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七章 西都長安

字體:16+-

徐子陵、陳良和梁居中三人隨在七少爺卜廷和田三堂身後,來到船麵上。船隻由六艘增至九艘,新增的三艘由卜廷主持,剛剛開至,全部燈火通明,哨崗密布,顯是怕人偷襲。這趟船運事關重大,牽涉到興昌隆的盛衰。徐子陵的加入,使田三堂下決心把所有貨船集中一起,把積存的鹽貨一次運往長安,若全軍盡墨,對興昌隆的打擊會非常嚴重。

卜廷目注縣城掩映的燈光,沉聲道:“我雖然請出大師兄,但和京兆聯的談判終於破裂,楊文幹公開聲言絕不容我們的船隊安然入關。”

徐子陵心中一震,始知給廣盛行撐腰的竟是關中第一大幫京兆聯,難怪不把關中劍派放在眼內。此事背後當是李建成的太子係和李世民秦王係的鬥爭,在不同的層麵上延續擴伸。而興昌隆顯然處於劣勢。

田三堂道:“真奇怪!若要動手,隻有今晚這個機會,可是據報縣城方麵全無異樣,京兆聯究竟在打什麽主意?”

卜廷點頭同意,因為明天船隊便會過關,入關中後,京兆聯無論如何橫行無忌,亦不敢公然攻擊為唐室欽準作鹽貨供應的船隊,否則秦王府必會插手追究,那時太子李建成也維護不了楊文幹。

陳良道:“京兆聯二龍頭曆雄長於水戰,會否在河中截擊我們?”

田三堂沉聲道:“我們希望他們這樣做,皆因我們準備充足,加上河麵寬闊,縱使硬拚我們絕輸不了多少。”

徐子陵心中同意,他對水戰頗有認識,興昌隆這批船不但性能良好,做足防火工夫,且攻守裝置完備,最重要是操舟的均為經驗豐富的老手。也正因如此,興昌隆的實力招來李建成一方之忌。

卜廷斷然道:“敵人肯定不會放過今晚這機會,我們要準備打一場硬仗。”

徐子陵忽然心中一動,向像他般默言不語的梁居中瞧去,後者嘴角溢出的冷酷笑意剛巧逝去,恢複木無表情。

田三堂忽然道:“梁老師和莫老兄有什麽意見?”

梁居中沉聲道:“七少爺和田爺請放心,若有人敢侵犯船隊,我和一眾兄弟必教他們來得去不得。”

卜廷道:“我們千萬不可托大,敢問莫老師可有什麽看法?”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假若我們像現在般處於完全的被動,今晚必是全軍覆沒的結局。”

眾人聽得一呆。

梁居中以充滿嘲諷的語調道:“莫兄在尚未把握整個形勢前,切勿危言聳聽,動搖人心。”

卜廷轉過身來,向徐子陵道:“莫老師因何有此判斷?”

徐子陵從容道:“假設我是京兆聯的楊文幹,今晚必會從水陸兩路全力攻打船隊,一舉盡收殺人奪貨搶船的戰果,這當然遠勝純作水戰落得難以避免的各有損傷。”

田三堂動容道:“莫老兄確有見地,隻不知如何能反被動為主動呢?”

徐子陵微笑道:“首先我們必須先把內奸抓出來,讓敵人失去裏應外合的優勢。”

卜廷和田三堂愕然以對,梁居中則現出不安的神色。

陳良倒抽一口涼氣道:“莫兄憑什麽說我們中有敵人的奸細?”

徐子陵冷靜的分析道:“皆因這是人之常情,京兆聯乃關中第一大幫,更得太子係在背後支持,廣盛行又像我們興昌隆般財雄勢大,三方麵加起來,來頭既足懾人和誘人,加上人望高處,無恥忘義之徒自受不得威逼利誘,不生異心方為奇事。”

梁居中終沉不住氣,怒道:“莫為你是否別有用心,在這等生死關頭,仍要來破壞我們的團結?”

徐子陵心中好笑,比起自己的敵手如楊虛彥之流,梁居中實在相差遠了,好整以暇地笑道:“若這麽叫別有用心,那梁兄剛才為何指使胡海來摸我的底子,不怕破壞團結嗎?”

其他三人的目光落在梁居中處。

梁居中色變道:“我不是奸細。”

陳良一向不滿梁居中的專橫和結黨的作風,嘿然笑道:“莫兄並沒有指你是奸細,隻是問你為何要摸他的底子吧!”

梁居中做賊心虛地退後一步,厲聲道:“陳良你是否想坐我的位子,所以聯同新人來誣蔑我?”

當他再往徐子陵望過來時,徐子陵目射電芒,他登即再退一步,移近靠岸的船欄處。

卜廷道:“梁老師勿要動氣,若是問心無愧,為何不答這麽簡單的問題呢?”

梁居中狠狠道:“現在七少爺也不信我,我梁居中留在這裏還有什麽意思,由這刻起,我跟興昌隆一刀兩斷。”

說到最後一句時,拔身而起。

田三堂喝道:“截住他!”

卜廷才拔劍出鞘,徐子陵閃電搶前,後發先至的離船而起,趕上往上騰起的梁居中。兩人在空中以快打快。梁居中也算不弱,連擋徐子陵一拳三指,最後給徐子陵腳尖點中脅下要穴。

徐子陵抓著他的腰帶,從岸邊躍回船上,擲於艙麵道:“若能從他口中逼出其他同黨的名字和敵人的計劃,今晚我們將可大獲全勝。”

鑼聲響起,燈火倏滅,九艘風帆同時轉舵疾馳,不是逆流西去,竟然順流東行。這著突如其來的奇招,登時令分別隱伏在岸邊和上遊的四艘戰船上的敵人慌亂失措,不知該如何是好。在嚴刑逼供下,梁居中不但供出包括胡海在內的三個同黨,還說出京兆聯和廣盛行聯手進攻的大計。徐子陵據此擬出反擊的行動。

陳良叫道:“追來啦!”

徐子陵仍是神態從容,冷靜地注視從後趕至的四艘敵船,其他人無不露出緊張的神色,隻看敵船的速度,便知對方並無載貨,船身輕快,可以很快趕上來。

卜廷道:“左方外檔的該是京兆聯副聯主曆雄的座駕船,他這人最講排場,無論坐車乘船,都要懸掛有他靈龜標誌的特大旗幟。”

徐子陵沉著地說道:“是時候了!”

