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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救人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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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置身南市充滿節日氣氛,擠得水泄不通的街道上,鞭炮聲震耳欲聾,一盞接一盞的孔明燈升往天空,與天上的明月爭輝。徐子陵尚是初次目睹這種奇燈,卻無暇深究它們為何能飄上高空去,他現在隻想盡早找到安隆和楊虛彥約定個半時辰後碰麵的老鋪所在,偏是問過十多人,安隆雖無人不識,但誰都不知他設在南市的三間鋪子,哪間是老鋪,教他大感頭痛,隻有決定逐間去碰運氣。

轉進另一條交錯的大街,情況更是熱鬧,在鑼鼓喧天之下,有人在車馬道上舞著燈龍賀節,行人道上擠滿圍觀的人,氣氛熱烈。

徐子陵定神一看,舞龍者均身手不凡,竄高躍低,做出種種高難度的動作,全體服飾劃一,該屬本地某一幫會的人,此時與民同樂,打成一片。龍舞確是精彩,隻是他心不在此,好不容易擠進一條橫巷,正想離去,給人攔著去路,笑道:“子陵兄別來無恙?”赫然是“多情公子”侯希白,手搖折扇,俊臉含笑,一派洋洋自得的樣子。

徐子陵心叫不妙,表麵當然若無其事,淡淡地說道:“離川入川,侯兄的動向確教人撲朔迷離。”

侯希白微笑道:“小弟因掛念徐兄,忍不住掉頭回川,剛抵成都,聽聞徐兄四處探問安隆老鋪所在,故忍不住現身看看可否幫點忙,徐兄請勿怪責。”

徐子陵心中暗懍,細猜侯希白不隻是對付自己那麽簡單,說不定是要和楊虛彥這同師不同門的師兄弟爭奪石青璿手上的《不死印卷》,心念電轉下把心一橫道:“我怎敢怪責侯兄,假如侯兄肯坦白告訴我,為何會於此時到成都來?大家說不定可忠誠合作,各取所需,否則請侯兄讓路,不要阻著小弟去辦要緊事。”

侯希白雙目厲芒一閃,旋即又斂去,點點頭後,低聲道:“我們不如邊走邊說。”

徐子陵答應一聲,隨他往橫巷的另一端走去,剛好有一群七、八個少女迎麵而來,見到兩人各具特色的出眾儀容,眼睛都閃亮生輝。兩人各有心事,對拋來的媚眼和笑容視而不見。

侯希白湊近點道:“實不相瞞,小弟剛與妃暄碰過麵,始曉得子陵兄是為青璿而來川,所以急欲找子陵兄會晤,我絕不容青璿受到任何傷害。”

徐子陵心中湧起苦澀的味道,心忖師妃暄對侯希白果是推心置腹,但聽到最後一句,心生疑惑,忍不住道:“侯兄對石小姐真有保護之心嗎?隻不知是因令師的關係,還是別的原因?”

侯希白苦笑道:“若給師尊曉得小弟插手他老人家的家事內,小弟必吃不完兜著走。不過小弟天生要保護美好的事物,像青璿的美麗和她天下無雙的簫藝,均是人間瑰寶,須有知音去珍惜保護。”

徐子陵糊塗起來,侯希白說這番話時有種發自肺腑的真誠味兒,登時又使他感到弄不清楚此君是哪一類人?不過眼前救人要緊,問道:“侯兄現在似是領我到某處去,不知是否安隆在南市的老鋪呢?”

侯希白點頭道:“這個當然,子陵兄剛才的話隻說到一半,未知可否繼續說下去?”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我所說的各取所需,指的是我救人,你則務要使令師的《不死印卷》不會落到楊虛彥手上。可是侯兄仍未告訴我為何會於此處出現啊!”

侯希白劇震止步,愕然道:“楊虛彥?不死印卷?這是怎麽一回事?”

徐子陵心中叫糟,看他模樣不似裝佯,始知師妃暄對他仍有所保留,自己卻誤泄給他知道,頭皮發麻地說道:“侯兄原來不知楊虛彥乃令師另一傳人,至於《不死印卷》的情況,我也不十分清楚,隻知楊虛彥和安隆正聯手合作,要從青璿身上謀取《不死印卷》,時間無多,侯兄……”

侯希白一邊聽,臉上卻不住色變,最後雙目射出精銳的輝芒,截斷他道:“我明白啦!告訴我,現在最重要的事,是否要找到安隆?”

徐子陵並不知道他明白的是什麽?但想起曹應龍,再無暇深究,點頭道:“首先必須找到曹應龍。”

侯希白大惑不解道:“曹應龍不是四大流寇的大頭領嗎?難道竟來到成都。”

徐子陵以最簡單的方法解釋一遍,侯希白聽罷籲出一口氣道:“幸好徐兄清楚說出來,否則你將永遠找不到曹應龍,快隨我來。”騰身而起,落在左旁民房瓦頂。

徐子陵緊追在他身後,逢屋過屋,最後在城西一座大宅的屋脊處伏下,見侯希白遙觀對街那座寺觀,不禁訝問道:“那是什麽地方,與安隆有什麽關係?”

侯希白低聲道:“這是成都名勝之一的青羊肆,據傳當年老君曾與人相約於此見麵,青羊肆從此名聞遐邇,成為道教勝地。剛才我為找尋徐兄,湊巧碰上安隆座下的高矮二將,鬼鬼祟祟的提著個人來到這裏。由於我不想惹上安隆,所以放過他們不管閑事,現在當然是采另一種態度。”

徐子陵忍不住問道:“成都的街道左曲右折,令人眼花繚亂,侯兄怎能像識途老馬般,尋人覓地沒半點困難?”

侯希白歎道:“徐兄的好奇心真大,我確是識途老馬,像你對揚州的認識。成都的街道出名混亂,除了從皇城各門通羅城十門的主要街道是東西向、南北向外,其他地區的街道多斜行曲折,錯綜複雜,因勢而成。好啦!我們是否要行險博他一博呢?”

話猶未已,一道黑影從東南方遠處掠來,隻一眼可從其體型認出是安隆,兩人還以為安隆正在青羊肆內施術,故侯希白有冒險硬闖之語,此時見到安隆姍姍來遲,均大感意外。

侯希白當機立斷,迅速說句“你去救人”,斷然從暗處竄出,往這練成天蓮宗最高功法“天心蓮環”的邪道元老級高手投去。

徐子陵心中暗服,侯希白確是果斷敢為,若他著徐子陵去攔截安隆,他則去救人,徐子陵定因懷疑他的動機致在猶豫不決下坐失良機,現在他背起最困難的部分,是以行動表白忠誠合作的心意。當然也可看作他對《不死印卷》是誌在必得,但至少證明合作不會到此告終。

徐子陵哪敢怠慢,從另一方向飛下屋脊,落在橫巷,朝青羊肆潛過去。

安隆說停便停,像座山般立在屋脊處,卻竟能予人輕靈乖巧的感覺,從而可知他的魔功已臻登峰造極的境界。

此時他雙目一瞬不瞬地瞪著從左方淩空掠至的侯希白,待他來到身前丈許遠處,立足屋緣位置,陰陰笑道:“賢侄不是要找我安隆喝酒吧?我看你最好去找個偎紅倚翠的桃花源,免得辜負中秋的一輪明月。”

“嗖”!侯希白張開美人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搧動,灑然笑道:“隆叔總是有令人欣賞的提議,上次介紹的古城大,晶瑩透明,醇和幽深,陳香純正,柔滑如脂,不知是用什麽材料製的?”

