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名刻刀石
寇仲隨在宋玉致身後,來到河旁一方大石處,宋玉致背著他止步道:“你來做什麽?”
寇仲壓下心中波動的情緒,柔聲道:“當然是為了我的宋三小姐,我是專程來道歉賠罪的。”
宋玉致搖頭歎道:“寇仲怎會是如此拖泥帶水,糾纏不清的人?當日在洛陽大家說好一刀兩斷,便是一刀兩斷,以後各不相幹。小心玉致會看不起你哩!”
寇仲苦笑道:“玉致切勿誤會,我這次絕不是央你重修舊好!”
宋玉致嗤之以鼻道:“不要往自己臉上貼金,誰曾和你好過,有什麽舊好可以修的?”
寇仲現出本性,笑道:“那次在滎陽沈落雁的宅外小巷中,我們不是好過嗎?”
宋玉致氣得杏眼圓睜,大怒道:“你試試再說一遍!”
寇仲想起在揚州做小混混的日子,若有人叫你多說一遍,而你真的再說一遍,就是大戰的開始,忙搖手道:“致致息怒,請恕我胡言亂語,言歸正傳,我隻是想來見你一麵,再無其他癡心妄想。”
宋玉致美目一瞬不瞬地凝視他,沒有說話,似在觀察他說話的誠意。
寇仲對她是愈看愈愛,輕輕道:“致致消瘦了!”
宋玉致不悅道:“與你寇少帥無關,坦白點說出來吧!為何要不辭勞苦地趕到嶺南來?”
寇仲歎道:“坐下再說好嗎?在這能洗盡塵俗的桃源勝地中,難道我們仍不可好好地聊一會嗎?就算你不當我是……總可以當是個相識一場的朋友吧!”
宋玉致呆瞪他半晌後,點頭道:“好吧!”徑自在岸沿坐下,一對小蠻靴在水流上輕柔地搖晃。
寇仲小心翼翼和她並肩而坐,隔著尺許的“遙距”,自言自語地說道:“坦白說,我本從沒打算到嶺南來,皆因清楚致致沒有轉彎的性情。可是不知如何,在中秋月滿當頭的一刻,忽然心中湧起一個強烈的願望,是趁兵敗身死前,見致致一麵,向你說出心底裏的真話。”
他的語氣中透出一種毫無掩飾的真誠,宋玉致聽得芳心顫動,黛眉輕蹙道:“不要騙我,你寇少帥新近大展神威,先後挫敗宇文化及和李子通,奪得彭城、梁都、東海等二十多個城池,更破去曹應龍、蕭銑和朱粲三方的聯軍,竟開口閉口一副隨時落敗身亡的樣子,是否在博取人家的同情呢?”
寇仲緩緩道:“我現在的些微成就,似若天上的彩虹般,雖是美麗奪目,但既不實在,更是轉眼即消。李小子已收得關中,又有以慈航靜齋為首的白道武林全力支持,人心歸向,我落敗隻是早晚間事,不來見致致一麵,我寇仲會死不瞑目。”
宋玉致閉上美目,一字一字道:“既是如此,你為何不退出爭天下的旋渦,像你的好兄弟徐子陵般傲嘯山林,豈非亦可不負平生嗎?”
寇仲搖頭歎道:“若我可這樣,早就金盆洗手了。大丈夫馬革裹屍,死也要死得像點樣子,要我向李小子俯首認輸,是絕不可能的,就算戰至最後一兵一卒,我也要和他李家周旋到底。”
宋玉致沉吟片晌,螓首低垂地輕輕道:“既是如此,你來找人家幹嘛?”
寇仲劇震失聲道:“致致!”
宋玉致長身而起,俯首看他,眼中射出複雜濃烈的情緒,柔聲道:“假如爭天下和玉致兩者之間,隻能選擇其一,寇少帥會怎樣決定?”
寇仲頹然苦笑,說道:“致致該知我是泥足深陷,致致怎忍心逼我做出這麽殘忍的選擇?”
宋玉致露出個鮮花盛開般燦爛卻淒豔的笑容,平靜地道:“殘忍的是你而非我。玉致避返南方,正是要把你忘記,為何你仍要來見什麽最後的一麵呢?這是何苦來哉?”
寇仲自責道:“是我不好,還以為這麽做可討致致的歡心,讓致致留下一片美好的回憶,到此刻我才知道致致對我用情之深。”
宋玉致愕然道:“誰對你用情深哩?”
寇仲糊塗起來,抓頭道:“致致若不愛我,為何要避情南方力求忘記我?”
宋玉致側起俏臉用神思忖片晌,點頭道:“我曾想過這個問題,最後得出個結論,你想聽嗎?”
寇仲歎道:“不用說出來小弟已可猜到不會是什麽動聽的話。罷了!說吧!哀莫大於心死。”
宋玉致大嗔道:“你這麽善用策略,這一招是否叫扮作可憐蟲呢?”
寇仲苦笑道:“情場如戰場,總要有些戰略部署才行,不過現在看卻毫不奏效,夠坦白吧?”
宋玉致曲膝重坐石上,忍俊不住嬌笑道:“差點被你氣死。”
寇仲打蛇隨棍上道:“可以輕輕親致致左右臉蛋各一下嗎?”
宋玉致立時霞生玉頰,嗔怒道:“你當我宋玉致是什麽人?”
寇仲慌忙岔開道:“致致尚未說出對我們愛恨交纏的關係的看法哩!”
宋玉致垂首把愛恨交纏低聲念兩遍,柔聲道:“我的結論是之所以和你糾纏不清,有三分是憐才,三分是朋友,其餘四分才牽涉到男女之情,但在這四分中卻是恨多愛少,人家也說得夠坦白吧?”
寇仲拍腿笑道:“隻要有一分是男女之愛,我寇仲已歡欣若狂哩!”
宋玉致沒好氣道:“虧你說得出口。”
寇仲肅容道:“致致信也好,不信亦好,我這次專誠來訪,真是情不自禁,渴想見致致一麵。我們何不拋開一切,從頭開始,無憂無慮地玩他娘……不是!隻是相敬如賓的相處三天,然後我就要與陵少趕往關中尋寶,至於以後如何,隻有盡人事聽天命。”
宋玉致色變道:“李家正張開天羅地網在關中等你,你兩人仍要去送死?”
寇仲大訝道:“還說恨多愛少?致致原來這麽關心我。”
宋玉致俏臉微紅,嗔道:“從沒見過人的臉皮比你更厚,你和徐子陵是玉致的朋友,難道眼睜睜瞧著你們去死不哼半句?”
寇仲恢複本色,笑嘻嘻道:“李小子愈準備充足,嚴陣以待,關中之行愈是有趣。我寇仲從小是不甘寂寞的人,李小子肯陪我玩,我感激他才對。”
宋玉致美目深注地瞧他片刻後,垂首道:“難怪爹說你是天性桀驁不馴的人哩!”
寇仲愕然道:“你爹見過我嗎?”
宋玉致淡淡地說道:“知不知道為何會在這裏遇到人家嗎?”