田三堂發出命令,九艘風帆分三組行動,其中兩組各二艘船,靠往江岸,剩下的五艘船,仍原陣不變地往下遊駛去。對方的戰船立即吹響號角,船上隱見敵人四處奔走,亂成一片。

徐子陵心想換過自己亦不知該如何應付這突變。若論兵法,曆雄根本不該追來,錯在他對興昌隆有輕敵之心,更以為仍有內奸接應,以致陷入眼前被動之局。不過敵船此際連掉頭撤走都辦不到,京兆聯和廣盛行聯軍從陸路來攻的大批人馬已被甩到遠方,等若虛設,剩下這支由四艦組成的水師在湍急的水流和冬季的北風吹送下,刹那間陷進重圍,較高的船速反成他們致敗的因由。

興昌隆的船上鑼聲再起,靠往兩岸的四船火箭彈石齊發,向位於外檔的兩艘敵船側舷投去。前行中的五艘船亦同時發難,從船尾射箭投石,對敵人展開無情的反擊。曆雄親自指揮的四船,投石機擺放的發射角度均是要攻擊前方目標,對從船側發動的攻擊一時間哪有還手的能力,兼之興昌隆方麵是以兩船的力量集中猛攻一船,此消彼長下,使他頓陷挨打之局。火箭彈石暴雨般落在敵船上,船體立時百孔千創,木裂屑濺,火頭處處,完全被癱瘓了還擊的能力。

卜廷大喜道:“追!”

戰鼓喧天中,興昌隆四船從岸沿處斜斜駛出,此時他們已從下遊變得反處在敵船的上遊處,咬著敵方船尾攻去,而敵人則陷於腹背受敵的劣境。火箭首先施威,尤其從北岸開出的兩艘戰船借著風勢,在敵人箭矢臨身前,火箭畫出一道道美麗的黃芒,投在敵船上。刹那間,四艘敵船全陷進熊熊烈火中,再無絲毫反擊的能力。正如徐子陵所料,興昌隆大獲全勝。比起徐子陵的膽色才智,至乎戰鬥的經驗,曆雄當然差之甚遠,由始到終給徐子陵牽著鼻子來走。

見到敵人紛紛跳水求生,興昌隆方麵更是士氣如虹,勁箭改而追殺在河中泅泳浮沉的敵人,鮮血使早被火光染紅的河水更添簇簇血紅。前方五船全部掉頭,加入追擊的行列,它們雖有損傷,卻是微不足道的。徐子陵卓立船頭,暗忖自己這麽鋒芒畢露的助興昌隆大敗京兆聯和廣盛行的聯軍,究竟會為自己帶來什麽後果?

清晨。寇仲在老夫人貼身俏婢寶兒的引領下,來到沙老爺子的艙房,為他進行第二次療治。

除老夫人和寶兒外,隻有沙芷菁在房內,這貴女遞上一個長方形飾以古樸紋理的銅盒,說道:“這是先生要求的各式灸針。”

寇仲接過銅盒,在榻旁為他特別擺設的椅坐下,見到老爺子又恢複精神萎靡、沒精打采、病入膏肓的模樣,暗自心驚。

老夫人擔心地說道:“今早起來,老爺的精神又差了很多,究竟是什麽原因?”

在沙芷菁的美目灼灼注視下,他怎敢談論病情,說道:“老夫人放心,我的一指頭禪隻有治標之力,沒有治本之能。但我的金針大法,必能根除大老爺的頑疾。隻是有一個請求。”

老夫人道:“莫大夫請說,無論多少酬金,我們必會如數照付。”

寇仲暗忖今後如若找不到楊公寶藏,大可改行做濟世的神醫,皆因會比開飯館的利潤豐厚得多。

口上應道:“夫人誤會啦!鄙人隻是想獨自留在房中,因為我的金針大法絕不能有絲毫差錯,所以最忌有人在旁影響我的專注。五小姐該最是明白吧?”

老夫人點頭表示明白,扯著絕不情願的沙芷菁,和寶兒往隻一簾之隔的外進去等候。

寇仲舒一口氣,打開橫放膝上的銅盒,九枝灸針一排並列,有頭大末銳的,又有針鋒如卵狀,各種形式,無不具備。他以武學的修為,迅速判斷出若借金針施出真氣,配以不同深淺位置,將會生出不同的功效。心中暗喜,憑自己的療傷聖氣,加上九根神針,必是如虎添翼,登時信心倍增。經過昨晚一夜苦思,他早擬定好為老人家療治的策略,當下立即著手進行,忙個不休。

一個時辰在寇仲來說隻是彈指間的迅快事。但對老夫人和沙芷菁來說,卻是長若經年,所以當寇仲喚她們入內時,兩人迫不及待的擁進去。隻見寇仲得意洋洋的昂然立在榻旁,**的沙老爺子不但臉色大有改善,且甜甜的睡去,不住發出均勻的鼾聲。隻要不是盲的,也看得出他大有起色。老夫人固是千恩萬謝,沙芷菁也驚奇地瞪大一對美目,喜出望外。

寇仲把銅盒交回美女手上,微笑道:“下次需要時,再向五小姐借用!”

言罷掀簾而出,聲音傳回來道:“我要回房大睡一覺,晚膳時才喚醒我吧!”

船隊沿河逆流西行,直往關中進發。勝利的氣氛籠罩整個船隊,雖是徹夜無眠,但人人精神興奮,仍高談昨夜的戰況。

卜廷把大功臣徐子陵請到房內,先說一番感激的話,轉入正題道:“昨夜一役,京兆聯和廣盛行均損失慘重,短期內休想恢複元氣,再來與我們為難。”

徐子陵道:“但這必招來楊文幹妒忌,為了京兆聯的顏麵,他定會作出反擊。”

卜廷冷哼道:“他想動我,可沒那麽容易。他京兆聯不好惹,難道我關中劍派又是易與之輩,我大師兄段誌玄更是天策府猛將,多年來與秦王出生入死,關係深厚。說到關外,誰不看秦王的顏麵,他李建成算是什麽東西?我不怕他。”接著欣然道:“何況我們有莫兄加入,更不怕跟廣盛行正麵硬幹。我剛才和三姐夫商量過,決定先送莫兄十兩黃金,以後每月餉銀黃金五兩,年尾結算時尚可分享紅利,莫兄若還不滿意,請隨便說出條件來,我們絕不會介意。”

徐子陵當然不敢拒絕,以免泄露自己非為求財的真相,扮出感激的姿態,連聲道謝。

卜廷道:“梁居中已去,他的首席武師之位,由莫兄來坐上。”

徐子陵誠心地說道:“此事萬萬不可,論年資威望,該由陳良兄補上才對。莫為必會盡心盡力去助他辦事,七少爺明察。”

卜廷愕然道:“難得莫兄如此謙讓,居功而不驕,你說的話亦不無道理,暫時依你之言吧!”