安隆臉色微變,轉瞬又變得若無其事,淡然道:“材料不外玉米、高粱為主,再用小麥、青稞、豌豆並以清澈泉水釀製而成,但必須遵從製酒的六大要訣,就是水必善淨,料必善實,工必善精,器必善潔,必善時和窖必善濕。否則隻能得其形而失其神。賢侄這麽攔途截路,難道隻是想跟隆叔領教兩招造酒的功夫?”

侯希白哈哈笑道:“小侄隻是順口一問,隆叔最懂享受,如此良辰佳節,不躲在澡堂浸溫泉水,卻在屋頂左奔右跑,勞碌奔波,不曉得所為何事,未知小侄可否代勞分憂?”

安隆雙目殺機一閃即斂,聲音轉沉,顯示出內心的不悅,道:“我安隆喜歡做什麽,便做什麽,並不需向賢侄交代,賢侄以為然否?”

侯希白雙目射出銳利的神色,凝注安隆,柔聲道:“隆叔該知小侄一向不愛管別人閑事,但假設是與石師有關,就是另一回事,隆叔不會不明白吧?”

安隆終於色變,怒道:“你胡說什麽?”

侯希白搖扇的節奏轉緩,雙目的精光卻有增無減,顯示正積聚功力,語氣則仍是那麽平和,徐徐道:“小侄是否胡說八道,隆叔心知肚明。在出手領教隆叔的天心蓮環前,小侄尚有一事請教,就是隆叔的膽子為何忽然變得這麽大,竟不怕石師曉得你想害他的女兒呢?”

安隆不怒反笑,麵容卻沉下去,連說兩聲“好”後,冷然道:“你的膽子夠大才真;竟敢鬥膽目無尊長,以下犯上,這等可笑的事,究竟從何處聽來的?”

侯希白知他動了殺機,卻是絲毫不懼,微笑道:“除楊虛彥尚有何人呢?安隆你中計哩!”

安隆聞言一震時,侯希白的折扇像一把利刃般割喉而至,偏又像提筆寫書般瀟灑好看。

徐子陵從後牆翻進青羊肆,這道家名勝占地不多,除主建築物外就隻後院的幾座該是放置雜物的小屋。徐子陵對這類潛蹤匿跡的行動一向駕輕就熟,幾個起落越過後院,無聲無息地潛入青羊肆沒有半點燈火的後進。

同一時間,曹應龍熟悉但微弱的呼吸聲傳進他耳鼓內。

衣袂聲響。徐子陵借著肆外金黃的月色,又功聚雙耳,刹那間通過視聽的感官,把這初次進入的地方掌握得全無遺漏。

青羊肆分前後兩進,中間以一個天井相連,後進設有簡陋的床鋪,顯是有人借此就寢住宿,除此外擺滿雜物,例如香燭、爐鼎、道教神像等有關物件。最令人側目的是十多個大木箱,放的該是道士作法事的袍服祭器。此時後進偌大的空間沒有半個人影,但傳來的衣袂聲卻顯示有人正從前進的道堂往內進走來,且不止一人。

他無暇去想安隆和青羊肆主持的關係,若非聽到曹應龍的呼吸是從地底密室傳來,他早已全力出手,務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把曹應龍救回來,現在則隻可找地方藏身,弄清楚情況後動手。

心念一轉,移往靠牆角的其中一個大木箱,也是唯一沒有上鎖的木箱,把箱蓋掀起,赫然發覺箱底竟是通往下方的石階,曹應龍的呼吸聲更清晰了。

時間不容許他作出另外的選擇,一溜煙的鑽進箱子裏,到箱蓋降下隻餘一隙時,三男一女走進來。

女的正是貌美如花,卻毒如蛇蠍,朱粲之女“毒蛛”朱媚。其他三人中兩個身穿夜行衣,一高一矮,當然是安隆座下的高手高矮二將,都是四十餘歲,一看便知不是善類的貌相。餘下一人是個老道士,隻瞧其飄浮的腳步,便知不諳武功。不過另三人均是一流的高手,若正麵交鋒,徐子陵有信心足可自保,但如要同時照顧曹應龍,會是凶多吉少,故而隻能智取。眼前唯一的希望,是侯希白能盡量把安隆拖著,使自己有充足的時間救人。

燈光亮起,老道士燃亮門旁的燈台,低聲道:“會不會有麻煩?”

高將哈哈笑道:“純一道長放心,安爺在成都誰不要給他幾分麵子,隻不過事情緊急,才借道長的地方一用吧!”

朱媚向矮將使個眼色,後者說道:“道長不若到前堂坐鎮,若有人來查問,一概推說不知道便成。”純一道長猶豫半晌,返回前堂去。

徐子陵心中明白,由於事起突然,安隆被迫出手,暴露了行藏,惹來在成都勢力最大的獨尊堡的注意,士急馬行田下,隻好借用青羊肆的地窖行事。至於青羊肆內為何有這麽鬼祟的窖藏,則是令人費解。

朱媚皺起眉頭道:“這個地方似是不大安全。”

徐子陵本想先下去看曹應龍的情況,可是回心一想,找到曹應龍易,離開卻難,不如在這裏先瞧清楚形勢,再決定下一步行動。聽朱媚這麽說,猜到她是剛抵達青羊肆。

高將歎道:“安爺起初不知此事有解暉牽涉在內,知道時已是太遲,現在他去應付解暉,這處雖然不大理想,總好過在我們的地方。隻要再拖得半個時辰,可從曹應龍處套出他收藏財富的地方。”

矮將恭敬道:“小姐需否下去看貨呢?”

徐子陵吃了一驚,幸好朱媚一屁股坐到旁邊的椅子去,沉聲道:“看有啥用,時間無多,安爺幾時才回來呢?”

徐子陵心叫謝天謝地,小心翼翼的放下箱蓋,溜往下麵去。

安隆直待美人扇的鋒沿循著一曼妙的角度畫至離肥頸兩寸許的距離,才迅若貍貓的踏出奇步,鬼魅般傾往侯希白左側的死角位,似要跌倒,忽又挺立如山,嬉鬧似的滿臉笑容道:“賢侄這把折扇有什麽名堂?石大哥從來沒用過這種娘兒的東西,賢侄這樣算否青出於藍?”

侯希白知他一向笑裏藏刀,笑容愈燦爛,殺機愈盛,折扇一合一張,發出一股勁風,回收胸前,輕輕搧動,由攻變守,卓立屋脊,微笑道:“這柄美人扇,扇麵以冰蠶絲織造,不畏刀劍,扇骨則為精鋼打製,再以千年橡樹的液汁配料膠合而成,講求‘美、巧、輕、雅’,承石師之命自創折花百式,哪說得上什麽青出於藍,但求能博隆叔一粲,於願足矣。”

安隆的笑意更盛,心中卻不無警惕,要知他為克服體型的牽製,特別在步法上下過一番苦工,能憑借奧妙的步法,借胖體作錯跌仰抑的微妙轉變,化缺點為優點,絕不怕對方以快打快。假若侯希白試圖以快速的身法扇招連續狂攻,他將可在十來招的光景把握對手所有變化,那時便可將他名為“蓮步”的奇異步法發揮到淋漓盡致的巔峰,配合“天心蓮環”,有信心可在數招之內把侯希白送上西天。

豈知侯希白竟忽然洞悉先機的改攻為守,最厲害是他似是搧涼的手法,其中暗藏玄機,不住積聚勁氣,寓守於攻。若安隆於此時搶攻,將失去“蓮步”講求“因人成事”的奧妙。其中微妙處,難以言喻。

安隆當然不是落在下風,隻是占不著便宜,暗忖一不做二不休,今晚如不能搏殺此子,所有計劃將胎死腹中。因為給他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讓石之軒從侯希白口中知道自己乃他的殺女仇人,那可不是說著玩的一回事。啞然失笑道:“你那些花招究竟改了些什麽名字,就耍幾招什麽美人照鏡、玉女折腰來讓隆叔見識見識吧。”

