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雙龍傳·第十冊 第一章 殺出南陽
祝玉妍近十多年來,從未像這一刻般滿蓄殺機,她剛才可說施盡渾身解數,卻隻能令徐子陵受了點毫不足道的輕微內傷。而最令她心寒的是對方根本不怕她的“天魔幻相”,使她天魔大法的威力大打折扣。此時她舍去生擒對方的念頭,決意全力斃敵,免去將來徐子陵變成另一個寧道奇的後患。
徐子陵若曉得祝玉妍心內的想法,當可非常自豪,但此刻他腦筋轉動的隻是如何保命逃生,好在日後取回這令他悲憤痛心的血債。麵對祝玉妍驚天動地、威力無儔的全力一擊,他絕不可退縮,否則會是兵敗如山倒之局,直至被殺。
祝玉妍的天魔大法製造出來的“力場”,比之婠婠又多了數十年千錘百煉,達至爐火純青、登峰造極的魔功和經驗在其中。在一般情況下,縱使以徐子陵目前的突破和功力,對祝玉妍的掌勁仍是借無可借,卸無可卸。幸好他因曾有過受婠婠把天魔勁送入體內以對付尤鳥倦的體驗,故比寇仲更深悉天魔功法的虛實微妙,在這生死懸於一線的危急存亡之際,隻好拚命一試。
他仰首上望,雙目神光大盛,手捏施無畏印,被寒勁入侵得差些凝結的血液頓時開始流通,血管同時收窄,使血液奔行加速,全身真氣周遊不息,適才乏力的感覺頓即消去,體內氣勁澎湃,再變化出正反兩股力道,往左微移三尺,一拳擊出。
祝玉妍此刻殺機更盛。
本被她天魔勁壓得鬥誌全消的年輕對手,忽然全身衣袂拂揚,變成另一個人似的站得穩如泰山,而她更不明白的是對方擊來的一拳竟沒有絲毫勁道,偏又有種玄奧莫測的感覺。
驀地對方往橫移開,自己無堅不摧的天魔勁場像忽然失去重心和目標似的,晃晃****,使催勁的她反而難過至極點,但這時變招已來不及,雙掌惟有原式不變,改向下推。以祝玉妍經驗的豐富,眼力的高明,仍要自認對徐子陵看不通,摸不透。
“轟!”臂伸至盡,離祝玉妍從天擊來的玉掌隻有五尺的距離時,徐子陵體內正反兩股真氣變為絞旋而依相反方向旋動的一股氣柱,像暴發的洪流般,脫拳而出,迎上祝玉妍全力的一擊。
氣勁交擊。祝玉妍悶哼一聲,被震得斜飛開去。徐子陵則再口噴鮮血,踉蹌打轉地掉下瓦坡,著地前,探足一點,箭矢般投往遠方。祝玉妍足尖一點屋脊,又回飛追來。
徐子陵望著前方二十丈許火光熊熊、冒起大量濃煙的一組房舍投去。能否在仍有的一段距離前逃過祝玉妍的追截,將是生和死的分別。一記硬拚下,祝玉妍和他在絕無轉圜餘地中,同告受傷,分別隻在輕重之異。能令這魔門大宗師受傷,他實可堪告慰。
適才他先以施無畏印凝起的護體真氣,借正反移力把將他籠罩得動彈不得的天魔勁場卸開,再發拳攻擊,利用他新近領悟回來寶瓶印式的發勁方法,令祝玉妍摸不清他的手法,不但硬擋她全力一擊,還成功地借去她少許真氣,更憑這注生力軍的真氣,在墮地前大幅舒緩了經脈的傷勢,致能有餘力逃竄。
尚差五丈便可進入濃煙密布的火場,而祝玉妍仍在十丈以外,在這有利的形勢中,忽然人影一閃,一位清秀俊雅、動作瀟灑的中年文士,竟攔在前方,手橫銅簫哈哈笑道:“徐兄弟可好?辟守玄恭候多時。”
徐子陵隻看對方動作的迅快輕鬆,氣度豐姿,立即斷定此人魔功之高,尤在邊不負之上,自知必無可避,猛咬牙齦,以最剛猛的大金剛輪印,運聚所餘無幾的真氣,絲毫不緩地直擊敵手。辟守玄搖頭歎道:“這叫飛蛾撲火,不自量力。”
銅簫一擺,在空中畫出反映背後火光的芒光,呼嘯聲隨之大作,彷似鬼哭神號。
就在徐子陵對攻出的一拳已失信心,自歎小命不保的一刻,守玄背後的濃煙火光中異響突起,接著一團滾動的槍影,像龍卷風般往辟守玄卷去。
形勢登時完全逆轉過來,輪到“雲雨雙修”辟守玄腹背受敵。
以辟守玄之能,亦知難以抵擋兩大年輕高手的前後夾擊,尤其後麵攻來的伏鷹槍事起突然,他因隻顧前方以致背部空門大露,在措手不及下隻能先求自保,雖明知隻要擋得徐子陵一招,祝玉妍可及時趕上,仍要心中嗟歎地往橫閃開,還要有多遠避多遠。
刹那間徐子陵和突利會合一起,徐子陵乘勢一把扯著突利臂膀,拉得他和自己斜掠而起,投入濃煙深處。
祝玉妍趕到時,已遲了一步。
寇仲策馬急馳,望著火頭濃煙騰奔天上,染紅了城南天際的天魁道場發狂般奔去,心中充盈殺機。所有通往道場的大街小巷均被該是與季亦農有關的武裝大漢封鎖,嚴禁其他人接近或趕去救火。此時寇仲的井中月沾滿鮮血,硬闖七、八個關口,直趕到這裏來。就在這時,渾身火星炭屑、狼狽不堪的徐子陵和突利從災場鑽出來,撲上牆頭。站在牆頭的徐子陵往他瞧來時突然腳步踉蹌,差點掉下牆頭,幸得突利一把抓著,拔身而起,再往寇仲投去。
兩道人影同時出現在三十丈許外牆頭處,迅若幽靈地往他們追來,寇仲認出其中一個是“陰後”祝玉妍,心叫乖乖不得了,接過落在馬背的徐子陵和突利,立即勒轉馬頭,轉入長街,各人提氣輕身,大幅削減馬兒的負擔,三人一騎,倉皇逃命去也。
奔出二十多丈,十多名大漢持矛揮槍從兩旁撲出,箭矢更驟雨般從屋頂兩邊射下來。突利大喝一聲,灑出漫天槍影,形成一個保護網,擋得勁箭拋飛墮地。徐子陵左右開弓,以拳勁掌風,震得撲來的敵人東倒西歪,拋倒跌退。
寇仲大喝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井中月閃電般在馬頭前掣動,擋路者無一幸免的濺血倒下。
健馬沒片刻停留的闖關而出。他們已無暇去看祝玉妍和辟守玄是否仍追在背後,隻知凡擋我者,格殺勿論,來到兩條大街交叉處,三人渾身浴血,卻闖過多關,殺掉對方近百人,戰況之烈,非身在其中,實難以想象。
突利喝道:“轉左!”
