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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乘疑可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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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時分,眾人在沮水東岸棄舟登陸,把七艘風帆藏在支流隱蔽處,又牽馬躲進岸旁的密林去。馬兒休息吃草時,寇仲、徐子陵、駱方、白文原、宣永五人先去觀察敵陣。董景珍的一萬精銳駐軍處離他們登岸的上遊隻有五裏遠,在沮水搭起幾個渡頭,泊著十多艘戰艦,靠岸處設有三座木寨,分別是蕭銑、朱粲和曹應龍三方麵的軍隊。他們駐軍的位置緊扼水陸要道,不但可迅速支援攻打遠安和當陽的軍隊,又可從水路或陸上趕去截擊寇仲的少帥軍,在安排上確是無懈可擊。五人大感頭痛。

白文原頹然道:“我雖清楚此地形勢,卻不知他們會分三處小丘立寨,哨樓林立不在話下,更把附近所有樹木**平,攻寨一方將無隱可藏,無險可恃。”

宣永皺眉道:“這三座木寨非常堅固,寨內外防禦充足,隻從垛孔放箭,已可粉碎我們的進攻。若有充足時間,我們尚可做一批攻寨的工具,現在卻是無法可施。”

寇仲苦惱道:“若我們不能趁今晚破敵,明天定瞞不過敵人的探子,最頭痛是以我們的兵力,攻任何一寨已嫌不足,更不用說同時攻擊三寨,看來隻有用詐才行。”

徐子陵一拍駱方肩頭,微笑道:“兄弟,怕要委屈你啦!”

一艘風帆,從支流開出,冒黑往上遊敵寨方向開去。眾人站在看台上,遙觀兩岸形勢。這晚月照當頭,把遠近山林籠罩在金黃的色光下,不用照明仍可清晰視物。

寇仲和徐子陵當然戴上麵具,好掩去真麵目。前者歎道:“下次若再以奇兵襲敵,定須計算月圓月缺,像現在這樣子,和白天偷襲分別不大。”

徐子陵問白文原道:“照白兄所知,九江的陳武是否有辦法用信鴿一類的東西,先一步知會董景珍,告知他我們會代押俘虜來給他呢?”

白文原沉吟道:“這個可能性很大,信鴿當然不懂飛到這裏來,卻可飛往夷陵去,再以快馬把信息送此。”

寇仲道:“此事很快可知,來啦!”

白文原不慌不忙,親自打出燈號,知會迎來的兩艘快艇。三船相遇後,兩艘快艇掉頭領航,指示他們停泊的位置。

尚未泊好,一名巴陵軍的將領跳上船來,向白文原施禮道:“白將軍你好!末將雷有始。董帥早知你們會來,卻不知來得這麽快。”

白文原放下心事,笑道:“事關重大,當然怎麽辛苦也要盡快趕來交人,有沒有那兩個小賊的消息?”

那叫雷有始的巴陵偏將答道:“今早有消息來,說那兩個小賊以怪招搞得榮鳳祥的百業大會一塌糊塗,咦!白將軍不是曾到那裏去嗎?該比我們更清楚。”

白文原欣然道:“此事異常複雜,容後細談,人交董帥後,雷兄不如到我方寨中敘敘。”

雷有始苦笑道:“今晚是我當值,明晚如何?那兩個小賊一向神出鬼沒,李密、宇文化及、李子通等均非他們對手,不打醒十二個精神怎成。”

寇仲和徐子陵泛起奇異的感覺。這可不是客氣話,而是出自敵人之口帶有深切戒懼的真心話,可見他們確是名懾天下,難怪蕭銑、朱粲和曹應龍會這麽處心積慮算計他們,比之飛馬牧場更被重視。船身輕顫,靠泊渡頭。

白文原喝道:“把人押來!”

當下自有人把駱方推出來,交由寇仲和徐子陵左右看管,押下船去,表麵看來,駱方曾被毒打一番,不但衣衫破爛,臉上還見瘀黑血腫。其他人仍留在船上。

雷有始領路,隨口道:“你們的船吃水這麽深,定是裝滿貨物。”

後麵寇、徐、駱聽得暗暗心驚,白文原若無其事地笑道:“雷兄的眼力真厲害,整個倉底全是米糧,不吃重才怪,若非順風,也不能這麽快趕到這裏來。”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看出對方心內的讚賞,白文原這幾句話,連消帶打,不但捧了雷有始,解釋船重的問題,最要緊是指出因順風的關係,故能以這種速度趕來,免去對方的疑慮。

抵達岸上,一隊二十多人的巴陵軍護在前後,步往巴陵軍的陸寨。

雷有始回頭瞥了“垂頭喪氣”的駱方一眼,低聲道:“這小子看來吃過白將軍的苦頭,究竟叫什麽名字,可曾問得什麽有用的消息?”

白文原正等著他這番話,欣然道:“此子叫駱方,是飛馬牧場副執事級的重要人物。這次是去向那兩個小賊求援,自己則早一步回來知會商秀珣有關整個反攻我們的大計,你說這消息有用嗎?”

雷有始動容道:“這消息真是非同小可,白將軍確有辦法。”

白文原陰惻惻道:“還不是那一套老手段,誰人的口可比毒刑更硬。”

雷有始向前麵的一名巴陵軍喝道:“立即飛報董帥,白將軍有天大重要的消息須立即麵陳。”

兵衛應命飛奔去了。

雷有始忽地邪笑道:“前天在這附近村落拿了批村姑娘,其中有兩個長得相當標致,白將軍有興趣嗎?”

寇仲和徐子陵眼中同時閃過殺機。

白文原笑道:“留給雷兄享用吧!我剛到過合肥,雷兄該明白啦!”

雷有始大樂道:“明白!明白!唉!荒山野嶺的生活實在太枯燥。”

此時眾人轉上丘坡通往山寨的路,隻見路旁兩邊均有三重陷馬坑,裏麵插滿尖刺,看得寇仲等大叫僥幸。若非有此賺門而入的妙計,憑那不足兩千人的軍力,去攻打分守三座木寨內的萬人部隊,隻等於燈蛾撲火,又或螳臂當車。

帥將內燈火通明。董景珍踞坐帥椅上,左右各有四名將領,均目不轉睛盯著被押進帳內的駱方。董景珍年約四十,是瘦高個兒,方臉大耳,臉上線條分明,下巴兜起突出,眉濃發粗,長相頗為威猛。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喝道:“跪下!”