事實上,侯希白正因摸不清楚他的“蓮步”,故改攻為守,而他亦對安隆生出殺機,好令同師不同門的楊虛彥失去這個大靠山。石之軒雖是他的恩師,可是他從不真正了解石之軒,其行事教人難以測度。《不死印卷》落到任何人手上,隻是廢紙一卷,但若給他或楊虛彥其中之一得到,等於佛家的立地成佛,可作出夢寐以求的武功突破。所以才令他拋下一切,忠誠與徐子陵合作。

不過要殺死安隆卻是談何容易,但他卻不能不試,至少令他今晚不能再出手幹預,他便可以和徐子陵聯手幹掉宿命的大敵楊虛彥。安隆表麵雖看似漫不經心,全無防備,事實上卻是不露絲毫破綻,達至無懈可擊,以不變應萬變的大師級境界。

侯希白從容一笑道:“蓮步配蓮環,天本無心,蓮亦無環。隆叔的天蓮宗心法無中生有,我們花間派卻追求有中尋無,妙手偶得的意境,隆叔且試這招看看。”

不見他如何動作,忽然來到安隆右側三尺許處,位於瓦坡低於安隆的位置,張開的搧扇剛好橫掃安隆的胖腰。本是平平無奇的一招,由侯希白的妙手使出來,就是另一回事。別人是舉重若輕,他卻是舉輕若重,猶如美人扇重逾千斤,緩而穩定的掃向安隆。

安隆首次斂去笑容,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手攻來輕重難辨的一扇,直至扇將及體,勁風刮得他衣衫貼體,忽然掄拳擊出。

“嗖!”折扇合攏,由重變輕,飄忽無力的點往安隆大有排山倒海之勢的鐵拳上。安隆悶哼一聲,拳化為爪,迅疾無倫地往美人扇抓去。

侯希白從容一笑,折扇由合攏轉作張開,安隆若原式不變,隻能抓在扇麵處。但他確是了得,竟能在這電光石火的刹那,改爪為掌,重重拍在扇麵上。

“砰!”勁氣交擊。安隆晃了一晃,侯希白卻被震得往外飄飛,直抵瓦坡邊緣處。看似安隆占盡上風,可是他臉上仍不見半絲笑容,雙目射出駭然之色,沉聲道:“賢侄這招是什麽名堂?”

侯希白氣定神閑的淡淡地說道:“隆叔肯這麽虛心下問,小侄當然不能不答,此乃石師所創‘破蓮八著’中的‘輕重著’,是要舉重若輕,舉輕若重,專用來破隆叔的蓮步,虛彥師兄難道從未向隆叔提及嗎?”

安隆差點氣得吐血,暗忖自己的功力明明比侯希白勝上不隻一籌,卻因他施出能克製自己武功的奇怪招數弄得他有力無處使,這口氣真難咽下去。

環顧天下高手,能令他安隆畏懼的隻有寥寥幾人,其中又以石之軒這魔門不世出的天縱之才最令他深感忌憚。此時更後悔直接卷入侯希白和楊虛彥爭奪不死印卷的鬥爭內,但已是後悔莫及。

深吸一口氣,再次綻出笑容,點頭道:“好!既是石大哥所創,安隆怎能不見識一下。”醉酒似地往前傾錯,迫至侯希白身前四尺許處,終於主動出擊。

石階盡處是個兩丈許見方,高達丈半的大石窖,四邊牆上列滿長生靈位,這在道觀來說乃平常不過的地方,隻是進來的通道太過惹人起疑。

窖內空氣雖算通爽,但仍有潮濕的感覺,襯起這鬼氣陰森的環境,分外使人心生寒意。其中一角幾上有盞紅燈,把整個環境沐浴在暗紅的色光裏。

窖藏中間放置著一張長方桌,鋪上直垂至地的黑布,不省人事的曹應龍四平八穩的安躺其上,胸口不住起伏。換過是別人,這時定搶上前去,先救醒曹應龍再作打算,但徐子陵卻大感不妥,隱隱感到窖內尚有別人,而唯一可藏人處是長桌下被黑布覆蓋的空間。

這時他豁然而悟,明白為何高矮二將不留下一人看守窖藏的入口,因為窖內另有人在,且此人必是高手,有足夠能力防守曹應龍。極可能這才是向曹應龍施術的人,否則安隆怎還有空去敷衍解暉。如此看來,安隆和楊虛彥亦是爾虞我詐,各懷鬼胎。

這人會是誰呢?

所有這些念頭在轉瞬間閃過徐子陵心頭,在那隱伏的敵人來說,徐子陵隻像深吸一口氣,便朝曹應龍移過去。

“胖賈”安隆繞著侯希白左傾右跌,有時急遽迅疾,有時笨重緩慢,但無論步快如風又或蓮步姍姍,總能恰到好處的閃往侯希白攻擊難及的死角位,所以侯希白雖似把美人扇使得出神入化,開合無常,扇風呼嘯,卻總差一點點才可趕得上這天蓮宗的宗主,連欲逼他硬拚一招亦不可得。

不過侯希白仍是那副瀟灑自如的樣子,忽然埋身貼打,忽又長攻遠取,還是遊刃有餘。可是安隆卻認定他是強弩之末,皆因從來花間派的高手,即使被殺死時,亦不會露出任何狼狽難看的樣子,此時兩人交手超過五十招,安隆自問已控製大局,哈哈一笑,驟下殺手。

安隆倏地移往侯希白正麵處,陀螺般旋轉起來,攏手作蓮花勢,勁氣爆空生響,震人耳鼓,像朵朵盛開的無形蓮花,往侯希白印去,玄機暗含,懾人心魄,奇詭至極點,如此奇功,確是駭人聽聞。可以想象,若在群戰之中,無論對方有多少高手,都變得要獨力應付他的攻勢,難怪當日深悉他厲害的輔公祏,雖有榮鳳祥和左遊仙相助,仍肯任他離去。

侯希白倏退三尺,來到瓦坡盡處,昂然卓立,雙目神光迸現,全力出手。自動手以來,他等的正是此刻。四周的空氣變得無比灼熱,作為“天心蓮環”發端的首朵蓮花勁氣,拐個彎繞過他的身子,朝他背心印去。

大凡上乘內功,萬變不離其宗,就是如何培養體內真氣,選擇功法發生和經行的脈竅,以及如何克敵製勝。而天蓮宗的天心蓮環實是先天真氣裏的異種,訣要在以心脈為主,認為“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又“心像尖圓,形如蓮蕊,中有異竅,唯上智之人有之”,“天心蓮環”之名,由此而來。再配以複雜無比的“動、搖、進、退、搓、盤、彈、撚、循、捫、攝、按、爪、切”十多種指法,通過兩手太陰、陽明、少陽、太陽、厥陰諸經,釋放出如蓮蕊狀的灼熱真氣,能把對手經脈灼傷破壞,陰損非常,在魔道中亦是隻此一家,別無分號。

不過其勢雖凶猛霸道,卻是極度耗損真元,難以持久,所以即使以安隆的級數,若非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也不肯施展“天心蓮環”的魔功大法,且必須在有十足把握的情況下,才借之以一舉斃敵。

侯希白能逼得安隆使出壓箱底的鎮門功夫,足可自豪矣。隻要其中“一環”奏效,安隆將乘勝追擊,以其他殺手對付經脈負傷的敵人。

瞬息間,安隆拱攏如蓮的一對肥手送出五朵蓮勁,分取侯希白頭頂、背心、胸口及左右腰脅間的五處要害。侯希白仍是瀟灑隨意的樣子,驀地腳下運勁,腳踏處的瓦麵頓時寸寸碎裂,而他的人亦往下急墜,雖仍來不及避開安隆的“五蓮環”,卻爭取得當頭壓下那朵蓮花熱勁一刹那的緩衝時間,同時避開所有要害。

