!”寇仲擊台喝道:“說得好!”
兩人嗅著從後邊灶房傳來燒菜的香氣,看著逐漸昏暗的大街,升起懶洋洋不願動半根指頭的感覺。所有以往發生的人和事,都似是與這刻沒有半點關係,遙遠得像從未發生過。
寇仲把井中月解下,放在桌上,然後伸個懶腰,把雙腳擱到桌邊去,舒適地歎道:“陵少!你有沒有整個城市屬於你的感覺呢?”
驀地急劇的蹄聲自城門的方向傳來,好一會才停止。兩人卻是聽如不聞,不為所動。
徐子陵若有所思地道:“你似乎忘記了宋玉致,對嗎?”
寇仲呆了半晌,點頭道:“是的!我已久未曾想起她,除了你外,我對任何其他人的期望和要求已愈來愈少。宋玉致是真正的淑女,是高門大閥培養出來的閨秀,但她和我們有一個根本性的分別,就是她是遊戲規則的支持者,而我寇仲隻是個離經叛道的破壞者。因此差異,我們已注定不能在一起。你說我所幹的事,所作所為,有哪件是她看得順眼的呢?”
徐子陵默思片刻,緩緩道:“但你有沒想過,這正是你吸引她的地方。”
寇仲苦笑道:“對她來說,那隻是她深惡痛絕的一種放縱和沉溺,所以她感到痛苦,而我則感到非常疲憊。我和你從來不是懂禮法規矩的人,說粗話時最悠然自得。她卻是另一種人,所以最後我們都完蛋了,表麵的理由純粹是她的借口。”
徐子陵訝道:“雖然我覺得真實的情況未必如你所說的那樣,但你對她的分析無疑是非常深入,真想不到你會有這種深刻的想法。”
寇仲歎道:“我已選擇了一條沒有回頭的漫漫長路,其他一切須拋個一幹二淨。有時真羨慕侯希白那小子,高興便與這個美妞或那個嬌娃泡泡,閑來在扇上畫兩筆,又可扮扮吟遊孤獨的騷俠客,不徐不疾的浪遊江湖,隔岸觀火。”
徐子陵莞爾道:“有什麽好笑的。”
寇仲拍額道:“我隻是為他惋惜,若沒有你陵少出現,說不定師妃暄肯垂青於他哩!”
徐子陵沒好氣道:“又要將我拖下水,你這小子居心不良。”
陳家風此時神色凝重地來到桌前,道:“剛接到報告,有一批約五至六百的騎士,正由彭城的方向趕來,可在兩個時辰內到達這裏。”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了個失望的眼色,來者當然不會是宇文化及的人。
陳家風續道:“來的定是東海盟的契丹蠻子,我們彭梁會和他們有血海深仇,假若兩位大爺肯出頭,我們願附驥尾。”
寇仲不解道:“你們不是打算開溜嗎?為何忽然又躍躍欲試?”
陳家風坐下道:“坦白說,我們雖恨不得吃他們的肉,飲他們的血,但自知有多少斤兩,可是若有兩位大爺相助便是另一回事,窟哥能比李密更厲害嗎?”
寇仲為他斟了一杯酒,笑道:“你不要對我們有那麽高的期望,戰場上的衝鋒陷陣與江湖決戰並不相同,對著五、六百人,即使寧道奇也殺不了多少個。”
徐子陵待他把酒喝完,沉聲問道:“你們有多少人?”
陳家風抹去唇角的酒漬,答道:“隻有五十三人。我們已商量好了,隻要寇爺和徐爺肯點頭,我們拚死都要和契丹的賊子打上一場。”
寇仲道:“城內現在還有多少人?”
陳家風道:“可以走的都走了,剩下的是上了年紀或心存僥幸的人,怕也有數百人吧!”
寇仲向徐子陵道:“你怎麽看?”
徐子陵在陳家風的期待下沉吟片晌,微笑道:“我們並非沒有取勝的機會,但隻能智取,硬拚則必敗無疑。”
寇仲長笑道:“好吧!讓我們把契丹賊子殺個落花流水,令窟哥知道我中原不是沒有可製伏他的英雄豪傑吧!”
接著一拍台麵,喝道:“現在先什麽也不理,這一餐我們到街上去吃,食飽喝醉時,窟哥怕也可來湊興!”