寇仲茫然搖頭。
宋玉致緩緩道:“我是要找附近的俚僚兄弟幫忙,好及早將你截著,不讓你到我家山城去。”
寇仲一頭霧水,奇道:“我到你家的山城去會有什麽問題?”
宋玉致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垂首道:“爹要殺你!”
寇仲失聲道:“什麽?”
徐子陵進入艙廳,七、八名旅客占了兩張圓桌的其中之一在高談闊論,鬧哄哄一片。有人想和徐子陵打招呼,可是見他神態冷漠,那副疤臉尊容又令人覺他不是善男信女,忙把話吞回肚子去。徐子陵背著他們在另一張桌子坐下,麵對窗子,聽到眾人說的都是有關做生意賺錢的事,哪有閑心聆聽,心神轉到韓澤南一家三口去。假設追兵在半途中追上他們,事情反易辦得多,他可直接出手將追兵擊退。如果抵酆郡後他們離船逃亡,他就很難幫忙,總不能長期暗躡在他們身後,既不實際更不可行。唯一方法是在抵酆郡前和韓澤南開心見誠地好好交談,看能否說服他。他絕非好管閑事的人,但小傑兒卻令他想起小陵仲,怎可讓無辜的小孩子任由惡人魚肉。想到這裏,暗罵自己愚蠢,要知道韓澤南的麻煩,明查不來自可暗探。
正要起身回房,忽然有人來到他身旁,豪氣地把一罈酒放在桌上,笑道:“五湖四海皆兄弟,老哥有沒有興趣陪我喝杯水酒呢?”
宋玉致淡淡地說道:“之前爹曾離城外出十日,前天回來,返城後把智叔、魯叔和我召到他的‘擱刀聽雨堂’說話,指你會在三天內來山城。”
寇仲籲出一口涼氣道:“原來是他老人家親自出手殺崔紀秀,難怪像表演似的,爽脆利落。”
宋玉致愕然道:“你見過爹?”
寇仲解釋一番後,問道:“我和你爹今日無冤,往日無仇,他為何和我過不去?他難道不知道若幹掉我,他的寶貝女兒以後會不認他作爹嗎?”
宋玉致兩邊晶瑩如玉的粉頰各飛起一朵嬌豔欲滴的紅雲,大嗔道:“爹若宰掉你這小子,人家不知多麽感激他才真。”
寇仲故作謙卑模樣地說道:“三小姐請開導寇小子,既然三小姐樂見寇小子被宰掉,為何又要來警告小子,著我逃命?”
宋玉致神情微怔,接著耳根紅起來,垂下螓首,軟弱地為自己解圍道:“你是人家朋友嘛!”
寇仲緩緩探手,往她臉蛋撫去。
宋玉致嬌軀顫抖,嬌吟道:“寇仲啊!不……”
寇仲的大手撫上她嬌羞熱得教人魂銷的臉蛋,指尖輕輕拂掃她圓潤的耳珠,湊前情深如海地說道:“我們不要再自己騙自己而吃苦下去,好嗎?”
宋玉致堅定的豎起一對纖指,按在寇仲欲吻她香唇的大嘴處,攔截著他乘勝追擊的行動,聲音卻出奇的平靜,低聲道:“你不是說過隻是來見玉致一麵,又說過什麽相敬如賓,究竟是否算數?”
寇仲感覺著她臉蛋吹彈得破的嬌嫩玉膚,纖指按唇的動人滋味,入目是她嬌羞不勝又強作冷靜不動心的絕美姿容,嗅到是她如蘭的香氣,一時心神皆醉。
寇仲的手從她的臉蛋移往她秀長潔美的頸項,目光從她顧盼生妍的美眸移到長在頰邊的迷人小酒窩,呼吸困難地歎道:“所以我才說不要再自己騙自己,我決定擺明車馬,向未來嶽父大人正式提親。”
宋玉致大吃一驚,從夢裏清醒過來般兩指前推。
寇仲全無防備下往後便倒,兩手張開地躺在地上,高聲嚷道:“我快樂得要死哩!”
宋玉致俏臉通紅地悻悻然站起來,低罵道:“再敢說半句輕薄話兒,我一劍殺了你這大膽無禮的小子。”
寇仲坐直虎軀,雙目精芒閃閃,微笑道:“我們何時到山城去?”
宋玉致一震道:“人家不是跟你說笑的,爹把你的名字刻在磨劍堂內的磨刀石上,那代表你是他下一個對手。”
寇仲從地上彈起:“致致是他的寶貝女兒,卻不及我這未來女婿更明白他老人家的心意,他是想看看我對他女兒的誠意,更要秤秤我寇仲的斤兩。”
宋玉致沒空計較他以未來女婿自居,失聲道:“你根本不明白爹這個人,凡給他刻名在磨刀石上的人,最終都會變成他刀下遊魂,那可不是說笑的。唉!最多人家陪你三天,但三天後你必須有多遠逃多遠,以後不準再來。”
寇仲搖頭歎道:“若我就那麽落荒而逃,將永遠失去得到致致的資格。知不知道為何我比致致更明白你爹呢?皆因我們是同一類的人。”
宋玉致大嗔道:“你又故態複萌。”
寇仲微笑道:“我是為超過三天之期而奮鬥,致致該欣賞我的勇不畏死才是。擁有致致一分的愛後,我忽然恢複生機,充滿信心去和李小子爭一日的短長。生命從未曾如此美好,致致可否再提供一些獎勵?”
徐子陵別轉頭來,朝那驚擾他思潮的不速之客瞧去,來人年紀在三十五、六間,個子高瘦,臉龐尖窄,隻下頷留有一撮山羊須,看上去那張臉就像馬和羊的混合體。走起路時似力圖把本是弓背哈腰的體型弄得挺胸凸肚,一副裝腔作勢的樣子,更活像個四處蒙混的江湖騙子。身上衣著光鮮,無論用料手工,均是貴價貨,不過徐子陵卻一眼看穿此君非像他表麵的浮薄簡單。他的眼神沉著而機敏,像不斷在找尋別人的弱點似的,露在衣服外的皮膚泛起一種奇異的光澤,那是長期修煉內家真氣的現象;兩手修長整潔,縱使在誇張的動作中,仍予人有力和敏捷的感覺,其左手更缺尾指,像給人齊指斬掉的模樣。
他毫不客氣地坐在徐子陵身旁,又為徐子陵斟酒,自我介紹道:“小姓雷,人人喚我作雷九指,喚得我連爹娘改的本來名字都忘掉啦!老哥高姓大名?”
另一台的旅客停止說話,看熱鬧般留意徐子陵的反應,聽他們的對答。
徐子陵淡然道:“誰人令你從十指變成九指呢?”
雷九指雙目神光一閃,旋即又斂去,繼續以誇張的手勢和表情道:“那是為玩藝未精付出的代價。”又湊近過去壓低聲音道:“老哥有沒有興趣發一筆大財?”
徐子陵冷然道:“沒興趣!”
雷九指露出個看透一切的了解神色,挨回座椅,舉杯道:“好漢子!雷九指敬老哥一杯!”
