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鹿死誰手
楊虛彥、侯希白和安隆均生出向前傾跌的可怕感覺。以他們的功力,當然不會真地往以婠婠為核心的“天魔勁場”傾跌過去,但他們必須運功對抗,抽身後退。
楊虛彥和安隆均是工於心計的人,早想遍婠婠能破開困局的各種手段,其中包括把印卷奉送其中一人的可能性,而借此移禍東吳之計,婠婠婠便可立時由眾矢之的變成從旁左右大局的操控者。現在擺明楊虛彥和安隆是一黨,徐子陵和侯希白則是另一對夥伴,雙方力量雖以安隆和楊虛彥略高一線,但安隆曾因施展“天心蓮環”而功力耗損,變得實力大致相若。在這樣的情況下,婠婠可助任何一方令對手迅速潰敗。所以剛才安隆和楊虛彥暗中約定,務要將婠婠把先行擊殺,再對付徐侯二人。
豈知婠婠高明得大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竟看穿他們的陰謀,在這緊要關口全力施展天魔大法,形成一個能吸取任何真氣,再借之為用的“凹陷”力場,令他們欲攻無門。比之什麽護身罡氣更要厲害。隻有徐子陵視之為理所當然,皆因他已多次因婠婠的天魔大法吃盡苦頭。
“鏘!”楊虛彥抽身後退的同時,掣出寒光四射的幻影劍,舍婠婠而取徐子陵,化作衝天的長虹,一改平時虛實難測的幻影劍招,以雷霆萬鈞,震山撼嶽的威勢,劍即是人,人即是劍的姿態直取羅漢像頂的勁敵。
徐子陵此時剛接著印卷,見楊虛彥全力揮劍攻來,心中叫苦。婠婠這回確是險毒無倫,害得他在接卷時心神立泄,因心有罣礙而難以保持在最佳狀態,若如此被楊虛彥一劍殺死或受傷,實是冤枉至極點。他乃武學的大行家,一眼看出楊虛彥這一劍才真正顯露出實力,且不負天下第一刺客之名,能於彈指間把整體功力發揮盡致,擊出驚天動地的一劍。劍未至,殺氣早把他完全籠罩其中,縱然躲避,但隻能稍延被殺的時間。對方的出劍,使他頓墜泥足深陷的困局,由此可知楊虛彥的厲害。若楊虛彥以前的幻影劍法是精雕細琢的蠅頭小楷,此刻的劍法便像長江大河,有**的威勢,若如痛快淋漓的狂草,教人完全摸不到筆路。人急智生下,徐子陵把手上的印卷脫手擲往橫空而來的楊虛彥,大笑道:“轉送給你又如何?”同時腳下運勁,心叫得罪,腳下的羅漢塑像寸寸碎裂,令他整個人沉往地麵去。侯希白此時亦搶了過來,見徐子陵投出印卷,大叫一聲“擲得好”,折扇合攏,俊目威稜四射,加速橫切往因怕毀掉印卷而慌了手腳的楊虛彥。
楊虛彥拔劍的一刻,安隆往後抽身,好脫出天魔勁的範圍,且退得比侯楊兩人更速更急,因他感到婠婠將注意力全集中到他一人身上去,加上先前婠婠的恐嚇和警告,說他不生懼意便是騙人。即使他在巔峰狀態,也沒有勝過婠婠的把握,更何況在兩番激戰之後。白影一閃。婠婠的飄帶搠空而至,生出有若鬼啾神號的破風聲,貫滿安隆耳鼓。
若安隆剛才隻算大吃一驚,現時就是魂飛魄散。他乃魔門的老行尊,自然明白是什麽一回事。飄帶當然不會啼號,發出的隻是飄帶透過奇異振動破空而來的呼嘯聲,其變成天魔音皆因自己在心膽俱寒下心神受製,致乎魔由心生。他生性自私自利,隻懂損人利己,此時哪還有興趣理會楊虛彥的生死,猛提一口真氣,同時收攝被動搖的心誌,加速後退,借其過人的體重,令他的飛退倏地加速,且是左歪右倒。“砰!砰!”聲中,一個接一個的羅漢像給他撞得碎屑橫飛,遭遇浩劫。婠婠的飄帶就是差那麽一寸數分始終拂不著他的肥肉。
婠婠忽地俏然立定,目光移往楊虛彥等三人,雖不是十成十的滿意,但已是心中欣然。四人中最令她頭痛的是安隆,他的“天心蓮環”實是魔門一絕,當全力施展時,她的天魔大法莫奈他何。在單對單的情況下,她自可挨到他勢窮力竭時反擊,但在目前的情況中,將會令她陷入難以解救的險境。故此她一直以種種手段和心理戰術,成功地在安隆心中植下必敗的種子,引發他的恐懼,還設法使安隆深信不疑她會舍印卷而取他的性命。而事實上她仍隻是意在印卷。此時“嚇退”安隆,勝券已然在握。
她打的如意算盤是把印卷這燙手的熱山芋送贈徐子陵,誘楊虛彥全力奪卷,最理想當然是他能重創徐子陵,那時候侯希白會加入戰圈,跟楊虛彥拚個你死我活。此時她即可趁安隆狼狽逃竄的千載一時的良機,出手暗算,不但可獨得印卷,說不定還可將四人逐一擊破,盡除這批勁敵。怎知徐子陵竟有轉贈印卷之舉,逼得她隻好改變計劃。嬌叱一聲,閃電移前,飄帶疾射,後發先至地直取侯希白的背心大穴。
那邊的楊虛彥明明見到印卷迎劍飛來,卻不敢去接,因為前有徐子陵貼地攻來,左方有侯希白橫空殺至,在這兩大高手夾擊下,若他收去劍勢探手取卷,隻有立斃當場的結果。徐子陵雖似是隨手一擲,卻是刁鑽之極,在印卷中貫滿真勁,取的更是楊虛彥劍勢至強至大之處。無奈下楊虛彥猛一咬牙,劍隨意轉,改上攻為下撲,原式不變地朝徐子陵刺去,任由印卷在上方呼嘯而過。現在他唯一的願望,是侯希白會因印卷而舍他不理。
侯希白把兩人爭持激烈的形勢瞧個一清二楚,心中大駭,因為印卷這麽給徐子陵運勁擲出,無論投到任何物件上,定會摔個稀爛破碎,楊虛彥故意避過,是要自己為印卷的存亡而無暇與徐子陵夾擊他,心中叫苦時,勁氣襲背。侯希白心中一歎,看也不看的反手揮出美人折扇,正中拂襲的飄帶,就借相撞之力,改變方向,錯離楊徐兩人交鋒的戰場,投往正激射西牆的印卷去。
自婠婠把印卷投往徐子陵,其中變化詭譎無倫,眾人各展奇謀,均教人意想不到。