梁都城門大開,吊橋放下。由城門開始,兩邊每隔十步便插有火把,像兩條火龍般沿著大街伸展,直至設於街心的圓台子而止。
台上擺滿酒菜,寇仲和徐子陵兩人麵向城門,據桌大嚼,把酒言歡。除他兩人外,城內不見半個人影,由城門到兩人坐處這截大街雖被火把照得明如白晝,城內其他地方卻黑沉沉的,形成詭異非常的對比。
寇仲喝了一口酒,苦笑道:“是你不好,無端端提起宋玉致,勾起我的傷心事。”
徐子陵歉然道:“我隻好向你賠不是,你現在又想什麽哩?”
寇仲伸手過來抓著他肩頭,道:“大家兄弟,何用道歉。我剛才忽又想到,即使和宋家三小姐到了海誓山盟的地步,她的幸福仍然沒有開端,因為天下的紛亂和戰事尚未結束,每天我都在和人作生與死的鬥爭,背上負著連自己也弄不清楚有多重的擔子。想到這些,玉致離開我反倒是件好事。”
徐子陵動容道:“直至此刻,我才真的相信你對宋玉致動了真情,因為你還是首次肯為宋玉致設想,而不是單從功利出發。”
寇仲狠狠捏他一把,鬆開手,咕嘟咕嘟地鯨吞了另一杯酒,然後張口伸舌,像喉嚨正噴火地急喘著,好一會後歎道:“若我不為她設想,怎肯放手?何況我很清楚她對我的防守,就像現在的梁都那麽薄弱。”
徐子陵有感而發地說道:“我們和宋玉致那種高門大閥的貴女子在出身上太不相同,若硬要生活在一起,必然會有很多問題出現。”
寇仲笑道:“你是不是想起師妃暄呢?她那種出家人修道式的生活,對我來說便像個沉重和幻夢般毫不真實的天地,枷鎖重重,沒有半點自由,完全沒有理由地舍棄了人世間所有動人的事物,有啥癮子!”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與你這俗人談禪論道,等於對牛彈琴,又或和聾子說話,和盲者論色。”
寇仲哈哈笑道:“所以師妃暄對小弟看不上眼,對你卻是青睞有加,因為你和她是同類人嘛!請陵大師用齋菜。”
硬夾了大堆青菜鋪滿他的飯碗。
徐子陵啼笑皆非道:“你究竟是何居心,總要把我和師妃暄拉在一起。”
一陣風從城門的方向吹來,刮得百多支火把的燄光竄高躍低,似在提醒他們契丹的馬賊群可在任何一刻抵達。
徐子陵岔開話題道:“我差點忘了問你,李小子的功夫究竟如何?”
寇仲道:“在那樣的情況下,我們仍傷不了他,可知他不會差我們多少。”
寇仲沉思片刻,低聲續道:“我們現在是否正在做些很愚蠢的事呢?對契丹人的真正實力我們是一無所知,隻知彭梁會已給他們毀了。”
徐子陵斷然道:“人有時是會幹些愚蠢的事的,隻要想想很多你自以為聰明的事,後來卻證實是蠢事,遂可心中釋然。”
寇仲哈哈大笑,舉杯道:“說得好!讓小弟敬陵少一杯。”
徐子陵剛舉起杯子,心生警兆,與寇仲齊朝城門瞧去,立即同時心中叫糟。美麗如精靈的婠婠,正隨著一陣風,足不沾地似的穿過敞開的城門,向他們飄來。
此戰是知己而不知彼,已屬勝負難料。值此敵人隨時來臨的關鍵時刻,若加入這不明朗的因素,隻要婠婠到時扯扯他們後腿,恐怕他們想落荒而逃也有所不能。
婠婠素衣赤足,俏臉帶著一絲盈盈淺笑,以一個無比優雅的姿態,坐進兩人對麵的空椅子去。寇仲和徐子陵不約而同的目顯厲芒,殺機大盛。
若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霹靂手段,擊得眼前落單的妖女或傷或死,豈非理想之致。這可說是個從未有過的念頭。以前盡管口中說得硬,但心知肚明根本沒有能力收拾她。但兩人的武功每天都在突飛猛進,如能聯手合擊,而婠婠又不落荒而逃的話,恐怕連婠婠亦不敢否定有此可能。
婠婠以她低沉柔韌如棉似絮的誘人聲音淡然道:“君子動口不動手,若你們不肯做君子的話,首先遭殃的將是你們新結交那班彭梁會兄弟。”
兩人愕然以對。
隻簡單的幾句話,婠婠便展示出她已掌握了全盤的局勢,還包括了他們致命的弱點。
他們之所以答應陳家風等仗義出手,並非為了要替隻代表另一幫強徒的幫會報仇雪恨,而是基於三個原因。最主要是不希望這麽一個美麗安寧的古城,毀於一旦;其次是因異族入侵**中原而起同仇敵愾的義憤;最後的一個原因,才是希望能守株待宇文化及這兔子送上門來。在這裏刺殺宇文化及,自然比在他的地頭行事容易多了。可是婠婠這麽來搗亂,讓他們如何可分心應付?