折扇張開,護在胸勁之間,長吟道:“破蓮八法之以實還虛。”說時手中折扇以一個優美閑逸的姿態,撥涼似地朝自己搧動一下,立時全身衣衫暴張,霍霍飄拂。

徐子陵在離長桌五尺許的距離時,雙掌疾推,安躺其上的曹應龍應掌移離桌麵,平飛開去。這一招顯是大出藏在桌下那人意料之外,來不及阻止。

徐子陵謀定後動,同時一個翻騰,來到長桌之上,足尖點在桌麵上。長桌沙塵般破碎。

出乎他意料之外,桌下竟是空無一物,此時他已無暇去想,正要趕在曹應龍墜地前把他接著,詭異莫名的事發生了,曹應龍像行屍般彈起來,雙目半開半閉,足不著地的平舉雙手,淩空朝他疾撲過來,在地窖的紅燭光下,更是陰森可怖。

徐子陵大吃一驚,心知肚明這尚未現身的敵人至少在身法一項上絕不下於婠婠、楊虛彥這些善於輕身功夫的高手,且反應之迅捷已達駭人至極的地步,竟能在自己把曹應龍移離桌麵的同時,藏在曹應龍的身體下一並移開。而曹應龍顯然是中了此人某種精神邪術,變得任由此人操縱。

此刻避既不是,不避更不是,以他思想的快捷,一時亦慌了手腳。猛一咬牙,徐子陵再一個空翻,兩腳尖分別點在曹應龍掌心處,再借力升上窖頂,意欲一覷敵人真麵目。豈知曹應龍化前衝為後仰,像扯線傀儡的一拳朝他隔空轟去,那人變成藏在曹應龍下方,使徐子陵仍要歎句緣慳一麵。

拳風滾滾而來,若挨上一下,不死也要重傷。最教徐子陵頭痛的是被操控的曹應龍根本不怕他會反擊,故招招均是進手強攻不留後著的招數,隻要他落在下風,敵人便可利用把曹應龍擲往牆壁一類卑鄙手段,迫他救人時趁機對他施殺手,而在目前的情況下,他根本不可能改變形勢的發展。

唯一仍有利於他的地方,是對方不明白《長生訣》真氣的妙用。剛才他足尖先後點中曹應龍兩手掌心,既化去敵人以陰柔為主的真氣,又乘機灌進兩注像探子般的真氣鑽往曹應龍的經脈去,以隔山打牛的方法透過曹應龍去查察敵手的虛實,其法之妙,當代除寇仲外已沒第三人想。

首先他知道敵人走的絕非是中土武林正邪家派的路數,要知無論是婠婠又或師妃暄,以至所有曾和徐子陵交手的各家各派高手,包括突厥的跋鋒寒和鐵勒的曲傲在內,不論其走什麽路子,仍是以奇經八脈為骨幹。但這隱形敵人的內功路子卻完全是另一回事,絲毫不經這些主經脈,就像書法裏中鋒偏鋒之別,故其武功更是詭譎奇險,令人難以捉摸。

最駭人的是曹應龍頭部的耳門、耳鼓、玉枕、眉衝、天靈、天衝、風池、承漿諸大穴全被一種陰柔難測,若有似無的真氣封閉,假若他強以本身真氣去為曹應龍打通這些穴位,兩氣交戰下,會令曹應龍腦部受損,變成永不能複原的廢人。

如此能封閉腦神經的可怕功法,他以前想都未曾想過。對方究竟是什麽人呢?

隨著出拳,曹應龍的體積在他眼中不住變大,原來是對方托著他的身體從下而上往他迫來,令他能閃避的空間不斷收窄,狠毒至極。徐子陵尚是首次遇上這麽狡變百出,高深莫測的敵人,無奈下人急智生,弓背貼上天花板,生出吸啜的勁道,中指疾戳而下,正中曹應龍的拳頭。

始終是借物施勁,陰雄的拳勁被指風破開,假若徐子陵把螺旋勁強攻進曹應龍體內與敵人真氣交鋒,不論勝負,受害的首先就是曹應龍,所以徐子陵的勁氣及拳而止,往橫帶引,曹應龍立時應指像一片浮雲般橫飛開去,容易得叫人心知不妙。

果然當曹應龍一頭橫撞往滿布長生祿位其中一麵側牆時,他身體下飛來一腳,回馬槍似的疾取其腕口位置,準確無比,角度時間均拿捏得無懈可擊,恰是徐子陵舊力剛消,新力未生的刹那光景。

“啪!”以徐子陵反應之快,仍避之不及,隻好倉促提勁,硬受對方一腳。被踢中的手腕先是劇痛,接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勁氣閃電般入侵,令酸麻蔓延往全身經脈,那種難受的感覺,隻有全身被毒蟻齧噬的慘況,可比擬一二。

徐子陵眼睜睜瞧著偷襲者隨曹應龍往牆壁飛去,自己則慘哼一聲,從天花板墜跌下來。

敵人不知尚有何後著,但他已從踢中自己的小蠻靴和纖足知道對方是個女人。

“砰!”徐子陵結結實實跌在地上。

連續四下爆音後,侯希白的外袍片片碎裂,“砰!”空出來的手上封,把迎頭壓下的最後一朵蓮勁擋個正著,露出袍內青色勁裝的侯希白同時隨碎瓦墜往人家宅舍的後園。如非宅內的人空屋而出,到大街湊燈市的熱鬧,這混亂的聲響會把宅內的人從好夢驚醒過來。

安隆做夢都想不到這後輩小子能借屋瓦的碎裂和充盈真氣的袍服破去自己必殺的“天心蓮環”,到此才明白“以實還虛”的意思是把暗蓄在扇內的真氣回輸到己身之內,使袍服鼓滿氣勁,巧妙絕倫的擋著自己的絕招。此時悔之已晚,連發五環已非常接近他的極限,若再落空,他便要找個地方躲起來,直至完全複原才敢出來見人。試問在現今的形勢下,他怎能冒這個險。

一個空翻,安隆的胖軀以一個靈敏得可令任何人目瞪口呆的輕鬆姿態,落到園內草地去,兩手或拳或刀,忽爪忽掌,展開一套巧妙精致的手法,狂風掃落葉般向落地時略見蹌踉的侯希白攻去,配合其胖體錯跌無常,忽重忽輕的勁道,確是千變萬化,隻是這套手法,已無愧他名列“邪道八大高手”的盛名。

這回他全心格殺侯希白,招招搶攻,一反先前回避的戰略,頓時是另一番威勢,把侯希白重重籠罩在他拳風掌勁之內,還不斷收窄範圍,到侯希白難以移動,將是他一舉斃敵的時刻。

侯希白在初時確給他殺得汗流浹背,皆因安隆這套手法他尚是首次碰上,倉皇間破蓮八著完全派不上用場,心知此套手法乃安隆近年自創的秘技,故連石之軒也不曉得。危急下使出“折花百式”的救命招數,折扇合攏回收,似是守勢,其實暗含殺招。

安隆殺得性起,哈哈一笑,道:“賢侄雖擋得住隆叔的‘天心蓮環’,卻不免經脈受傷,若隆叔肯讓你調息少許時間,當不至於如此不濟。”兩手撮指成刀,在呼吸說話間閃電般向侯希白連續六次刺到,淩厲至極點。勁氣橫空,無一不是毒辣的奪命招數。

侯希白雖是完全陷於挨打苦守的劣勢下,偏偏或開或合,上封下截,美人折扇總恰到好處的擋住安隆排山倒海,每從意想不到的角度攻來的手刀,每擋一下,後退半步,到擋至第六擊時,他的背脊已貼在屋舍的外牆處。

美人扇倏地一緩。安隆見機不可失,兩掌推出,氣勁卷敵,底下同時飛出一腳,猛踢侯希白下陰。

侯希白哈哈笑道:“隆叔中計啦!”折扇張開,下割安隆踢來的肥腳,蓄勁至巔峰的左手一拳擊出。

“轟!”勁氣交擊。

安隆雙掌對上侯希白的左拳,隻覺虛**而不著力,心叫不妙時,侯希白身後牆碎壁裂。他正欲後退,侯希白拳勁這才吐實,安隆慘哼一聲,飛退尋丈開外,肥臉一陣紅一陣白,顯是氣苦至極。侯希白亦不好受,不住喘氣,心想除非得到《不死印卷》,否則憑他目前的功力,休想殺死安隆。

安隆忽然堆起滿臉笑容,高豎拇指讚道:“賢侄果然了得,不負石大哥一番苦心**,當真練成虛實相生的花間秘技,今晚不如到此為止,請問賢侄要到哪裏去賞月呢?”