徐子陵暗忖不愧是出來混的,深懂見風轉舵之道。下逐客令道:“雷兄如果來找本人隻是說這些話,可以請便。”
雷九指哈哈笑道:“且容小弟再說兩句。”又湊過來低聲道:“老哥必以為我是個在江湖混飯吃的人,對嗎?”
徐子陵皺眉道:“那你是什麽人呢?”
雷九指肅容道:“我是個賭遍大江南北,精研各種賭術的人。”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那和江湖混混有何區別?”
雷九指放下酒杯,傲然道:“當然大有分別,且聽小弟詳細道來。”
徐子陵心叫上當,但悔之已晚。
另一台的人由於聽不清楚他們的話,早恢複前況,繼續談天說地。
徐子陵歎道:“我對賭博全無興趣,雷兄另找別人去說吧。”
雷九指笑道:“雖小道亦必有可觀焉!老哥隻因不了解,故不感興趣。事實上賭博能流傳千古,不但千門萬類,且博大精深,隻要懂其一二,可終生受用無窮。”
徐子陵哂道:“說到底還不是輸或贏兩個字嗎?我若對發財沒有興趣,學來幹嘛?兼且我和你素不相識,為何雷兄忽然要來便宜我?”
雷九指雙目放光道:“老哥果然是明白人,這處人多耳雜,可否換另一個地方說話?”
徐子陵自他過來兜搭,一直摸不清他的門路,此時心中一動,問道:“昨晚起航前那批來截船的漢子,與雷兄有什麽糾紛和梁子?”
雷九指愕然瞧他,現出個要重新估量他的神色,沉聲道:“老哥確是高明,聯想力更是非常豐富。我雷九指若仍左遮右瞞,老哥定會看不起小弟。沒錯!昨晚那幫人確是衝著我而來的,乃川南賭坊的人。”
徐子陵心中叫好,想不到無意中解決韓氏夫婦的難題,剩下的是如何讓韓澤南曉得那批人不是他的仇家,隻是一場誤會。
長身而起道:“到我的房裏再說吧!”
雷九指大感意外,想不到對方拆穿自己後,反變得友善,一時呆了起來。
宋玉致大發嬌嗔道:“你再和人家說這種輕薄話,我以後不理你。”
寇仲笑道:“致致中計哩!我隻是愛看你現在的動人的模樣,故意說輕薄話兒。言歸正傳,你家山城在哪個方向。”
宋玉致給氣得杏眼圓瞪,翹手胸前,搖頭道:“休想我告訴你。”
寇仲移前低聲下氣地說道:“凡事應從大處想。試想想假若我因你爹把我的名字刻在磨刀石上,竟嚇得屁滾尿流落荒逃走,他日再要提親,以你爹的英雄了得,怎會要這種窩囊女婿?信我吧!你爹隻是想試試我的膽色,我可以保證登上山城時,他老人家會大開中門來歡迎我。”
宋玉致差點要捂耳朵,歎道:“你的吹牛話比你的輕薄話更難聽。”
寇仲傲然道:“這正是我寇仲對三小姐最有價值的地方,是令三小姐接觸到以前從未夢想過的東西。”
宋玉致幾乎要伸手把他喉嚨捏斷,跺足道:“鬼才夢想這些東西!你或許是個一流的刀手,卻是第九流的說客,快給我滾,以後不想見到你。”
寇仲慌忙陪笑道:“是我不好!致致真正的心意,我是明白的。”
宋玉致愕然道:“什麽真正的心意?”
寇仲湊到她耳旁,把音量壓至低無可低地說道:“你是怕你爹殺我,於是裝作無情要我滾吧!對嗎?”
宋玉致忍不住“噗嗤”苦笑,說道:“真拿你沒法。你這人最大的缺點是沒有自知之明,臉皮又厚,說話更不知所雲。唉!算我怕你,寇少帥真要到山城送死嗎?”
寇仲信心十足道:“事情還不夠明白嗎?你爹若要殺我,那晚便可動手。”
宋玉致道:“這隻因你不明白他而已!爹的行為從來都出人意表,難以猜度的。不妨一並告訴你,爹曾問過我願不願意嫁給你,我為表示決心,已在曆代祖宗前立下誓言,絕不會嫁給你,所以爹根本不會視你為未來女婿。”
寇仲像給人當胸重擊一拳般,跌退三步,臉上血色盡褪,失聲道:“什麽?”
徐子陵領雷九指朝艙房走去,當經過韓澤南夫婦的艙房,故意揚聲道:“雷兄因何事與川南賭坊的人結怨,令他們昨晚要不惜一切的來截船呢?”
雷九指瞥他一眼,射出奇異的神色,卻沒有答他。
徐子陵心中暗讚,知他不愧是在江湖混飯吃的人,從自己提高音量看出端倪。不過既達到目的,也不計較其他。同時功聚雙耳,立即聽到那女的對韓澤南道:“相公!你聽到嗎?”韓澤南以“唔”的一聲作回應。
徐子陵推開房門,說道:“雷兄請坐。”
雷九指毫不客氣地在靠窗的兩張椅子之一坐下,提著的小酒壺順手放在幾上,待徐子陵在另一邊坐下後,脊骨一挺,像變成另外一個人似的,軒昂而有氣度,語調從浮誇改為沉穩,歎道:“真看不出老哥原來是這麽熱心腸的人。適才我見你關注韓氏夫婦的事尚以為你另有目的,甚或見色起心,現在方知你真的是為他們好。”
徐子陵愈來愈感到此人大不簡單,非是一般江湖混混,淡淡地說道:“雷兄既知韓氏夫婦誤把川南賭坊的人當作仇家追兵,為何不點醒他們?是否另有居心?”
雷九指從容道:“我這樣貿貿然地去和他們說,人家肯相信嗎?”
徐子點頭道:“好吧!撇開那方麵不談,雷兄因何看上弓某人?”
雷九指別頭往他瞧來,說道:“原來是弓兄,弓兄理該在江湖上大大有名,可是小弟卻從未聽過。不過隻看烏江幫的人對弓兄特別禮遇恭敬,便知弓兄是有頭有臉的人,此事非常奇怪。”
徐子陵不悅的冷哼道:“雷兄可知查根究柢乃江湖大忌,雷兄請小心言行。”
雷九指的瘦臉竟露出欣然之色,說道:“弓兄萬勿見怪,剛才我是用言語試探,再從弓兄的反應來肯定小弟的看法,弓兄請恕小弟言語不敬之罪。”
徐子陵皺眉道:“你要試探什麽?”
雷九指肅容道:“我想看看弓兄是否確是俠義中人,若弓兄是邪道人物,剛才的話已可為小弟招來殺身之禍,憑弓兄的武功,收拾我該隻是舉手之勞。”
徐子陵想不到他竟能單憑觀測看出自己的武功深淺,大為懍然,沉聲道:“雷兄一是清楚道出來意,一是請便,勿要浪費弓某人的時間。”
雷九指微笑道:“此事說來話長。首先要問弓兄一事,就是弓兄肯否替天行道,同時又可發一筆大財?”
徐子陵淡然道:“雷兄怕要另覓人選,皆因弓某有要事在身,故難以相助。”又不解道:“雷兄若要躲避追兵,大可跳江逃走,那追兵將會斷去跟蹤的線索,值此天下紛亂的時刻,誰人有本事可遍天下地去搜尋你?”