寇仲忙堆起笑容,嘻嘻道:“大小姐請息怒,喝杯水酒再說,肚子餓嗎?齋菜保證沒有下毒呀!”
婠婠笑意盈盈地瞧著寇仲為她殷勤斟酒,柔聲道:“這才乖嘛!就算是敵人,有時也可坐下來喝酒談心的!”
自從正式翻臉動手以來,徐子陵從未曾在這麽親近的距離及平和的氣氛下靜心細看這魔教妖女。無論他如何去找尋,也難以從她的氣質搜索到半點邪異的東西,卻偏偏曾親眼目睹她凶殘冷酷的手段。她的絕世容色亦可與師妃暄比美而不遜色,分別處隻在於後者會令人聯想到空山靈雨,而婠婠則使人想起荒漠和禿原。
婠婠並沒有拿起酒杯,目光飄到徐子陵處,櫻唇輕啟地說道:“子陵現在可否拋開舊怨,大家作一個商量呢?”
徐子陵訝道:“你這麽乘人之危,還說是有商有量嗎?”
婠婠語帶嘲諷地說道:“現在誰不是乘人之危?誰不想乘人之危?子陵並非是第一天到江湖來混,為何仍要說出這種言詞。”
寇仲知徐子陵性格,怕他們鬧僵,忙插嘴道:“有話好說。一直以來,我也有個疑問梗在心裏,現在既講明是要談心,可否請大小姐你解答?”
婠婠明知他是要岔到別處去,仍樂於奉陪,欣然道:“半個時辰內窟哥的馬賊兵團將抵城門,若不太費時間,婠婠自當有問必答。”
寇仲笑道:“隻是個簡單的小問題,就是陰癸派為何要卷入這爭做天下之主的紛爭去?”
婠婠聳肩道:“誰不想主宰天下?這問題是否問得多餘一點?”
寇仲嘿然道:“對李密、王世充、竇建德、李世民等人來說,這確是個蠢問題。人生功業,莫過於建朝立代,成千百世不朽之皇圖霸業。但對令師祝玉妍又或婠小姐來說,真正的追求,怕不是人世間的財富或權力吧!”
婠婠微微一笑道:“想不到你能這麽了解我們。或者可以這樣說吧!誰主天下等於我們和慈航靜齋的鬥爭的一個擴展和延續。也是基於這原因,我才肯坐下來和你們平心靜氣地說話。否則若我們傾盡全力來對付你們,你們以為可以挨得多久呢?”
寇仲哂道:“不要恐嚇我們!你以前不是試過全力對付我們嗎?隻是不成功吧!”
婠婠露出一個似是憐惜他無知的幽怨表情,歎息道:“在東都時,我們確有殺你們的心,正確點說該是隻殺你們其中之一,卻投鼠忌器,敝師也因種種顧忌不敢隨便出手,其中因由,你們仔細想想吧!”
頓了一頓,又幽幽歎道:“我們要對付你們的原因,除了楊公寶藏外,更怕你們會站在慈航靜齋的一方,現在這憂慮當然變成多餘的。”
徐子陵冷哼道:“廢話!你之前不是想殺我嗎?”
婠婠直認不諱地說道:“我的確想把你除去。卻不是如你所想的原因,子陵想聽嗎?”
寇仲怕他們再吵起來,壞了大事,代答道:“當然想得要命!”
徐子陵隻好不置可否地閉上嘴巴。
婠婠眼中射出溫柔無比的神色,其中蘊含的感情豐富得就像拍打江岸的浪潮般連綿不絕,輕輕道:“首先是子陵你和師妃暄已建立起微妙的關係,這對我們來說乃頭等大忌,其次是婠婠有點害怕會情不自禁地傾心於你。”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失聲道:“什麽?”