徐子陵見楊虛彥一副壯士斷腕的壯烈姿態,舍印卷而全力撲擊他,心中也不由佩服他精準的判斷。但對方怎也因此而心神略為分散,本是一往無前的強勁氣勢更因變招而稍有削弱,無複先前那種無可抗禦的氣魄,連忙把握時機,左手撮指成刀,右手握拳,腳踏奇步,搶前先來個隔空擊拳,螺旋勁氣狠狠痛撼在對方劍氣的鋒銳處,然後始劈出手刀,借錯開的步子,從左側劍勢的縫隙間切進去,奇奧靈動,務要楊虛彥變招封架,那他本是必殺的一劍,將是無功而返的結局。從此亦可見楊虛彥這一劍的淩厲,即使威力削減後,徐子陵仍要施盡渾身解數去化解拆卸,不敢硬攖其鋒銳。
此刻楊虛彥最想殺死的人,已由侯希白改為徐子陵,隻要想想當年在滎陽沈落雁香居的徐子陵和眼前徐子陵的分別,差異之大,想想已足可令任何與他為敵的人心寒。徐子陵所有招數變化,無不充滿天馬行空、妙至毫巔的創意,剛才激戰時把殿內羅漢的姿態融合在對敵的招數中,到現在連串宛如空中鳥跡,水中魚路那種不著痕跡的手段變化,令他能以弱克強,著著搶占上風,誰能不為之心驚容動。無奈下楊虛彥沉氣下墜,回劍掃劈,堪堪擋開徐子陵貫滿真勁的掌刀,竟發出“砰”的一聲,鋒利的劍鋒,在氣勁的反震下,不能損傷徐子陵掌沿分毫。更令楊虛彥大感頭痛的是螺旋勁氣由慢而快的沿劍入侵。楊虛彥心中湧起濃烈的殺機,退到兩個羅漢之間,化去徐子陵螺旋勁後,迎著寸步不讓追殺過來的徐子陵不守反攻,連劈三劍,一劍比一劍凶猛。徐子陵以奇幻飄忽的手法勉力見招拆招,同時大喝道:“侯兄得寶後不要理小弟,立即離開。”這話比什麽招數都厲害,楊虛彥慌忙收劍閃退。
侯希白此時亦絕不好過,眼看印卷要撞得粉身碎骨,而婠婠卻像附骨之蛆般如影隨形,追在他身後猛施殺招,似是他忽然成了她仇深似海的大仇人。照理婠婠也該如他般不願見到印卷變成廢紙殘片,想到這裏,侯希白豁然醒悟,把握到婠婠是在逼他把“救卷權”轉讓與她,憑的就是印卷對侯希白的重要性遠超過對她的效用。印卷毀掉,婠婠頂多是失去了解不死印法的機會,而侯希白則可能永遠攀不上那最高層次的境界,相去何止千裏。
侯希白矛盾得要命,高手相爭,勝敗隻是一線之差,若要救卷,他會送命,躲開印卷便要落到婠婠手上,還要盡量予她方便,免致影響她救卷的行動。他一向愛花惜花,最能原諒美女的缺點,這刻卻把此能與師妃暄媲美的絕色恨得咬牙切齒,偏又無可奈何。權衡輕重下,侯希白伸腳點在左旁羅漢的鼻尖處,改向橫移。
婠婠發出銀鈴的嬌笑聲,道:“這才乖嘛!”飄帶化作白虹,卷向隻差六、七尺就撞到牆上的印卷。
“唰!”一隻賽雪欺霜的玉手從靠牆那列羅漢之一的背後探出,在飄帶卷上印卷前先一步把印卷拿個結實。接著是失去芳蹤的石青璿幽靈般飄起來,冷哼道:“這回好該輪到我做那得利的漁翁吧!”
婠婠收回飄帶,加速掠至,嬌笑道:“璿妹難道未聽過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嗎?”
石青璿淡然自若地回應道:“當然聽過!”
右手玉簫灑出大片青光,護著胸前要穴,手中印卷脫手射出,投往去而複返的侯希白。此時徐子陵高呼要侯希白取卷開溜的叫聲,剛好傳至,可說來得非常合時。
婠婠哪還有空去理會石青璿,何況石青璿得碧秀心真傳,收拾她絕非數招內可辦到,一聲嬌叱,改攻侯希白。
侯希白不住與投來的印卷接近,失而複得的興奮,令他的精神提升至最巔峰的狀態,更盤算出接卷後如何應付必然是狂風暴雨般襲至的攻勢。就在這關鍵時刻,右方一尊望牆的羅漢像竟複活過來般,彈高往他撲過來,假如他依著現在速度繼續掠前接卷,剛好會被撞個正著。這變化連婠婠都料想不到。
侯希白知道印卷雖重要,但倘若失去性命,什麽印卷均不管用。這塑像重達百多斤,加上把塑像推出者的勁力,硬挨這一記可不是說笑的,倏地立定。羅漢擦身而過,猛撞在對立的另一尊羅漢處,發出一聲轟鳴全場的激響和破折斷裂的聲音,兩像同時爆成往四方激濺的碎粉。安隆肥胖的巨體在侯希白和婠婠間一閃而過,印卷也隨即消失無蹤,他的笑聲接著響起,狂笑道:“薑畢竟是老的最辣奼,婠丫頭你中計哩!”
“轟!”整座大殿晃動一下,安隆破壁而出,到了殿外去。
此時徐子陵和楊虛彥雙雙趕至,都為這意想不到的變化愕然。除婠婠外,更沒有人明白安隆指婠婠中計究竟是中了他什麽計。隻有婠婠暗怪自己低估這位與祝玉妍同列邪道八大高手的一派宗主。
她之前以種種手法,令安隆生出懼意,再以飄帶逼得他狼狽竄逃,當時更乘虛而入,憑飄帶發出天魔音,控製他的心神,估計他難以在短時間內恢複過來,遂安心去爭奪印卷。而安隆那邊仍傳來撞碎羅漢的聲音,令她更是放心,現在當然猜到安隆比她預期的更快複原,並且不住擊碎塑像,造出他退勢不止的假象。此時悔之已晚,追之難及。
就在此時,安隆一聲怪叫,又從破洞倒飛回來。殿內諸人莫不愕然以對,比之安隆成功奪卷更感意外。
在眾人呆瞪下,安隆左手掩胸,拿印卷的右手輕輕抖顫,臉上血色褪盡,雙目直勾勾瞧往破洞外月色遍灑的大地,臉上現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其中糅集深切的懼意。是誰能令這邪道中殿堂級的高手如此大失常態呢?靠牆的石青璿忽然嬌軀一震,一言不發的循破洞閃身飄出殿外,消沒不見。事起突然,徐子陵已來不及阻止。
徐子陵和侯希白交換個眼色,同時出手,往安隆撲去。不管是誰把安隆逼回來,還是要先把印卷搶到手上再說。
楊虛彥見狀急壓下心中驚疑不定的情緒,大喝道:“安叔小心!”