寇仲記起李元吉、康鞘利等人正在北門外湍江的碼頭上,轉左將可直抵西門,忙策馬左行。
突利叫道:“快一點!妖婦愈來愈近哩!”
寇仲和徐子陵別頭後望,隻見祝玉妍和辟守玄一先一後,追近至十餘丈的距離,隻要稍有延誤,會立即給追上,心中喚娘,欲催馬加速,豈知口吐白沫的馬兒早達至腳速的極限,倏忽間祝玉妍又追近至八、九丈。
兩旁的房舍像幻影般往兩旁急速倒退,前方人影你追我逐,數百人正在拚命廝殺,呐喊連天,伏屍處處。最令三人安慰的是西門處城門大開,顯是負責守城的南陽幫眾,遇襲下見勢色不對,開城逃命,否則馬兒難以飛越城牆,這麽稍一耽擱,必被敵人追上無疑。
寇仲策馬在交戰雙方的空隙中左穿右插,瞬那間進入深達六丈的門闕,馬兒忽然前蹄失足,把三人傾倒滾地。三人滾出門外,來到吊橋邊緣處,再彈起來,奔過吊橋,落荒逃去。祝玉妍和辟守玄追至橋頭,終於力竭,停下來眼睜睜瞧著他們沒在城外黑暗深處。
三人在城外一個山頭頹然坐下,遙望南陽,仍隱見衝天而起的煙火。
寇仲苦笑道:“這次真是一敗塗地,能執回小命是邀天之幸。”
雙膝跪地的徐子陵,木無表情地沉聲道:“他們怎樣了?”
正急促喘氣的突利艱苦答道:“該逃出來吧!我半強迫的勸得應羽、呂旡瑕等十多人護著呂重從秘道離開,才回頭找你。”
寇仲忽然起立,一對虎目狠狠盯著南陽城上方火光,說道:“所有舊恨新仇,終有一日我們要與祝玉妍清算。”
突利道:“下一步該怎麽走,還要到冠軍去嗎?”
寇仲征詢徐子陵的意見道:“陵少怎麽說?”
徐子陵仰首望天,說道:“我們最好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否則見到鷹兒在頭頂上飛來飛去的時候,將後悔莫及。而且像我們現在的情況,根本沒有逃亡的本錢。”
突利一覺醒來,太陽已君臨大地,在中天處射下暖洋洋的光線。徐子陵仍跌迦盤膝,閉目冥坐,卻不見寇仲的蹤影。他們身處的隱閉峽穀在南陽西北五十裏外的山區內,叢林密布,濃蔭掩蔽,正是藏身的好地點。峽底一道溪流蜿蜒而過,淙淙水聲,份外令人感到山林的平和安逸,尤其在經曆過昨夜的腥風血雨後。突利悄悄起立,三人中論傷勢,以徐子陵最重,所以需更長調息時間。
抵達穀口時,寇仲正躲在一叢濃密的樹蔭下向天觀望,當突利來到他身後,寇仲往天一指,說道:“看!”
突利循指示瞧去,一個黑點正在山區外十裏許處的原野上飛翔,找尋目標。
寇仲問道:“誰的鷹?”
突利仔細觀察,低聲道:“該是康鞘利的鷂鷹,終追到來了!”
黑點又往遠處移去,消沒在一座小山之後。
寇仲歎道:“還是陵少心水清,若我們昨夜隻知逃走,現在又會給人追得喘不過氣來。”
突利在他旁單膝跪下,說道:“我們要重新決定逃走的路線,多了陰癸派這大敵,我們的處境更是不妙。”
寇仲道:“你的地理常識竟比我這漢人還好,真是諷刺,不如由你來設計逃亡路線吧!”
突利苦笑道:“你是否在諷刺我,因為小弟下工夫研究你們的山川地理,隻有一個目的,不用說出來你也該知是什麽。”
寇仲笑道:“自古以來,你們和你的匈奴祖先,不斷入侵漢土,究竟是因仰慕我們中土的文化,還是想要我們的財帛子女土地?”
突利淡然道:“若用兩句話來說,就是乘人之危或為人所乘,這才是入侵的動機,我不攻你,你便來侵我,有什麽道理可言。”
寇仲沉吟道:“可是從曆史看,總是你們寇邊進侵的多,我們是為保衛國土而作反擊吧!”
突利分析道:“這隻是一種誤解,由於戰術、地理和社會的分異,你們在大多數時間隻能處於被動的形勢。坦白說,純以武力論,你們漢人實在不是我們對手。真正令我們佩服的隻有你們戰國時的‘鐵騎飛將’李牧,即使以漢武帝的強大,雙方仍隻是兩敗俱傷之局。”
寇仲大感麵目無光,反駁道:“既是如此,為何你們的國界不能擴展越過陰山長城呢?可見我們或不擅攻,卻是善守。”
突利心平氣和地說道:“希望這番討論不會損及我們兄弟間過命的交情。”
寇仲老臉微紅道:“當然不會。隻是氣氛熱烈了點,可汗請繼續說下去。”
突利歎道:“說下去可能會更難聽,少帥仍要聽嗎?”
寇仲苦笑道:“不要說得那麽難聽行嗎?”
突利探手摟上寇仲肩頭,說道:“我是誠心把你當作兄弟,故坦言直說。若比較高下,我們是以勇力勝,你們卻智計占優。一直以來,漢人對付我們最厲害的法寶,不外分化與和親兩大政策,武功隻作後盾之用。隻要能令我們出現分裂和內鬨,你們可隔岸觀火,安享其成。若以武力論,早在南北朝分立時,我們已橫掃漠北,建立起強大的可汗國。但你看看現在的情況,好好一個突厥汗國不但分裂為東西兩國,頡利還要置我於死地。若大家同心合力,你們憑什麽阻止我們北下。”
寇仲聽得默然無語。突厥的分裂,確與隋室的離間政策有莫大關係,這是看準突厥權力分散的弱點。因為突厥的最高領袖大可汗下還有若幹像突利這種小可汗,各有地盤,實際上無論治權和武力均是獨立的,所謂“雖移徙無常而各有地分”。故“分居四麵,內懷猜忌,外示和同,難以力征,易可離間”。隻要向其中某汗拉攏示好,可製造眾汗間的矛盾。隋室雖對這種勇武善戰,來去如風,有廣闊沙漠作藏身處的強大遊牧民族用武無地,卻是有計可施。
突利續道:“你們是以務農為主,人雖多我們千百倍,但調動軍隊卻非是易事,往往隻會引起民變。且防線又長,難以集中防守,遠征嗎?我們隻要斷你們糧道,你們便成缺糧勞師的孤軍,哪能抵擋我們這些出身大漠的精騎突襲,隻是天氣的變幻和沙漠的酷熱,你們注定是敗亡之局。”
寇仲苦笑道:“事實如山,教我如何分辯。唉!可否告訴我,像你們現在存心使中土四分五裂,支持漢人打漢人的高明妙策,是否趙德言替你們想出來的?”