駱方一陣顫抖,像雙腿發軟般跪往地上,低垂頭,有模有樣,連寇仲、徐子陵和白文原都看不出破綻。除雷有始外,其他兵衛沒有跟進帳內。

董景珍哈哈笑道:“白將軍能從這小子口中問出這麽重要的軍情,為聯軍立下大功,可喜可賀。”

白文原轉向寇、徐兩人命令道:“你們到帳外等候。”

寇仲和徐子陵轟然接令,轉身出帳。帥帳居於木寨中央,周圍有大片空間,其他營帳均在五十步外,四周有八名軍士把守站崗。隨雷有始來的二十名軍衛正沿舊路準備出寨返回渡頭處。兩人追在他們身後,朝寨門走去。

營內軍士,均已入帳休息就寢,隻餘下當值的衛士把守巡邏,除了貫通四方寨門的通路上掛有照明風燈,營地一片昏暗,在明月下營帳像一個個墳起的包子。寨門處有十多名軍士執勤把守,其中四名分別在寨門兩旁高起近三丈的哨樓站崗,不過由於誰都想不到敵人已至,故警覺性極低,戒備怠弛。把門者見眾人來到,忙拉開一邊閘門,讓他們通過。

宣永等隨船而來,擠在船倉內的五百精銳,早解決掉渡頭上的巴陵軍,又接應了其他趕至的己方人馬,宣永親自率領十多名輕功高明者,藏身最接近丘腳的陷馬坑內,此時見寨門打開,忙撲將出來。

哨樓上的士兵首先察覺,待要喝問時,寇仲騰身而起,握在手上的飛刀連珠發放,四名軍士慘哼一聲,已成了糊塗鬼。徐子陵同時發動,虎入羊群般揮動勁拳,把門的軍士紛紛倒地,連呼叫的時間都沒有。寇仲則淩空換氣,一個筋鬥翻出寨門,配合搶上來的宣永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收拾正要出寨馳援的巴陵軍。在眨幾下眼的高速下,固若金湯的寨門,落入他們的控製裏。

與宣永等會合後,寇仲下令道:“先收拾巡兵和哨樓上的人,以免他們示警。”手下應命去了。

少帥軍從渡頭那邊源源開來。

寇仲和徐子陵伸手互握一下以作慶賀,心中都有僥幸的感覺。營內雖有超過四千人的巴陵軍,但隻有等待屠戮的份兒。作好準備和配合後,寇仲和徐子陵帶著換上敵人軍服的二十名少帥軍,掉頭往帥帳走去。

守衛帥將的軍士見他們去而複返,更是由寇仲和徐子陵帶頭,均感奇怪。宣永等趁他們注意力全集中到寇仲諸人身上,分從暗處撲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製伏這些軍士。隻聽董景珍的大笑聲從帳內傳來道:“駱兄弟確是知情識趣,既肯投靠我方,我可包保你將來富貴榮華,子孫福澤無窮。”

寇仲和徐子陵揭帳而入。

董景珍等愕然朝他們瞧來時,白文原和駱方首先發難,向最接近的人發動攻擊。寇仲井中月出鞘,化作一道黃芒,往兵器仍擱在一旁的董景珍劈去。徐子陵則雙拳隔空遠擊,攻向董景珍左右兩旁的將領。一時刀光劍影,彌漫帳內。

董景珍也是了得,竟臨危不亂,破帳後跌,滾出帳外,雖避過寇仲驚天動地的一刀,卻避不開宣永的鳥啄擊和十多把圈殺上來的刀劍,頓時多處受傷淌血,若非他護體真氣雄勁深厚,又往空處滾開,早命喪當場。井中月如影附形,迎頭劈下。董景珍怒吼一聲,右掌施出精妙絕倫的救命招數,掃在井中月鋒口處。螺旋勁隨掌而入。一個是順勢全力而赴,一方是負傷後倉促應戰,高下自有天壤雲泥之別。董景珍全身劇顫,球子般不自然地往後翻滾,鮮血不住從口中噴灑,最後癱倒地上,隻能喘氣。

徐子陵撲出帳外,笑道:“全解決哩!”

寇仲環目一掃,見到附近營帳的人已被打鬥聲驚醒,一把扯下麵具,喝道:“降者免,抗者殺無赦!”眾人領命去了。

寇仲瞥了正被手下以牛皮索縛起手腳的董景珍一眼,向徐子陵歎道:“陵少該知我是別無選擇,戰場上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別忘記他們對這本是太平的地方造成多麽大的損害。”

徐子陵苦笑道:“我又沒責怪你,何用說這麽多話,來吧!”領先去了。

那根本不算一場戰爭。由於董景珍和一眾將領被擒在先,在睡夢中驚醒的巴陵軍群龍無首,紛紛投降,減去寇仲很多殺孽。

二更時分,整個木寨均落到寇仲手上,使他們可進行計劃中的第二步。

寇仲、徐子陵、白文原押著垂頭喪氣的董景珍,偕同四十多名扮成董景珍親衛的手下,策馬向由朱粲另一大將聞良統領的木寨馳去,隨後則是宣永的千名少帥軍。駱方和其他數百人,則留守木寨。

眾人長驅直進,抵達半裏外迦樓羅軍的木寨,喝門道:“董景珍大帥有急事見聞帥,已有少帥軍行蹤的消息。”

白文原亦喝道:“是我!快開門迎入。”

把門者怎知是詐,既見到董景珍,又見到己方將領白文原,一邊派人飛報高臥帳內的聞良,一邊開門。門剛打開,眾人一擁而入,見人便殺,一時喊聲震天,驚醒了營內軍士的好夢。宣永的大軍潮水般衝上來,湧入木寨內,四處放火,肆意破壞。

不片刻整個木寨已陷進熊熊烈火內,迦樓羅軍糊裏糊塗中隻會打開其他寨門,落荒逃命。曹應龍的寇兵率眾來援,給埋伏恭候的少帥軍殺個落花流水,棄寨竄逃。到天明時,由三方麵組成的精銳聯軍,再不存在。

董景珍被押進帳內。

寇仲起立相迎道:“速為董帥解縛!”

解他進來的衛士為之愕然,在寇仲的再次催促下,才拔出匕首,為董景珍挑斷牛筋。

寇仲命手下退出帳外,欣然道:“董大將軍請坐。”

董景珍環目一掃本屬於自己的帥帳,頹然歎道:“你殺我吧!我董景珍是絕不會歸降你這種乳臭未幹的小兒的。”

寇仲絲毫不以為忤,笑意盈盈地說道:“我知董大將軍輸得不服,但事實如此,再無法改變過來,董大將軍認為對嗎?”

董景珍仍是那句話,道:“殺了我吧!”