徐子陵心念一轉,說道:“若我猜得不錯,我們和京兆聯的鬥爭,已從關外移到關中,那亦代表秦王府與太子係的一場明爭暗鬥。七少爺如沒有意見,我願留在關中照應我們興昌隆的生意,並應付敵人。”

卜廷動容道:“莫兄確看得通透,我和三姐夫也正有同樣的憂慮,幸好我們做的是批發生意,隻要能保住長安總店和幾個大倉房,一切可如常運作,我和三姐夫亦會在長安逗留一段時間,莫兄想不陪我們留下也不成呢!”

徐子陵暗鬆一口氣,這個掩飾的身份不但重要,且可暗助終算是朋友的李世民一臂之力,得此尚有何求。窗外河水滔滔,但他的心神早飛到長安城去。

山河千裏國,城闕九重門;不睹皇都壯,安知天子尊。文物薈萃,千秋帝都。長安位於有“八百裏秦川”之稱的關中平原渭河南岸,周、秦、漢、西晉、前趙、前秦、後秦、西魏、北周、隋、唐均建都於此。

南是秦嶺山脈中段的終南山,重巒疊嶂,陡峭峻拔,成為南麵的天然屏障,有“重巒俯渭水,碧嶂插遙天”的磅礡氣勢。北則有堯山、黃龍山、嵯峨山、梁山等構成逶迤延綿的北山山係,與秦嶺遙相對峙。在這些山嶺界劃出來的大片沃原上,長安城雄據其中,涇、渭、滻、灞、澧、滈、潏、澇諸水宛如晶瑩閃爍、流蘇飄**的珠串般環繞縈回,形成“八水繞長安”之局。這些河流猶如一道道的血脈,既給長安提供豐富的水源,也使長安充滿活力。“秦中自古帝王州”,正因種種戰略和經濟上的有利條件,自古以來,長安一直得到曆代君主的垂青。

秦始皇嬴政以之收拾戰國諸雄割據的亂局,開創出中央集權大一統的局麵。到西漢張騫兩次出西域,開辟了長安至西域的絲綢之路,促進東西方經濟和文化的交流,長安更升格為國際級的名城,聯結中外文明的紐帶。其況之盛,隻有東都洛陽堪與比擬。

隋朝建立後,創建新都,名為大興。唐代繼續沿用大興為都城,更名長安,取其“長治久安”之意,並不斷修建擴充,使之更為宏偉壯麗。隋唐長安城由外郭城、宮城和皇城三部分組成。宮城和皇城位於都城北部中央,外郭城內的各坊從左、右、南三麵拱衛宮城和皇城。以正中的朱雀大街為界,東西分屬萬年,長安兩縣。

宮城和皇城乃唐室皇族的居所,郭城則為百姓聚居生活的地方,各有布局。千百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田。長安郭城共有南北十一條大街和東西十四條大街,縱橫交錯地把郭城內部劃分為一百一十坊。其中貫穿城門之間的三條南北向大街和三條東西向大街構成長安城內的交通主幹,其中最寬敞的是等若洛陽天街的朱雀大街,闊達四十丈,餘者雖不及朱雀大街的寬闊,其規模亦可想見。長安除朱雀大街外,最著名就是位於皇城東南和西南的都會市和利人市,各占兩坊之地。市內各有四街,形成交叉“井”字形的布局,把整個市界劃為九個區,每區四麵臨街,各種行業的店鋪臨街而設。每區之內,尚有小的巷道,便其內部通行。兩市為長安城最熱鬧的地方,酒樓食肆不少更是通宵營業,為長安城不夜天的繁華勝地。

徐子陵隨卜廷、田三堂從明德門安然入城,踏足朱雀大街,亦為這不平凡且深具帝皇霸主氣象的都城的鼎盛局麵震懾,感到要從這麽一個地方把楊公寶藏搬走,是多麽渺茫的一件事。走在這條貫通長安城南北的主軸上,心中豈能無慨,想到曆經無數險阻,最後終抵此處,那種感覺確難以言宣。

為防止積水,城內主要大街兩旁設排水溝,寬若小川,在路口水溝交匯處,均鋪架石橋,形成長安的一個特色。大道兩旁,植有槐樹,不過際此寒冬之時,茂密的枝葉早由積雪冰掛替代,令人感受到隆冬的威嚴。嚴寒的天氣,無損長安的繁榮盛況。街上車水馬龍,行人如鯽,比之洛陽的熱鬧有過之而無不及。興昌隆的長安主店位於皇城東南的都會市內,三個大倉則分設於郭城西南角的和平坊和東南角的敦化坊。卜廷吩咐陳良負責把鹽貨存倉後,和田三堂及徐子陵同往主店,可見他對徐子陵的器重。

朱雀大街兩旁無論商鋪民居,均是規製寬宏的大宅院,院落重重,擁有天井廂堂。坊巷內的民居則為瓦頂白牆,單層構築列成街巷的聯排。宅門多作裝修講究的瓦木門簷,高牆深院,巷道深長,與熱鬧的大街迥然有異,寧靜祥和。富戶人家的宅院固是極盡華麗巍峨,店鋪的裝置亦無不竭盡心思智巧,簷桶梁架,雕飾精美,或梁枋穿插,鬥拱出簷,規法各有不同。得魯妙子建築學真傳的徐子陵瞧在眼內,自是興致盎然,津津入味。目不暇給下,皇城的朱雀門赫然在望,隨著卜廷和田三堂,徐子陵策馬轉入貫通城東春明門和城西金光門的光明大街,夕陽斜照下,朝又被稱為東市的都會市馳去。

寇仲被請到艙廳進晚膳,列席者除沙家三兄弟沙成就、沙成功和沙成德外,尚有沙福、陳來滿和一個叫毛世昌的人。毛世昌隻是中等身材,可是背厚肩圓,步履沉穩,該是擅長硬功的高手,乃沙家的首席護院。四十來歲的年紀,說話帶點江湖的圓滑味道,態度倒不令人討厭,還有點風趣,不時露出親切的笑容。對他最友善的當然是三少爺沙成德、陳來滿和沙福,皆因關係不同。大少爺沙成就客氣卻保持一段距離,既不投入也不冷漠。但一副二世祖紈絝子弟模樣的二少爺沙成功的囂張態度雖有所收斂,但總不自覺地對寇仲流露出一種輕蔑的神色。

俏婢們送上佳肴美酒,大少爺把席上各人逐一介紹後,微笑道:“莫先生醫術的高明,教人驚服。不瞞先生,家父自年前得病之後,曾遍請洛陽的名醫,仍是絲毫沒有起色。可是先生隻兩天的功夫,竟使家父像脫胎換骨般能如常進食,走路說話,先生的醫術確是神乎其技。”

三少爺沙成德關切地問道:“家父患的究竟是什麽病?照莫先生的判斷,要多少時間可望完全複原?”