安隆被喝得似從一個噩夢裏醒過來般,隨手將手中印卷往上拋掉,狂叫道:“不關我的事!”接而朝洞口的反方向瘋了似地逃去,撞破另一個大洞。
侯希白和楊虛彥哪還有興趣理會他,同時拔身而起,往不斷拋升,快抵殿頂的印卷追去。徐子陵怕婠婠偷襲,卓立原地,全神注意婠婠的動靜。隻見這美女俏立原地,對侯楊兩人的鬥爭像忽然失去興趣般,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露出思索的神情,緊盯安隆退回來的破洞口處。徐子陵心中一動,有幾分猜到是誰在破洞外把安隆逼回來,事實上亦不難猜,天下間能令安隆如此倉皇失態的,不出寧道奇、祝玉妍和石之軒等寥寥數人,其中以直接和此事有關的石之軒可能性最高。
想到是“邪王”石之軒,不由冒出一股寒意。
扇劍交擊之聲在殿頂處連串響起,接著侯希白和楊虛彥兩人分別落在徐子陵左右兩旁,怒目對視,兩人手中竟各有半截印卷。徐子陵也不由呆住。
婠婠幽幽一歎,悠然道:“這或者是最佳的解決辦法,奴家不陪你們玩啦!”倏地後移,從正門處飄身離殿。
“鏘!”楊虛彥還劍鞘內,雙目精光電閃,在徐子陵和侯希白身上來回掃視幾遍後,冷哼一聲,徑自從破洞離開,消沒不見。大殿恢複寧靜,隻餘一地塑像破碎後的殘屑。
徐子陵往侯希白瞧去,後者從手上的半截殘卷收回目光,苦笑道:“小弟也有點同意婠小姐的話,這或者是唯一的解決方法,大家同時得到卻又失去了。”
徐子陵問道:“剛才把安隆逼回來的,是不是令師呢?”
侯希白搖頭道:“瞧來不像。石師雖罕有出手,但出手必有人命喪。照我猜楊虛彥也不信來的是石師,至於究竟是誰有這麽通天徹地之能,小弟也很想有人能回答我。”
徐子陵忍不住問道:“侯兄多久沒見過令師?”
侯希白輕描淡寫地道:“怕有三、四年吧!”像是不願談及有關石之軒任何事的樣子,岔開道:“很高興今晚交上子陵般這麽有情有義的朋友,小弟剛才力拚下受了點傷,必須覓地療養,若子陵這幾天仍在成都盤桓,小弟會來找子陵飲酒暢談。”一揚手上的半截殘卷,微笑道:“我真的很感激。請啦!”言罷穿洞瀟灑去了。
那點燭光剛好熄滅,不片刻大殿又亮起來,皆因正是天明的時刻。想起昨晚驚濤駭浪般的經驗,分外感覺能見到晨光的珍貴。
徐子陵走出牆外,天已大白,忽然一陣叮咚脆響,從佛塔那邊傳來,遠眺過去,隱見佛塔簷角翹起處掛有銅鈴,山風吹來,發出一陣陣悅耳的清音,使人盡去塵慮。在羅漢堂側有夾道通向佛塔,花木扶疏,幽邃濃蔭,非常引人。
徐子陵暗忖橫豎閑來無事,不如順便隨意參觀,然後立即離川,趕去與寇仲會合,同赴關中尋寶。歎了一口氣後,緩步朝佛塔走去,穿過竹林,高近十五丈,分十三層的寶塔巍然屹立林內廣場處,崢嶸峻拔。在初陽東升的輝光下,塔頂的鏤金銅製飛鵝更是燦爛輝煌,光耀遠近。每層佛塔四麵共嵌有十二座石雕佛像,宏偉壯麗,紋理豐富。
“徐兄對這座佛塔似是情有獨鍾呢?”徐子陵負手仰觀佛塔,頭也不回地淡然道:“師小姐是昨晚已來,還是剛到的?”
師妃暄來到他身後悠然道:“那有什麽分別?你不過是想問誰把安隆逼回羅漢堂吧?此人那麽可惡,冒瀆佛門聖地,妃暄嚇得他以後睡不安寢,也不為過,徐兄同意嗎?”
徐子陵轉過身來,麵對清麗淡雅的師妃暄,苦笑道:“我也踏碎其中一座塑像,小姐打算怎麽懲罰小弟?”
師妃暄微笑道:“我不見更不知,徐兄莫要問我。”
徐子陵一拍額頭,灑然笑道:“昨晚就像做了一場夢,差不多每件事都是令人費解,不明所以。例如師小姐是憑什麽驚退安隆,嚇得他連《不死印卷》都要拋棄,以致見鬼似地抱頭鼠竄?”
師妃暄溫柔地道:“我上次入川,是奉師命到幽林小穀把《不死印卷》細閱一遍,雖不會因而練成不死印法,但模擬到有兩三成相似並不困難,加上安隆做賊心虛,機緣巧合下才那麽有效,這是否可解去徐兄其中一個謎團?”
徐子陵明白過來,卻產生新的問題,訝道:“師小姐何不索性把印卷帶返靜齋收藏,豈非不用有昨晚的紛爭?”
師妃暄淡然自若道:“這是秀心師伯傳給青璿小姐的遺物,更是石之軒借刀殺人的凶物,沒有青璿小姐的同意,誰都不能將之帶離幽林小穀。這次最使人難解的,是楊虛彥怎會忽然知道此卷的存在?”
徐子陵愕然道:“借刀殺人?石之軒若要殺人,不會自己下手嗎?”
師妃暄秀目抹過一絲悲哀的神色,低聲道:“我們邊走邊說好嗎?”
徐子陵不敢和她並肩而行,落後在她側旁兩步許處,一起進入迂回於竹林內的小徑。
師妃暄忽地停下,徐子陵自然隨即止步,前者微嗔道:“你這人的腦袋是用什麽做的,為何不敢和妃暄並肩漫步?我們之間沒有尊卑之分,更無主從之別,是否要妃暄拂袖而去,不再理你?”
徐子陵心中泛起一股難以形容的感覺,不知是否因熟絡了的關係,師妃暄對他的態度比之初會時有很大的轉變,以前她從未試過以這種半嬌嗔、半責備的神態語氣和他說話,其中動人處,教人驚喜。
徐子陵哈哈一笑,來到她左旁的位置,有點亂了陣腳地說道:“隻是一場誤會,小弟還以為師小姐因身份特殊,須嚴守男女之防,所以……敬而遠之,不對!我隻是尊重小姐超然的身份,唉!你該明白的。”
師妃暄莞爾道:“並肩而行與男女之防有什麽關係?反是你這麽故意落後,什麽敬而遠之,更為著相和別扭。”
說罷繼續前行,玉容恢複止水不波的平靜,這次徐子陵悠閑輕鬆地走在一旁,靜待她說話。
好一會後,師妃暄沉重地道:“石之軒錄下不死印法,是故意讓秀心師伯看的,那關係到魔門和靜齋的鬥爭,其中細節可以想象。若非研讀此卷,秀心師伯絕不會在芳華正茂的時刻,撒手離開塵世。”
徐子陵心中冒出一股寒意,道:“石之軒的心腸是用什麽做的?難怪石小姐不肯認他作父親。”
旋即又擔心道:“師小姐剛才不是說過曾細閱《不死印卷》嗎?你豈非重蹈令師伯的覆轍?”