侯希白心中叫苦,皆因徐子陵仍是毫無動靜,情況似乎相當不妙。

就在徐子陵胸口觸地前的刹那,快將撞壁的曹應龍倏地改變方向,墜往地麵,他身體下卻飛出迅快像一片流光,輕巧有若棉絮的年輕女子出來,探足點地,倏忽間翻個筋鬥,飛臨他背脊上方空間處。所有動作一氣嗬成,自有種渾然無間、行雲流水的氣勢,悅目好看。

徐子陵一瞥下終於看到對手的長相。

最奪目是她栗色的秀發和棕色的眼睛,使人一照麵下曉得她確非中土人士,緊身的夜行衣把她美好的胴體線條顯露無遺,充盈著活力和生氣,令人感到這迷人的肉體內流動的定是野性的血液,絕不會輕易向任何男人屈服。此女的臉龐更是明豔照人,深嵌在兩彎秀眉下的一對明眸,像兩潭香洌的烈酒,充溢驚人的吸引力,撩人遐思。在嬌巧鼻梁下配的是溫軟而充滿性格的紅色櫻唇,錦上添花地多添了一點淘氣。

橫看豎看,她也不像心狠手辣,會下手奪命的惡人,不過她現在戳往他背心的一指,的確是毫不留情。

她終於犯錯。早在墜地前,徐子陵憑來自《長生訣》與和氏璧的奇異真氣,驅趕了她入侵體內的怪勁,從而恢複過來,墜地隻是誘敵的策略。

徐子陵心中叫好,就在異國美女玉指離背心尚有三寸許之際,突然狸貓伸腰的曲拱背脊,四肢和頭部往內緊縮,以脊梁主動迎上對方的指尖,不但避過背心要穴,尖銳而幼細的螺旋氣勁,更針鋒相對的激射進對方手指去,作出淩厲的反擊。

美女觸電般嬌軀劇震,卻沒有像徐子陵想象的拋撞往天花板,隻是再一個翻騰,逸往出口的方向,發出一聲可令任何男人心動的嬌吟。她的應變能力雖出乎徐子陵意料之外,但他的反應亦是一等一的迅快,就那麽兩手撐地,本是弓起的身體蹬個筆直,離地而起,陀螺般以兩手撐地處為軸心,熊腰一擺,雙腳淩空橫掃,剛好在她飛出攻擊範圍前,疾掃在她彈力十足的粉臀之側。

螺旋勁由慢而快,一窩蜂的直鑽進她動人的胴體內,選取的位置雖有點不雅,可是在這種生死互搏的時刻,誰都難以計較那麽多。美女嬌吟未已,慘哼接續,雖是韌力過人,仍難抵擋接二連三的攻勢,一子錯滿盤皆輸下,應腿改變方向,橫拋往一角。

這次輪到徐子陵彈起身來,如影隨形般追去,此女武功既怪異,內功更是另辟蹊徑,誰都不敢保證她是否會學徐子陵般轉眼可以複原,屆時鹿死誰手,尚未可料。

“砰!”美女背脊重重撞在壁上,頓時壓碎三、四個長生祿位。

徐子陵倏地停下,駭然道:“你幹什麽?”

美女兩手緊握一把鋒利得亮晶晶的短匕首,鋒尖抵在咽喉處,狠狠盯著徐子陵,高聳有致的胸脯不住起伏,以帶著外國口音的漢語冷然道:“你再走近一步,奴家立即自盡,你的朋友將永不能複原過來。”

徐子陵瞧得頭皮發麻,隻看此女是在拋飛撞壁之中能及時掣出匕首行此奇招,便知此女的狡潑難惹。這自盡的威脅對大多數人或者不值一哂,但偏偏對他卻非常有效。

徐子陵惟有苦笑以報,單膝蹲下,搖頭道:“我和姑娘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何必苦苦相爭,不如我們作個交易,你讓我救回朋友,姑娘待我們離開後,可恢複自由。”明知她很快可複原過來,但仍拿她沒法。

美女長長的睫毛隨著眼睛一瞪一閃的端詳著他,忽然露出個得意的笑容,神態可愛動人,道:“終試出你是個好人哩!幸好你沒有逼人家自盡,否則爹和幹爹定不放過你。你武功雖不錯,但必死無疑。”

徐子陵不知該好氣還是好笑,大感頭痛道:“姑娘對剛才的提議有沒有意見。”

美女眉頭大皺,若無其事地把匕首插回綁在大腿側的刀鞘內,盤膝坐起,奇道:“人家長得不美嗎?為何你總像急著趕人家走似的?你叫什麽名字,漢人少有長得你那麽高大好看的。”

徐子陵知她複原過來,心叫不妙,更怕有人下來,那就變成甕中捉鱉,想出手又沒有十足把握可將她製伏,且由她聯想起突厥的美少女淳於薇,心中一軟道:“我叫徐子陵,姑娘和安隆是什麽關係?”

美女眸珠一轉,喜滋滋地神態天真道:“原來你是中原人裏我最想見的人之一,你的好朋友寇仲呢?他在哪裏?”

她的神態又喚起他初遇董淑妮的回憶,不過此女總跟淳於薇和董淑妮大有分別,但一時他又說不出分別在哪裏。似乎在她眸珠轉動的一刻,他窺見了她純真爛漫的美麗外表後的機心,像她這幾句話,不但回避了他的問題,還像在探問寇仲行蹤。

徐子陵乃小混混出身,自兒時已和七十二正行外所有旁門左道,偷誘拐騙的人打交道。近年來更遇上無數老奸巨猾的人,此時留上心,自不會輕易揭開底牌,輕描淡寫道:“他當然在外邊接應我,姑娘仍未回答我的問題呢。”

“咿唉!”入口的箱蓋揭開,高將的聲音傳進來道:“柔公主!方便下來嗎?媚公主來了!”

美女迎上徐子陵變得深亮銳利的眼神,一瞬不瞬的應道:“請媚姐在上麵等我,我立即便來!”

“砰!”出口的箱蓋放下。

徐子陵現在已有七、八分把握肯定這被喚為柔公主的年輕美女,隻是個為求目的,不擇手段的人,關鍵在“立即便來”四字。

假若她有心與他和解,自應拖延少許時間解釋兩句,再把曹應龍救醒過來。她這麽乘機趕著從唯一的出口離開,不用說是居心叵測,那時他被困絕地,除非有人來救,否則休想有命逃出去。

心有所感,形之於外。

他一對虎目立時變得電芒四射,沉凝地道:“不知姑娘意下如何?但徐某人已打定主意,若在下不能帶得清醒過來的曹應龍離去前,絕不會讓姑娘安然走出去。”

柔公主露出訝色,不解道:“你做什麽哩?為何忽然變得凶巴巴的,大家不是說得好好的嗎?”