寇仲暗忖年許前發病,剛好是洛陽王世充與楊侗、獨孤閥一方鬥個不亦樂乎的時間,隻看沙家現在舉家遷往關中,可猜到沙家多多少少與獨孤閥有點關係,心中有個大概,從容答道:“老爺子的病並非傷寒,是因過度思慮以致鬱結成病,心鬱則氣結,所以藥石無靈,故而我不投藥而施針,活血行氣,乃效果如神。其實這並不算什麽功夫,隻是能對症下……下針吧!”

沙福心悅誠服地說道:“莫先生像令叔般從來都謙虛自抑而不居功,真是難得。”

二少爺沙成功問道:“先生此回到關中去,是否準備設館為人治病,大展所長。”

寇仲暗忖若坦白告訴他自己到長安的真正目的,保證可把他嚇個半死。笑答道:“我還沒有什麽謀定的想法,隻是遵從家叔的指示,四處遊曆以增廣見聞。”

毛世昌微笑道:“看先生氣度沉凝,體格健碩威武,又刀不離身,顯然身懷絕學,不知先生的正技是否亦傳自令叔。”

陳來滿欣然道:“先生的絕技,我們早見識過,當日先生出手,隻兩個照麵便把奸徒馬許然生擒活捉,若非一流高手,如何辦得到。”

奇怪地沙成就和沙成功等對此事竟一無所知,連忙追問,聽罷無不動容,令二少爺沙成功對他態度也大有改善。

寇仲忍不住問道:“那姓馬的家夥後來怎樣了?有否招出為何要與那小珠暗害進哥兒?”

三少爺沙成德歉然道:“先生和令叔走後的當夜,馬許然自行掙脫繩索逃走,還將小珠一並帶去,所以到現在我們仍弄不清楚他們為何要那樣做。”

沙成就不悅道:“這麽嚴重的事,為何不告訴我?”

沙成德道:“大哥切勿怪我,這是爹的意思,看樣子爹該是有不便言明之處。”

毛世昌打圓場岔開話題道:“莫先生能醫擅武,到關中後必大有作為,在此先預祝莫先生馬到功成。”

舉起酒杯。眾人紛紛舉杯祝酒,把稍為不愉快的氣氛衝淡。

沙成就友善地說道:“先生到關中行醫後,肯定會因活人無數而成最受歡迎的人,隻要我們再為先生宣揚,不用多少時日,先生勢將聲名更盛,德傳四方。”

寇仲心中叫苦,若真是如此,他將大禍臨頭才真。

沙成就把一袋重甸甸裝著該是金錠銀兩的東西放到寇仲跟前,欣然道:“這是感謝先生為家父治病先付的一半酬金,小小心意,先生萬勿推辭。”

寇仲囊內的銀兩早用得山窮水盡,見狀半推半受的接過,登時心情大佳,談笑風生。同時更知沙家上下接受了他這個外人,對到關中尋寶一事大有幫助。

晚膳在這種融洽的氣氛下結束,飯後二少爺沙成功竟親自送他回房,低聲道:“我有個小妾長年患上偏頭痛,這種病有沒有可能根治?”

寇仲把心一橫,大力一拍他肩頭道:“這事包在我身上,明早為老爺子治病後,會為二少爺的如夫人效勞。”

沙成功大喜,千恩萬謝地去了。寇仲關上房門,倚門而立,猛一咬牙,心中暗下決心,務要憑長生訣的真氣加上一套灸針,成為莫什麽神醫,鑽營自己硬逼出來的醫術。隻有借此身份,他方可在長安來去自如,令任何人聯想不到他的真正身份。他還要改穿與前不同的服飾,改變說話的聲音語調,至乎行動坐臥的姿態習慣。種種變化都要在沙家諸人不覺察下逐步轉變。三天後抵關中時,他將會成為另一個人。

興昌隆在長安都會市的總店由卜家次子卜傑主持大局,此人長得風度翩翩,衣飾講究,說話得體,不懂武功但長於交際應酬。聞得鹽貨安然運抵,早在鋪後的廳堂擺下一桌盛筵,為卜廷、田三堂和徐子陵洗塵,陪席的尚有主理總店財務,卜傑、卜廷的親叔卜廉,負責買賣的費良,武師肖修明和謝家榮。後兩人是卜廷的師兄,同屬關中劍派,謝家榮還是長安著名幫會長安幫的人。他們是在關中交遊廣闊,吃得開的地頭蛇。當曉得京兆聯和廣盛隆偷襲的聯軍差點全軍盡墨,卜傑等驚訝得大出意外。

田三堂道:“這回全憑莫老師看破梁居中這吃裏扒外奸賊的底細,又巧施妙計大破敵人,否則情況將會完全掉轉過來。”

卜傑等登時對徐子陵另眼相看,讚譽不已。

卜傑問卜廷道:“你們怎樣處置那幾個叛賊?”

田三堂微笑道:“這些人不能囚起來,皆因我們不想泄露莫老師的真正本領,如此才能教敵人難知虛實。”

其實這是出於徐子陵的請求,他甚至以此作借口,請卜廷把他加入興昌隆的時間提早一年,那就算有人想到要調查他,也會因此釋疑。

卜傑同意道:“這一招非常重要,京兆聯必不肯罷休,莫老師則是我們興昌隆的秘密武器。而我們必須統一口徑,那就算有人查問,亦不會露出破綻。”

田三堂再把擬好的策略整理和解說一遍後,眾人均點頭稱善。

卜廷問道:“長安現在情況如何?”