雷九指避而不答道:“弓兄既無意援手,小弟隻好自己想辦法。請恕失陪!”
宋玉致淒然道:“你忘了玉致吧?以你寇仲的條件,天下美女誰不為你傾倒,若你真是對玉致好,以後請勿踏入嶺南半步。”
寇仲終於退定立穩,大口的連喘幾口氣,搖頭歎道:“宋玉致你對我太無情啦!”無意識地揮手道別,往後飛退,刹那間沒進林內。宋玉致緊咬櫻唇,俏臉煞白,猛地櫻唇張開,吐出一口鮮血,往後倒下。橫裏人影閃出,在她墜地前攔腰抱起,再往寇仲退走的方向掠去。
寇仲一口氣在荒野中奔出二十餘裏,心中仍是填滿憤懣傷痛的情緒。在愛情上他是徹底的失敗,先是李秀寧,後有宋玉致。來時他充滿希望,但現在所有憧憬和幻想均被宋玉致幾句話摧毀。忽然他發覺自己在官道上走著,路上尚有其他車馬行人,這時他什麽都不去想,隻想找個有酒賣的地方大醉一場,醒後再作打算。對宋玉致他是完全絕望了。
胡裏胡塗地來到城郡入口處,赫然竟是鬱林郡,繳稅入城後徑自在大街找到間酒鋪,遂入內買醉。這酒鋪非常別致,呈長形的空間是內外兩進合成,中間以一個露天的天井相連,天井中央有個橢圓形的魚池,四周擺滿盆栽。換在平時,寇仲必細心觀賞,此刻則隻朝盡端處走去,在靠角的桌子坐下。夥計熱情的來招呼道:“這位大爺定是從外地來的,我們見龍齋的酒和菜在鬱林是首屈一指的,大爺真有眼光。”
寇仲環目一掃,見店內隻疏疏落落的有六、七台客人,哪會信他的吹噓,更沒興趣說話,說道:“不要菜隻要酒,還要最烈的酒。”夥計倒是機靈,二話不說地去了。
寇仲想起宋玉致的絕情,心中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呼吸困難,差點大哭一場,偏是哭不出半滴眼淚,始知自己對宋玉致用情之深,大大出乎意料。旋即又安慰自己,一切會變成過去,就像那次為李秀寧喝得酩酊大醉那樣,當他酒醒後,會盡力把宋玉致忘記,這亦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他並不了解宋玉致,且是首次發覺沒法揣摩她內心的真正想法。這出身高門大閥的天之驕女明明是喜歡自己的,縱使以前有什麽恩怨過節,見到他寇仲朝聖似的於百忙之中,不畏萬水千山的遙遠路途來找她,也該拋開過往不愉快的事來迎接他吧!豈知卻是如此結局。
酒來了。寇仲忽感有異,抬頭瞧去,提酒來的赫然是“銀龍”宋魯,嚇得連忙起立。
宋魯親切地搭著他肩頭,慈和地說道:“坐下再說。”
“咯!咯!咯!”徐子陵正在研究新近習得的“真言手印”,聞敲門聲道:“進來!”
來的是林朗,帶些緊張地說道:“點子追來了!”
徐子陵立即對川南賭坊的人重新估計,皆因其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追及他們,說道:“林香主打算怎辦?”
林朗憤然道:“一切依足江湖規矩辦事,這是我們烏江幫的船,若對方要在船上拿人,即是不給我們烏江幫麵子,那我們以後如何在江湖立足?抵九江後,我們當然不會再管別人的閑事。”
徐子陵心中暗讚,難怪侯希白說烏江幫信譽昭著,同時對林朗好感大增,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對方敢銜尾追來,自然有實力和把握可吃定烏江幫的人。
微笑道:“知不知道對方是什麽人?”
林朗搖頭道:“沒有任何可供辨識的旗幟,照看該有百多人。真奇怪,在大江幹買賣的幫會同道,大多和我喝過酒套過交情,縱然沒什麽關係的,至少也曾點頭打招呼。但這批人卻麵生得很,不知是什麽來路?”
徐子陵道:“我剛聽到消息,追兵有可能是川南賭坊的人。”
林朗色變道:“消息從何而來?”
徐子陵道:“是從船上的客人處聽回來的。”
林朗憂心忡忡地說道:“若真是川南賭坊的人,會非常棘手。川南賭坊是成都最有規模的賭場,解暉亦要賣他們的賬,難怪如此橫行霸道,不把我們放在眼內。”
徐子陵好整以暇地問道:“什麽人有這麽大的麵子?”
林朗道:“川南賭坊的大老板是‘金算盤’霍青橋,乃巴蜀有數的高手,聲名僅次於解暉、範卓、奉振等一方霸主之下。其子霍紀童出名橫行霸道,好勇鬥狠,他霍家還兼營青樓生意,真不明白韓澤南為何要惹上這種人?”
徐子陵試探道:“林香主會不會因對方是川南賭坊的人而改變態度?”
林朗歎道:“那要看看他們有沒有站得住腳的理由。我們烏江幫也不是那麽好惹的,老大和解堡主一向有交情,川南賭坊的人也要講規矩道理的。”
徐子陵微笑道:“有林香主這番話就成啦!如果對方隻是恃強淩弱,橫蠻無理,由我把整件事攬到身上。”
林朗愕然道:“弓爺犯不到這麽做吧!若弓爺有事,教我們沙老大怎向侯公子交代?”
徐子陵知林朗因對方是川南賭坊的人而生怯意,怕把事情鬧大,遂道:“林香主不用擔心,我弓辰春在江湖混了這麽多年,什麽惡人未見過,到時我會見機而行,絕不會留給對方任何口實。”
林朗見他這麽明白事理,欣然道:“弓爺義薄雲天,確是我烏江幫的朋友。”
徐子陵長身而起,淡然道:“讓我看看川南賭坊的人是否三頭六臂吧!”
寇仲瞧著宋魯把酒注進杯子,說道:“魯叔怎知我在這裏?”
宋魯舉杯相碰,兩方一飲而盡,笑道:“鬱林是我宋家的地頭,有什麽風吹草動,瞞不過我們;更何況我是專誠在此恭候大駕,隻不過給你先遇上玉致罷了!”
寇仲烈酒入喉,鑽入愁腸,感觸叢生,苦笑道:“魯叔既見過玉致,當知我為何要到這裏喝酒,她現在是否在城中?”
宋魯友善地伸手拍拍他的寬肩,慈和地笑道:“小仲你勿要怪她。她是為一個難以啟齒的原因,硬起心腸拒絕你,我也是最近才知道。”
寇仲歎道:“她已告訴我,宋閥主把我的名字刻在磨刀石上。唉!是否真有此事呢?”
宋魯點頭道:“此事的確不假。我曾親口問過大哥,他卻笑而不語,令人莫測高深,不過我指她拒絕你的事,卻與此無關。”
寇仲苦惱道:“那究竟是為什麽?”