她的神態語氣,有意無意的透露出令人心動神馳的嬌憨天真,令人很願意相信她。但徐子陵卻絲毫不為所動,冷然道:“姑娘請說出救醒曹應龍的方法。”

柔公主雙目殺機一閃,語氣卻是出奇地平靜,道:“你真有把握將人家留下嗎?隻要我弄出聲響,外麵的人便會下來,那時曹應龍將成你最大的牽累。你已錯失剛才的良機,現在隻能聽我的安排。唉!怎樣才能使徐兄相信人家沒有敵意呢?你再在這問題上浪費時間,上麵的人會起疑心的。”

她的話軟硬兼施,真假難辨,硬是不容易招架。

徐子陵從容一笑,像在逐寸審視她與中原女子有異的白皙嫩膚,淡淡地說道:“我並不怕你喚人下來,我方的人既有能力截著安隆,亦有能力在情況不對下強攻進來。姑娘且莫忘記,困獸之鬥下,徐某人會全力出手,務使姑娘不能生離此地。費時間的隻是姑娘。”

柔公主狠狠瞪他一眼,霍地立起。徐子陵似早知她會站起來般,虎軀一挺,傲然對立,雙方距離不足三尺,而柔主公則背貼石壁,動起手來,自然徐子陵占盡地利,可迫得對方隻有放手硬拚一途。

柔公主跺足嗔道:“我要去救醒曹應龍呀!你究竟讓不讓路?要問的東西我早問到,你把曹應龍送給我也沒興趣。我們西突厥更沒意思與你和寇仲成為死敵,安隆是安隆,我們是我們,你究竟能否明白?”

徐子陵心中一震,終憶起這柔公主是何方神聖。當日曾聽跋鋒寒講述突厥情況,突厥乃一個遊牧民族組成的政權,講的是強者為王,且因經濟的分散性、流動性和不穩定性,爭權奪利從不間斷,於隋時分裂為東西兩大汗國。東突厥現時大汗是頡利,寵信漢人軍師趙德言,“龍卷風”突利可汗為他的侄兒。天下三大高手之一的“武尊”畢玄,屬東突厥的人。隋朝式微,義軍四起,其中梁師都、劉武周之輩的“北連突厥”,連的正是東突厥。

比起來,西突厥較為低調,可能是由於地理遠近的原因,現在他的魔掌,終於探往中原來。西突厥的大汗叫統葉護,在波斯人“雲帥”的輔助下,聲勢直逼東突厥,“雲帥”的女兒叫“蓮柔”,被統葉護收為幹女兒,寵愛有加,該就是眼前此女。想到她是來自遙遠國度的美女,心中不由泛起奇異的滋味,難怪她的武功如此怪異莫測。

柔公主見他呆瞪著自己,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的俏臉一陣發熱,挺起酥胸道:“你究竟讓不讓路?”

徐子陵心念電轉,自問如她不親自出手,確沒有把握將曹應龍救醒,這一次非博他一博不可,猛一咬牙,往後疾退,來到登階石級處,擺出請出手救人的姿態。

蓮柔露出得勝的迷人笑容,也不見作勢騰掠,已移到蜷伏地上的曹應龍處,蠻足連環踢出,取的均是曹應龍腦部百會、風府、關會、神庭等可致命的要穴,瞧得徐子陵心驚肉跳,更不明白自己為何這麽關心一個滿身罪孽的大賊頭。曹應龍呻吟一聲,恢複清醒的意識。

蓮柔氣鼓鼓的橫他一眼,神情清楚的告訴徐子陵,她仍因被冤枉以致憤怨不平,然後退往一旁,道:“救回來啦!還不把人提走?”

徐子陵也有點不好意思,猛提一口真氣,準備救人,就在此時,他聽到箱蓋傳來微僅可察的異響,那是凝聚功力時真氣在經脈流動的聲音,若非他氣貫全身,加上位處易於產生回響的空間中,休想聽到。

徐子陵刹那間明白一切,知道外麵三人已曉得地窖內發生的事,更暗罵自己的粗心大意。因為剛才他既能在上麵聽到曹應龍的呼吸聲,顯然有通氣口直上青羊肆後堂處,故此下麵的打鬥聲和說話聲,早把人驚動。

看著蓮柔表情十足,秀美純潔的外表,徐子陵一陣心寒。曹應龍再發出一聲呻吟。

徐子陵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道:“我是徐子陵,曹兄是否聽到我說話?”

曹應龍辛苦地微一點頭,坐了起來,茫然掃視,視而不見的掠過波斯美女蓮柔,到瞧見徐子陵時,眼神開始聚焦,露出驚喜神色,似是記起自己的處境。

蓮柔忽然背轉嬌軀,麵向牆壁,似是要表現她的清白和絕不會介入徐子陵救人的行動。若徐子陵不是發覺有異,說不定真會中計而相信她,現在則隻有因她的欲蓋彌彰而生提防之心。

她還有什麽手段呢?

假如合作的是寇仲,侯希白說不定會懷疑對方於救人後會棄下自己這夥伴不顧而去,但他卻打心底相信徐子陵不是這種人,而這種信心根本沒有什麽道理,純是人與人間相處的一種感覺,很多時候卻非常可靠。所以侯希白更肯定徐子陵必是遇上問題,暗提一口真氣,把美人扇插到腰帶處,微笑道:“以隆叔多疑的性格,既知有‘破蓮八著’,竟肯不摸個清楚明白,就那麽遽然離去,究竟有什麽更緊迫的事呢?”

安隆沒好氣地說道:“賢侄像不知個‘死’字是怎麽寫似的;不過今晚的事的確非常古怪,事事出乎料想之外,假如賢侄肯告訴我從何處得到消息,說不定我們可以推誠合作。”

侯希白心中大訝,若照徐子陵所言,安隆刻下該是時間無多,必須急著趕回去向曹應龍施法,怎會尚有餘暇在這裏消磨時間,陪自己說話。表麵卻從容自若道:“隆叔不是說笑吧?枉小侄一向對你敬重萬分,你卻暗裏和楊虛彥私通,還妄圖謀算石師的愛女。現在竟還說與我合作,實是荒天下之大謬。”

安隆露出他皮笑肉不笑的招牌笑容,暗中提聚功力,道:“賢侄你確是不知好歹,誰說過要去害石大哥的美麗女兒?你是聽誰說的?”

侯希白待要出言嘲諷,好拖延時間,心中忽現警兆,往左方瞧去,隻見園內林木之間月光灑照不到的暗黑中,隱見一個高大的男人。安隆比他早一步生出感應,甫見那人,即露錯愕神色,顯然認識這人。

那人從暗影中行出,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霸道神態,表情冷漠,額高鼻挺,與呈方形的臉龐合成硬朗的輪廓線條,予人堅毅卓絕,主觀固執的感覺,威嚴懾人。侯希白從其比一般人黝黑的膚色和特異的形象,立時認出他正是威震巴蜀的獨尊堡主解暉。

解暉冷然瞥侯希白一眼,灼灼的目光落在拜把兄弟安隆處,淡淡地說道:“曹應龍在哪裏?”連侯希白也想不到解暉如此不客氣的開門見山,不留半點餘地。

安隆哈哈笑道:“我剛才不是交代清楚,曹應龍的任何事,均與我安隆無關嗎?”