突利搖頭道:“定此策者乃‘武尊’畢玄的親弟暾欲穀,此人不但武功高明,且謀略過人,在我國地位僅次於畢玄,甚得頡利尊敬信任。”
寇仲歎道:“果然厲害,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施彼身,離強而合弱。照這麽看,說不定這次可汗被設計陷害,也是出於這個什麽穀的獻計,希望能收回所有小可汗的兵權,建立一個集權中央的國家,到連西突厥都被平複時,中土將有大災難。”
突利一震道:“我倒沒想得這麽深入,但畢玄……唉!利害關頭,確很難說。”
徐子陵此時來到兩人身後,說道:“看!”
兩人望往萬裏無雲的晴空,鷹又朝他們的方向飛來。
寇仲道:“該到哪裏去呢?”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入黑後我們重返南陽,到時見機行事如何?”
兩人為之愕然。
城內雖行人較少,天魁道場盡成瓦礫殘片,但南陽情況跟事變前分別不大。更如徐子陵所料,沒有關卡截查來往人流,城門碼頭均保持開放。南陽的命脈在乎貿易,而貿易的基本條件必須保持南陽的開放和穩定,使本地和四方往來的商賈放心大做生意。昨夜季亦農在陰癸派傾巢而出的支持下,一舉把敵對的南陽幫和天魁派兩大勢力,以雷霆萬鈞的姿態連根拔起,正是要把混亂減至最低。
可想象季亦農現在正忙個不亦樂乎,頻向其他幫派領袖和大商家保證他們的利益,以確立自己的治權,接收南陽幫和天魁派轄下的業務。在這種時候回城,既可避過李元吉和雲帥兩方人馬的追捕,又大出陰癸派意料外,由明轉暗,可伺機反擊或逃遁,至少爭得喘一口氣的時間。三人渡過護城河,在城西翻牆入城,以真麵目找了間旅館作落腳的地點,寇仲到飯堂向夥計打探消息,突利和徐子陵留在房中等候。
突利懷疑地說道:“我們是否會太張揚?”
盤膝坐在椅內的徐子陵道:“假若可汗是季亦農,是否會大張旗鼓的命人四處找我們呢?”
突利恍然道:“子陵的腦筋確比我靈活,季亦農當會極力掩抑,有點像襄陽錢獨關的情況。假若他告訴手下或其他幫派,說要對付的人是名震天下的寇仲和徐子陵,所有人都會懷疑他有什麽憑借?”
徐子陵微笑道:“陰癸派勢將偃旗息鼓,惟恐別人知道他們的存在,所以我們暫時該是安全的,兼且誰料得到我們會留此險地。”
突利歎道:“可惜昨夜一戰將是秘而不宣。否則子陵能與祝玉妍在正麵交鋒下全身而退一事,足可令子陵聲價大增百倍。”
徐子陵淡然自若道:“虛名虛利,求來作什麽。現在陰癸派的勢力愈趨壯大,我們若不能趁這要緊關頭對陰癸派展開反擊,到米已成炊時,一切遲了。”
突利大訝道:“現在不是米要成炊嗎?憑我們三個人的力量,能幹出什麽事來?”
徐子陵雙目閃過濃重的殺機,一字一字地緩緩道:“隻要殺死季亦農,整個局勢將可扭轉過來。”
此時寇仲回來,坐在床沿處,說道:“南陽城表麵看大致平靜,其實人心惶惶,有人說南陽幫的楊鎮會在兩天內反攻,又有人說朱粲會乘虛而來。對季亦農,城民大多沒什麽好感。”
徐子陵道:“天魁道場被夷為平地,城民有什麽反應?”
寇仲道:“他們均認為季亦農太過分,據說不但中立的荊山派和鎮陽幫大為震怒,與季亦農同流合汙的朝水幫、灰衣幫及湍江派都認為不該弄至如此地步。但礙於季亦農聲威大振,故敢怒不敢言。季亦農此舉,已激起公憤。唉!若非我們插手,祝玉妍該不會為利害所逼,蠢得采取如此激烈的手段。”
突利道:“現在我們應如何行事?”
徐子陵忽然打出“有人接近”的手勢,寇仲則目**光,盯著房門。
接著“咯!咯!”敲門聲響,三人交換個眼色,均驚疑不定。
他們的敵人實在太多,敲門的可以是任何一方的人,而若行蹤這麽輕易被人掌握,當然大是不妙。
一把柔媚的聲音在門外道:“人家可以進來嗎?”
寇仲雖覺耳熟,一時卻記不起這麽誘人的一把嗓音是屬於哪位女主人,沉聲道:“請進!”
“咿呀”一聲,沒上閂的房門被推開來,現出一位婀娜多姿,身段惹火迷人的美女,外披耀眼的黃色披帛,頭戴帷帽,下係紅色的石榴裙,花枝招展,豔光四射。
寇仲啊一聲地立起來,施禮道:“原來是海沙幫新任幫主‘美人魚’遊秋雁小姐芳駕光臨,頓令篷室生輝,小弟幸何如之。小陵還不讓坐。”
徐子陵忙起身移往一旁,遊秋雁“噗嗤”一笑,毫不客氣坐入椅子裏。突利雖仍弄不清楚遊秋雁跟他兩人關係,但總聽過海沙幫的名字,糊裏糊塗下為她斟茶遞水。徐子陵掩上房門時,趁機往外窺看,肯定沒被重重包圍後,在遊秋雁看不到的角度向兩人打出“安全”的手號。
遊秋雁像會滴出水來的美目橫了寇仲一眼,微嗔道:“為何這麽目不轉睛地盯著人家,怕我出手偷襲嗎?秋雁哪有這麽大的膽子?”
寇仲微笑道:“首先是小弟從未見過遊幫主穿得這麽漂亮;其次是想起以前和遊幫主三度交手的情景,忍不住神馳意亂,茫不知無禮失態。”又向徐子陵道:“小陵!你來說,遊幫主是否出落得更迷人呢?”