師妃暄若無其事道:“可以這麽說。而這更是石之軒錄之成卷的用意,對靜齋來說則是公然的搦戰。有一天妃暄可能忽然就那麽走了,但總不能置之不理。”
徐子陵聽得無言以對,更不知如何為她分擔,好半晌才道:“安隆為何想得到印卷?對他又有什麽好處?”
此時林木已盡,兩人來到羅漢堂旁的空地處,師妃暄緩緩轉身,麵對徐子陵,平靜地道:“安隆對石之軒,有種近乎瘋狂的崇拜,數十年來從沒有改變過,一直希望石之軒能一統魔道。對他來說,以前的障礙是秀心師伯,現在的障礙則是青璿小姐。而在楊虛彥和侯希白兩人間,他選取前者,因為他認為楊虛彥會是另一個石之軒。”
徐子陵不解道:“楊虛彥既是這麽一個人,李世民為何仍要重用他?”
師妃暄道:“楊虛彥是屬於太子李建成一係的人馬,更因楊勇和李淵的密切關係,故非常受李淵愛寵,加上最近楊虛彥憑李淵納董淑妮為妃一事,地位更是鞏固。除非李世民要與父兄決裂,否則對這麽屢建奇功,新近才把薛舉刺殺的大功臣有什麽辦法呢?”
徐子陵皺眉道:“以前師小姐對魔門的事總是不願談論,現在忽然又變得言無不盡,其中是否有什麽特別的原因?”
師妃暄微笑道:“自大巴山別後,妃暄從水路全速趕赴幽林之穀,通知青璿小姐這件事,始曉得魯妙子臨終前曾以飛鴿傳書予青璿小姐,遺書中提及很多事,對你和寇仲更是推崇備至,其中提及你可能是天下唯一的一個,可不須學習花間或補天的魔功,亦能讀通《不死印卷》的奇才,她遂決定把印卷交給你。倘若你不能及時趕來,那她就當著安隆和楊虛彥麵前把印卷毀掉,好一了百了。”
徐子陵禁不住心中湧過一陣失望,原來師妃暄現在對他另眼相看的原因,不是因她對自己觀感有變,隻是因魯妙子的遺書,又或因石青璿對他的信任,不由暗感失望,那種滋味確不好受。由此推之,自己真的可能對這淡雅如仙的美女生出情愫,否則怎會因此而神傷。
想到這裏,徐子陵把所有擾人的情緒壓抑下去,若無其事道:“原來如此!早知小弟便不用千山萬水地趕到這裏來。”
師妃暄訝道:“未能一窺印卷上所載,你不覺得可惜嗎?”
徐子陵有感而發道:“得得失失,怎能介懷那麽多!否則做人豈非萬分痛苦。況且魯先生極可能錯看或高估了我徐子陵,若看得走火入魔多不劃算。若要學上乘武技,羅漢堂內的五百尊塑像,無不暗含玄奧道理,大自然的鳥飛魚落,無不可為我之師,誰還有空去參詳魔門邪人創出來的東西?”
師妃暄美目深深地凝注他,秀眸彩芒閃閃,歎道:“妃暄現在終於明白魯大師為何如此欣賞你徐子陵了!徐兄可知此寺的羅漢,均是依後秦聖僧鳩摩羅什親繪的手本敬製。”
徐子陵一呆道:“鳩摩羅什是誰?名字這麽古怪的。”
師妃暄肅容道:“鳩摩羅什乃天竺來中土傳法有大德大智的高僧,廣究大乘佛法而尤精於般若性空的精義,武技更是超凡入聖,卻從不以武學傳人,隻論佛法。來中土後在長安的逍遙園從事翻譯佛經的工作。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想過竟然有人能從他設計的塑像瞧出玄虛,且非是佛門的弟子,確是異數。”
接著橫他一眼道:“虧你這人還要說魯師錯看你,是否怕負上什麽責任呢?”
徐子陵苦笑道:“被你說的我差點要入殿再多看兩遍。唉!現在這裏再用不著我這個閑人,巴盟的人又四處為李世民尋我晦氣,小弟實不宜久留,師小姐請啦!恕小弟失陪。”
以師妃暄的恬淡無求,也忍不住蹙起秀眉不悅道:“為何你一副趕著要溜的樣子?你難道看不到天下萬民的苦難,即使是能避開中原戰火的巴蜀,亦因外麵政治形勢的變化而風起雲湧。自祝玉妍、石之軒出世,一直是道消魔長之局,否則天下不該亂成這個樣子。有誌氣的人均應為人民辦點事。”
徐子陵的苦笑更深,歎道:“有誌氣的是寇仲而非徐子陵,師小姐對我的期待不嫌太高嗎?”
師妃暄恢複平靜,微笑道:“徐兄知否我因何要冒充石之軒嚇安隆一跳?”
徐子陵思索道:“是不是想試探石之軒有沒有牽連在這件事內?假若安隆是奉石之軒的命令行事,當然不會害怕。”
師妃暄白他一眼道:“不嚷著要走了嗎?”
徐子陵尷尬道:“原來師小姐也懂得耍人。”
師妃暄輕籲一口氣,柔聲道:“你這人很難侍候,如若徐兄不介意,可否讓妃暄作個小東道,請你嚐嚐成都著名的道地齋菜,青璿小姐尚有些東西要交托你哩!”
徐子陵皺眉道:“師小姐不用為我浪費寶貴的時間,隻要告訴我何處可見到石小姐,小弟自行尋去便成。”
師妃暄像瞧通看透他般,櫻唇角溢出一絲微僅可察的笑意,漫不經意地悠然道:“又來哩!此地一別,不知何日再有相見之期,多陪妃暄一陣子也不成嗎?”
師妃暄尚是首次對他軟語相求,想起連毀掉她的和氏璧人家都不計較,徐子陵心中一軟,隻好點頭答應。
數股濃煙在遠方江岸旁的山頭冒起,直衝霄漢。自昨晚黎明前,急行近三十裏的江淮軍,在杜伏威親自指揮下,對沈綸的營地發動猛攻,但可惜的是他同時把泊在軍營之旁大江上的十多艘戰艦以火箭焚毀,寇仲在江上伏擊沈綸退兵的大計登時落空。居高望遠,沈綸的主寨尚未失陷,被毀的隻是外圍哨寨,喊殺聲隨風送到眾人耳內。陳長林雙目厲芒電閃,顯因沈綸被襲大感快意。
卜天誌湊到寇仲耳畔低聲道:“照我看沈綸怎都會防上杜伏威有這一手,所以表麵看似杜伏威占盡上風,但沈綸雖有損失卻未傷根本,暫不用倉皇撤退。唉!即使走他也會從陸路走,想走水路已無可用的船隻。”
他雖沒有明言,但等於指出若要伏擊沈綸,在現在的形勢變化中,根本是不可行的。
寇仲也感到泄氣,隻好安慰他道:“沈綸哪是老杜對手,可能很快崩潰。”
另一邊的陳長林目不轉睛地緊盯戰場的形勢發展,搖頭道:“沈綸有謀有勇,論氣魄和經驗雖及不上杜伏威,兵力更是遠落其後,但立寨處卻是利守不利攻,兼之是養精蓄銳,開始時雖被攻個措手不及,但轉瞬站穩陣腳。我猜沈綸固是損失頗重,但杜伏威亦占不到多大的便宜。”
忽然撤退的號角聲響起。
寇仲苦笑道:“長林兄果是料事如神,老杜要退兵哩!”