解暉雙目殺機大盛,瞪著安隆道:“我若非念在一場兄弟情份,便半句話不和你說立刻出手,在你現在功力耗損的情況下,可保證你挨不了多久。現在肯問你一句,已是非常念舊,安隆你莫要逼我。”

侯希白想不到解暉如此霸道強橫,暗忖假若與安隆換轉身份,亦會手足無措。

豈知安隆長長一歎,頹然點頭道:“我知二弟對安某人好得沒話說,不過此事與三弟有關,更與‘邪王’石之軒有直接關係,二弟若因外人而卷入此事,實犯不著。”

解暉麵容微動,往侯希白瞧去。

侯希白心叫謝天謝地,一揖到地,恭敬道:“兩位前輩既有要事商量,晚輩當然不敢留此叨擾,請啦!”徑自溜了。

曹應龍緩緩起立,終於發現麵牆而立的波斯美女蓮柔,露出思索的神色。

徐子陵體內真氣亦運行至巔峰狀態,閃電往曹應龍掠去。

麵壁的蓮柔急轉過來,右手揚起,射出一道白光,疾取曹應龍,同時往出口處搶去,動作一氣嗬成,快若激電。假若徐子陵全無防備,此刻定要為她所乘,救得曹應龍時,就要被她從出口逸走。

此刻他卻是正中下懷,施出淩空高速換氣的本領,在絕無可能的情況下製造出可能,改前進為橫移,同時發出指勁,擊中白光。最促狹的是他騰出來的右掌封擋蓮柔的逃路時,口中卻驚呼道:“不要走!”

蓮柔哪知道他有此換氣改向的本領。憑她高明的輕功,也可以在空中改變方向,但絕不能像徐子陵般在身法上絲毫不露先兆,說變便變,隻有駭然閃退一途。“叮!”白光被指風擊中,撞往牆壁,原來是蓮柔剛才作狀自盡的那柄匕首,給她麵壁時偷偷從腿鞘取出,藏在手內。

曹應龍乃老江湖,清醒過來,往徐子陵掠去。成功失敗,決定在瞬息之間。

“咿唉!”箱蓋打開,準備迎接逃出去的蓮柔。

徐子陵足尖點地,移到曹應龍旁,一手抱緊他的粗腰,螺旋勁發,兩人變成一股龍卷風似的急旋,趁敵人未把握到地窖內的形勢前,直衝出口而上,倏忽間穿出木箱。在朱媚和高矮二將瞠目結舌下,破瓦而去。

明月高掛天上。

侯希白從遠處掠至,叫道:“隨我來!”

城東的一所普通民居裏,曹應龍聽畢徐子陵的解釋,弄清楚在自己身上曾發生過什麽事,自然感激涕零,更悔恨以前的所為。

侯希白穿窗而入,道:“應該沒有被人跟蹤。”轉向曹應龍道:“曹當家沒事啦!”

曹應龍對他顯然頗有戒懼之心,垂下頭去,以赧色掩藏內心真正的反應,歎道:“我現在隻是個平凡的人,侯公子莫再這麽稱呼。”

徐子陵把一切看在眼內,心中一動,想到曹應龍因深悉石之軒的為人,所以亦不信任石之軒選作徒弟的人,也暗自警惕。不過若非借助侯希白的力量,這回休想能救曹應龍。

侯希白向徐子陵打個眼色,道:“我到外麵去把風,要溜最好趁今晚。”言罷穿窗去了。

徐子陵雖不信任侯希白,但對他的風度和善解人意,亦不由衷心欣賞。

曹應龍道:“這次……”

徐子陵打斷他道:“現在最重要的事,是曹兄如何避開仇家,回去見妻女最後一麵,曹兄有什麽打算?”

曹應龍頹然道:“我已失去信心,再不敢有此非份之想。”

徐子陵沉吟片晌,從懷中掏出一個從未用過的麵具,遞給曹應龍道:“若你能脫胎換骨的變作另一個人,改掉走路與言談舉止的習慣,說不定能把心願完成。”

曹應龍把麵具拿到手上,仔細審視,身體劇震,眼中射出希望的神色,驚訝道:“天下間竟有如此妙品,我包管戴上後連臉肌的微妙變化都可呈現出來,教人絕不懷疑。”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這是由魯妙子精製的。”

他從魯妙子處得到的麵具,一張贈予跋鋒寒,現在又義送另一張給曹應龍,那他就隻剩下嶽山、疤臉大俠和臘黃臉容三張麵具。

曹應龍露出“原來出自魯妙子之手,難怪如此鬼斧神功”的恍然神態,納入懷中,壓低聲音道:“這便有救哩!但千萬別讓侯希白知道,別看他現在裝出對我漠不關心的樣子,但我敢以人頭擔保,他事後必會找上我,再以毒辣手段追問一切。”

徐子陵點頭道:“小心點總是好的。”

兩人商量過脫身的方法後,曹應龍低聲道:“石之軒不但天性邪惡,且野心極大,如苦心孤詣的培養兩個徒弟出來,是要完成他兩個夢想,即統一江湖和統一魔道,所以侯希白此人大不簡單,千萬不要輕信他。”

徐子陵皺眉道:“既是如此,那石之軒為何要將兩個徒弟置於敵對的位置?他們既會自相殘殺,更會互相牽製。”

曹應龍道:“石之軒是個難以測度的人,沒多少人能真正明白他,隻看他刻意把《不死印卷》留在幽林小穀,而不直接傳給兩徒,便使人莫名所以。照我看可能是他難以決定該傳給誰?遂任他們爭個你死我活,看誰給淘汰出局。魔門中人行事,從不講人情道義的。”

徐子陵聽得一陣心寒,把握時機問道:“邪道八大高手,除祝玉妍、石之軒、安隆、辟塵、左遊仙和尤鳥倦六個人外,另兩人是誰?”

曹應龍道:“尚有一個我知曉的,就是東突厥頡利大汗的軍師趙德言,此人在魔門內有崇高的地位,被尊稱為‘魔帥’,魔功高強之極,僅次於祝玉妍和石之軒之下。至於最後一人,身份非常神秘,石之軒曾漏過口風,說此人正潛修一種厲害的功法,卻沒有說出是誰。”

徐子陵終於弄清楚武功能直逼畢玄的趙德言的真正身份,暗忖難怪他會搞風搞雨,引外族來禍害中原了。

風聲微響,侯希白穿窗回來,催道:“時間無多,我們還要到安隆的舊鋪去湊熱鬧呢。”

然後臉色微變道:“兩位有否嗅到一絲似有若無的香氣,這種香氣我尚是第一次遇上,我剛才已有感覺,還以為是曹兄沾上蓮柔的香氣,但如此恃久不散,顯然很不對勁,恐怕我們已泄漏行蹤。”

曹應龍舉袖左嗅右嗅,但因功力大失,故嗅不到任何氣味。

徐子陵卻惕然道:“幸得侯兄機警,否則會中妖女的手腳。氣味該是從頭發處發出來的,侯兄有什麽好的提議?”

侯希白道:“至少直至剛才那一刻,敵人仍未循氣味追來,事實上柔妖女亦不用急;她怎樣都想不到會恰巧有個像我一樣對各類香氣極有心得的人在旁,故可從容定計。清除香氣有多種方法,但由於我們時間緊迫,隻要在曹兄的頭發略施手腳,保證可把妖女施的香氣掩蓋。”

徐子陵不動聲息的和曹應龍交換個眼色,爽快點頭道:“侯兄請動手!”同時心叫厲害,要知先前那股香氣,徐子陵需集中精神,始可勉強嗅到少許。要靠這麽微弱的氣味,在一個充滿各類鮮花煙火香味的熱鬧晚上去追蹤目標確是談何容易,但侯希白卻可憑此名正言順地向曹應龍施手腳,那時不論曹應龍走多遠,事後侯希白亦可輕易追得上他。到時無論他以什麽手段對付曹應龍,徐子陵將永遠給蒙在鼓裏。

兩人誰都弄不清楚現在曹應龍頭發發出的氣味,究竟是蓮柔還是侯希白弄的手腳。侯希白從懷內掏出一個小盒子,揭開後露出其中粉末狀的白色香料,果然另有一種類似茉莉花,較先前濃烈得多的香氣,其中隱隱有種難以形容的特別氣味。假若他打開始便用上這古怪香料,徐子陵定會起疑。

侯希白沉吟道:“曹兄若有帽子,我隻要沾點在帽外,戴上後可把氣味完全掩蓋;隻要那樣走一段路,敵人勢將失去追蹤的憑借。”

徐子陵和曹應龍均為之愕然,心想難道他們是以小人之心,去度侯希白君子之腹?