若非他內傷頗重,早便試圖乘機突圍。

寇仲淡然自若,道:“我並非要你投降我方,你的親族父母妻兒全在巴陵,我如硬逼你投降,又或宣稱你投降我方,所以才助我去搗破另兩個木寨,豈非會害死你的家人族人,這種事豈是我寇仲做的。”

董景珍聽到最後幾句,已是麵無人色,皆因知道他不是虛聲恫嚇,這一招比威脅要殺死他更毒辣,頹然道:“你好狠!說出來吧!”

寇仲雙目寒芒一閃道:“和你談一宗交易,隻要你答應,你可和被俘的兩千多名手下立即乘便宜船返回夷陵;若走陸路,朱粲和曹應龍定不會放過你,因為他們已認定是你攻擊他們。”

董景珍像衰老了幾年般,頹然坐入椅內去。

寇仲則坐入本屬董景珍的帥椅,道:“我想知道朱粲和曹應龍分別攻打遠安和當陽兩軍的虛實布置。”

董景珍皺眉道:“他們怎肯讓我知道軍事上的秘密?你這是否強人所難?不如幹脆殺掉我吧!”

寇仲一對虎目射出懾人的奇光,籠罩董景珍,緩緩拔出井中月,擱在身旁幾上,沉聲道:“我以誠意待大將軍,大將軍卻當我寇仲是傻瓜,說不定我真會一刀斬下大將軍首級,再把大將軍的手下全體斬首,勿怪我沒說個清楚明白。”

董景珍變色道:“士可殺,不可辱,要殺要剮,董某人絕不皺半下眉頭,卻不能侮辱我的……”

寇仲“嘿”的一聲,截斷他的話,搖頭道:“大將軍最好不要把話說滿。蕭銑是怎樣的人,我和你都很清楚,鏟除我們和飛馬牧場後,接著就是對付朱粲和曹應龍。現在有這種合作機會,董大將軍怎會不乘機順便暗探他們兩軍的虛實。”

董景珍雙目一轉,垂首道:“這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寇仲知擊中他要害,更知他並不像表麵的寧死不屈,否則昨晚就不會在劍鋒下屈服,陪他們去賺門破寨。長身而起道:“既是如此,我們也沒有什麽話好說,董大將軍有沒有興趣去旁觀你的兄弟們逐一人頭落地的情景?”

董景珍慘然道:“你贏啦!”

寇仲昂然出帳,來到等待他好消息的徐子陵、駱方、宣永和白文原身前,打出勝利的手勢。宣永用下頷翹向帥帳,請示如何處置董景珍。

寇仲微笑道:“當然是以禮相待,我寇仲豈是殘忍好殺之徒。所有俘虜立即釋放,讓他們坐船離開,卻不可帶走兵器馬匹,給他們夠兩天用的糧草便成。”

宣永應命去了。

寇仲與徐子陵、駱方、白文原朝寨門走去,邊道:“現在朱粲和曹應龍定會以為蕭銑謀害他們,你們認為他們會作出怎樣的反應?”

駱方懷疑地道:“董景珍是否說謊?”

寇仲胸有成竹地說道:“有白兄這深悉朱粲虛實和對曹應龍也有一定認識的人在,怎輪到他胡言亂語。他隻是貪生怕死之徒,為了性命,說不定連老爹都可出賣,何況根本是敵非友的朱粲和賊頭曹應龍呢?”

徐子陵思索道:“問題是朱粲和曹應龍是否真的以為蕭銑背叛盟約,而白兄則因朱媚的陷害而歸附蕭銑。”

白文原斷然道:“曹應龍我不敢保證,但朱粲脾氣暴烈,在心痛手下精銳的慘重傷亡,愛將聞良戰死的情況下,必把所有怨恨放到蕭銑身上,有理都說不清。”

寇仲得意道:“最精彩是朱粲怎都想不到我會從大江來,縮短至少三天的行程,這個黑鍋董景珍是背定哩!”

四人步出寨外。漫天陽光下,山野草丘在前方擴展,使人精神一振。

徐子陵長長籲出一口氣,歎道:“那就成了。若朱曹確信蕭銑背盟,那蕭銑的下一步定是渡江北上,乘兩人的大軍陷身於當陽和安遠的攻城戰時,攻占他們的大本營。在這種情況下,兩人隻有立即退軍,形勢若此,少帥該知怎麽做的了。”

白文原點頭道:“朱粲和曹應龍不但會猜疑蕭銑,在這種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情況下,更會互相猜忌,難以合作,我們將有可乘之機。”

寇仲淡然道:“憑我們現在的兵力,即使加上飛馬牧場和竟陵獨霸山莊的舊有兵將,隻可襲擊其中一軍,白兄認為我們該選哪一個不幸的人?”

白文原感激道:“隻是少帥這句話,已可令文原甘心為你效力。坦白說,我當然想選朱粲好報大恨深仇,但在戰略上卻極為不智,這可分三方麵來說。”

駱方訝道:“我隻想到朱粲軍力強而曹應龍軍力弱,卻想不到還有另外兩個原因。”

白文原微笑道:“駱兄弟隻是一時想不到吧!”

徐子陵道:“我隻能猜多一個原因,就是若我們擊垮朱粲,蕭銑會將錯就錯,立即揮軍渡江,攻占兩個盛怒盟友的土地。曹應龍終是流寇,善攻不善守,在阻止蕭銑北渡,這方麵怎都及不上朱粲。”

寇仲笑道:“第三個原因可以揭盅哩!”

白文原欣然道:“事實上徐兄已說了出來。曹應龍軍力雖達四萬之眾,但始終是流寇馬賊,因緣際會湊合出來的烏合之師,勝時氣勢如虹,一旦見己方敗軍湧回來,又要倉促撤退,包保人心惶惶,無心戀戰。他們並不像朱粲的手下般有家園親族需要拱衛,多是孑然一身,說走便走,隻要我們能準確猜度出他們撤走的方法和路線,將可一舉為民徹底除害。”

寇仲歎道:“白兄的看法精微獨到,朱粲父女欲置你於死地,實是不智。”

白文原苦笑道:“我正是因為大力反對與曹應龍結盟,遂惹起朱粲的殺機,朱媚則是對我日久生厭,幸好有兩位搭救。這幾天來與諸位並肩作戰,實是前所未有的快事。”

寇仲大力一拍他肩頭,長笑道:“以後大家就是自家兄弟啊!”

駱方興奮得臉孔通紅,嚷道:“曹應龍惡貫滿盈,我們殺他一個片甲不留。”

寇仲道:“照白兄弟猜估,曹應龍會撤往何方呢?”

白文原掏出圖卷,挑出其中一張,攤放地上,三人隨他蹲下,隻聽他道:“在結盟前,曹應龍被我所敗,退往竟陵南麵漢水之西的豐鄉,攻占附近百多條村落,所以他根本無所選擇,隻能東走撤返老巢,首先他要橫渡沮水,過荊山,再渡過漳水。倘若我們在漳水設伏,趁他渡江時兩麵夾擊,保證他們永遠回不了老巢。”

寇仲點頭道:“此計天衣無縫。”

探手搭上駱方肩頭,笑道:“小方知該怎麽辦啦!”