瞧著徐子陵紅暈升起的俊臉和尷尬萬分的表情,婠婠“噗嗤”地嬌笑道:“話至此已盡,信不信則由你。”
蹄聲漸起,自遠而近。窟哥終於來了。
但寇仲和徐子陵再沒有先前的信心和把握。
婠婠的笑容卻更甜更美。
婠婠保持著她一貫的清冷篤定,玉容沒有因漸趨響亮驟急的密集蹄音而有絲毫變異,淡淡地說道:“隻要你們肯答應讓我們在楊公寶藏內先取其中一件東西,我們可暫時議和,息止幹戈。”
寇仲與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後,皺眉道:“究竟是什麽東西那麽重要,可否清楚說出,讓我們好好考慮。”
婠婠露出一個嬌媚誘人的表情,聳起肩胛,眯了寇仲一眼道:“可以是個盒子,也可能是個小箱,但絕對和財富兵器沒有關係,至於裏麵是什麽東西,請恕奴家須賣個關子,總言之你們得到它並沒有用處。”
寇仲苦笑道:“不要用這種眼光表情款待小弟好嗎?惹得小弟誤會了不太好,因為小弟一向愛自作多情的。”
蹄音驟止於城門之外,動靜對比,尤加重山雨欲來前的沉重氣氛。
寇仲向徐子陵道:“這項交易似對我們沒有什麽損害,縱使深仇大恨,也可等起出楊公寶藏後計較。”
暗裏在台下踢了徐子陵一腳。徐子陵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每過一天,他們多一分和陰癸派抗爭的把握,但若現在說不攏大家反目動手,則隻會是一敗塗地的結局。
歎了一口氣,徐子陵沉聲道:“你愛怎樣就怎樣吧!”
寇仲哈哈笑道:“就此一言為定,但假若你食言妄動幹戈,此事便拉倒。”
蹄音再起,踏上跨過護城河的吊橋時更是轟隆如雷鳴,數十騎從城門處鑽出來,均是緩騎而行,小心翼翼的神態。
婠婠像完全不知契丹馬賊揮軍入城的樣子,伸出纖手,屈曲尾指嫵媚地道:“我們勾指作實,反悔者不得好死。”
寇仲引頭伸頸,細察她欺霜賽雪的玉手,疑惑地道:“不是又有什麽陰謀詭計吧?”
入城的敵寇隻有百來人,進城的先頭部隊迅快地散往長街兩邊,疑惑地打量圍著一桌酒菜坐在街心言笑晏晏的三個男女,顯是做夢都想不到城內會是這麽一番情景。
婠婠嗔道:“膽小鬼!枉我還當你是能令人家傾心的男人。”
寇仲笑嘻嘻地探出尾指和她勾個結實。
急遽的蹄聲再起,十多騎箭矢般衝入城來,直奔至三人坐處十丈許遠,勒馬停下,一字排開。戰馬跳蹄狂嘶,十多對凶厲的目光全落到三人身上,無不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
婠婠扣著寇仲的小指,拉扯三下,嬌笑道:“寇郎啊!你莫要反悔呀!否則奴家絕不會放過你的。”
她的話落在不知情的外人耳裏,定會以為他們正立下此生不渝的情約。
賊寇領頭者是個虯髯繞頰的凶猛大漢,背插雙斧,身披獸皮黑革,氣勢逼人。他左旁有個年約五旬的漢人老者,容顏冷峻,雙目神光電射,一望而知必是內家高手。其他是麵相凶狠,身形剽悍的契丹壯漢,露出**臂膀的都戴有護臂或護腕的鐵箍,更添其雄猛之態。
寇仲收回尾指,雙目精芒電射,落到那背插雙斧,仍高踞馬上的契丹大漢臉上,大喝道:“兀那漢子,是否就是來自契丹的窟哥?”
“鏗鏘”之聲響個不絕,眾寇除那漢人老叟和窟哥外,百多人同時掣出各式各樣的兵器,作勢欲撲,擺出恃強動手的姿態。
那老叟湊近窟哥說了兩句話,窟哥打出製止手下妄動的手勢,到所有人沉靜下來,大喝道:“既知我窟哥之名,還敢坐在這裏卿卿我我,風花雪月,是否活得不耐煩?”
他的漢語幹澀生硬,偏又愛咬文嚼字,令人發噱。
寇仲舒服地把背脊挨靠椅背,斜眼兜著他道:“老兄你說得好,我們既知你是何方神聖,卻又敢坐在這裏飲酒作樂,恭候大駕,自然不是因活得不耐煩了!”
婠婠見他說時擠眉弄眼,“噗嗤”嬌笑,接著盈盈起立,別轉嬌軀,迎著因驟睹她姿容豔色而目瞪口呆的眾寇甜甜笑道:“我隻是個過路的客人,你們要打生打死,一概與我無關,奴家要走了!”