曹應龍探手懷內,取出一頂帽子,戴在頭上,侯希白隨意把粉末灑些在帽上,微笑道:“我知曹兄對小弟有懷疑之心。但我卻可立誓本人絕非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現在對小弟來說,最重要是不讓《不死印卷》落入楊虛彥手內,否則第一個沒命的將是小弟。”

徐子陵心中暗讚,像侯希白懂得權衡輕重利害,才是成大事的人。他既盡心力拯救曹應龍,徐子陵唯有全力助他以作回報。希望師妃暄沒有看錯他。侯希白無論言談舉止,均俊逸風流、瀟灑儒雅,縱是生死相拚,亦很難對他生出厭惡的心。

正要說話,異響傳來。侯希白和徐子陵同時警覺,曹應龍是在看到他們的表情,始知不妥。那絕非人發出來的聲音,而是某種輕盈如貓一類的擅長騰躍的動物,落在瓦頂的微音,充滿輕巧彈力的感覺。侯希白和徐子陵同時恍然,敵人正是靠此嗅覺靈敏的異獸,追蹤至此。那異獸在瓦麵迅疾的繞個圈子,又躍往院外去。

侯希白心中一動道:“它失去線索啦!”

徐子陵瞧向曹應龍頭戴的帽子,道:“我們尚有機會溜走。”

侯希白從容一笑道:“我們不用走,隨我來。”

他們置身處是侯希白的書齋,侯希白移開其中一個書架,露出另一房間的入口,竟是個擺滿畫卷的藏畫室,幹爽整潔。侯希白剛把書櫃移回原處,封著入口,屋上衣袂聲響,聽聲音,來的敵人沒有十個,至少也有七、八人。三人屏息靜氣,心情都有點緊張。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敵人明知有高手如徐侯兩人在,仍敢追來此處,自有十足把握可收拾他們。而因曹應龍的負累,兩人均不能突圍逃走,所以若給發現,情況實不堪想象。

侯希白此舉確是非常高明的一招,捉的是對方的心理。不論任何人,依循某種線索去追尋目標,若忽然線索中斷,隻有兩個可能性,一是目標已非藏在該處,又或目標清除了被追蹤的線索。所以現今敵人會遍搜屋內屋外,而因屋內的香氣已給掩蓋,敵人自該以為他們是路經此處,又或早已離開。

侯希白和徐子陵均全神傾聽,準備隨時先發製人,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一個嬌柔悅耳的女聲在瓦麵道:“柔公主的波斯貍這回可能把人追失哩!”

侯希白愕然低聲道:“真奇怪!竟是巴盟四大首領之一的‘美姬’絲娜!”

徐子陵心中一動,立時明白他為何覺得奇怪。四川的三大勢力,分別是獨尊堡、川幫和巴盟。巴盟是當地少數民族的聯盟,以抗衡漢人的勢力,以羌、瑤、苗、彝四族為主,四大首領分別是羌族的“猴王”奉振、瑤族的“美姬”絲娜、苗族的“大老”角羅風和彝族的“風將”川牟尋。

東突厥與巴盟有聯係絕不稀奇,皆因四川巴蜀乃人人欲得的肥肉,東突厥的統葉護自不會是例外。奇怪的是以“美姬”絲娜的身份,為何肯親自來追蹤曹應龍,他的價值在哪裏?

另一個低沉而老氣橫秋的男聲道:“隻要徐子陵仍在巴蜀,定逃不出我們的五指關,盟主許下諾言,不論生死,都要把他送往關中。”

三人愕然以對,原來他們為的不是曹應龍,而是徐子陵。順著此人口氣猜測,巴盟顯是傾向關中李閥,甚至西突厥亦與李閥有修好的意圖。否則不會在發現徐子陵後,立即通知巴盟來擒人。

政治上是沒有永遠的敵人。李閥和東突厥的關係隨著李閥勢力的增長不住變化,致舊情難再。東突厥的勢力一向優於西突厥,西突厥為平反劣勢,隻有借助鄰近最強大的軍事集團,那就非李閥莫屬。

隻是寥寥幾句話,徐子陵立即把握到巴蜀現今錯綜複雜的形勢,也知道自己身處險境,隨時會送命。

蓮柔嬌笑道:“大老小心一點,徐小子是出名狡猾的人,大老把話說得這麽滿,若仍給他溜走,旁人會偷笑的。”

侯希白閉上眼睛,喃喃道:“聞其聲如見其人,波斯美女確與別人不同。”隻看他陶醉的模樣,便知他正於腦海中勾畫出一幅想象中的波斯美女抱貍圖。

徐子陵從蓮柔話中知道說話大言不慚者是苗族“大老”角羅風,心想隻要有蓮柔、絲娜和角羅風三人在,他們休想能帶曹應龍硬闖離去。

絲娜道:“奇怪!為何小貍追到這裏忽然追不下去?這究竟是誰的房子?當是文人雅士之流,若非鄰近的人全到了燈會去湊熱鬧,我們可找人問個清楚。”

蓮柔歎道:“算那小子走運吧!留在這裏再沒有意思,我們走吧!”

衣袂聲遠去。三人同時鬆一口氣。

侯希白向曹應龍道:“曹兄要我們送你到哪裏去?”

曹應龍道:“隻要能到城北的木行街,我有把握可以脫身。”

侯希白舒一口氣欣然道:“現在最困難的是如何離城,若隻在城內,我包管可以辦到。”

轉向徐子陵道:“接著我們是否到南市安隆的舊鋪去碰運氣呢?”

徐子陵微笑道:“這個當然。”

侯希白歎道:“子陵的確夠朋友。”

卜天誌奉召進入寇仲的艙房,這位像彗星般崛起於中原的風雲人物,正呆立窗旁,默默仰首觀看高掛中天的滿月,似是滿懷心事,又像因景觸情。他寬肩窄腰的雄偉背影,穩立如山的氣勢,令卜天誌生出敬畏之心,一時間竟不敢出言打擾,怕幹擾他的思路。

好一會兒後,寇仲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我終是要往嶺南宋家走一趟,誌叔給我安排一下,除去沈綸後,我立即動身啟程,其他人則返回彭梁去。”

卜天誌感受到他語氣中的堅決味道,知道難以勸說,隻好道:“由誌叔陪你走一趟吧!”

寇仲搖頭道:“我另有要事委托誌叔去辦。”緩緩轉過身來,把手上曹應龍交給徐子陵,再由徐子陵轉贈給他藏有寶藏圖的竹筒子,送入卜天誌手上,解釋清楚後,道:“誌叔須盡速把所有財物起出來,然後集中藏在一個隱秘而交通方便的地方,可隨時取用。這些可說是不義之財,我不想用來打仗,隻望能用來為人民重建家園。”

卜天誌讚賞道:“少帥的決定,令我非常感動。”接著忍不住道:“少帥今晚為何像心事重重的樣子?”

寇仲仰首望向天上明月,悠然道:“我的心情好多了!能有李世民作我的對手,人生還有什麽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