駱方奮然道:“現在我立刻趕返牧場,通知場主。”

少帥軍源源開進漳水東岸一座密林內,設營造飯,人馬均須爭取休息的時間,好消解連續三天日夜兼程趕路的勞累。寇仲、徐子陵、白文原和宣永四人則馬不停蹄,沿漳水東岸往上遊馳去。

來到河道一處特別收窄的水峽時,白文原以馬鞭遙指道:“若我們有足夠時間,可於此處裝設木柵,再以布帛包裹沙石沉江,堵截河水。當曹應龍渡江時,即可搗毀水柵,讓奔騰的河水一下子把曹應龍渡江的賊眾衝走,使他們首尾斷成兩截,那時我們乘勢掩殺,更是不費吹灰之力。”

宣永可惜地道:“先不說我們沒有布帛,要造這麽一道攔河木柵,至少要十多日的時間,別說是勞師動眾,在時間上我們實在應付不來。”

徐子陵道:“白兄曾多次與曹應龍作戰,是否有什麽須特別注意他的地方?”

白文原沉吟道:“曹應龍之所以能縱橫湖北,有三個原因,是行軍極快,飄忽無定,一旦遇上險阻,立即遠撤,此乃流寇本色,但確能助他屢渡難關。”頓了頓,續道:“其次就是以戰養戰,無論他們受到怎樣嚴重的挫敗和打擊,隻要他們能逃出生天,便可借到處搶掠和招納暴民入夥而迅速壯大,搶完一處搶另一處,完全沒有後顧之憂。”

寇仲道:“但不利處則在人人都隻是一個利益的結合,沒有一致的理想可言。隻要能幹掉曹應龍、房見鼎、向先三個賊頭,這盤沙散了就永不能再聚在一起。”

徐子陵想起舊隋戰敗後兵將到處放火搶掠、**婦女的慘況,斷然道:“這等殺人如麻的凶徒,我們定要全部殲滅,否則附近的村落將大禍臨頭。”

宣永點頭道:“要全殲他們雖不容易,卻非全無辦法。”

寇仲問白文原道:“曹應龍尚有什麽獨家招數?”

白文原道:“就是精於夜戰,無論行軍作戰,他們專揀夜間進行,所以能神出鬼沒,要打要逃,均占上便宜。”

寇仲皺眉道:“如何可逼得他們須在光天化日下渡江呢?”

徐子陵前所未有的積極,思忖道:“隻要能製造一種形勢,讓他們知道牧場大軍正緊躡其後,那就輪不到他們選擇白天或黑夜。”

寇仲道:“最妙是曹應龍想不到我會先一步養精蓄銳的在這邊岸上恭候他的大駕。還以為隻要渡過河流,便可拋離追兵,安返豐鄉。”

白文原一夾馬腹道:“隨我來!”掉轉馬頭,朝下遊奔回去。

停停行行,跑了十餘裏後,白文原又往上遊奔回去,四、五裏後,始飛身下馬,讓噴著白沫的馬兒可歇下來吃草休息。

白文原在岸旁仔細觀察,最後立在一處草叢哈哈笑道:“皇天不負有心人,終給我發現曹賊上次渡河的地點。”

寇仲三人大喜,來到他身旁,從他撥開的長草叢內,果然發現四根粗若人身,深種地內的木樁,還有缺口供係緊繩索。眾人分頭搜索,找到八組同樣的木樁。

白文原欣然道:“這裏河麵雖闊達十丈,但水流緩平,比任何其他河段更適合渡河。”

宣永遙觀對岸,笑道:“我肯定在岸旁的密林裏,必有數以百計的浮桶,隻要以粗索串係河上,再鋪以木板,可成為浮橋,故不用一個時辰,他們就可架設八道浮橋。”

寇仲道:“答案就在眼前,隻要我們過去一看便知。”

徐子陵道:“我們必須逼得賊兵倉忙渡河,否則若讓他們先於岸上四麵列陣,又遣人在高處了望,我們便難施奇襲。”

寇仲歎道:“須看美人兒場主是否既乖且聽話了!”轉向宣永道:“今晚我們移師至此,作好一切準備,現在先渡河一看,肯定浮橋的裝備確藏在對岸後,我和文原往迎牧場的大軍,你和陵少則留守這裏。”接著長笑道:“多行不義必自斃,惡賊們啊!這次是老天爺收你,我隻是幫老天爺執行吧!”

三天後,寇仲在識途老馬的白文原帶領下,遇上曹應龍撤往漳水的賊兵,兩人在一處山腰俯瞰敵人的形勢。直到此時,他始真的鬆一口氣,肯定曹應龍果如所料,在得悉蕭銑背盟後,立即放棄攻城,改而退往豐鄉城。牧場大軍亦當在不遠。依約定,假若曹應龍退兵,牧場立即全軍出動,緊追其後。在明月的照射下,賊兵的騎隊像一條長蛇般橫過草原。

白文原道:“三寇軍大部分是步兵,騎兵不足七千人,遇到什麽事故,騎兵會奪路先行,把步卒拋在後方。”

寇仲虎目生輝,沉聲道:“用兵之要,先察敵情,這叫知彼。所謂乘疑可間,乘勞可攻,乘饑可困,乘分可圖,乘虛可掠,乘亂可取,乘其未至可撓,乘其未發可製,乘其既勝可劫,乘其既敗可追。我們已用了‘乘疑可間’這一招,破掉他們的鐵三角聯盟,逼得曹應龍四萬大軍變為落荒竄逃之鼠,如今再來一招乘敗可追,殺個他們片甲不留。”

白文原佩服道:“這番話深得兵法之旨,少帥確是學究天人。”

寇仲怎好意思告訴他全都是從魯妙子的秘笈看來的,隻好支吾以對。

白文原讚不絕口道:“少帥最厲害的一招,就是憑威逼利誘,嚇得董景珍慌忙帶領兩千多手下匆匆逃返夷陵,更令他們手無寸鐵,糧食不足,想不立即回夷陵也不成。此事定瞞不過朱粲,更確定董景珍是真凶禍首,誰會相信有人肯這麽放虎歸山的,使得蕭銑百詞莫辯。朱粲退兵,曹應龍亦惟有撤兵一途。”

寇仲笑道:“在心理上,董景珍自忖確曾把有關朱粲和曹應龍的軍情泄露我知,他有愧於心,就更不敢向盟友說個清楚明白。”接著俯視敵人,沉聲道:“隻看對方隊形不整,糧車墮在大後方,便知他們形神俱勞,心亂如麻。隻要我們劫其糧車,令他們在勞累外更加上饑餓,他們將會由亂變散,隻能亡命往漳水逃竄,希望盡早過江,我們將有機可乘。”一夾馬腹道:“來吧!”