宋魯為他的杯子添滿酒,徐徐道:“她不想因你而使我宋家直接卷入爭霸天下的紛爭中。”
寇仲失聲道:“什麽?”
宋魯肅容道:“在我們宋家內,對天下的形勢有兩種看法,一係認為此乃振興宋家的最佳時機,此係可稱為主戰派,以宋智為首,力主以嶺南為基地,再向長江擴展,建立一個以南人為主的皇朝,至不濟也可和北人平分春色。”
寇仲點頭道:“另一係當然是主和派,隻要宋家能穩保嶺南,由於有重洋高山偏阻之險,無論誰人得天下,隻可采羈縻的政策,山高皇帝遠,宋家等於劃地為主。隻有別人要買你們的賬,隻不知此派以何人為主?”
宋魯道:“就是師道和玉致,而我則認為兩種策略均屬可行。但師道和玉致卻不忍嶺南唯我們馬首是瞻的俚民,為我們的榮枯拋頭顱灑熱血。”
寇仲明白過來,亦產生新的疑問,說道:“閥主他老人家究竟傾向哪一派的主張?”
宋魯道:“他從來沒表示過立場。”
寇仲一呆道:“怎會是這樣的?”
宋魯無奈地說道:“大哥的行事從來令人難解的。一方麵任由宋智招募兵員,進行種種訓練和做戰爭的準備功夫;另一方麵又指時機未至,要宋智按兵不動。現你該明白為何智兄對你和玉致的事那麽熱心,而玉致明明對你情深似海,卻仍要擺出對你無情的樣子,致糾纏不清。”
寇仲整個人像給解除毒咒般哈哈一笑,舉酒道:“來!敬魯叔一杯。”宋魯欣然和他對飲。
接著輪到眼內恢複神采的寇仲為他添酒,且笑道:“我現在快樂得想對酒高歌一曲,原來致致內心是喜歡我的。這事不難解決,若我真能得天下,便來迎娶致致,不幸戰敗身亡,此事自然作廢。我根本不用你們一兵一卒,隻需你們物資上援助我就成。”
宋魯道:“此事關係重大,必須大哥點頭才行。問題是他既把你的名字刻在磨刀石上,照慣例你已成為他目標對手,讓你去見他實吉凶難料,所以玉致阻止你去見他,智兄也為此事煩惱。”
寇仲問道:“致致在哪裏呢?我想先見她一麵。”
宋魯捋須道:“她已返回山城,我也是收到山城的飛鴿快訊,知你和她碰過頭。”
寇仲舉杯喝個一滴不剩,虎目閃閃生光道:“我們立即到山城去,一刻我都不願再等哩!”
風帆不住追近,船頭處高高矮矮地站立十多人。徐子陵目力遠勝林朗,見到其中兩人是女的,年紀大的是一個滿頭白發的婆婆,年輕的則身段豐滿迷人,均是穿上色彩繽紛的苗服裝束,由於相距仍達裏餘,故看不清楚容貌。
徐子陵奇道:“竟有個老婆婆在船上,不知是誰?”
林朗色變道:“弓爺的眼力真了得,這婆子是否一頭白發,手執拂麈?”
徐子陵功聚雙目,點頭道:“確像拿著柄似拂麈的東西,這位老人家是誰?”
林朗劇震道:“不會吧?通天姥姥夏妙瑩一向不問江湖的事,霍紀童雖是她的誼子,亦該請不動她。”
徐子陵心想夏妙瑩三字非常耳熟,旋即記起曾聽翟嬌提起過她,說她有通靈神術,能與地府陰曹內的死者對話。還說要到四川找她,看看翟讓死後的情況,會否投胎諸如此類。怎想到忽然會在這裏和她碰頭,且在這樣情況難明的環境當中。
又問道:“她旁邊尚有個苗女,長得相當美貌。”
林朗倒抽一口涼氣道:“那定是巴盟的‘美姬’絲娜,她是夏妙瑩的得意弟子,更是合一派的繼承人,聽說夏妙瑩將於短期內把派主之位讓給她。”
接著麵有難色地道:“合一派和巴盟均是我們烏江幫惹不起的大幫大派,這回恐怕我們沙老大罩不住了。”
徐子陵待要說話,夏妙瑩中氣十足地喝過來道:“果然是你弓辰春,我還以為你死了哩!”
隻聽她聲音傳越這麽遠的距離仍字字清晰,可知她的內功已臻爐火純青的境界。
徐子陵感到整塊臉燒得火辣一片。尤其在林朗愕然瞧來的灼灼目光下更感尷尬。自己擺出見義勇為的樣子,豈知事情竟是直衝“自己”而來,幸好有弓辰春的臉皮遮羞,否則真要找個洞鑽進去躲避。
隻好對林朗苦笑道:“林香主把船駛近岸邊,我上岸和她們把事情解決吧!你不用理我。”
林朗訝道:“弓爺分明不認識夏妙瑩,為何她卻像和弓爺是老相識的樣子?”
徐子陵知他起疑,無奈道:“此事一言難盡,情況緊迫,林香主請把船駛近陸岸吧。”
林朗低聲道:“弓爺有多少成把握應付對方?”
徐子陵凝神觀察已追至五十丈內的“敵人”,搖頭道:“很難說,若他們一起出手,勝敗難料,但脫身該沒有問題。”
林朗一震道:“通天姥姥乃一派之主,絕不會和其他人聯手群攻,弓爺既有此自信,便待他們過來時在手底下見個真章,請恕我們不能插手,弓爺見諒。”
徐子陵感激道:“林香主非常夠朋友。此事無論如何發展,我弓辰春絕不會把貴幫牽涉在內。”
就在此時,雷九指的聲音在兩人身後響起道:“弓兄若不嫌棄,小弟願與弓兄共同進退。”
徐子陵和林朗愕然以對,完全不明白為何雷九指蠢得要淌這渾水。
宋家山城位於鬱水河流交匯處,三麵臨水,雄山聳峙,石城由山腰起依隨山勢磊砢而築,順山蜿蜒,主建築物群雄踞山巔開拓出來的大片平地上,形勢險峻,有一夫當關的氣概,君臨附近山野平原,與鬱林郡遙相對望,象征著對整個嶺南區的安危的主宰力量。沿鬱河還建設了數十座大貨倉和以百計的大小碼頭,寇仲隨宋魯乘舟渡河時,碼頭上泊滿大小船舶,河道上交通往來不絕,那種繁榮興盛的氣勢,教他大感壯觀。
寇仲歎道:“群山縈繞,鬱水環流,崎嶇險阻,縱使我有數萬精兵,恐亦難有用武之地。”
宋魯拈須微笑道:“這山城耗用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仍要曆三代百多年時間,方建成現在這般規模。城內長期儲備超過一年的糧食,又有泉水,清甜可口,泡茶更是一絕。”
寇仲目光落在盤山而上,可容五馬並馳的斜道,笑道:“那我定要多喝兩口哩!”