陳長林歎一口氣,苦笑道:“假設沈綸派兵追擊杜伏威後撤的軍隊,那我們這次的伏擊行動隻有取消:如果沈綸連循例的追擊也無法辦到,則我們仍有一線機會。”
寇仲心中暗讚。陳長林不但是個情深義重的好漢,且公私分明,絕不會因私人恩怨而要大家陪他冒險。相互比較,自己更傾向於感情用事。
半個時辰後,洛其飛趕回來報告戰場上的最新情況,沈綸果然派兵追擊後撤的江淮軍,卻被杜伏威親自指揮的護後軍擊退。
陳長林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並沒有因此失望,微笑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沈綸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自少橫行霸道,魚肉鄉裏,從沒受過什麽挫折。這次我們教他落個灰頭土臉,損兵折將而返,日後還要窮於應付李子通的報複,我已感到非常痛快。以後還怕沒收拾他父子的機會嗎?”
寇仲從隱藏的草叢中長身而起道:“長林兄乃天性豁達的英雄好漢,趁現在沈綸、杜伏威和李子通三方均自顧不暇,正是各走各路的最佳時刻。我在嶺南兜個轉後,便要和陵少會合共赴關中。彭梁等地的大本營,辛苦諸位哩!”
眾人齊聲答應,士氣昂揚得像剛打敗了沈綸。
成都的大街小巷滿布昨夜狂歡的痕跡,爆竹的破屑碎紙、花燈的殘骸,隨處可見。街道上行人疏落,與昨夜人山人海的情景,幾疑是兩處不同的地方。可以想象一夜盡歡後,人們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家登床作其元龍高臥。
街上店鋪十之有九沒有開門做生意,當徐子陵懷疑師妃暄要請客的齋館是否營業時,這扮成書生模樣的美女領他來到城西設於果園坊內的齋店,出乎意外的正打開大門款待客人。師妃暄顯然非是首次光顧,店東親來招呼,秦公子前秦公子後的,尊敬有禮。徐子陵表示對齋菜全不在行後,師妃暄隨即點了幾個小菜,親自為他斟上香茗,使他受寵若驚,想不到能有與她同台午膳的榮幸。偌大的齋館,隻有他們這台客人,清靜舒適。
無論在什麽情況下,師妃暄仍是那不食人間煙火,恬淡自然的動人模樣。閑聊兩句,師妃暄感激地道:“幸虧得徐兄告知石之軒的另一個身份,否則到現在我們仍不知一手顛覆大隋的裴矩就是石之軒。也隻有他能如此深藏不露,教人全然尋不到蛛絲馬跡。”
徐子陵不解地道:“他一個人真可發揮這麽大的破壞力嗎?”
師妃暄道:“問題是他深得楊廣寵信,尤其是裴矩乃隋室最熟悉西域事務的人,其他大臣根本欠缺提議的資格。”頓了頓,續道:“例如在大業十年七月,當時身為右光祿大夫的裴矩被任命為‘護北蕃軍事’,他立即向楊廣進言,指出突厥的始畢可汗勢力日增,必須設計削弱,並提出以隋朝的宗室女嫁給始畢之弟叱吉沒,並封他為南麵可汗,以分化突厥當權的宗族。結果叱吉沒不敢接受婚事和封號,還向始畢和盤托出,始畢知道後,自對楊廣萌生怨懟,突厥與隋的交惡,是從這時開始。”
徐子陵聽得頭皮發麻道:“若論心計,恐怕沒多少人是石之軒的對手,最厲害是他還似對楊廣忠心一片,處處為大隋設想的模樣。”
師妃暄歎道:“一計未成,他又另出一計。裴矩再向楊廣力陳突厥人最易被人離間,現在疏遠朝廷,非關婚嫁封號之事,而是有個來自西方叫史蜀胡悉的人在挑撥離間,如能誘殺此人,突厥自會重歸隋廷懷抱。楊廣在不明事實下,答應了他。裴矩遂以利厚的貿易為誘餌,把史蜀胡悉騙到馬邑殺害,事後又讓始畢知道,從此突厥再不向隋廷朝貢。”
又喟然道:“楊廣乃曆代帝皇中把家當敗得最快的皇帝,大秦雖也曆兩帝而終,但在始皇治世時,天下早已民怨沸騰,不像楊廣繼位時仍值盛世。現在想來,皆因裴矩揣摩到楊廣好大喜功,意圖揚威域外,令四夷歸服的心態。在誘殺史蜀胡悉後,楊廣還以為收服了突厥,北巡邊塞,始畢得到秘密消息後,親率數萬精騎南下突襲楊廣的隊伍,逼得楊廣要避入雁門避難。雁門郡四十一座城,被始畢攻占三十九座,楊廣差點送命。經此一役,突厥人再不肯臣服,還生出東進之心。罪魁禍首正是石之軒。”
徐子陵道:“說不定也是石之軒派人暗中通知始畢,教他領兵來襲。唉!我真不明白,這樣把突厥引狼入室,對石之軒有什麽好處?”
師妃暄平和地道:“這正是思想之爭的禍害,令人可置民族大義於不顧,對人民的痛苦視若無睹。禍患的根源來自魔門至高無上的秘典《天魔策》十卷,策中不但載有《天魔秘》、《道心種魔大法》等諸般深不可測的絕學,還詳論宇宙和生命的奧義,認為人性本惡,毀滅和黑暗才是宇宙最具威力的力量。起始時隻屬一種學說,到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學,無論在政治上或武林間,正統宗派均乘機對魔門窮追猛打,魔門傑出弟子遂各分別攜卷避禍,演變成今天兩派六道的局麵。石之軒要統一魔道,就是要把《天魔策》重歸於一。仇恨就是那樣種下的,現在誰都難以改變。”
徐子陵皺眉道:“但這仍不足以解釋石之軒為何要把突厥引進中原來呀?”
師妃暄解釋道:“魔門已非當年的魔門,其中經曆過多次變化,在漢武時先與被排斥的諸家結合,到張騫通西域,又接受外來文化與宗教的影響,強調以武力清除異己,到魏晉時期,魔門中人積極往西植基發展,石之軒和祝玉妍均有胡人血統。所以我們的民族大義,對他們是絲毫不起作用。”
徐子陵長長籲出一口氣:“原來如此,若非師小姐娓娓道來,恐怕我這輩子都不會明白魔門的人在搞什麽詭道。”
此時齋菜來了,熱騰騰香氣四溢地放到桌麵上,色香味俱全。
徐子陵見她淺嚐兩箸後放下筷箸,自己卻放懷大嚼,吃個不亦樂乎,不好意思地說道:“是不是我的吃相太難看,弄得你沒有胃口?”