徐子陵和宣永巡視營地,見有百多人正在紮做假草人,訝道:“是用來作什麽用途的?”

宣永道:“這叫故布疑陣。由於我們人少,很難堵截數以萬計落荒逃亡的賊兵,惟有在戰略地點以少量兵員並雜以假人,做出聲勢龐大的假象,迫得敵人隻敢朝表麵上人少處逃遁,但虛則實之,正好落在我們的陷阱中。”

徐子陵讚道:“好計!”

來到岸旁,數以千計的戰士正挖掘戰壕,又設置底藏尖刺的陷馬坑,蓋以泥草。宣永解釋道:“此是針對敵人倉促渡江而設,加上對方想不到我們埋伏在這一邊,肯定在劫難逃。”

徐子陵停下腳步,遙望對岸,沉聲道:“大戰即臨,宣兄有何感想?”

宣永與他並肩而立,喟然道:“自大龍頭被害身亡,我本以為再無征戰沙場之望!怎知得少帥提拔,不但為大龍頭報卻深仇,更可盡展所長。與少帥相處得愈久,我愈佩服他,這不單指他的智計武功,又或胸襟識見。最令人心悅誠服的是他的為人,你從不會懷疑他會猜忌你。而什麽不可能的事到了他手上全變成可能,像水到渠成似的,和他相處,既刺激又有趣。”

徐子陵暗忖,這就是寇仲的魅力,也是他爭霸天下的最大本錢。

蹄音震天,在午後的陽光下,牧場的一萬精騎潮水般從大地奔馳過來。寇仲和白文原策馬奔下斜坡,迎了上去。號角聲中,牧場由二執事柳宗道和駱方率領的兩千先鋒部隊,緩緩停下。

柳宗道的獨目射出熾熱的神色,隔遠大笑道:“仲兄弟可好,不過短短一年,你已成為名震天下的少帥。”

寇仲策馬來到他旁,探身過去和他一把抱著,笑道:“隻是浪得一點虛名,怎值柳叔卦齒,場主是否在後麵的中軍裏?”

柳宗道把他放開,另一邊的駱方搶著把白文原介紹給柳宗道認識。

柳宗道微笑道:“場主來了!”隻見先鋒軍分向兩旁散開,築成一條人馬組成的通道,同時拔出佩劍,高喊“場主萬歲”,士氣激昂沸騰至極點。

在這條人道盡端,一身甲冑、英氣凜然的商秀珣策騎一匹通體雪白,不見一絲雜毛,神駿之極的戰馬,風馳電掣地飛奔而來,銀白的盔甲,鮮黃色的披肩在她身後半空隨風拂揚,望之有如下凡的女戰神。她的坐騎顯是速度極快,後麵隨來以大管家商震為首的一眾將領追得非常辛苦。寇仲為她的天姿國色所震懾,看得目瞪口呆。

商秀珣馬術精明,在兩邊手下的致敬喝彩聲中,愈奔愈快,隻眨眼工夫,旋風般奔至近處,嬌呼道:“寇仲你那匹是否契丹寶馬,讓我們比比腳力。”

寇仲尚未來得及反應,商秀珣挾著一陣香風,在他和柳宗道間掠過。寇仲叫一聲“好”,掉轉馬頭,狂追而去。柳宗道、白文原、駱方等待到商震等趕至後,才領著大軍,追在已變成小點的兩人之後。

商秀珣一口氣跑了五十多裏,在一個山丘頂停下,寇仲落後半裏有多,來到她身旁時,牧場大軍還在十裏外趕來。太陽已降在西方群山之後,餘暉染紅了地平線上的天空。

商秀珣在馬背上極目前方,氣定神閑地說道:“算你啦!”

寇仲故意喘著氣道:“場主的馬真快。”

商秀珣美目往他射來,含笑道:“我並不是指這方麵,以馬論馬,縱使契丹駿馬都及不上經我改良的品種。”

寇仲一邊飽餐久違了的秀色,笑道:“那場主算我的什麽呢?”

商秀珣美目深注地瞧著他道:“算你知我有難,立即不顧一切地趕來,又巧施妙計,破去朱粲、蕭銑和曹應龍的奸謀,見到人家後,更沒擺出立有大功的架子,明白嗎?”

寇仲委屈地道:“美人兒場主你當我寇仲是什麽人?我對場主尊敬愛慕都來不及,怎敢擺架子。”

商秀珣“噗嗤”嬌笑,宛如鮮花盛放,目光回到前方,嬌憨地道:“我很久沒聽到這稱呼,竟有點新鮮的感覺。唔!這樣吧!破掉曹應龍的馬賊後,我贈你一萬匹上等戰馬,使你能以之縱橫天下,一統江山。”

寇仲搖頭道:“這於牧場規矩不合,又令人生出錯覺,以為場主卷入這場紛爭的漩渦裏,不如待我起出楊公寶藏後,以真金白銀向場主買馬,那就誰都不敢說場主半句閑話。”

商秀珣略聳香肩,神態嬌媚地說道:“你要扮有種,秀珣自是樂於從命。”別過俏臉,異彩漣漣的美眸瞧著他道:“不見竟年,你這小子長得比以前更有英雄氣概,少帥這名字改得很好,最適合你。”

寇仲心中湧起異樣的感覺,甚至有把她擁入懷內的衝動。自李秀寧和宋玉致後,他從未對女子有這等動心的感受。

牧場大軍來至丘坡下,一眾將領離隊奔上丘頂來和他們會合,而竟陵獨霸山莊的舊將馮歌、馮漢等為要留守遠安和當陽,沒有隨行。

寇仲見到馥大姐、許揚、梁謙、吳兆汝等,大家都非常開心振奮。大執事梁治負責坐鎮牧場,亦沒有前來。

商秀珣對白文原這大功臣客氣有禮,一番場麵話後,向寇仲道:“天色已晚,我們不如紮營休息,晚膳時再研究如何追擊曹應龍的賊兵?”