宋魯道:“山城的建設,主要貪其奇險難下,但若沒有鬱林郡的富足,那山城隻徒具雄奇之表,現在則可相輔相成,且兼水陸交通之利,可通達全國。”
小舟泊岸,早有十多名宋家派出的青衣勁裝漢子牽馬迎接,人人精神抖擻,虎背熊腰,無一不是強悍的好手,對寇仲均執禮甚恭,露出崇慕尊敬的神色。兩人飛身上馬,在眾宋家好手前後護擁下,離開碼頭區,往山上馳去。置身登城山道,每當馳至山崖險要處,似若臨虛懸空,下方河水滾流,奇境無窮。寇仲看得心曠神舒,想起即將可安慰玉人,忍不住一聲長嘯,夾馬催行。
眾人應嘯加鞭,十多騎旋風般跑盡山道,敞開的城門降下吊橋,久違的“地劍”宋智出迎道:“閥主有命,請少帥立即到磨刀堂見他。”
在烏江幫的風帆減慢速度下,敵船迅速追近,徐子陵再無暇去問雷九指因何要“見義勇為”,隻沉聲警告道:“雷兄萬勿插手,弓某人自有方法應付。”
風聲驟響,人影連閃,七個人從敵船騰空而起,向他們投過來,三人連忙後移,讓出船頭的空間。
隻看敵人登船的身法速度,高下立判。“通天姥姥”夏妙瑩最是從容,隻斜上丈許,忽然改向增速,一馬當先的橫過兩丈多的空間,首先踏足船頭的甲板處。若有人以她躍起的角度和快慢試圖攔截,必因她的驀然改向而估計錯誤。一派之主,果是不同凡響。她令徐子陵想起陰癸派的“銀發豔魅”坦梅,兩人均是一頭白發,卻保存著徐娘風韻。分別隻在坦梅仍有豔色,而夏妙瑩則予人幹枯陰冷的印象,鼻頭起節,無論頭、頸、手、腰、腳都掛上以寶石、美玉、珍貝等造成的各類飾物,在空中掠來時叮當作響,但珠光寶氣和孔雀般的彩服卻掩不住她雙目射出的陰鷙狠毒的異芒。加上她長得要彎曲起來的尖利指甲,活像從靈柩中帶著所有陪葬品複活過來的女僵屍。
“美姬”絲娜卻是個漂亮動人的年輕苗女,一頭又長又亮的黑發,出奇地沒有戴上帽飾或紮以彩帶,縱使像現在般躍過來動手拚命,仍是巧笑倩兮,似是滿腔熱情,每時每刻在盡情享受人生的模樣。她的顴骨頗高,若非有個同樣高挺的鼻梁,配搭得宜,定會非常礙眼,現在隻是使她看來傲氣十足,但又風情萬種。她和乃師夏妙瑩穿的同是褶裙,但她的裙子及膝而止,露出曲線極美的綁腿和一對牛皮長靴,整個人散發著含蓄的挑逗意味。不過她顯示出來的功力隻略遜於夏妙瑩,緊隨其後落在船頭處,踏地後不晃半下。
徐子陵從她在右肩斜伸出來的劍鞘移往第三個到達的年輕男子身上,此君該就是成都的小惡霸霍紀童,勁裝上披上華麗錦袍,腰掛長刀,體型健碩,皮膚黝黑,稱不上英俊卻有股強悍的男性魅力,最不討人喜歡的是一副傲慢的神態,彷似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目空一切。
待三人以夏妙瑩為首品字形立定船頭時,其他四人先後趕至,兩個是苗人,另兩個漢人該是霍紀童的手下。
林朗首先拱手為禮,向三人以江湖禮數招呼,說過開場白後道:“姥姥仙駕既臨,我……”
夏妙瑩眼角都不朝他瞧來,隻狠狠盯緊徐子陵,揮手截斷他的話道:“少說閑話。”然後陰惻惻道:“弓辰春你的膽子真大,龜縮這麽多年,竟敢大搖大擺地到散花樓作樂,是否欺我夏妙瑩老得忘掉你以前的所作所為,不再和你計較?”
瞧見她眼神內怨毒憤懣的神色,徐子陵直覺感到她和弓辰春間不是一般仇恨那麽簡單,而是有男女糾纏不清的恩怨夾纏在內,心叫倒黴;更知道隻要自己一開腔,會立即露出馬腳,但又不能不說話,隻好歎一口氣,搖頭苦笑。
“美姬”絲娜杏目圓瞪,嬌叱道:“大師姊因你始亂終棄,至含鬱而死,你弓辰春萬死不足以辭其咎。”
徐子陵心叫僥幸,更是好笑,初時還以為“自己”和夏妙瑩有瓜葛,原來是和她的大弟子,苦笑道:“內中情況異常複雜,諸位可否聽我解釋?”
霍紀童雙目凶光閃爍,怒喝道:“隻看你聞死訊而毫無悲戚之情,立知你弓辰春是個無情無義,狼心狗肺之徒。”
雷九指在徐子陵身後陰陽怪氣地笑道:“霍紀童你能好到哪裏去,成都給你既奸且棄的女子數不勝數,阿大別說阿二啦!”
夏紀瑩等的目光首次從徐子陵處移開,落在又變為哈腰弓背的雷九指身上。
霍紀童“唰”的一聲,拔出腰刀,排眾而出,厲喝道:“你是誰?”
徐子陵知道難以善罷,唯一方法是令對方知難而退,但最大問題是絕不可露出“嶽山”擊敗席應時的武功,倏地移前,冷哼道:“你若能擋我三招,弓某願束手就擒,任憑處置,但若擋不了,你們須立即退走,並要答應永不再來煩我,霍紀童你有資格作主嗎?”
霍紀童怒喝道:“廢話!”同時搶前運刀疾劈。刀風呼呼,林朗慌忙退後。
船上烏江幫的人除掌舵者外,大部分集中在看台處瞧熱鬧,其他旅客亦從船艙擁出,擠在艙門內外觀戰,韓澤南是其中之一。徐子陵從容一笑,覷準對方刀勢,右手探出,似爪似掌,到迎上對方刀鋒時才撮指成刀,“砰!”氣勁與刀勁硬拚一記,霍紀童有若觸電,連人帶刀給徐子陵劈得倒退六、七步。觀者無不動容。事實上徐子陵隻用了小半力道,若全力施為,恐怕霍紀童要當場噴血。
夏妙瑩大喝道:“紀童退下!”
“美姬”絲娜閃電移前,防止徐子陵乘勝追擊,嬌叱道:“假如你能在三招內令我落敗,我們立即掉頭走。”
霍紀童悻悻然的退回夏妙瑩身旁,雖不服氣,但因全身血氣翻騰,欲戰無力。
徐子陵眼力何等高明,心知絲娜功力遠勝霍紀童。不過若能如此退敵,實非常理想,把心一橫道:“一言為定,若弓某人三招內不能贏你,就束手就擒,絕不食言。”
夏妙瑩方麵立時響起嘲弄譏笑的聲音,認為他不自量力。烏江幫和眾旅客亦嗡嗡聲起,在心理上,他們是站在同舟的徐子陵那一方,自然為他不智的決定擔心和惋惜。要知“美姬”絲娜乃巴盟四大首領之一,名震巴蜀,勝她已不容易,何況要在三招內擊敗她。假若徐子陵現在是“嶽山”而非“弓辰春”,當然是另一回事。
絲娜嬌笑道:“弓辰春你確是傲氣可嘉。”
“錚!”寶劍離鞘。
徐子陵微笑道:“且慢!”