寇仲和徐子陵知她殺人在即,也不知該高興還是不滿。
窟哥劇震道:“請問美人兒欲要到哪裏去?”
他一時不備下被婠婠的絕世容貌完全震懾,竟說出這麽一句彬彬有禮,與其一向作風完全不配的話來。
婠婠移到寇仲和徐子陵背後,累得兩人提心吊膽,收起笑容,恢複一貫的冰冷,目光射在那老者身上,柔聲道:“這位前輩該是橫行東北,有“狼王”之稱的米放老師吧?近來絕跡中原,想不到竟是投靠了契丹人。”
米放色變道:“你是何派何人弟子,竟知道米某人來曆。”
寇仲長笑道:“米老兒你坐穩,這位大小姐的師尊就是……對不起!”
婠婠收回攻向他的天魔勁,從容道:“這才是聽話的孩子嘛!”
窟哥等麵麵相覷,想破腦袋仍弄不清楚三人的關係。
徐子陵不耐煩地說道:“小姐你不是要走嗎?”
婠婠倏地移前,似欲在窟哥和米放兩騎間穿過,往城門飄去。
寇仲嚷道:“請順手關上城門!”
窟哥長笑道:“美人兒想走嗎?沒那麽容易吧!”
米放則露出凝重神色,雙目一眨不眨地盯著婠婠的赤足。
左右各兩騎馳出,交叉般朝婠婠合攏過去。
這些契丹人從小在馬背上長大,人人騎術精湛,從馬背擒人,正是拿手把戲。隻有寇仲和徐子陵素知婠婠狠辣的手段,遂有不忍卒睹的感覺。
他們當然不會阻止,這些馬賊人人作惡多端,沒有一個不是死有餘辜。
四騎此時離婠婠愈來愈近,眾賊齊聲呐喊,為同夥弟兄喝彩打氣,聲震長街。城門處再湧入數十騎,因好奇心而進城觀看。忽然最接近婠婠的左右兩騎猛勒馬韁,戰馬立時人立而起,離地的雙蹄朝婠婠方向亂蹬。另兩騎則加速衝向婠婠,騎術之精,配合之妙,讓人歎為觀止。
婠婠似是全無反抗之力,被兩馬夾在中間。
另兩騎前蹄落地的一刻,驀地人喊馬嘶,夾著婠婠的兩匹健馬傾山倒柱般地往外側拋,馬上本是悍勇無比的契丹騎士卻毫無抗力,渾身軟綿綿地和馬兒向反方墜往婠婠身邊處。即使以寇仲和徐子陵的眼力,也看不清楚婠婠使了什麽手段。
“砰!”“砰!”馬兒同時墜地,塵土揚起,接著動也不動,立斃當場。
婠婠不費吹灰之力地提起兩人,隨手拋出,重重撞在另兩騎的馬頭處。
眾賊為這突變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之際,馬上騎士有若觸電,七孔噴血地頹然倒跌下馬,反是馬兒沒有半點事兒。被擲兩人亦翻跌地上,眼耳口鼻全溢出鮮血。如此霸道的功夫,看得窟哥和米放臉色遽變。
窟哥首先定過神來,怒喝道:“殺了他們!”
眾賊策騎一擁而上。
婠婠向兩人回眸一笑道:“關中再見吧!”
兩條絲帶穿花蝴蝶般從袖內飛出,攔截者應帶人仰馬翻,馬賊群亂成一團,竟沒有人阻礙她少許時間。
寇仲瞧著她硬殺出一條通往城門的血路,駭然道:“她怎知楊公寶藏是在關中的?”
徐子陵雙掌一推桌沿,整張台麵應掌離開腳架,旋轉飛出,迎往正衝殺過來的十多名馬賊,嚷道:“我又不是她肚子內的蛔蟲,怎會知道?”
桌麵愈轉愈快,上放的酒菜碗碟都像黏實在台麵,隨桌急旋,沒半個掉下來。
早在台子旋離的刹那,寇仲順手拿起一瓶酒,此時邊咬掉塞子,邊含糊不清地說道:“我們為受害同胞取回血債的時候到了!”
兩聲慘叫,桌子把兩名馬賊從馬背撞得飛跌開去,戰馬受驚嚇,橫闖亂撞,亂成一片。
“呼!”寇仲把口中塞子運勁吐出,擊中一名策馬衝來的馬賊麵門處,來人翻跌下馬。另一腳挑飛腳架,撞倒另一人。
他仍大馬金刀坐在椅內,左手舉壺痛飲,另手拔出井中月,漫不經意看也不看的隨手揮出。“當!”俯身運矛刺來的契丹惡漢被他一拖一帶,連矛帶人衝跌地上,弄得頭破血流,呻吟不起,而馬兒則空騎竄往他右後方空廣的長街暗處去了。
“砰!”“砰!”