事實上他完全猜不到理該是敵非友的遊秋雁忽然出現在這裏的原因。所以先來一番胡言亂語,好看清楚她的來勢。
徐子陵朝這本是前海沙幫主“龍王”韓蓋天姘婦兼手下,一向以色相顛倒眾生的女人用心多瞧兩眼,發覺她果如寇仲所言,樣相順眼多了,不知是否眉眼間添加了幾分莊重,令她在氣質上生出變化。韓蓋天自餘杭一戰被他偷襲重傷,從此退出江湖,改由遊秋雁坐上他的位置,人事的變遷,確教人唏噓難禁。
遊秋雁不知是否想起以往兩次交手,均被寇仲輕薄便宜,還是給寇仲的誇張稱讚感到既得意又靦腆,竟出奇地現出不應在她身上發生的女兒家羞態,兩邊臉蛋各飛起一朵紅暈,白寇仲一眼道:“人家是為你們好,才冒險來見你們。偏是盡說輕薄話兒,是否想把秋雁氣走。”
寇仲糊塗起來,抓頭道:“為我們好?遊大姐怎知我們在這裏?”
遊秋雁舉杯淺飲一口熱茶,美目瞟了突利一眼,向寇仲露出詢問的神色,不用說話,那對大眼睛足可把心意清楚傳送。寇仲和徐子陵同感愕然,皆因當年在巴陵城外,遊秋雁聯同大江幫的斐炎和“毒蛛”朱媚、白文原等來對付他們,被他們殺得狼狽逃生。遊秋雁更為寇仲所擒,最後又把她放了。所以均估計遊秋雁多少是為朱粲來找他們,但如若她竟不知道突利是誰,當然該與朱粲沒有關係。
寇仲微一沉吟,在感應不到遊秋雁的惡意下,斷然道:“這位是東突厥的突利可汗。”
遊秋雁嬌軀微顫,深深打量突利兩眼,露出狐疑之色。突利的目光在她嬌軀上下巡視,毫不掩飾自己對此女的興趣。遊秋雁傲然挺起酥胸,絲毫不介意突利把她當作是野馬般看待的目光,再向寇仲拋個媚眼道:“我的手下當然認識你和小陵,你們這麽毫無忌憚的投店落腳,難道不怕給朱粲和李元吉兩方的人發覺和來尋晦氣嗎?”
徐子陵問道:“貴幫和陰癸派是什麽關係?”
遊秋雁微一愕然,皺眉道:“我們怎會和陰癸派拉上關係?”
寇仲若無其事地說道:“我們最近見過你的兄弟把一批火器賣給陰癸派的人嘛。”
遊秋雁一怔道:“你們是否指賣給錢獨關那批江南製造的火器?”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眼色,開始有點相信遊秋雁對他們並無惡意,當然仍尚未弄清楚遊秋雁登門造訪的目的。
徐子陵解釋道:“錢獨關正是陰癸派的人。”
遊秋雁現出恍然神色,沉吟片晌道:“海沙幫再非以前的海沙幫啦!以前為了擴展勢力,我們不得不先後依附宇文閥、沈法興和朱粲,結果如何你兩個該比任何人更清楚。現在我們已改弦易轍,隻做生意,不過問江湖之事,聲勢反與日俱增,你們明白人家的意思嗎?”
寇仲欣然道:“當然明白,更恭賀遊幫主有此明智之舉。不過既是如此,遊幫主為何來見我們這三個滿身麻煩的人呢?”
遊秋雁俏臉再紅起來,瞥寇仲千嬌百媚的一眼後,垂首輕輕道:“你們是我的朋友嘛!眼見你們有難,人家怎能袖手旁觀。”
徐子陵和寇仲愕然以對,均想不到可從遊秋雁口中聽到這番說話。
徐子陵移到寇仲旁坐下,劍眉輕蹙道:“若遊幫主因我們惹上麻煩,我們怎過意得去?”
遊秋雁微笑道:“大家是老朋友,何用說客氣話呢?”
這回差點輪到徐子陵抓頭,一直以來,海沙幫均和他們勢不兩立,前幫主韓蓋天還因他們落至暗然下台,老朋友的關係不知從何說起。
突利問道:“遊幫主可知南陽現在的情況?”
遊秋雁冷哼道:“表麵看似是以季亦農為首的一方控製大局,其實他們根基未穩,遲早要把戰果讓人。”
三人終看出一點端倪。
寇仲訝道:“遊幫主似乎和季亦農不大和睦?”
遊秋雁雙目殺機一閃,冷靜地說道:“不用瞞你們,在南陽我們隻賣‘偃月刀’楊鎮一個人的賬,這次季亦農不顧江湖道義,借外人之力以血腥手段鎮壓自己人,已激起公憤,人人都想得而誅之。”
寇仲終明白過來,說道:“朱粲對這事怎樣反應?”
遊秋雁微聳香肩道:“當然是要乘虛而來,聽說他正調動兵馬,集結戰船,隨時會大舉東來,收複失地。不過這樣做對他並無好處,落到他手中時南陽隻會變成一座死城。”
突利道:“楊鎮目前身在何處?”
遊秋雁略一猶豫,始道:“他已潛返南陽,正密謀反擊。聽說你們曾助天魁派抗敵,季亦農引來的究竟是何方神聖,為何憑三位的功夫仍招架不住?”
寇仲答道:“是陰癸派的人,季亦農另一個身份正是陰癸派的門人。”
遊秋雁失聲道:“什麽?”
寇仲微笑道:“情況愈來愈有趣哩,若有遊幫主相助,說不定我們可反敗為勝,把季亦農宰掉。”
遊秋雁一對秀目燃亮起來,說道:“你要人家怎樣助你?”
寇仲道:“我要有關南陽的所有消息情報,尤其季亦農的一舉一動,我便可針對之而設計出整個刺殺的大計。”
遊秋雁站起來滿有信心地說道:“你們在這裏靜候我的好消息吧!”
這充滿**妖媚魅力的一幫之主去後,寇仲的臉容忽然變得無比的冷靜,問道:“這女人可信嗎?”
徐子陵沉吟道:“很難說,她絕非會害羞的那種女人,卻兩次露出少女般羞澀的神色,大異她往日對男女關係視若等閑的作風,教人費解。且又刻意打扮的來見我們,是否她情不自禁地愛上你呢?”
突利插嘴道:“她是來騙我們的。”
兩人為之愕然,他們雖是心中存疑,卻不明白突利因何能如此肯定。
突利長身而起,透窗外望,緩緩道:“我有一項本領,是兩位有所不及的,就是觀女之術。”
寇仲訝道:“可汗看出什麽特別的事情來?”