寇仲搖頭道:“時機稍縱即逝,曹應龍的高明處,是在白天時結陣以待,假設給我們追上,可趁我們兵疲馬倦之際以優勢的兵力反擊。到我們晚上休息時,他則全速行軍,以此日夜顛倒之法,立於不敗之地。所以我們若要勝他,必須於夜裏進軍,先搶其糧草,亂其心奪其誌,驅得他們隊形散亂,亡命趕往漳水,才有機會將他們一舉殲滅。”牧場諸人均點頭同意,但亦麵有難色。

商秀珣道:“我們已趕了三天路,人馬困乏,就算人支持得住,馬兒亦挨不下去。”

寇仲胸有成竹地微笑道:“隻要人挨得下去便成,我早有準備,在途中備有千匹從敵人處擄來的優質戰馬,可供替換,像驛站換馬般方便。”

白文原接著道:“我們現和敵人隻差一天的馬程,若能在途上順利換馬,可於明晚追上敵人,施以奇襲。”眾人均精神大振,對寇仲的深謀遠慮,更是歎服。

商秀珣橫了寇仲千嬌百媚的一眼,笑道:“你這人最多詭計。”接著肅容下令,命商震親自挑選千名最善夜行兼騎術精湛的好手,待命出發。

眾人忙乘這空隙下馬讓馬兒喝水吃草,白文原和駱方、柳宗道等熟悉附近形勢者,研究行軍路線時,寇仲和商秀珣卻走到一旁說話。

這美麗的場主忽然問起徐子陵,寇仲笑道:“他和我同樣不時掛念場主。”

商秀珣沒好氣道:“你愛信口雌黃的性格仍是改不了,一去如黃鶴,人家隻能從來往的人中知道你們的近況,唉!”

寇仲奇道:“為何歎氣呢?”

商秀珣美目凝望逐漸深黑的夜空,輕輕道:“你使秀珣很為難,李閥一向與我們關係良好,李秀寧更是秀珣自少相識的閨伴。他們為籌謀應付劉武周向突厥人買的戰馬,希望我能把培殖出來的新品種良馬,定期向他們供應,你教人家該怎麽辦才好?”

寇仲憐惜地道:“我怎肯讓場主為難,場主如果有百匹馬,就各賣五十匹給李小子和我,那李秀寧也不能怪你。”

商秀珣訝然朝他瞧來,黛眉輕蹙道:“寇仲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是否真的為了我呢?還是另有計策?我真看不透你。”

寇仲苦笑道:“我有時是狡狐,有時是笨豬,自己都不大弄得清楚。但有一事卻能肯定,就是無論如何我也做不出損害自己所喜愛的人的事。在爭霸天下這場覆蓋整片中土的大紛爭中,我隻有一成取勝的機會,而李小子世民則至少占去其他九成中的六成,剩下的三成再由竇建德占兩成,杜伏威、蕭銑各占一成。所以場主絕不可偏幫我,否則後果堪虞。”

商秀珣動容道:“隻有真正英雄了得的人物,方說得出這番話來。你既自知敗多勝少,為何不歸附李家?”

寇仲愕然道:“若我寇仲肯甘心屈居人下當走狗奴才,我還算是寇仲嗎?”

商秀珣歉然道:“我隻是受人所托,把這句話轉達吧!早知你不會聽的。”

寇仲一呆道:“李秀寧?”

商秀珣微微點頭,柔聲道:“她有封信托我交給你,此刻正在我身上。”

寇仲默然半晌,淡淡地說道:“代我撕碎它吧!”

徐子陵卓立河岸,忽然想起素素那令人措手不及的死亡,不禁感到一陣錐心的痛楚。最後一抹夕陽,消失在對岸平野之下。若傅君婥的死亡,令他從孩子長大為成人,那素素就改變了他對生命的看法。人生區區數十年寒暑,為的究竟是什麽?

宣永此時來到他身後報告道:“據訊號烽煙的指示,曹應龍果然往我們的方位撤來,後晚會抵達這裏。”

徐子陵從思索驚醒過來,返回無情的現實裏,沉吟道:“假若牧場的大軍因某事不能配合夾擊,敵人又能在防禦周密的情況下渡河,我們是否仍有能力突襲對方?”

宣永道:“那隻是五五之數,成敗難卜。純要看曹應龍如何反應,屆時還將要徐爺作出決定。”

徐子陵暗忖寇仲確是好舉薦,將自己擺到這麽一個位置上。必須為千多人的生死作決定。苦笑道:“你比我更有資格作出決定。”

宣永信心十足道:“徐爺放心,少帥必有辦法迫得曹應龍在手忙腳亂的情況下匆匆渡河的。”

徐子陵心忖這隻因宣永從未見過寇仲落敗時像鬥敗公雞的樣子,故這麽有信心。事實上在大破李密前,他們並沒有多少件事是成功的,素素的身故正是那失敗時期的一個延續和後果。若那天他沒有在街上兜搭香玉山,向他詢問往妓院的門路,素素就不用鬱結而亡。再往深處想,是否遇不上李靖還會更美滿呢?可惜生命卻沒有如果,就像老天爺有一對看不見摸不著的無形之手,正把各人牽引到一起,激發出恩怨相纏,錯綜複雜的命運。生命就是這麽起伏浮沉,身不由己。

天明後,在白文原的帶領下,寇仲與商秀珣所率的牧場精兵,終抵達換馬的小穀,戰馬由十多名少帥兵料理,無不處在最佳狀態,跟他們筋疲力盡的戰馬,成極端的對比。

寇仲和白文原計算過距離及時間後,決定休息個半時辰。眾戰士如獲皇恩大赦,趕夜路的艱辛,實不足為外人道,霎時間躺滿整個山穀,蔚為奇觀。為讓馬兒輕鬆點,他們卸下馬鞍,兵將們則脫掉盔甲,輕裝簡服,或坐或睡,舒適寫意。寇仲則走到穀內的小溪以冰涼的清水洗臉,掬水連喝十多口,痛快暢美之極。

商秀珣優雅清越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微嗔道:“你究竟肯不肯收信,讓我了卻責任?”

寇仲索性把頭浸進水裏,商秀珣趨前,一手抓著他背心,另一手把信柬從他脖子塞進衣領內去。寇仲“哎喲”一聲,站起來嚷道:“孔老夫子曾謂,非禮勿動。又有人說男女授受不親。美人兒場主你把所有這些禮法規矩棄之不顧,看來我寇仲以後不用對你守規矩。”

商秀珣退後三步,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地盯著他手忙腳亂的探手從脖子後的領口把素黃色的信柬掏出來,頭發的水卻不住流下,嘟起可愛的小嘴不屑道:“對你這種人,哪用守規矩。但若你敢對我不規矩,我會以家法整治你。”

寇仲目光落到手中信柬上,見柬上寫的是“寇仲先生親閱”六個客氣而保持距離的秀麗字體,心中一痛。強顏歡笑道:“原來美人兒場主當我是自家人,隻不知把我看作什麽身份?而場主卻須親自對我執行家法,我倒是求之不得,剛才給你的玉手摸了把脖子,那動人的感覺,此生都忘不了。”

商秀珣俏臉微紅,狠狠道:“你若再對我胡言亂語,我立即率人返回牧場,再不理睬你。”

寇仲沉吟片晌,把信柬與魯妙子的秘本一並用油布包紮藏好,頹然在溪旁一塊大石坐下,抹了把臉上的水跡,指著對麵另一方大石說道:“坐下聊聊好嗎?”