師妃暄含笑搖頭,道:“這些齋菜均經多重工序精製而成,味道太濃,反不及青瓜白菜見真味,與你無關。剛才吃上兩口已是破例,而且你的吃相與你的人一樣,自然真摯,怎會難看?”
徐子陵老臉微紅,尷尬道:“你倒會說話,自然真摯,那是不是狼吞虎咽的文雅說法呢?”
師妃暄微聳兩肩,無奈道:“你要是那麽多疑,妃暄拿你沒法。”
兩人四目相觸,均生出奇妙的感覺,活像這頓齋菜把雙方拉近了,再不像以前般有段不可逾越的距離,又或分隔的鴻溝。徐子陵當然不會因此生出非分之想,還在心中警告自己不可如此,提醒自己是因彼此有著共同的大敵,所以使關係密切了些兒。
師妃暄有意無意避開他的注視,瞧往陽光漫天的街道,路過的人比先前多點,但仍遠比不上平常的熱鬧。
徐子陵記起一事,問道:“大石寺的僧侶究竟是因什麽人溜個一幹二淨?”
師妃暄噗嗤笑道:“他們不是溜,隻是暫時棲寄附近其他寺廟去,昨晚弄出來那一大堆碎泥破石,今天亦會有人打掃的。”
徐子陵被她罕有的嬌美神態引得一呆,結結巴巴地說道:“那他們定因羅漢被毀而傷心不已。”
師妃暄若無其事地說道:“凡物均有起始生滅,空門中人應看得透徹,若不能從生命看到死亡,從毀滅中看到再生,便沒資格言佛,我們何須為此而煩惱?”
徐子陵露出深思的神色,虎目閃躍深邃不可測的智慧光芒,點頭道:“小姐這番話發人深省。昨晚侯兄告訴小弟寺內僧人是因逃避魔門一個厲害人物而避居他寺,隻不知此人是何方神聖?”
師妃暄道:“我也是入川後方由川幫幫主範卓告知此事,此人名列‘邪道八大高手’榜上,一向非常低調,行藏詭秘,與大石寺的上代主持大德聖僧乃死敵,最近不知是否魔功大成,從西域趕回來挑戰大德,豈知大德剛於十天前圓寂火化。他竟把怨恨發泄在他不懂武功的徒子徒孫身上,說若有人逗留寺內,他將盡殺方圓十裏內所有生人,寺僧為免禍及附近無辜鄉民,隻好棄寺離開。”
徐子陵大怒道:“這人太過蠻橫霸道哩!巴蜀武林怎可坐視不理?”
師妃暄歎道:“不是不想理,而是難以去理。除非能把他找出來除掉,否則誰都沒辦法。唔!或者徐兄可助我一臂也說不定。”
徐子陵立知中計,之前自己表示過不是什麽救世濟民的好漢,現在又一副義憤填膺,誓要伸張正氣的樣子,矛盾得要命。
苦笑道:“你總好像不肯放過我,若師小姐肯親自出馬,什麽凶邪亦要手到擒來。”
師妃暄微嗔道:“此人既能名列八大高手之林,豈是那麽容易收拾?若非他因‘天刀’宋缺而慘遭挫敗,致須避往西域,中原還不知有多少人受他殘害!這次他既敢卷土重來,自然是有自信可勝過宋缺。”
徐子陵沉聲道:“此人是否‘魔師’趙德言?”
師妃暄微怔道:“你也知道趙德言是魔門高手?不過此人卻非趙德言,而是‘天君’席應,他因‘天’字招犯宋缺之忌,被他追殺千裏,差點丟命,這大概就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吧!”
徐子陵失笑道:“這麽看,宋缺該比席應更霸道。”
師妃暄微笑道:“宋缺是上代武林最著名的美男子,一向孤高自賞,目中無人,但從不妄殺無辜,外冷內熱。且他對魔門有極大的震懾力,連祝玉妍、石之軒之輩也不敢輕易惹他,如非他人緣不佳,聲名當不會在寧道奇之下。宋缺自出道以來,從未嚐過敗績,隻看近二十年內已沒有人敢向他挑戰,當知他在江湖上的分量。如論軍事上的能耐,更是無人不懼。”
徐子陵點頭道:“難怪你那麽看得起宋師道,原來他的後台這麽硬。”
他邊聽邊吃,風卷殘雲的獨力**平桌上的齋菜。
師妃暄欣然為他添茶,道:“妃暄尚有一事相求,卻有點難以啟口。”
徐子陵奇道:“不是又想我去勸寇仲金盤洗手,從此收山吧?”
師妃暄啞然笑道:“這該算是我們間最大的障礙,不過我想說的卻非是與此有何直接關聯,而是想提出另一忠告,你若當是警告也無不可。”
徐子陵心叫“又來啦”,淡然道:“即使小弟告訴小姐不願聽,小姐也會直言不諱,對嗎?”
師妃暄歎道:“不要那麽嚴陣以待可以嗎?妃暄隻希望你兩人打消入關中取寶的事。李世民不知從何處收到風聲,知道你們即將入關,那是他的地頭,天策府更是高手如雲,若給發現行蹤,休想活著離開。而妃暄亦很難插手幹涉。”
徐子陵灑然笑道:“多謝小姐關心,不過生生死死,我和寇仲從不放在心上。”
師妃暄平靜地道:“既是如此,妃暄言止於此。”
本是融洽的氣氛登時雲散煙消。
師妃暄柔聲道:“青璿小姐現居於獨尊堡內,讓妃暄陪你去一趟如何?”
給她軟語相求,徐子陵硬不起心腸來,隻好答應。暗忖見過石青璿後,立即離川,再不作任何逗留。
正月立春雨水節,二月驚蟄春分先;
三月清明穀雨到,四月立夏又小滿。
冬月大雪冬至節,臘月小寒又大寒;
一至臘月唱完畢,上年去了新年來。
悠揚的歌聲,從駛經的一艘漁舟傳過來,聽得寇仲眉飛色舞,對旁邊的卜天誌道:“難怪說人要時常忙裏偷閑,過去幾天我即使聽到有人唱歌,亦少有留心曲詞,現在卻聽得一字不漏。可見人的心對所見所聞會隨心境而作出選擇和過濾。”
本是戰鬥的船舟,由於搬走所有戰爭的器具,搖身一變而成行走於大江的商船。
卜天誌低聲道:“少帥是否對宋家小姐仍未能忘情?”
寇仲想不到他問得如此直接,老臉一紅,幹咳道:“這該多多少少是此行的動機之一,卻非全部原因。你看那群海鳥飛得多麽整齊好看,咦!是否快到大海哩?”
卜天誌深吸一口氣,道:“我已嗅到大海的氣味。如若順風,後天我們該可上岸,再急趕一天,可抵宋家。”
寇仲道:“上岸後我會自行找去,誌叔不必等我,有誌叔在梁都坐鎮,我可以安心一些。”
卜天誌知拗他不過,隻好答應。
寇仲道:“嶺南除宋家外,還有什麽地方勢力?”