突利沉聲道:“此女在接到我們在此出現的消息時,該是與男人**正濃,所以眉梢眼角的春意仍未盡退,她不是因害羞而臉紅,而是意猶未盡。若我所料不差,她的男人當是‘雲雨雙修’辟守玄,隻有他會在這等時刻,仍與女人歡好,因為有綽號你叫的哩!隻有通過雲雨采補之術,他才能令耗損的功力迅速恢複。”
寇仲道:“可汗的分析該不會錯到哪裏去,問題是假若陰癸派既知我們在這裏,何須轉轉折折的耍花招,索性傾巢而來對付我們便成。”
徐子陵道:“可能祝玉妍、婠婠和一眾元老高手去了城外追搜我們,甚或因要事趕往別處去,老辟自問沒辦法留住我們,遂另施毒計。”
寇仲同意道:“應該是這樣。唉!可汗何不早點說出來,隻要我們跟在那婦人背後,說不定可把老辟宰掉,可大大消一口氣。”
突利轉過身來,苦笑道:“少帥並非第一天出來行走江湖吧?試想以辟守玄那種比狐狸還奸狡的老江湖,怎會不躲在一旁監視我們是否會跟蹤那婦人呢?”
寇仲兩眼亮起來,說道:“假若祝妖婦和婠妖女真的不在南陽,將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突利苦思道:“遊妖婦為何要誆我們留在這裏等她?”
徐子陵道:“有兩個可能:一是結集本身的力量,包括通知祝妖婦或婠妖女趕回來;一是要通知我們的敵人,最有可能的當然是李元吉和康鞘利的一方。”
寇仲彈起來道:“那我們還留在這裏幹嘛?等死嗎?”
徐子陵從容道:“無論哪一種可能性,都需要一段時間。可想象客店外必有陰癸派的高手在監視,假若我們此時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去,事情等於成功了一半。”
突利道:“有心算無心,此事並不困難,但溜出去後,我們該立即離城,還是另有行動?”
寇仲一對虎目湧起深刻的仇恨和殺氣,冷然道:“天魁道場的血債隻是其中一筆賬,我們和陰癸派再沒有什麽話好說的,不殺一個痛快,我以後會睡不安穩。”
徐子陵斷然道:“既是如此,我們溜出去再見機行事,我心中有一個關鍵人物,就是可汗在這裏的眼線霍求,說不定可從他身上分別把握到李元吉和季亦農的行蹤。”
兩人同時稱妙。
徐子陵長身而起,微笑道:“讓小弟當可汗和少帥的探路小卒如何?”
大笑聲中,三人在高張的鬥誌下,並肩離去。
徐子陵於院牆落回地上,搖頭道:“敵人布下的暗哨可監視旅館的整個外圍,除非掘一條地道,否則休想從地麵離開。”
三人伏在後院角落的暗影裏,想不出偷偷潛離的好辦法,以徐子陵感官的靈銳,若他認為敵人的監視網無隙可尋,那事實必是如此。可見陰癸派在南陽仍是高手雲集,不易硬拚。
突利道:“現在至少證明小弟所料不差,遊秋雁乃陰癸派遣來的奸細。”
寇仲胸有成竹地說道:“愈困難的事愈有趣。我偏要在這種情況下取季亦農的狗命,好讓祝妖婦知道要對付我們是必須付出代價的。”
徐子陵熟知他性情,笑道:“你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突利忽感全身血液沸騰,不但忘記了目前四麵楚歌,處處受敵的危險,還感到與兩人並肩作戰的無窮樂趣。縱使在最艱苦和失意的時刻,寇仲和徐子陵仍能保持樂觀的心境和強大的鬥誌,誓與強敵周旋到底。
寇仲得意洋洋地說道:“記得當年在揚州被困楊廣別院的情境嗎?”
徐子陵點頭道:“原來你想重施故技,讓我去辦吧!”
徐子陵潛回客房,突利一頭霧水地問道:“究竟有何妙計?”
寇仲湊到他耳旁道:“我們要製造出遁離的假象,待敵人離去後,我們從再容反擊。”
突利一知半解時,徐子陵急掠而回,寇仲忙問道:“做了什麽手腳?”
徐子陵低聲道:“我在牆上寫下‘秋雁姊:請代通知老辟,我們殺季亦農去也’,少帥認為此一招還過得去嗎?”
寇仲眉飛色舞道:“陵少果是文采風流,情詞並茂,小生拜服。好啦!該躲到哪裏去呢?”
突利這才明白過來。
徐子陵道:“這麽多空房間,隨便找一間躲起來便成,我們的信譽這麽好,說出的話包保人人相信,白牆黑字,寫出來得更能增人信心。”
三人躲藏的房間,向西的窗與原本的客房遙遙斜對,隻隔了一個小花園,可直接監視其動靜。在暗黑中,三人坐在地上,輪流探頭察視。
寇仲低笑道:“最妙是敵人怕惹我們生疑,不敢進入旅館的範圍來探視,否則我們的妙計就行不通,現在唯一的希望是那賤人快點回來。”
突利縮首挨牆坐下,歎道:“等待最是難耐,但世民兄的堅毅耐力,卻是我所認識的漢人中罕見的。”
徐子陵道:“這麽說,你們突厥人都是長於堅忍的啦!”
寇仲正留意隔鄰房間的動靜,住在房內的人早酣然入夢,傳來陣陣鼻鼾聲,接口道:“難怪你們的突厥精兵這麽厲害,來如獸聚,去如鳥散,無蹤無跡,又不用固守任何城市防線,這種戰術定要好好學習。不過在中土采這種作戰方式,卻會被冠以流寇的惡名。”
突利反駁道:“沒有組織和理想的才叫流寇,我們人人在馬背上生活,全國皆是精兵,怎可相提並論。”
徐子陵道:“你們兵雖精人卻少,恐怕隻勉強及得上我們一個大郡,最厲害處仍是來去如風的戰略。一擊不中,遠颺千裏。不過若入侵中土,這種優勢會逐漸消失,那時人數太少的弱點將會暴露無遺。”
突利苦笑道:“子陵確是一針見血。不過頡利卻不是這麽想,他認為隻要好好利用中土各方勢力的矛盾和衝突,可逐步蠶食中土,完成這遠古以來便存在的偉大夢想。”
徐子陵聽得露出深思的神色,再沒有說話。
寇仲岔開話題道:“畢玄究竟高明至什麽地步?”