商秀珣欣然坐下,寇仲遞上幹糧,笑道:“場主請賞臉,你吃東西的神態,是天下間最好看的。”

商秀珣把他遞來的幹糧推開,卻毫無不悅之色,反喜滋滋地問道:“怎樣好看呢?隻有你會這麽說的。”

寇仲早摸清楚她的性格,雖愛高高在上,但芳心卻是非常寂寞枯燥,想了想柔聲道:“像我吃東西時,隻是囫圇吞棗,填滿肚子了事。可是場主吃東西,神情卻是可愛之極,既充滿好奇和尋幽探秘的模樣,又是欲拒還迎似的,若是美味的食物更珍而重之,吃的姿態更加優美無倫,還帶有小女孩的純潔天真。唉!你究竟肯不肯吃東西給我看,是否需我動手喂你,倘我獲此優差,將是比一統天下更偉大的榮耀。不如你娶了我吧!那我就可天天弄些好東西出來侍候你。”

商秀珣笑得花枝亂顫,嗔罵道:“閑來無事找你解悶兒真不錯,什麽事情都可被你說得似天花亂墜,引人入勝。吃東西哪有欲拒還迎的?頂多隻是像打仗先探探虛實,再定進退取舍之道。女人更沒有娶男人的規矩,你當我是東溟公主嗎?”

寇仲見她笑謔無禁,還一副毫不在乎的嬌美神態,大樂道:“你三步不出閨門,卻連東溟派男嫁女娶的風俗仍瞞不過你,可說是神通廣大。”

商秀珣顯是談興甚濃,得意洋洋地白他一眼道:“別忘了魯妙子最愛在下棋時和我娘說話,而娘則最喜歡把他說的各種奇怪的事對我詳述。”

寇仲心中一動道:“那你聽過邪派八大高手沒有?”

商秀珣挺起腰肢,傲然道:“當然聽過。”

寇仲喜道:“我正要收集這方麵的消息,快說來聽聽。”

商秀珣笑意盈盈地側起螓首,作了個思索回憶的趣致神態,悠然道:“邪道中人行事,詭秘莫測,故知道內情者,寥寥可數;就算出身於兩派六道的魔門高手,亦必千方百計隱瞞出身來曆,免得惹起以正道自居的人的圍剿攻擊。”

寇仲訝道:“什麽兩派六道?”

商秀珣道:“兩派就是陰癸派和花間派……”

寇仲愕然道:“花間派,名字相當好聽,可是我卻從未聽人提起過。”

商秀珣道:“兩派一向以陰癸派為首,那並非因花間不如陰癸,隻是花間派每代隻傳一人,所以身份特別隱秘,連魔門的人,亦不知道誰是花間派的傳人。”

寇仲不解道:“假若這傳人因練功出岔子去世,又或忽然橫死,豈非由此絕傳,雖然這情況很少有,但長年累月之下,總難免會發生的。”

商秀珣沒好氣道:“你最愛尋瑕伺隙地唱反話,人家自然有辦法防範哩!他們有所謂‘護派尊者’,專責保存派內各代傳人的筆記心得和派內的經典,以保證花間派不致絕傳。”

寇仲苦笑道:“就不是每代一個傳人,少是兩個。你又會怪我在說反話。”

商秀珣道:“隻是你不明白仔細吧!‘護派尊者’並不是花間派的人,隻是代為保管花間派的典籍,更嚴格點說該是知悉這批典籍藏在什麽地方,且必須是女兒身,因為花間派的武功宜男不宜女,若女子強行修煉,必有奇禍。”

寇仲聽得目瞪口呆,說道:“花間派真古怪,**出來的定是孤詭秘異的怪人。場主你真美!”朝日在商秀珣後方升起,把她氤氳籠在燦爛的陽光中,那效果就像把她升華淨化,嬌豔至不可方物,使寇仲讚美之語脫口而出。

商秀珣黛眉輕蹙道:“不要岔開話題。花間派的傳人不是生性孤獨,而是追求孤獨,因為花間派有個信念,就是人與人的關係都是多餘而沒有意義的。那是把老子李耳‘老死不相往來’的思想進一步推得更深遠。”

寇仲大感興趣地問道:“這樣走向極端,卻偏要取個如此**的名字,場主又知否這一代花間派的傳人是誰?是否位列邪道八大高手的人物?”

商秀珣聳肩搖頭道:“早說過連魔門的人都弄不清楚,何況我不是魔門中的人。至於上一代的花間派傳人,魯妙子則猜是令慈航靜齋的碧秀心動了凡心的石之軒。因為花間派的弟子無不是翩翩佳公子,俊雅風流,如此才能翱翔眾名花之間,以無情對有情,傷透天下女子的心。咦!你的臉色為何變得如此難看?”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我知花間派這一代的傳人是誰了。”

徐子陵與宣永策馬巡視漳水東岸的布置,大半已到完成的階段,可望在敵人抵達前,爭取得回氣的時間。兩人馳上高崗,縱目四顧。

宣永忽然問道:“徐爺正值盛年,正是男兒誌在四方之時,為何總有退隱之心,若有你匡助少帥,天下英雄誰能與你們爭鋒?”

徐子陵遙賞漳河的水色山光,在兩岸的綠樹濃蔭裏,河光恍如仙女拋下的一條繡帶,蜿蜒南北,為大地增添了無限的溫柔情意。歎道:“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理想和追求。假若現在爭天下的都是曹應龍、朱粲、蕭銑、王世充之流,我定會與寇仲並肩作戰到底,可是現今群雄中,像劉黑闥、李世民等,均為俠義之輩,我實提不起與他們為敵之心,隻因寇仲是我的兄弟,才令我卷入爭天下的漩渦中。”

宣永點頭道:“徐爺的心胸確異於常人,劉黑闥確是一個人物,可是李世民根本不是太子,就算給他搶得太子之位,終是出身於高門大閥的人,在爭天下時對匡助者自是敬禮有加,但得天下後還不是施行鳥盡弓藏那一套,生於權富之家者,怎會理會下麵的人的死活!”