卜傑露出憂色,歎道:“我們和秦王的形勢相當不妙。自秦王擊敗薛舉父子後,秦王更招建成太子之忌,建成太子在居心叵測的齊王元吉慫恿下,采三管齊下之法,首先曲意奉承討好皇上的妃嬪,借為內助。由於秦王常年將兵在外,遠者疏近者親,且秦王一向不賣諸妃之賑,此消彼長下,以張婕妤和尹德妃為首的妃嬪,均心向建成太子,為他在皇上駕前搬弄是非,中傷秦王,使皇上逐漸對秦王生疑,情況教人擔憂。”

興昌隆的最大靠山是秦王府,李世民的起跌自是和他們憂戚與共。徐子陵本已放棄喬扮嶽山去會李淵,以免多生枝節,但聞得這對李世民不利的形勢,又另有想法。他現在身處長安,審度情況下,差不多可有十成信心肯定寇仲決帶不走楊公寶藏。既然如此,為了百姓的幸福,他應該暗助李世民一臂,讓天下蒼生可因他這明君登基而得長治久安的局麵。隻有化身作“霸刀”嶽山,他才有機會接觸李淵,看可怎樣為李世民出力。

田三堂追問道:“大公子說他們采三管齊下之法,另兩個策略又如何?”

尚修明搶著冷哼道:“當然是擴充實力,自李密和獨孤閥歸降,南海派更公然投向李建成,兼且突厥人又與他接上關係,令李建成的長林軍實力大增,再加上跟楊文幹的勾結,秦王的天策府登時給比下去。至於第三個策略,是第二個策略的延續,就是不惜威逼利誘以收買秦王的部下。大師兄前天才告訴我,說建成太子曾以重金引誘他,手段非常卑鄙。”

卜廷皺眉道:“這麽說,局勢對秦王確很不利,看來遲早會釀成大禍。”

此時下人來報,段誌玄來了。眾人慌忙起立,無論段誌玄是以天策府重臣或關中劍派首徒任何一個身份,均是非同小可。段誌玄三十五、六歲的年紀,長得一表人才、健壯結實,無論肩背、脖頸和粗大的手掌指頭,均透出一種內斂的狠厲霸勁,不愧天策府著名的高手勇將。

他跟卜傑、卜廷等稔熟至乎不用多說門麵和客氣話的地步,坐下便道:“我剛收到消息,京兆聯和廣盛隆的人跟你們在入關前火拚衝突,京兆聯的曆雄還左肩中箭受傷,是否確有其事?”

卜傑欣然道:“大師兄的消息真靈通,事實果是如此。”

段誌玄的目光落在徐子陵臉上,說道:“這位是?”

田三堂道:“這位是莫為老師,劍法高明,我們這次能取得這麽驕人的戰果,全賴他識破梁居中已被敵人收買作內奸,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段誌玄聽罷不禁對徐子陵多望兩眼。

徐子陵忙微笑道:“我為田爺辦事早有一段日子,隻因一向在外奔走,少來關中,沒機會拜見段爺吧!”

段誌玄露出釋然神色。田三堂等本不打算瞞段誌玄這自己人的,不過見徐子陵這麽說,亦隻好將錯就錯,含混過去算了。徐子陵卻不得不這麽說,否則若被段誌玄得知他入關前始加入興昌隆,不引起疑心才怪。

段誌玄哈哈笑道:“好!能一挫楊文幹的氣燄,總是大快人心的事。楊文幹連我都不肯給半分麵子,以後我們不用對他客氣。”接著又道:“杜公對這次你們運來關中的大批海鹽非常重視,令廣盛行想屯積居奇的願望落空。杜公還特別找我說話,希望能把價錢降低,好平抑物價。”

徐子陵對這杜公大生好感,問旁坐的田三堂,始知杜公就是天策府的軍師謀臣杜如晦。

卜傑忙答道:“既是杜公的意思,我們當然照辦。”

段誌玄舉杯祝賀,酒過三巡後,欣悅地說道:“興昌隆大挫京兆聯和廣盛行一事,已傳入秦王耳內,並著我安排你們與他見麵。”

卜廷、卜傑、田三堂頓時喜動顏色,雀躍不已,能引得秦王李世民的注意,乃無比榮幸的事,何況能獲得接見。

段誌玄又道:“待會我先帶小廷和三堂到杜公處打個招呼,落實壓低鹽價一事。修明你該好好盡地主之誼,招呼莫兄。”

徐子陵忙道:“段爺太客氣了!不過我待會要去找一位朋友,不用勞煩肖兄。”

肖修明笑道:“人生路不熟,讓小弟作向導吧!”

徐子陵要找的人當然是雷九指,難以推卻下,隻好答應。來長安的尋寶遊戲,就在這種情況下開始,隻要待寇仲入城,將可展開行動。徐子陵首次感覺到來長安的意義和趣味。

在謝家榮和肖修明這兩個地頭蛇陪伴下,徐子陵走出總店,踏足長街,都會市繁盛興旺,燈火映照得明如白晝,不愧是名都大邑的通街鬧市。井字形布局的四條主街布滿各行各業的店鋪,除銷土產百貨外,其他珍玩亦無不具備,酒鋪倉店,林立兩旁。行人摩肩接踵,好不熱鬧。在卜廷特別吩咐下,兩人均對徐子陵照顧備至,非常熱情。走在石板鋪築的整齊的街道上,徐子陵放開懷抱,縱目四覽,擠在前推後湧的人流中,感覺著長安城太平的興盛氣象。

肖修明問道:“剛才聽莫兄口氣,在長安似有素識,隻不知貴友高姓大名,家居何處?看看我們可否助上一臂。”

徐子陵決定坦然相對,答道:“我這位朋友名雷九指,隻比小弟早幾天來到長安,刻下該是住在朱雀大街近皇城的東來客棧。”

謝家榮動容道:“是否人稱‘北雷南香’的雷九指,此人賭術聞名天下,曾在這裏的明堂窩與大仙胡佛決戰賭桌之上,僅以一局之差敗走,但當年已非常轟動。”

徐子陵這才知雷九指當年在大仙胡佛手下吃過虧。不由想起胡佛的美麗女兒胡小仙,不願談論下去,岔開話題指著東市中心一座特別宏偉的建築物問道:“那是什麽處所?”