夏妙瑩厲喝道:“是否想反悔哩!”
宋家山城外觀和內在會給人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若前者令人想起攻守殺伐,那後者隻會使人聯想到寧逸和平。城內分布著數百房舍,以十多條井然有序,青石鋪成的大道連接起來,最有特色處是依山勢層層上升,每登一層,分別以石階和斜坡通接,方便住民車馬上落。道旁遍植樹木花草,又引進山上泉水灌成溪流,在園林居所中穿插,形成小橋流水,池塘亭台等無窮美景,空間寬敞舒適,極具江南園林的景致,置身其中,如在一個山上的大花園內。主要的建築群結集在最高第九層周圍約達兩裏的大平台上,樓閣崢嶸,建築典雅,以木石構成,由簷簷至花窗,縷工裝飾一絲不苟,營造出一種充滿南方文化氣息的雄渾氣派,更使人感受到宋閥在南方舉足輕重的地位。
寇仲隨宋魯和宋智兩人,在亭台樓閣、花木林園中穿插,來到位於山城盡端磨刀堂入口的院門外。
宋智止步道:“我兩人應否陪少帥一起進去見大哥呢?”
宋魯歎一口氣道:“聽你這麽說,大哥應該是指定要單獨會見小仲。”
宋智點頭苦笑。
寇仲一怔道:“魯叔和智叔是否怕閥主拿我來試刀?”
宋智憂心忡忡地說道:“試你的刀法是必然的事。問題是他會不會下手殺你?照慣例被他把名字刻在磨刀石的人,無不命喪於他刀下。”
寇仲不解道:“他為何忽然要殺我,殺我對他老人家有什麽好處?”
宋智道:“大哥從來行事教人難以測度,前一陣子他暗裏離開山城,回來後就把你的名字刻在磨刀石上。我曾多次試探,他都不肯透露半點口風,所以此事隻能賭你的運氣,若少帥立即離城,我們絕不會怪你。”
寇仲哈哈一笑,說道:“我寇仲豈是臨陣退縮的人?我更有把握可活著出來找兩位喝酒呢。”
言罷灑然跨進院門。
徐子陵淡然笑道:“姥姥請勿誤會,我隻是看看可否找人借刀子一用。”
眾人大為驚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縱使是同一個鐵匠打製出來的刀子,亦在輕重鈍快上有分別。故習武者對隨身兵器非常重視,因為沒有經過一段長時間去掌握兵器的特性,會受拖累而發揮不出本身在招數和功夫的最高境界。像徐子陵現在要在三招內擊敗“美姬”絲娜,能否發揮兵器的特性更有關鍵性的影響,而他這麽臨急去借一把不稱手的兵器,最大的可能是尚未把握清楚兵器特性,早過三招之數。
林朗解下佩刀,遞給徐子陵道:“弓爺看看這把是否合用?”
霍紀童冷哼一聲,顯是不滿林朗此舉。
徐子陵接過長刀,緩緩拔出刀子,左鞘右刀,雙目射出淩厲的電芒,遙罩夏妙瑩身旁的霍紀童,沉聲道:“無論事情如何發展,我和你們的事與烏江幫絕沒有任何關係。假若我弓辰春落敗遭擒,當然沒資格說話。但如果弓某人僥幸取勝,而霍紀童你卻在事後尋烏江幫的麻煩,我弓辰春於此立下誓言,不論事情大小,必取爾之命。”
當他拔刀出鞘的一刻,一股灼熱的刀氣頓時以長刀為中心散發,像暗湧般往敵方襲去,配合他豪情逼人,堅決肯定的話,實具有無比的威嚇力量。首當其衝的“美姬”絲娜,想也未曾想過竟有人能利用拔刀的氣勢,發出這麽強大奇異的氣勁,登時身不由主的後退一步,擺開劍式,對抗對方無形有實的龐大刀氣。夏妙瑩亦為之色變。
霍紀童早給他的眼神瞧得心生寒意,當刀氣潮湧而至,竟不得不退後兩步,一時間連反駁的話都不敢說出來。其他人均覺得徐子陵這番話合情合理,皆因“美姬”絲娜身為四川合一派的繼承人,又屬巴盟四大領袖之一,若她在三招之內落敗,那四川可能隻“武林判官”解暉一人有本領保護霍紀童的小命,其他人全不行。而霍紀童如此不顧江湖規矩,恃強在事後找烏江幫的人泄憤,以解暉一向公正的作風,是絕不會插手去管的。
徐子陵知道已將霍紀童鎮住,目光轉到“美姬”絲娜身上,刀鋒遙指。奇異的事發生了,滾滾翻騰的灼熱刀氣,忽然消斂無蹤,代之而起是陰寒肅森的寒氣。夏妙瑩終駭然一震,厲喝道:“娜兒退下!”探手拔出拂麈。
此時所有人均知道“弓辰春”武功之強,遠超乎夏妙瑩想象之外,使她對絲娜硬拚三招的能力,完全失去信心。絲娜性格倔強,哪肯一招未過而認輸,咬牙叫道:“師傅放心!”長劍幻出重重劍影,反客為主,猛然出擊,鋪天蓋地往徐子陵灑去,也是威勢十足。
以人奕劍,以劍奕敵。徐子陵每下動作,每句說話,都依從奕劍術的法詣,終逼得絲娜主動出擊,省去不少工夫。如果她一直保持守勢,因三招之數而落敗的可能是他。事實上他是合法的取巧。當拔刀時,他借勢施出《長生訣》灼熱勁氣,忽又轉為寇仲那一套《長生訣》法,化熱為寒,故雖一招未出,實際上早已出手。若絲娜在氣勢對峙上落敗,那他在氣機牽引下全力出手,隻一刀就可將勝利摘取到手。絲娜早被他的刀氣逼退一步,剛站穩陣腳,豈知對方竟能化熱為寒,登時方寸大亂,如再不反攻,隻有後退一途,確是有苦自己知。在氣勢對峙上,她完全敗下陣來,心中更清楚明白絕非徐子陵對手,隻是希望能借劍法挨過三招。高手相爭,若誌氣被奪,信心受創,功力自然大打折扣,而絲娜正掉進徐子陵精心布下的陷阱中。無論才智武功,兩人間的差距實在太遠。
夏妙瑩拂麈揚起,緊追在絲娜背後,意圖加入戰圈,但已遲了一步。徐子陵後退半步,右手刀子在空中畫出一道美麗的弧線,舉重若輕的一刀劈在空處。絲娜的劍氣像被他一下子吸個半滴不剩,隻餘有形無實的虛招姿勢,還生出要往他的刀子衝過去受死的樣子,魂飛魄散下,哪還顧得三招不三招之數,忙撒劍後退。
夏妙瑩跟她一進一退,擦身而過,拂麈挾著呼嘯的真勁,往徐子陵拂去。徐子陵則心叫僥幸,他借刀子施出模擬得有三、四成近似的“天魔大法”,兵不血刃地將這充滿異族風情的美麗苗女驚退,此時見拂麈掃至,想也不想的使出李靖“血戰十式”中的“兵無常勢”,覷準夏妙瑩最強一點那“遁去的一”掃去。