徐子陵默然半晌,緩緩道:“這種事每因人而異,我不是要為李世民說好話,而是持平之論。像漢高祖以區區一個泗水亭長,於取得天下功成名就後,還不是大封同姓子弟為王,對戰爭時所封的異姓王候則心狠手辣,連韓信都不免於死,可知這與出身無關。”接著微笑道:“但有件事宣兄肯定看得準,就是寇仲絕非劉邦這種人。”

宣永道:“秦漢時尚未有高門大閥的出現。我便曾受過權閥子弟的欺壓,家父亦是被權門子弟害得含冤致死。若非大龍頭收容我,又傳以武技,我宣永怎有今天一日。”

徐子陵同意道:“權門勢閥確有橫行一時,害苦很多人。宣兄有誌隨寇仲闖天下亦是美事,男兒生於亂世,好應創出一番事業。”

宣永朗聲道:“大丈夫應以馬革裹屍為榮,若要我縮起頭來做人,我情願轟烈戰死,能追隨少帥,實是生平最痛快的事。”

太陽升上中天,普照大地,把河流山野,完全統一到她燦爛的光芒下。寇仲正是那初起的朝陽,終有一日他會升上中天。

商秀珣從後趕上在前領路的寇仲和白文原,問道:“根據蹄印足跡,賊兵該不是朝這方向走的。”

寇仲落後少許,與她並轡而行,解釋道:“因為曹賊會在白天紮營休息,我們現在隻和他差小半天路程,單是蹄聲便可使他警覺,故此要繞路趕在他們前頭,到他們晚上行軍時,再予以伏襲及燒糧。”

商秀珣滿意道:“算你解答得有理啦!”

寇仲很想繼續問她有關魔門兩派六道的事,但須全速趕路,隻好暫時悶在心裏。到黃昏時分,他們繞了個大圈,從山道返回平原,趕到三寇賊軍的前方,若非有白文原這識途老馬,縱想得如此妙法,亦難以實行。因為稍微行差踏錯迷了路,會把大好良機失之交臂。寇仲當機立斷,選取一座山丘,把伏兵隱於對著敵人必經之路的山坡後。

他和商秀珣到丘頂視察時,乘機再向她詢問花間派的事,說道:“假若石之軒真是花間派上一代的傳人,碧秀心鍾情於他,是否代表慈航靜齋吃了一次慘痛的敗仗?”

商秀珣沉吟道:“事情似遠比你想象的來得複雜,娘曾多次與魯妙子討論這件事,細節連魯妙子都不甚了了,隻知石之軒可能是花間派罕有的超卓高手,跟祝玉妍和邪帝向雨田相媲亦毫不遜色,甚或是魔門有史以來最可怕的人物。你知否向雨田是什麽人嗎?”

寇仲道:“剛好知道,還知道有邪帝舍利這古怪的東西。”

商秀珣大訝道:“你怎會知道?此乃魔門最隱秘的事,他們自己人之間也嚴禁彼此提起的。”

寇仲道:“我之所以得聞此事,皆因陵少在機緣巧合下遇上碧秀心和石之軒的女兒石青璿,否則我哪會曉得邪道八大高手的存在。”

商秀珣心中湧起一陣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的情緒,似乎不喜聽到徐子陵名字和石青璿連係在一起,不由得沉默不語。

天色暗沉下來,多雲的夜空偶見稀疏暗淡的星光,月兒尚未露麵。

寇仲卻興致盎然地說道:“我明白了,早先你不是說過花間派的人以無情對待人世間的有情嗎?碧秀心定是令這鐵石心腸的花間派高手動了情,那也等於破去他的魔功。但問題是碧秀心的真正敵人該是祝玉妍,所以她用這種方法贏得石之軒亦不見得有何用處,始終會敗在祝玉妍手上。”

商秀珣把惱人的情緒排出心湖外,淡淡地說道:“碧秀心或許是失敗了,令到靜功大幅減退,可是她那陰癸派的對手亦同樣出了問題。”

寇仲喜道:“祝玉妍出了什麽問題?”

商秀珣沒好氣道:“不是祝玉妍,而是祝玉妍的女兒,她在與碧秀心決戰的前夕,溜到海外去,差點氣得祝玉妍走火入魔,那是十多年前的舊事了!”

寇仲劇震一下,往空中虛抓一記,閉目呻吟道:“我猜到誰是祝玉妍的女兒啦!唉!我早該猜到的。難怪邊不負會是她的父親。”

商秀珣不滿道:“你先說知道花間派這一代傳人是誰,現在又憑我幾句話說猜到祝玉妍女兒的身份,她究竟是誰?快說出來。”

寇仲深吸一口氣,從震驚中恢複過來,說道:“花間派的傳人是誰我雖不能十足十的肯定,但極有可能是‘多情公子’侯希白。不知石之軒死了沒有,若未死又在何處?”

商秀珣皺皺挺秀無倫的鼻子,帶點不悅道:“為何不教徐子陵親自去問石青璿。我怎知她的家事?”

寇仲首次感覺到她因徐子陵而對石青璿生出的妒意,訝然審視她絕美的容顏,啞然失笑道:“子陵和石青璿隻是萍水相逢的泛泛之交,很多事不宜直接詢問。”

商秀珣赧然橫他一眼,垂首道:“人家怎知他們的關係哩!你說祝玉妍的女兒究竟是誰?”

寇仲信心十足道:“我敢肯定是東溟夫人,隻不知她為何竟會嫁給身為長輩兼臭名遠播,不!該是臭名密播的邊不負才對。不過邊不負對婠妖女也有野心,可見魔門中人從不理倫常輩分,不合情理的事在他們來說才是合理的事。”

聽到婠婠的名字,商秀珣眼中噴出仇恨的火燄,沉聲道:“你們定要助我殺死這個妖女,好為鶴公和鵬公報血海深仇。”

寇仲心中生出憐意,點首道:“這個當然,隻要我有一口氣在,必不會放過陰癸派任何人。但現在卻未是時候,我們仍須忍耐一段日子。”

商秀珣還以為他指的是武功上仍不足以克製婠婠,眼泛淚光的答應。

寇仲心中一陣衝動,這種楚楚可憐的神態,還是首次出現在這堅強的絕色美女身上。可知她內心深處不但生出對他倚賴之意,更完全信任他,實惹人憐愛至極點,差點要把她摟入懷裏時,忽然記起適才她因徐子陵而來的妒意,忙把欲望壓下去,柔聲道:“人生的道路從來不會是平坦的,總有很多無奈和不如意的事,生離死別,悲歡離合,這八個字道盡一切。”

商秀珣迅速恢複過來,有點不好意思道:“我從來不會這樣軟弱的,不知為何在你麵前會變得脆弱起來,唉!我說到哪裏了?”

驀地蹄聲急響。兩人往蹄聲響處瞧去,見到駱方策馬如飛由遠而近,打出敵人正朝這邊來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