兩名殺至的騎士應徐子陵的劈空掌吐血墜馬,其中一匹馬仍朝徐子陵正麵衝來,給他使出卸勁以掌背一帶馬頭,恰好改向從另兩個敵人間穿過。
寇仲大笑道:“痛快!痛快!”
戰幕全麵拉開。
婠婠此時剛殺出城門外,牽引了敵人的主力。寇仲一聲長嘯。埋伏在城門上的陳家風等人通過城牆的垛穴以弩弓勁箭,居高臨下迎頭射擊敵人,又拋下點燃了的炮竹,一時“砰砰”,駭得戰馬四處亂竄。混亂之際,敵寇哪能分辨出隻有五十來人在整蠱作怪,還以為中了埋伏,軍心大亂。
寇仲弓身撲起,左手使出屠叔方教的截脈手法,一把抓著刺來的長槍,運勁送出螺旋勁,震得敵人拋離馬背;右手呼地揮刀,挑中敵兵,然後聽風辨聲,往前一晃,避過從後側射來的勁箭,所有動作一氣嗬成,連自己都感到非常滿意。他已非戰場上的新兵,兼且經驗老到,深明在群戰內最忌花巧虛式,最重要是迅速準確,務求一招斃敵。
驀地左方勁風罩至,寇仲認得是窟哥的雙斧,哈哈笑道:“哥老兄的美人兒溜了嗎?癩蝦蟆豈非吃不到天鵝肉。這麽深奧的一句你明白嗎?要不要我說得淺易些。”
口上雖極盡冷嘲熱諷的能事,手底卻毫不閑著,硬接敵人由馬上攻來的雙斧,鏗鏘連響,刀刀全力劈出,震得窟哥手腕發麻,惟有拉馬避開。
“砰!”寇仲右腿飛起,踢在另一敵寇踏腳的馬蹬上,狂猛的勁力竟把那人衝上半空,他再加一記隔空拳,那不幸者如遭雷擊,血濺拋飛往尋丈之外。如此威勢,登時嚇得攻上來的另數名敵人撒馬散逃。
徐子陵亦大展神威,大開大闔的掌風拳勁,配合臨場創製細膩玄奧的手法,視對方刀矛劍戟如無物,見矛破矛,逢槍破槍,擋者披靡。
由於城內的百多敵人分別被兩人牽製,陳家風等又能成功依照計劃將敵人在城門吊橋處斷成兩截,城外的既不能來援,城內要走的更要冒上中箭之險。
“狼王”米放用的是狼牙棒,這也是他外號得名的來由。他首先發覺坐騎反限製了自己的靈活性,於是一個倒翻,飛臨徐子陵上方,疾施殺手,狼牙棒如風雷迸發,當頭劈下。徐子陵一指點出,正中狼牙棒,螺旋勁猛送下,米放悶哼一聲,硬被震得再一個空翻,竟到了五丈的高處。
徐子陵大喝道:“仲少!這老家夥是你的!”
寇仲一聲領命,逼開跳下馬背戮力圍攻他的五名敵寇,井中月化作黃虹,斜衝而起,勁箭般往半空的米放射去。
此時由城門至兩人被圍攻處長達數十步的一截長街,已躺滿不下七八十個的死傷者,其中至少一半是折在已走得無影無蹤的婠婠纖手之下,其他則或是中箭,或是被寇仲和徐子陵所殺,可見戰況之烈。
在熊熊火光照耀下,長街彷似變成修羅地獄。窟哥見勢不妙,大叫“米公小心”,正要淩空攔截,徐子陵已斜掠而至,揮拳痛擊。窟哥心神大亂,首次想到這場仗已在糊裏糊塗中敗個一塌糊塗。
“嗆!”清響震懾全場。
寇仲人刀合一,與空中力圖自保的米放錯身而過,後者像斷線風箏般投往道旁,“砰”的一聲撞破了一間店鋪的封門木板,掉進鋪內,雙腳則曲起架在破洞外,使人感到他絕無生還之理。
“砰!”