突利未及回答,足音響起。三人移到窗下,探頭外望,遊秋雁來到對麵房間處,舉手敲門,隻兩下便發覺有異,推門入內,又旋風般掠出房外,揮手發出煙花火箭,直衝夜空,爆出一朵紅芒。寇仲恨得牙癢癢的,想起自己曾兩次放過她,此女仍要來害他,恨不得撲出去把她捏死。
衣袂聲響,數道人影先後落在房門外的走道處,三人認得的是“雲雨雙修”辟守玄、“魔隱”邊不負、聞采婷、“陰後”祝玉妍和一個身穿青衣的中年男子,卻不見婠婠。他們像鬼魅般出現,並沒有驚擾好夢正濃的房客。隻是祝玉妍一人,已足可令他們倒抽一口涼氣,忙把頭縮回窗下,怕惹起她的感應。
祝玉妍的聲音在園子另一邊響起道:“辟師叔你這次的失策,錯在對這兩個小子認識不深,致低估他們的才智。若換了是婠兒,必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正全神運功竊聽的寇仲和徐子陵暗叫慚愧,若非突利有觀女奇術,說不定會著了辟守玄的道兒。辟守玄剛從房間看畢牆上留書步出走道,歎道:“最令人難以相信的是他們竟猜到秋雁背後有我在指使,他們憑的是什麽呢?”
祝玉妍平靜地道:“懊悔隻是於事無補,立即為我通知婠兒,無論要費多少人力物力,務必在四大賊禿截上他們前,把他們一殺一擒,留下個活口逼出楊公寶藏的藏處。”
陌生的男子口音道:“他們在牆上留言要殺亦農,亦農該如何應付,請宗尊賜示。”
三人聽得心中叫好,這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至少知道季亦農是何模樣。
祝玉妍淡淡地說道:“這隻是虛言恫嚇,他們自顧不暇,又欠缺情報消息,憑什麽來殺你。照我看他們會立即離開南陽,有多遠逃多遠。不過小心點也是好的,由現在起,辟師叔和不負會寸步不離伴在你旁,既防那兩個小子,也防楊鎮或朱粲兩方的刺客。”辟守玄道:“待會兒亦農約了荊山派和鎮陽派的人在月蘭舍談判,我和不負跟在一旁,似乎不太妥當。”
祝玉妍答道:“辟師叔可見機行事,隻要能確保亦農的安全便成。”
她的音量不斷降低,顯是因說及機密,用上束音的功夫。此時突利隻能聽到像蜜蜂在遠處飛過隱隱傳來的嗡嗡之音,幸好徐子陵和寇仲仍可捕捉到她大部分的話,再把其餘猜想出來,連成完整的內容。
祝玉妍似是身有要事,說畢即要遠離的樣子,續下命令道:“采婷找三個人假扮那些小子,製造假象,引李元吉一方的人追去。楊公寶藏關係重大,本尊絕不容他們落入別人手裏。”
聞采婷道:“宗尊所言甚是,縱使沒有楊公寶藏一事,我們也不宜留下禍根,致成將來之患。”
祝玉妍轉向遊秋雁道:“秋雁留意朱粲那方麵的情況,若有任何異樣,立即通知我們。現在分頭行事去吧!”
瞬眼間,祝玉妍等走得一個不剩。沒有燈火的暗黑房間裏,突利正要說話,卻給徐子陵和寇仲同時打出手勢阻止,突利醒覺,連忙把到達唇邊的話吞回去。好一會兒後,徐子陵緩緩探頭外望,隻見瓦頂上人影一閃,果然是祝玉妍去而複返,嚇得縮身躲避。時間一分一分的過去,兩刻鍾後,到寇仲再探頭外望,祝玉妍已蹤影渺然。
寇仲低聲道:“你估祝妖婦這回是否真的走了。”
突利咋舌道:“真狡猾!”
徐子陵道:“事實上她打開始時已深信我們有本事避過所有耳目離開,隻是後來生出懷疑,但並不堅定。現在該已走啦!”
寇仲點頭道:“她忽然把聲音壓低,正因心內開始懷疑我們仍未走。”
突利不解道:“那她為何不索性著手下搜遍客店?”
寇仲笑道:“這是自負才智的人的通病,就是自信自己的想法是最聰明的。不過她這一招確是陰毒有效,隻是不幸遇上了比她更聰明的人吧!”
徐子陵接口道:“還有她們是見不得光的,習慣秘密行事。更重要的原因是若她下令搜索,事一張揚,我們可先一步突圍離開。”
寇仲提議道:“陵少出去看看如何?”
徐子陵又耐心的多等半晌,穿窗而出,片刻後回來道:“真的走了!”
寇仲立即興奮起來,大喜道:“這回季亦農有難了。”
三人伏在屋脊暗處,虎視眈眈地瞧著對麵燈火通明的月蘭舍。附近的店鋪均已關門,但月蘭舍這些煙花之地,此時卻是開始活動的好時光,大門入口處的廣場停滿馬車,客人不絕如縷。
突利沉聲道:“該如何下手?”
徐子陵環目一掃,說道:“要潛入這人多雜亂的地方是輕而易舉,問題是如何在被敵人發現前,尋上季亦農。”
寇仲道:“我們已耽擱了一段時間,不能再等。幸好季亦農的陽興會手下並不認識我們,季亦農更不會蠢得叫手下留意像我們般的三個人。時機稍縱即逝,我們一於行險博一鋪。”
突利欣然道:“和你們混在一起少點膽汁都不行,去吧!”
不一會兒三人來到街上,大搖大擺地朝月蘭舍的大門走去,把門的大漢招呼慣來自各地的武林人物和商旅,並沒有因他們的陌生麵孔而問長問短,欣然領他們進入大堂。
鴇婆迎上來時,寇仲立即充闊氣的重重打賞,樂得鴇婆眉開眼笑,殷勤侍候道:“三位大爺有沒有相熟的姑娘?”
徐子陵環目四顧,大堂雖坐有十多個客人,卻沒有人特別留心他們,放下心來。從黑暗藏處來到這燈明如白晝的大廳,感覺既強烈又古怪,似是再不能保存任何秘密。
寇仲隨口道:“聽說有位小宛姑娘,對嗎?”小宛正是與天魁派弟子謝顯庭相好的青樓姑娘,羅榮太與他爭風吃醋的“禍源”。
鴇婆臉露難色道:“真個不巧,小宛這兩天染恙病倒,怕不能侍候大爺們呢!不過大爺放心……”
寇仲與兩人交換眼色,截斷她道:“或者她現在病好了也說不定,盡管給我們試試看,告訴她是謝公子的朋友來了。”又再多塞一兩銀子進她手裏。
鴇婆問道:“是哪位謝公子?”
寇仲道:“是漢南來的謝魁公子,先看她能否來陪我們,不行的再找別的姑娘,最要緊是給我們找間最好最大的上等廂房,明白嗎?”
鴇婆笑道:“難得三位大爺賞光,東二樓的廂房景致最好,現在隻剩一間,請隨奴家這邊走。”
三人隨鴇婆從大廳另一道門進入內園的長廊,兩旁花木扶疏,東西各有一座兩層高的木構樓房,占地極廣,被長廊接通,喝酒猜拳和歌聲樂韻,在兩樓間回**激揚,氣氛熱烈。
不過他們哪有欣賞的心情,尤其寇仲和徐子陵想起他們的“青樓運”,隻能硬起頭皮,看看最後會是什麽結果。
突利卻是心情大佳,故意問道:“西樓為何這麽寧靜的呢?”