“噗!”夏妙瑩的麈拂被他看似隨意的一刀掃個正著,所有精妙變化後著同時給封死,一股沛然莫可抗禦的刀氣透拂而來,悶哼一聲,雖是心中不服氣至極點,仍是毫無辦法的硬被劈退。徐子陵刀勢變化,從“兵無常勢”轉為第十式“君臨天下”的起手勢,攻守兼備,遙製對手。以夏妙瑩之能,也感到在此下風情況再度出擊,必是自招其辱的結局,一時間竟再往後退,打消反攻的念頭。
雙方恢複初時對峙的形勢。
徐子陵當然不會逼人太甚,抱拳道:“此戰作和論,弓某人根本沒有把握在三招內勝過絲娜當家,隻是利用潛隱多年悟出來的小玩意兵行險著,是否仍要打下去,姥姥一言可決。”
這番話可說給足對方麵子。
夏妙瑩與絲娜交換一個眼色,猛一跺足道:“敗就是敗,不用你來為我們說好話,我們走。”
進門後是一道橫越池塘花圃的曲廊,沿廊前行,左轉右曲,放眼四方,綠蔭遍園,步移景異,意境奇特。曲廊盡端是座六角石亭,恰是池塘的中心點,被石橋連接往環繞庭院一匝的回廊處。石橋直指另一進口,隱見其中是另一個空間,古樹參天,茂密碩壯,生氣勃勃。寇仲穿過石亭,過橋登廊,通過第二重的院門,眼前豁然開闊,盡端處是一座宏偉五開間的木構建築,一株高達十數丈的槐樹在庭院中心氣象萬千的參天高撐,像羅傘般把建築物和庭院遮蓋,在陽光照耀下綠蔭遍地,與主建築渾成一體,互相襯托成參差巍峨之狀,構成一幅充滿詩意的畫麵。
寇仲大感暢快,繞槐樹一圈緩行欣賞個夠後,緩步登上牌匾刻上“磨刀堂”三字的建築物的白石台階。磨刀堂偌大的空間裏,一人背門立在堂心,身上不見任何兵器,體型像標槍般挺直,身披青藍色垂地長袍,屹然雄偉如山,烏黑的頭發在頭頂上以紅巾繞成髻,兩手負後,未見五官輪廓已自有股不可一世,睥睨天下的氣概。兩邊牆上,各掛有十多把造型各異的寶刀,向門的另一端靠牆處放有一方像石筍般形狀,黝黑光潤,高及人身的巨石,為磨刀堂本已奇特的氣氛,添加另一種難以形容的意味。
以寇仲這麽不守常規和膽大包天的人,麵對這被譽為天下第一刀手的超卓人物,亦有點戰戰兢兢,老老實實向他的背脊施禮道:“後輩寇仲,拜見閥主!”
一個柔和好聽的聲音回答道:“你來遲啦!”
寇仲愕然道:“我來遲了?”
宋缺旋風般轉過身來,冷然道:“你來遲至少一年。”
寇仲終麵對著威震天下,出道後從未遇過對手的“天刀”宋缺,他心上人的父親。
雷九指追在他身後進入艙房,徐子陵不悅道:“你跟來作什麽?”
雷九指關上房門,隔斷其他人的目光,走近徐子陵背後低聲道:“當然是有要事商量。”
徐子陵冷哼道:“我和你以前沒有任何關係,以後也不會有。識相的給我滾出去,否則莫怪弓某人不客氣。”
雷九指笑道:“弓兄勿要唬我,你這人外冷內熱,更非恃強淩弱之徒,隻要你肯聽我幾句話,保證會對小弟改觀過來。”
徐子陵轉身麵向他,點頭道:“你先答我,剛才你為何要強出頭?”
雷九指雙目精芒閃閃,沉聲道:“因為你戴著我恩師親製的麵具。”
徐子陵皺眉道:“雷兄確是眼力高明,不知你所說的恩師高姓大名?”
雷九指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頹然道:“我雖視魯妙子大師為師,他卻從不肯承認我是他的徒弟。但我雷九指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全拜他所賜。”
徐子陵毫不動容地冷冷道:“你什麽時候看破我戴麵具的。”
雷九指答道:“我隻是猜出來的。我一對耳朵受過特別的鍛練,不但能聽到盅內骰子轉動時聲音上的微妙差別,更可在遠距離竊聽別人的話。當我發覺你竟不知夏妙瑩是衝著你來時,便猜到你不是真正的弓辰春,而事實上你比弓辰春要高明百倍。所以我故意走到你背後,留心觀察頸膚和麵膚的分別,始肯定你是戴上麵具。亦隻有出自魯師妙手的麵具,可以如此全無破綻。”
徐子陵在靠窗的椅子坐下,淡然道:“魯先生既從不認你為徒,那你跟魯先生究竟是什麽關係?”
雷九指在另一張椅子坐下,露出緬懷的神色,緩緩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我當時隻有十五歲,在關中一所賭場當跑腿,有一天魯妙子來賭錢,以無可比擬的賭術狠狠贏了一筆錢。他離開時我追在他身後,懇求他把贏錢的手法教我,唉!當時我還以為他隻是個手法比人高明的賭徒。”
徐子陵可以想象魯妙子的反應,微笑道:“他怎麽說?”
雷九指撫臉道:“他賞我一記耳光,然後大笑道:‘急功近利,想以騙人技倆一朝致富的人,永遠成不了賭林高手,我既打過你,就傳你兩字訣法吧!’”
徐子陵此時至少信了雷九指七、八成。皆因這正是傲氣十足的魯妙子的說話風格,興趣盎然問道:“是哪兩個字?”
雷九指歎道:“是‘戒貪’兩字。”
徐子陵啞然失笑,說道:“魯先生真絕。你還有什麽話可說?”
雷九指道:“我當時啞口無言,魯師卻續道:‘憑我的賭術,可輕易把這樣一個賭場贏過來。但我隻贏五十兩便離場,這就是戒貪。隻有能完全控製自己貪嗔癡的人,才有資格去贏別人的錢,所以我絕非胡謅。’”
徐子陵在腦海中勾畫出魯妙子當時說話的表情神態,想起天人遠隔,心中一陣痛楚。魯妙子的死亡當時並沒有給他帶來多大的悲傷,但在事後每當憶起他的音容笑貌,孺慕思念反與日俱增。
對素素他卻是不敢去想,因為那是太沉重和痛苦!
雷九指的聲音傳入耳內道:“當我以為魯師會舍我而去,忽然他又走過來摸摸我的頭,喃喃自語地說道:‘你這小子有副很不錯的頭骨,眼也生得精靈,橫豎我正要一個助手,你跟我一段時間吧。’事情就是那麽開始的。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他從不教我任何東西,卻不阻我在旁偷看偷學。可惜隻有短短半年時間。他老人家好嗎?”
徐子陵沉聲道:“魯先生早已仙去。”
雷九指長軀劇震,淚水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