窟哥雖在同一時間以交叉斧架著徐子陵全力一拳,卻硬被震下馬背去。徐子陵翻上馬背,反手奪過一枝刺背而來的長槍,化作萬千槍影,攻向從地上彈起的窟哥。窟哥被他殺得汗流浹背,滾地避開。
寇仲則挾斬殺米放的餘威,落到一匹空馬背上,策馬左衝右突,逢人便斬,城內僅餘的七十多名敵寇,至此銳氣全消,蜂擁逃往城門。陳家風等士氣大振,一陣箭雨,又射倒十多名敵人。窟哥知大勢已去,躍上一名手下背後,混在騎群內,逃往城外。
是役斬殺契丹馬賊達二百人之眾,也使寇仲和徐子陵威名四播,驚震天下。翌晨起來,陳家風等對他們更是敬若神明,侍候周到。
兩人在昨天那鋪子吃早點,陳家風來到兩人桌前,垂手恭敬道:“下屬已發散人手,四處號召幫中兄弟前來歸隊。”
寇仲愕然道:“你並非我下屬,回來幹嘛?”
陳家風陪笑道:“我們已商量好哩!以後決定跟隨兩位大爺闖天下。至於召人來此,則是為了宇文化及,他可不同昨晚那股馬賊,不是那麽容易應付的。”
寇仲啼笑皆非道:“無論你召來多少人手,我們也是有敗無勝之局。此事不要再提,對付宇文化及隻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你若要答謝我們,便密切注視宇文化及那方麵的動靜,有消息時立即報上來。”
陳家風一臉失望地走了。
寇仲歎道:“我們是不是真要在這裏呆等呢?江都的形勢必然非常緊急,否則李子通沒有理由不來搶像梁都這麽有戰略性的大城。”
忽然見到徐子陵呆望門外,連忙瞧去,隻見數輛騾馬車載著一群男女老幼,沿街駛過。
寇仲頭皮發麻道:“我的娘啊!他們還回來幹什麽呢?”
次日黃昏。寇仲和徐子陵立在城門之上,呆看著進城大道絡繹不絕的車馬隊和拖男帶女的回城住民。碼頭的船亦從十多艘增至百多艘。本變為死城的梁都在短短兩天內完全恢複了生機。陳家風的兄弟則由五十多人增至五百人,自動自發的維持城內的秩序。
徐子陵頭昏腦脹地說道:“城守大人,現在該怎辦才好呢?”
寇仲歎道:“你問我,我去問誰?你來告訴我這個便宜城主好了。”
徐子陵苦笑道:“你不是要爭霸天下嗎?當這是個練習吧。”寇仲頹然道:“當日竟陵之戰,我仍是猶有餘悸,那時我們至少有一批訓練有素的守城隊伍,現在卻隻得彭梁會這群烏合之眾,殺殺馬賊還可以,守城嗎?跟要他們送死實沒有任何分別。”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那麽便順道試試怎樣練軍吧!你這兩天不是很勤力啃魯先生的兵法書嗎?該是學以致用的時刻。”
寇仲失聲道:“你不是說笑吧?”
徐子陵指著坐在一輛進城騾車上的幾個小男孩道:“你看他們的小臉孔吧!雖因舟車勞頓疲倦不堪,小臉上仍是充滿渴望和期待。誰願意離開住慣的城市和落地生根的家園呢?隻要有一點希望,便立即趕回來。而我們誤打誤撞下,剛巧提供了他們這點希望,你忍心再逼他們走嗎?”
寇仲駭然道:“這隻是一場誤會,不知哪個瘋子四處散播謠言,累得他們都回來了。”
徐子陵伸手攬著寇仲肩頭道:“是什麽都不重要,連李密都不是你對手,宇文化骨算是老幾,橫豎你立誌要統一天下,一於從梁都開始。”
寇仲苦著臉道:“梁都隻是一座孤城,缺糧缺水,什麽都缺,守半天都困難,最佳方法仍是各自逃生去也。”
徐子陵歎道:“不要誇大,你這叫臨陣退縮。忘記了還有彭城嗎?有彭梁會的人助你,要管治這兩座城市實是易如反掌。宇文化骨能調多少人來攻打我們?振作點吧!我和你已成了梁都全城人的唯一希望,揚州雙龍又怎容宇文化骨到這裏來放肆?”
寇仲苦笑道:“現在要爭天下的似乎是你而非我,唉!就陪你充一趟英雄吧!希望不用以死殉城。”
馬蹄踏在剛放下的吊橋處,發出雷鳴的驟響。十多名騎士在寇仲的率領下,馳進城來,在城外道上留下仍揚上半天的塵土。
徐子陵在城門迎接仆仆風塵的寇仲,陪他朝城心的總管府並騎而行。
寇仲臉色凝重地說道:“宇文化骨真是親自率軍前來,據網民說,他已知道是我們兩個在死撐大局,曾向屬下誇下海口,要把我們兩人五馬分屍來祭旗。”
徐子陵雙目射出仇恨的火燄,冷笑道:“他有多少兵馬?”