卜天誌答道:“當地除宋家外,尚有三個具有影響力的人,就是番禺郡的王仲宣、瀧水郡的陳智佛和始安郡的歐陽倩,他們不是一幫之主,就是世家大族的首領。”
寇仲一呆道:“歐陽倩是個娘兒嗎?”
卜天誌笑道:“還是個年輕標致的美娘兒,女承父業,在嶺南武林豔名頗著,手底下亦有真功夫,據聞很不好惹。”
寇仲歎道:“我國確是幅員廣闊,若我不是遠赴南疆,恐怕這輩子都不知有這麽一個不好惹的女人。要管治全國真不容易。”
卜天誌道:“假若宋缺肯站到少帥的一方,那隻要他肯點頭,保證所有南蠻的領袖歸順少帥。”
寇仲喜道:“這正是我要拜訪宋缺的原因。”
卜天誌苦笑道:“問題是宋缺乃愛武多於一切的人,不巧少帥你又以刀法名揚天下,你這麽送上門去,情況極不樂觀。”
寇仲大吃一驚道:“我又不是上門挑戰,他老人家不會用這款式來招待我吧?何況我一向和宋家關係良好。”
卜天誌歎道:“宋缺在江湖上有名不近人情,難以相處,更不會買任何人的賬。已出海啦!少帥究竟想往左去還是往右行。”
往左就是折返東海。往右則是朝嶺南去。卜天誌終忍不住說出心裏的話,希望寇仲肯改變主意。大江不斷開闊,一群水鳥隊形整齊地在船首飛過,風浪明顯轉大。
寇仲凝視前方大海和江水的交匯處,忽然伸手搭上卜天誌的肩頭,苦笑道:“知我者莫若誌叔,假設我不去一趟嶺南,將來縱使戰死沙場,必不能瞑目。”
卜天誌還能說什麽呢?隻好發出命令,指示船隻滿帆南行,駛進茫無邊際的大海去。
獨尊堡位於成都北郊萬歲池南岸,坐南朝北,仿似一座規模縮小的皇城。全堡以石磚砌成,予人固若金湯的氣象。
來到橫跨護堡河吊橋的另一端,師妃暄止步道:“妃暄已完成任務,徐兄隻要報上名字,自有人領徐兄往見青璿小姐。”
徐子陵愕然道:“你不陪我進去嗎?”
師妃暄有點無奈地說道:“青璿小姐怕不是那麽喜歡見到我,但請勿追問原因,徐兄珍重。”
說罷淡然一笑,飄然去了。
徐子陵呆立片刻,通過吊橋,敞開的堡門早有人恭候,是個衣服華麗的錦衣大漢,年紀四十許間,恭謹有禮,聽得來者報上姓名,自我介紹為獨尊堡的管家方益民後,道:“徐公子大駕光臨,實是我獨尊堡的榮幸,請這邊走。”
徐子陵雖覺得整件事頗透著古怪的味道,但師妃暄怎都不會騙人,遂隨方益民進入堡門。入門處是一座石砌照壁,繞過照壁是一座高大的石牌坊,上書“忠信禮義”四個大字,接通一條筆直的石鋪通路,兩旁植有蒼鬆翠柏,房舍藏在林木之間,景色幽深。
方益民微笑道:“我們堡主到今早才知公子光臨成都,又聞知巴盟的人有心留難公子,故立即找巴盟的奉振說話。”
徐子陵受寵若驚道:“解堡主的隆情厚意,徐子陵非常感激。”
方益民領他經過一道橫跨自西北逶迤流來的清溪上的石橋,見前方位於獨尊堡正中的建築組群樓閣崢嶸,鬥拱飛簷,畫棟雕梁。尤其是主堂石階下各蹲一座威武生動高達一丈的巨型石獅,更給主堂抹上濃厚的神秘和威嚴。
方益民邊走邊笑道:“是我們感激公子才真,請這邊走。”
徐子陵愕然跟在他身側,繞過主堂,踏上一道通往側園的羊腸小道,兩旁盡是奇花異卉,在陽光下燦爛奪目,綠蔭怡人。
忍不住問道:“你們因何要感激我?”
方益民神秘地微笑,壓低聲音道:“待會公子自會知曉,請恕小人不敢先行透露。”
小徑已盡,前方柳暗花明的展現出另一個空間,在花木環拱下,一座別致的小樓寧靜地坐落在此幽雅的角落中。
方益民施禮道:“公子請進小樓見青璿姑娘,小人告退。”竟躬身退返小徑去,消沒在彎角處。
徐子陵糊塗起來,好一會收攝心神,朝小樓走去。一路行來,最可疑是從未碰上堡內其他人,若非是師妃暄親自送他來此,早懷疑獨尊堡是布下陷阱,不懷好意。
來到小樓的台階下,徐子陵揚聲道:“石小姐,徐子陵應約來哩!”
石青璿充盈磁力的動人聲音從樓上傳來道:“上來吧!”徐子陵提起的心終放下來。
坦白說,雖有九成肯定師妃暄不會害他,但由於以往的經曆,尤其是沈落雁和雲玉真兩女的恩將仇報,使他總有那麽一點的不放心。在爭天下的大前提中,父子兄弟均可反目成仇,何況隻是萍水相逢的朋友。徐子陵暗為對師妃暄的懷疑而慚愧,這仙子般的美女理該超然於塵世之外,不會隨波逐流。
拾級登樓。樓下的小廳布置簡雅,充滿女性溫柔的氣息,石青璿借居的地方,當然該是堡內某些有身份地位的女子閨房。一道階梯通往樓上,不知如何,徐子陵忽然有點緊張起來,不知是因為那異乎尋常的氣氛,還是這個由師妃暄穿針引線的約會。想起初到成都的昨晚,在燭天的燈籠光映照中,石青璿揭起一半麵紗那令他驚豔的迷人感覺,心髒不由也跳躍快一點。徐子陵朝上走去,當他來到二樓,頓時呼吸屏止,心神猛顫。
寇仲獨自一人立在左船舷處,極目眼前無限擴展的大海汪洋。一幅一幅久被遺忘的回憶,以電光石火的速度閃過腦海。遙想當年和徐子陵這難兄難弟,絞盡腦汁從海沙幫這惡虎的爪牙下偷滿一船私鹽,逃入大海,後更遇上風浪,逼得要棄鹽取命的情景,如今仍是曆曆在目,像剛不久前發生。
光陰轉瞬即逝,他和宋玉致的交往亦是如此,轉眼暗然分離。這回自己到宋家找她,這剛強驕傲,出身於南方最顯赫世家的美人兒會有怎樣的反應?