鴇婆答道:“西樓南翼二樓十間廂房全給人包起,因客人未到,所以這麽寧靜。”
三人聽得精神大振,寇仲忙問道:“何方豪客如此闊氣?”
鴇婆露出謹慎神色,說道:“奴家不太清楚。”
到進入廂房,點下酒菜,鴇婆小婢離開後,三人長笑舉杯痛飲,以慶賀安然混進這裏來。雖然對如何進行刺殺仍大感頭痛,總勝過在外麵遙遙望進來的情況。
寇仲瞥了向東的窗子一眼,笑道:“早知要間景致不那麽好的廂房,便可透窗直接瞧見季亦農那間房。”
突利輕鬆地說道:“剛才我差點想要那老鴇為我們轉去西樓,不過回心一想,還是遠觀能見山是山,見水是水。”
徐子陵微笑道:“讓我作第一輪的哨探。”言罷穿窗而出,登上屋脊。
寇仲像季亦農已成囊中之物的神態道:“待會兒季亦農的臭屁股尚未坐熱時,我們就兵分兩路,由可汗和小陵突擊老辟老邊兩人,我則負責把老季斬開兩截。再用你老鄉的戰略一擊中的,遠颺千裏,溜之大吉。”
突利笑道:“想起殺人,肚子特別餓,希望酒菜比老季早點來就更理想呢!”
談談笑笑時,敲門聲忽然響起。“咯咯咯!”兩人同時色變,皆因事先全無警兆,若是端菜來的廝役,怎瞞得過他們的靈銳感覺。
來人推門而入,直抵兩人以雲石作台麵的桌子對麵的空椅子悠然坐下,溫柔發藍但又鋒利如刀刃的目光盯著寇仲,搖頭歎道:“少帥這是聰明一世,愚蠢一時,假若你們離城後立即遠颺,怎會陷入現今絕境?”
寇仲和突利均頭皮發麻,難以置信地瞧著安坐桌子另一邊的雲帥。
寇仲深吸一口氣,勉強把亂成一片的心緒恢複過來,說道:“國師可否說得清楚一點。”
雲帥半眼不望突利,當他不存在般從容道:“兩個時辰前,少帥重返南陽,意圖行刺季亦農的消息不逕而走,本人初時並不相信,直至剛才親眼目睹少帥進入青樓,方敢肯定少帥的行動全在別人算中。”
徐子陵穿窗而入,若無其事的和雲帥打個招呼,坐下道:“國師說得不錯,李元吉和康鞘利的人已把此處重重圍困,季亦農當然沒有出現,我們中了祝玉妍借刀殺人之計。”
寇仲拍桌歎道:“好妖婦!果然厲害。”
到此刻他才知道問題出在什麽地方。祝玉妍打開始便猜到他們仍身在客館裏,所以裝模作樣地說話,透露季亦農會到月蘭舍來的消息,引他們自己投進陷阱去,再借別人的力量來收拾他們。最厲害處是祝玉妍還故意再逗留一陣子,令他們深信不疑祝玉妍的話。
假若祝玉妍當時把他們逼出來動手,雖是必勝的局麵,卻未必有能力把他們全留下來。徐子陵和寇仲聯手的威力可說天下皆知,缺少了婠婠的祝玉妍,無論如何自負,也知要生擒其中一人的困難。上上之策自是坐看他們先與李元吉或雲帥兩方麵的人拚個三敗俱傷,那說不定她更可將三方人馬一網打盡。這妖婦確是智計過人,難怪陰癸派如此興盛。照消息傳出的時間計算,遊秋雁來見他們時,已奉命施行此借刀殺人的毒計,除非他們立即離開,否則陰癸派方麵伏在旅館外的人絕不會出手。遊秋雁詐作出外打聽消息,其實是要拖延時間好讓李元吉、雲帥等人趕來對付他們。一子錯滿盤皆錯,現在他們縱能過得雲帥和李元吉這兩關,最後怕亦逃不出祝玉妍的魔掌。
不過懊悔從來不是寇仲的習慣,倏然間他冷靜下來,思慮通透澄明,哈哈笑道:“多謝國師指點,我們是中了祝妖婦的奸計,其中過程不提也罷。眼前隻想知道國師對我們要探取的是什麽態度和立場?”
雲帥淡淡地說道:“若在兩個時辰前,少帥向本人問同一句話,我會有完全不同的答案。”目光轉向突利,續道:“康鞘利因何會與李元吉聯手來對付可汗?”
突利知道長話該短說,因為李元吉派到城外搜捕他們的高手,正不斷奉命趕回來,每過一刻,他們的實力會增強一分。沉聲道:“整件事包括國師目前坐在這裏,均是頡利和趙德言作的安排,要先借國師的手來殺我突利,再集中全力對付國師。穿針引線的是安隆,他和趙德言一直暗中勾結,國師想想便會明白。”
雲帥露出深思的神色。三人靜待他的反應,目前他們可說陷身絕境,一個不好,他們將是力戰而亡的結局。但如若雲帥肯站在他們的一方,能逃生的機會自是大幅增加。自碰上李元吉後,他們一直在動雲帥這張不知是吉是凶的牌張的腦筋,逢此生死關頭,終於發揮作用。
在他們眼睜睜下,雲帥微笑起立,輕輕道:“三位好自為之。”就那麽推門而出,還輕輕為他們掩上房門。三人愕然以對,雲帥的反應,仍是有點出乎他們意料之外。
突利冷哼道:“我們殺將出去如何?”
寇仲雙眉上揚,大喝道:“手下敗將李元吉,可敢和我寇仲再戰一場。”
聲音遠傳開去,震撼著月蘭舍每一個角落,所有吵聲樂聲潮水般退走消失,東西二樓變得鴉雀無聲。突利和徐子陵均被他嚇了一跳,想不到他如此大膽,如此妄不顧生死,皆因一旦陷身重圍,不要說尚有康鞘利一方的突厥高手,隻是李元吉、梅洵、李南天、秦武通、丘天覺五大高手,已有足夠的實力把他們的小命留下。眼前唯一之計,是全力突圍,利用陰癸派跟李元吉、康鞘利兩方是敵非友的微妙關係,製造利於逃生的混亂。
寇仲向李元吉挑戰,與送死並沒有分別,即使寇仲占得上風,其他人亦絕不會袖手旁觀,否則怎向李淵和李建成交待。
李元吉的聲音從斜對麵靠西的廂房傳過來,怒道:“誰是你的手下敗將,你三人已是窮途末路,若肯下跪求饒,本王保證給你們一個痛快。”
另一把男聲道:“在下南海派梅洵,寇少帥這麽有興致,不如先跟在下玩一場如何?”