肖修明道:“那是東市署,市令和市丞就在那裏辦事,管理東市的一切買賣。凡是以次充好,以假冒真,粗製濫造,短斤少兩者,一旦查實,貨物沒收,人則杖責。無論東市西市,用的戥秤均由他們統一製作供應,嚴禁私製,市場物價也由他們厘定。這都是由秦王府擬出來的利民德政。這回廣盛隆想弄垮興昌隆,讓他們可提高鹽價謀取暴利,皆因有建成太子在背後暗中撐腰,賺來的錢用之擴充長林軍,此事令人氣憤。”

徐子陵至此更真正明白廣盛隆和興昌隆之爭背後的關係為何重大,且是忠奸分明,含糊不得,更添他義助李世民的決心。身處其地,愈明白為何師妃暄會選取李世民作將來的明君。

謝家榮道:“東西市署之上又有總市署,統管兩市,東市內目前共有五千餘家店鋪,分屬二百多個行業,可謂盛況空前。”

徐子陵聞之咋舌,在這方圓裏許修以圍牆,四道大街通接八座市門的繁華市集,正代表著李閥如日中天的氣勢和高效率的統治,比起來王世充治下的東都洛陽立顯遜色。

三人此時路經一排而設的數十間絲綢店,肖修明欣然道:“長安的絲織和金銀器最是有名,其中尤以絲織名聞天下,故有‘南山樹盡,織絹不竭’之語,而生產上乘絲織的均為官府辦的作坊,宮內隻是供應貴妃的織匠便有三百多人。”

謝家榮又以內行身份指著陳列的一匹綾緞道:“這是以彩纈法印花成紋的絹布,把織料以針線繡出一同花紋,染印時花紋處不能接觸染料,染色後,解去線結,花紋可保留原色,倍顯華采。”

徐子陵心情輕鬆,興趣盎然地聽著,順口問道:“這些店鋪何時收市呢?”

肖修明道:“平時早就收鋪,不過年關臨近,人人趕辦年貨,附近鄉城的人又湧來長安購物,所以延長買賣的時間。”

謝家榮壓低聲音道:“顧天璋是看準這時機發難。目前來往關內外的鹽商雖有數百家,但主要還是我們的興昌隆和他的廣盛隆,近半的鹽都由這兩家供應。現在天下不靖,群雄割據、盜賊橫行,沒有點斤兩和人麵的可說是寸步難行。在南方或沿海一帶鹽算不上什麽,在這裏若缺貨時,價錢可比黃金,所以秦王府對鹽的供應非常重視,因為對民生的影響實在太大。”

徐子陵想起自己和寇仲那批私鹽,更想起生死未卜的段玉成和被陰癸派害死的三位雙龍幫兄弟,新仇舊恨,泉湧心頭。

二人由東市都會市北門進入接通春明門和金光門的光明大街,朝皇城的方向走去。

肖修明笑道:“皇宮左右最多權貴巨富,目的是易於攀附皇室,故而競相修建宅第,兼有購物方便之利,所以東西市以北的幾個裏坊,有金坊之稱。”

來往於光明大街的馬車極盡華飾,行人衣著光鮮。而肖修明所指的宅第院落重重,茂林修竹,樓閣巍峨,便知此言不虛。沿途所見,長安的交通要點均有唐兵駐守,戒備森嚴,一切井然有序。愈接近皇城,巡弋衛兵更是隨處可遇,崗哨林立。暗忖在這種情況下,他和寇仲稍令人生疑,後果實不堪設想,要在這情況下去尋躍馬橋附近某處的寶藏,等如是癡人做夢。他很想探問躍馬橋所在處,當然最後也把這不智的衝動按捺下去。

皇城南麵有三座城門,由東向西依次是安上門、朱雀門和含光門,每座大門均與城內大街相通。其中當然以皇城正門的朱雀門最是巍峨寬大,氣象萬千,由三個門道串成,深進逾百步。守門的禦衛被稱為禦門郎,晝夜宿勤,輪番把守,門禁森嚴。

見到這種情景,徐子陵正頭痛如何去見李淵,總不能拍胸脯自稱是李淵的朋友“霸刀”嶽山。肖修明笑道:“莫兄初來甫到,可知這裏的規矩?”

徐子陵一臉茫然地問道:“什麽規矩?”

肖修明道:“官府立例不能向宮城內窺探,違者要坐牢一年,若向宮城投石又或翻越城牆者,處以絞刑,像莫兄剛才凝望城門,已算犯規。”

徐子陵愕然道:“這是誰訂出來的規矩。”

謝家榮道:“當然是太子建成,秦王才不會這麽嚴酷,多看兩眼也算犯事。”

三人左轉進入朱雀大街,把朱雀門拋在後方,肖修明道:“莫兄算來得合時,若在早前唐軍與薛舉父子交戰時便要嚐晚晚宵禁的滋味,日暮更鼓一響,所有行人必須返回坊內,到天明鼓響後才準離坊,那種枯燥的生活可教你悶出鳥兒來。啊!”

忽然拉著徐子陵的衣袖,與謝家榮橫過大街,避開一群十多個華服錦袍的大漢。

徐子陵目光掃過那夥人,沉聲問道:“是什麽人?”

肖修明道:“現在長安共有三幫惡人,被稱為兩黨一聯,聯就是京兆聯,兩黨則為太子黨和貴妃黨。剛才那夥是太子黨長林軍的人,帶頭那個郎將爾文煥,武技強橫,最愛撩事生非,我們犯不著和他正麵碰上。”

謝家榮冷笑道:“看情況他們又是聯群結隊往平康裏胡混,聽說昨晚爾文煥才和人為爭名妓巧巧大打出手。”

肖修明解釋道:“長安所有青樓妓寨均集中在平康裏,因地近長安北門,又稱北裏。”

謝家榮興致大發,笑道:“今晚莫兄如不急於訪友,我們定領莫兄去享受一下長安北裏的風月。到了!”

“咯、咯!”寇仲正施展內視之法,研究氣海穴與全身經脈的關係,抱著第一個曉得針灸之術的人該也像他現下般盲摸瞎撞的信念,不住把真氣一絲一絲的從這位於臍下的真氣集中之地遊往各大竅穴,心忖自己認穴之準,保證其他名醫瞠乎其後。但門聲頓時把他驚醒過來。

他不情願的從**爬起來,啟門一看,一位頗為妖冶豔麗的美婢氣急敗壞地說道:“二少爺有請莫先生。”

寇仲一呆道:“什麽事?”

豔婢探手扯著他衣袖,焦急地說道:“夫人不知是否受不起風浪,不但頭痛大作,還嘔吐了幾次,二少爺請先生立即去診治哩!”

寇仲心知不能推托,否則在沙家內立時會多了個敵人,隻得隨她出房,朝通往上層的階梯走去,順口問道:“姐姐怎麽稱呼?”

豔婢嫣然一笑,拋他一個媚眼道:“小婢玉荷。莫先生真本事,我們二少爺從不服人,但對先生卻非常欣賞,說你能文能武,是非常之人。”

寇仲心中大樂,心想原來男人有點本領便可獲得女人的青睞,比起初來時沙家上下人等對“貌醜如他”的鄙屑,與此妖嬈豔婢的媚眼兒便有天壤雲泥之別。道:“玉荷姐可否去問五小姐借灸針一用呢?”