命運最迷人也是最可怕的地方,就是那茫不可逆料的發展。在中秋之前,他從沒動過心千裏迢迢地去找宋玉致,但現在他正在赴嶺南的路途上,事先誰能預知。所有往嶺南的理由,均隻是渴欲見伊人一麵的借口。
唉!寇仲心中暗歎,無論在爭天下或在愛情的追求上,他可能隻是隻不自量力的撲火燈蛾,燦爛後隱藏的隻是自我的毀滅。李世民現在遠遠把他甩在後方,但他再沒有回頭的可能,在戰敗身亡前,他想見宋玉致一麵。這是他現在唯一的心願。
石青璿身穿雙襟圓領,藍色印花的女裝,輕盈瀟灑地坐在窗台前,淡淡地凝視他。清麗絕倫,沒有半點脂粉的俏臉掛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淒幽美態,自然便風姿綽約,楚楚動人。對她有若刀削般充滿美感的輪廓線條和冰肌玉膚,清麗如仙的容貌來說,任何一絲一毫的增減都會破壞這隻能出自上天鬼斧神工的月貌花容。加個假鼻子又或把臉膚變得粗黑,已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石青璿終於遵守諾言,讓徐子陵看到她麗質天生的至美之態。
她身穿的印花布質地輕柔,縱是單色印花,卻予人藍白色對比的強烈,能於單色中求多變,於對比中得調和,非常別致。她那天下傾慕的玉簫就那麽隨隨便便地擱在膝上,燦爛奪目的陽光從林木間灑落窗前,化成彷如把她籠罩在仙氳霞彩的綠蔭中,令人感動得屏息。徐子陵心中湧起難以形容的感覺。石青璿的美和師妃暄的美都令人感到隻可遠觀不可褻玩,可是前者的美態於此之外卻能引人去欣賞和沉醉其中,特別親切。
徐子陵旋又生出自慚形穢之心,赧然道:“徐子陵有負小姐所托,終失去印卷。”
石青璿瞧往窗外,自由寫意地挨在窗框處,淡然自若地說道:“青璿從未曾擁有過它,有什麽失去可言?徐兄肯長途跋涉來川,青璿已非常歡喜。”
徐子陵不是拙於言辭的人,但此時為她絕世的容色美姿所懾,竟說不出話來。她烏黑柔軟的秀發在頭上結了個簡單的發髻,以玉簪固定,隨意得有小撮發絲散垂下來,另有一種獨特放任的韻味。在花布褂裙下露出一對白玉無瑕般的赤足,令她更添女性慵懶迷人的風情。
石青璿平靜地道:“看到桌子上的東西嗎?”
徐子陵這才看到窗前的書桌上,放有一把式樣奇特,紋理高古的連鞘厚背大刀,刀旁還有一卷書。直到這刻,他方發覺四周擺滿書櫃,藏書豐富,暗叫慚愧。心中一動道:“是否嶽山仗之成名的‘霸刀’呢?”
石青璿移回目光,一瞬不瞬美目深注地瞧著桌上的寶刀,玉容雖不見半點情緒波動,秀眸卻透出緬懷傷感的神色,輕籲一口氣道:“正是此刀。”
徐子陵眉頭大皺道:“小姐的好意心領啦!一來我不愛揮刀弄劍,二來更怕背著這麽重的大刀奔波跋涉,小姐還是留作紀念吧!”
石青璿輕輕道:“沒有它,你怎能扮嶽山呢?”
徐子陵笑道:“以前我不也是沒有它嗎?祝玉妍一時間也被瞞過。”
石青璿搖頭道:“這次是不同的。祝玉妍隻和嶽山有一夕之緣,且由於她一向厭惡嶽山,自然會設法忘記他。”
徐子陵愕然道:“這次?什麽意思?”
石青璿朝他瞧來,道:“這次要騙的人是你另一死敵‘天君’席應,隻要有少許破綻,會立即被他看破,怎可不力求完美?”
徐子陵明白過來,苦笑道:“見過小姐後,我立即離川,恐怕……唉!教在下該怎麽說呢?”
石青璿露出一絲如鮮花盛放,陽光破開烏雲的笑意,登時驅走臉上令人心碎的哀思愁緒,嬌憨地道:“看!連自己都知道過意不去哩!你弄壞人家和尚寺那麽多尊羅漢,又從中學到沒人能明白的神奇功夫,這麽說走便走,不慚愧嗎?”
徐子陵見她恢複本色,不由頹然在桌前坐下,呆看橫放眼前的霸刀,彷似能嗅到刀上隱藏的血腥味,一時乏言以對。石青璿溫柔的聲音傳入耳內道:“子陵啊!你怎會是如此對別人苦難視若無睹的人呢?隻有你扮成嶽山,才可把席應誘出來,舍此再無其他妙計。”
徐子陵開始明白為何會由師妃暄安排他與石青璿見麵。苦笑道:“小姐不是不問世事的人嗎?為何這次如此熱心參與。”
石青璿淺歎道:“這恰好是青璿肩上負擔之一,嶽老臨終前對宋缺已恨意全消,唯獨對害得他家散人亡,更變得性情暴戾的‘天君’席應念念不忘,假若子陵能為青璿和所有被害的人誅殺此魔,青璿會非常感激。”
徐子陵注意到她喚自己作子陵,心中一熱歎道:“好吧!我實在找不到拒絕的借口。不過我的確身有要事,隻能在成都再逗留七天,期滿我立即離開,小姐意下如何?”
石青璿欣然道:“七天非常足夠了。首先你要依人家指示,扮嶽山扮得天衣無縫,最重要是你要裝成練得‘換日大法’的樣子,那縱使和真嶽山有分別,別人也不會懷疑,因為認識嶽山的人均知他在與宋缺決戰前,一直在修煉換日大法。”
徐子陵皺眉道:“換日大法是否很厲害呢?若是如此,席應沒理由送上門來給嶽山試刀練靶的?”
石青璿道:“放心好啦!席應這次敢重返中原,乃因其練成了本門至高心法,再不把任何人放在眼內。如此公然宣布要毀寺,照我猜是要把宋缺誘來。他又怎會怕宋缺的手下敗將,他恨不得你出現才對。”
徐子陵想到“武林判官”解暉和宋家的關係,心中信了大半,望往刀旁的書卷。
石青璿解釋道:“這是嶽山晚年武功盡失的數十年間,閑來把霸刀和換日大法記錄下來的心得,還旁及對一些人事的批評。嘻!這是你今天的功課呢。”
徐子陵哪還有什麽話可說的。
石青璿續道:“不用苦起臉孔哩!人家會在這裏陪你,把嶽山生前的事跡巨細無遺的說與你知曉,保證你可扮得天衣無縫,不露任何破綻。”接著微嗔道:“你仍未曾說呢!人家現在這樣子好看嗎?”
徐子陵心中一**,朝她瞧去。石青璿別過俏臉,向他展現堪稱人間絕色,美麗極品的側臉輪廓,緩緩舉起玉簫,纖指按著氣孔,姿態美得不可方物。百千種說不出來的感覺蔓延徐子陵全身,如坐雲端。當年在王通的大宅聽她在屋頂奏曲時,哪想到今天竟能獨對玉人,還會聽到她特意賜贈的仙曲。忽然間,他忘掉其他所有人事,這小樓變成一個自成一國、獨立封閉的天地。在這王國邊界外的任何地方,再與他沒有任何關係。石青璿。多麽動人的美女。簫音緩起。徐子陵完全迷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