寇仲得意地低聲向徐子陵和突利笑道:“看!一句話就試出敵人最強的一點,死地乃生門,我們出去!”
兩人恍然大悟,寇仲跳將起來道:“陵少!台麵!晁老頭!”
“砰!”寇仲破門而出,突利一頭霧水之際,徐子陵竟把整張雲石桌舉起,抖掉桌麵的酒菜杯盤,又運功震斷四條腳子。
“砰!”另一門破裂的聲音傳來,寇仲掣出井中月,往正匆忙從椅子起立迎戰的李元吉、梅洵和康鞘利三人殺去。
這時徐子陵全力把圓形的雲石桌麵擲出,摧枯拉朽地把破門裂壁撞開更大的缺口,風車般飛旋投往寇仲破門殺入的敵人廂房去。
突利這才明白,這可說是唯一“破敵”之法,否則隻以李元吉和梅洵的實力,足可把三人纏得難以逃生。由於月蘭舍的形勢,敵人自然會把力量集中在屋頂上和東麵的園子裏,反而沒想到他們會舍易取難,往兩樓間的園子逃去。
突利掣出伏鷹槍,與徐子陵撲出房外,兩邊廊道各有十多名敵人殺至,兩人哪會迎戰,齊往李元吉的廂房搶去。
寇仲井中月閃電劈出三刀,分別擊中三名強敵的兵器,心中大凜。
李元吉固是槍勁淩厲,梅洵和康鞘利的反擊對他的威脅亦差不了李元吉多少,可見兩人武功之高,隻稍遜於李元吉,其中又以梅洵比康鞘利更勝半籌。
李元吉大喝道:“小子找死!”槍芒暴張,從右側往寇仲攻來,氣勁嗤嗤,把寇仲籠罩其內,隻是他這一關,已不易闖過。
梅洵躍上桌麵,足尖一點,千萬道金光,像暴雨般灑下,聲勢雖凶,姿態仍是優美好看,隻這一點便知他能成為南方最大門派之首,是有其真材實學。康鞘利則從桌子另一邊攻來,揮舞兩柄馬刀像旋風般淩厲逼人。寇仲哈哈一笑,在三人大惑不解下,忽然單膝跪地,井中月挑中桌腳,整張桌子頓時往右方的李元吉砸去。此時桌麵破門而入,梅洵本往寇仲當頭灑下的金槍竟全刺在桌麵上,硬被徐子陵貫注其內的勁力震得彈往屋梁。李元吉收槍避桌時,康鞘利亦因旋飛桌麵令他稍微失神之下,寇仲的滾滾刀光已從桌麵下貼地攻至,嚇得他不顧一切,硬是撞破左壁,滾進鄰房去,駭得房內的客人妓女奔走尖叫,形勢混亂至極點。
“轟!”圓桌麵破壁而出,掉往花園內。突利和徐子陵同時殺入房中,突利的伏鷹槍趁李元吉狼狽躲避桌子的當兒龍卷風般往他卷去。徐子陵兩手盤抱,一股螺旋真勁,衝空而上,追著升上屋梁的梅洵攻去,淩厲驚人至乎極點。刹那間,敵人布在這房間最強的主力在三人高明的戰略和連環強攻下冰消瓦解,再擋不住他們的突擊。
寇仲在徐子陵和突利中間穿出,井中月疾劈從破門攻進來的丘天覺,以丘天覺的高明,亦惟有往後退開,登時把自後擁來的己方人馬撞得左傾右跌,潰不成軍。
“鏘鏘鏘!”李元吉擋得突利的伏鷹槍,寇仲的井中月又來了,為保小命,哪還管得攔人,當下怒叱一聲,學康鞘利般破壁避進另一邊的廂房去,那房間本伏滿他的手下,因全擁到房外應變,變成空室。
“砰!”梅洵反掌下劈,迎上徐子陵全力一擊,他尚是首次碰上會旋轉的勁氣,隻覺對方的氣勁如柱如風,集中得如有實質,哪吃得消,悶哼一聲,借力衝破梁瓦彈上屋頂的上空,瞧得伏在屋頂的己方高手人人瞠目以對,茫不知下麵發生什麽事。
梅洵本要出聲通知在屋頂指揮的李南天!敵人會往西樓的方向逃走。但因忙於化去徐子陵入侵的氣勁,硬是不能啟口說話,惟不斷上升打滾,借此消解襲體的氣勁,差點把心高氣傲的他氣得噴血。
徐子陵解決了梅洵的威脅,左掌虛按,暗捏印訣,把重整陣腳後從破洞反攻的康鞘利再次逼退。
“砰!”寇仲破壁而出,來到東西兩樓間花園的上空,隻見以“長白雙凶”符真、符彥為首的二十多名李閥與突厥好手組成的聯軍,從西樓方向殺奔出來,頗有威勢。寇仲卻是心中大喜,知道自己估計正確,由於沒有人猜到他們會往這方麵強闖,所以把守這一關的力量最是薄弱,隻要不讓對方截住,李元吉等隻能落在尾巴後空趕。大喝一聲“三角陣”,寇仲往下急墮。
徐子陵和突利先後從破洞撲空降下,足踏實地時三人形成一個三角陣,由突利的伏鷹槍打頭陣,狠狠刺入像一盤散沙的攻來敵人中。李南天和手下率先從屋頂躍下,狂追而來。忽然有人在東樓下層大叫“失火啦!失火啦!”濃煙火屑從其中一間廂房冒出。原來躲在窗後看熱鬧的客人與姑娘,登時亂成一片,奪門穿窗的逃生,叫喊震天,那情景就像末日來臨。
突利在徐子陵和寇仲的翼護下,既去除左右後三方之憂,槍法全力展開,首先殺得符真、符彥左右閃開,長槍直貫一敵胸口,再掃得另兩敵東拋西跌,倏忽間衝破敵陣,破壁進入西樓的底層。
寇仲等都不知誰人放火幫忙,來到西樓廂房間的長廊,人頭湧湧,廊道滿是想逃離災場的男男女女,哭喊震天,混亂至極點。
突利帶頭闖進另一間廂房,再破壁而出,來到月蘭舍的西院牆處,外麵就是通往城北的大街。三人正要逾牆離開,忽然駭然止步。隻見牆頭現出三道人影,祝玉妍居中,辟守玄和邊不負分傍左右。
祝玉妍嬌笑道:“能逃到這裏來,算你們本事,小仲不是要和齊王單打獨鬥嗎?”
後麵叱喝連聲,左右兩端同現敵蹤。除非他們變成一飛衝天的鳥兒,否則隻能以力戰而死作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