玉荷帶頭步上階梯,欣然道:“早有人去借針啦!莫先生身材真健碩。”說時香肩輕靠過來,碰他一下。寇仲心中一**,旋即又壓下旖念,暗忖若**沙家,搞上這明顯是二少爺內寵的豔婢,不但三夫人程碧素看不起自己,也會大大影響自己心無掛礙的情緒。隻好扮作不解風情的魯男子,粗聲粗氣地說道:“自幼便有人喚我作大野牛,做慣粗活的人,身子當然健碩紮實點。”

玉荷掩嘴嬌笑道:“女人誰不喜歡紮實健壯的男人呢?粗野中能顯溫柔,最能教人家動心嘛!”

寇仲聽得瞠目結舌,這麽言辭露骨的女子,他還初次遇上,恐隻要他略有回應,今晚便會與她成其好事。幸好此時到達二少爺成功的房門外,沙成功親自開門把他迎進房內,眉頭深鎖地說道:“莫先生勿要見怪,美娥她病情轉急,很難忍待到明天。”

寇仲隻看他那緊張的神色,遠過對乃父病情的關心,心知肚明沙成功是什麽人。隨他揭簾步入內進,床旁有三位女子,兩個該是沙成功的寵妾之流,另一位則是聞訊而來的五小姐,正坐在床沿為娥夫人切脈,見寇仲來,起立讓位道:“嫂嫂一向患有頭痛頑疾,加上舟車勞頓,不服水土,才有這種情況,先生看看有什麽辦法可消除她的頭痛?”

娥夫人臉青唇白、虛弱無力的擁被臥床,氣息喘喘,若不知情者會以為她命在旦夕。寇仲在萬眾期待下坐到五小姐芷菁剛才坐的位置上,仍感到她殘留的體溫,心中湧起異樣的感覺。若非當上大夫,休想有這種深入女性香閨的機會。寇仲有樣學樣,像沙芷菁般把三指搭在娥夫人腕脈上,分別送出三注真氣,瞬間遊走全身,赫然發覺這頗有美色的娥夫人不但氣虛血弱,且經脈不暢,但至於為何會頭痛,則非他所能知也。

正連他自己的頭都開始痛起來,五小姐低聲向熱切期待的沙成功道:“若能打通她足厥陰肝經和足少陽膽經的絡穴,讓表裏相貫,說不定可治好她的病。”

寇仲正要問她這兩個絡穴位在哪裏,沙成功代問道:“什麽叫絡穴?”

沙芷菁道:“絡穴就是十五大絡和十二經脈經氣交會的穴位,與原穴相為表裏。”

寇仲聽得登時心領神會,嚷道:“拿針來!”

沙成功另一姬妾立即獻上沙芷菁的針盒,寇仲用心挑出其中頭大尾尖的一根,著人把娥夫人扶起坐好,一針刺在她後背督脈上的大椎穴處。沙芷菁看得秀眉大蹙,不知道他的真氣早來個暗渡陳倉,沿督脈而下,再分叉往兩足踰脈鑽進去,把所有懷疑是絡穴的氣脈交會處都加以疏通。娥夫人嬌軀猛顫,張開檀口“啊”地叫了起來,臉色不但好看得多,還張開眼睛。眾人包括沙芷菁在內,全驚訝得合不攏嘴來。

寇仲一不做二不休,真氣順勢遊走她全身經絡竅穴,把自己早前思量出來的療法付諸實行,等若閉門苦思奇招後,再拿出來與人動手過招般,一時好不暢快。不過若非他身懷的長生訣真氣本身是療傷的“聖藥”,功效絕難神奇至此。寇仲收針時,長生訣真氣早由娥夫人頭頂的百匯到雙足的湧泉走遍十二大周天。

沙成功關切問道:“還痛嗎?”

娥夫人像脫胎換骨變了另一個人般,喜叫道:“真神奇!多謝先生,妾身不但頭痛消失,人更是精神百倍。”

寇仲聽著沙成功的千恩萬謝,感覺像真的變成神醫,享受到助人脫困的欣悅和喜樂。

肖修明與店夥一番說話後,回來笑道:“這回看來莫兄不到平康裏見識也不行。雷兄半個時辰前離開這裏,留話說如有朋友來訪,可到平康裏的六福賭館尋他。”

徐子陵搖頭道:“今晚我太累啦!可否交代店夥通知他,明早我再來找他去吃早點呢?”

肖修明答應一聲,吩咐店夥後,三人回到朱雀大街。

謝家榮興致勃勃地說道:“若不是莫兄舟車勞頓,今晚定要和莫兄到北裏尋開心,此事可留待明晚,現在我們找間酒館灌兩杯水酒如何?”

肖修明欣然道:“首選當然是有西市第一樓之稱的福聚樓,三樓的景致最好,靠東的坐席更可盡覽永安街和躍馬橋一帶的迷人風光。”

徐子陵心中一震,說道:“躍馬橋?”

肖修明笑道:“亦有人稱之為富貴橋,皆因橋的兩旁皆屬富商貴冑聚居的地方,其地靠近西市。”

徐子陵忽然感到與楊公寶藏拉近了距離,心情矛盾下,隨兩人右轉入開化坊和安仁坊間的街道口,朝與朱雀大街平行貫通城北芳林門和城南安化門的安化大街走去,越過橫跨清明渠的石橋後,切入與朱雀大街並列為長安六大街的安化大街。西市輝煌的燈火,映得附近明如白晝,行人車馬往來,氣氛熱鬧。經過延康坊後,他們左轉往永安大街,寬達十多丈的永安大渠橫斷南北,在前方流過。一座宏偉的大石橋,雄據水渠之上。

肖修明道:“永安渠接通城北的渭河,供應長安一半的用水,是水運交通要道,這座躍馬橋更是長安最壯觀的石橋。”

談笑間,三人登橋而上。筆直的永安渠與永安大街平行的貫穿南北城門,橋下舟楫往來,橋上行人車馬不絕,四周盡是巨宅豪戶,在這樣一個城市的交匯區內,哪有絲毫楊公寶藏埋藏的痕跡。

肖修明忽然低喚道:“真是冤家路窄!”