寇仲若無其事地說道:“該在一萬五千到二萬之數,以宇文智及和宇文無敵作副帥,若依玲瓏嬌教下來的觀塵之法,隻有宇文化骨的五千親兵是訓練有素的精兵,其他的都是招募不久的新兵。”
接著低聲問道:“這兩天有什麽新發展?”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有位老朋友正在總管府等你,由她來說,會比較清楚點。”
寇仲步入總管府的大堂,風采如昔的彭梁會三當家“豔娘子”任媚媚含笑相迎。
寇仲大喜道:“三當家來了就好哩!這裏可交回給你了。”
任媚媚沒好氣地說道:“哪有這麽便宜的事,若非有你兩個在這裏主持,本姑娘才沒興趣來呢。”
陳家風在旁陪笑道:“坐下再說!坐下再說!”
坐好後,徐子陵道:“三當家今早才到,還帶來了數百名兄弟,使我們的軍力增至三千人。”
任媚媚搖頭道:“請不要再稱我作三當家,彭梁會已完啦,現在要看你們的了!”
寇仲和徐子陵愕然以對,前者問:“貴會的聶先生到哪裏去呢?”
任媚媚神色一暗道:“梁都一戰,大當家被宇文化及所傷,一直未能痊愈,到最近與窟哥之戰,新傷舊患交迸下,於十日前不治去世,所以彭梁會已完蛋。”
寇仲道:“還有你三當家嘛!”
任媚媚苦笑道:“你們也知我有多少斤兩,現在會內的兄弟希望能借助你們的力量,為死去的兄弟報仇雪恨。現在誰不識寇仲和徐子陵的大名。”
寇仲問道:“彭城的情況如何?”
任媚媚道:“彭城已被契丹惡賊弄成頹垣敗瓦,沒有幾年工夫,休想恢複元氣。”
寇仲愕然道:“那就糟了!我還想重施李密大敗宇文化骨的故技,把軍力平均分布兩城,他攻任何一城,另一城的人就去拖他後腿,但彭城若變成破城,此計便行不通。”
任媚媚道:“你不是有苦守竟陵十多天的輝煌戰績嗎?現在梁都雖兵力薄弱,卻是士氣高昂,萬眾一心,且宇文化及的軍力遠及不上當時的杜伏威,兼之士氣低落,我們不是沒有取勝機會的。”
寇仲頹然道:“徐圓朗的人撤走時,帶走了儲存倉內的所有糧草,若被斷絕供應,我們的糧草隻可支持三天。”
任媚媚道:“這個我倒有辦法,我們彭梁會在梁都和彭城間幾個鄉鎮囤積了大量糧草,隻要運進城內,至少撐得上個許月。”
兩人同時精神大振。
陳家風插口道:“請恕下屬多言,對附近的山川形勢,沒有人比我們更熟悉,可否選取險要之處,對來犯的敵軍施以伏擊,隻要能燒掉宇文化及的糧草,我們可勝算大增。”
寇仲道:“宇文化骨乃能征慣戰,深悉兵法的人,不會那麽容易讓我們伏擊燒糧,定要另想他法才行。”
徐子陵微笑道:“我們可能仍有救星。”
三人愕然望向他。
徐子陵淡然道:“宇文化骨之所以那麽想奪取梁都,自然是知竇建德不好惹,所以趁竇建德和徐圓朗交戰的天賜良機,一舉取得梁都,再沿渠順流攻打江都。所以最關心梁都的人,應是李子通,隻要我們肯勾勾指頭,保證他怎都要抽調人手,到來助陣。”
寇仲拍桌道:“此計極妙,李子通絕不會怕我們,梁都在我們手上,對他有利無害。我們便來個雙管齊下,一邊加強城防,運糧練兵,另一邊則派人到江都去,說服李子通出兵,誰去好呢?”
任媚媚道:“你兩人不可離開梁都,我們彭梁會一向和李子通有些交情,讓我作個說客吧!”
寇仲大力一拍徐子陵肩頭道:“都是你腦筋夠露活,我們就和宇文化骨周旋到底,讓他有來無回。”
徐子陵雙目閃過前所未見的濃深殺機,嘴角溢出一絲冷如冰霜的笑意。血債終到了血償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