徐子陵從對楊公寶藏的迷思中驚醒過來,朝前瞧去,隻見以爾文煥為首的十多名來自長林軍的大漢,正從橋上走下來。這回是避無可避。

二少爺沙成功親自把新紮神醫寇仲送返艙房,還留下來和他攀交情親近說話,寇仲乘機問他遷往長安的事。沙成功歎道:“我當莫兄是自己人,才對你實說,這次我們是從洛陽溜出來的,王世充氣運已盡,隻看何日大唐精銳南來,把他收拾。”

寇仲聽得大不是滋味,但又知這是不爭之實,說道:“你們這次到長安去,是否早把落腳的地點安排妥當?”

沙成功還以為寇仲因想倚靠他沙家,所以特別關心這方麵的事,煞有介事的壓低聲音吹噓道:“不瞞莫兄,我們沙家不單是洛陽的首富,富族中更不乏人累世為官。莫兄聽過獨孤閥嗎?閥主獨孤峰就是我爹的表弟。現在獨孤閥得唐帝李淵照拂重用。我的四妹夫常何,不但是武林中有名的高手,更是禦內猛將,負責把守長安宮城重地玄武門。我們這次到長安去,是得到建成太子的邀請庇護。過程驚險處,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

寇仲把握到沙家在長安的人事關係,再沒興趣和他磨蹭下去,故意打個嗬欠道:“我這次是路遇貴人,原來二公子家世如此顯赫。啊!施針確比用藥更費精神。”

沙成功雖重紈絝子弟的習氣,卻並非蠢人,知他有逐客之意,說道:“抵長安後,小弟尚有一事相求,請莫兄萬勿推卻。”

寇仲恨不得他說完立即滾蛋,裝出老友狀道:“我和二公子一見投緣,已成莫逆,二公子有什麽事可放心說出來,隻要我莫隻要鄙人力所能及,必為二公子辦妥。”

沙成功大喜道:“隻是小事一件,小弟有位紅顏知己,刻下正在長安。她也患有頭痛症,不時發作。莫兄若能巧施回春妙手,小弟會非常感激。”

寇仲暗忖神醫這一行,自己怕是當定了,笑道:“這麽舉手之勞的一件小事,有什麽問題?二公子真風流。”

沙成功雙目射出熾熱和期待的神色,像從心底內把話掏出般神馳道:“這位美人兒堪稱人間絕色,男人見到莫不動心。”

寇仲好奇心大起,問道:“能令二公子魂縈夢牽的女子,究竟是何家小姐?”

沙成功悠然神往地說道:“她就是色藝雙絕,名播大江南北,被譽為天下第一名妓的尚秀芳。”

寇仲失聲道:“什麽?”

沙成功為之愕然,難以置信的打量他的醜臉道:“莫兄見過她嗎?”

寇仲心知自己失態,忙道:“哪輪得到我這種粗鄙低下的人去見她,鄙人隻因能為她治病,感到莫大的榮幸吧!”

沙成功笑道:“當莫兄成為長安第一名醫,就再非低三下四的人。坦白說,開始時小弟一點都看不起莫兄,但現在莫兄卻是我最尊敬的好朋友。隻要有真材實學,再加點機緣,自有出頭的一天。太晚了!成功再不敢阻莫兄休息。”

寇仲起立相送,沙成功走後,他轉身倒在**,想起尚秀芳,又思念徐子陵。明早將可入關,大唐的長安城究竟是一頭可把他吞噬的猛獸,還是一塊能令他爭霸天下的踏腳石呢?

肖修明湊到徐子陵耳邊迅快地說道:“爾文煥左邊的是長林軍校尉喬公山,右邊那人是隴西派掌門金大椿座下三大弟子之一的‘劍郎君’衛家青,三人均是長安有名的高手,莫兄小心。”

說話間,爾文煥一方的人發現從橋下迎頭走來的竟是肖修明和謝家榮,立即收止談笑,目光灼灼的打橫排開,攔著大石橋靠北的一截行人道,除非三人由中間車馬道或靠南的行人道繞行,否則將直撞入他們的陣勢裏。其他往來的行人,見狀無不橫過車馬道,從另一邊的行人道過橋,出奇地沒有人敢停下來看熱鬧,變成兩方對峙的局麵。

徐子陵目光掃射。爾文煥身材健碩,貌相凶頑,一副好勇鬥狠的模樣。喬公山年紀較長,約三十來歲,體型略為矮胖,長有短須,但手足粗壯,左右太陽穴高鼓,顯是內外精修的好手,武功該不在爾文煥之下。“劍郎君”衛家青長相風流瀟灑,雖遠比不上“多情公子”侯希白的神采翩翩、儒雅不凡,應亦是很受鶯燕歡迎的俏郎君。徐子陵記起當日在漢南城外的驛站,與李元吉硬拚時,寇仲在三刀之內重創隴西派另一高手“柳葉刀”刁昂,想不到甫抵長安,即遇上這衛家青。

謝家榮在另一邊低聲道:“我們絕不可示弱,否則對方會得寸進尺,以後的日子更難過。無論什麽事,隻要道理在我方,秦王府可為我們出頭作主。”

徐子陵聽他這麽說,心中已有主意,落後半步,隨兩人來到爾文煥等一眾長林軍人馬前丈許處立定。

爾文煥一拍腰掛的佩刀,嘿嘿笑道:“原來是關中劍派的肖兄和謝兄,不見這麽久,爾某還以為你們封劍歸隱,聽說興昌隆近年大賺特賺,兩位自然油水豐厚,可否借兩個子兒讓我們一眾兄弟好到平康裏快活快活。”

他的話登時惹起他那方的人一陣哄笑。

喬公山冷笑道:“如非爾將軍提起關中劍派,我差點忘記,邱文盛自卜廷後從沒收過弟子,是否改行跟徒弟賣鹽呢?”

長林諸眾更是喧笑震天,極盡嘲諷侮辱之能事。肖修明和謝家榮明知他們存心尋事挑釁,仍想不到如此不客氣,且辱及師門,氣得臉色發白,說不出話來。

“劍郎君”衛家青嘴角溢出一絲不屑的笑意,好整以暇道:“肖兄謝兄莫要怪爾兄和喬兄直腸直肚,有哪句就說哪句,皆因貴派近兩年隻懂逢迎秦王府,又偏袒奸商,早惹起公憤。”

肖修明勃然怒道:“衛兄這番話是什麽意思?”

衛家青背後有人嘲弄道:“衛爺說得這麽清楚,你仍不明白嗎?待老子解說你聽,關中劍派的人是馬屁蟲。”

對方又再一陣大笑。

謝家榮手按劍柄時,徐子陵踏前一步,微笑道:“借光!借光!老子沒時間聽你們的狂言亂語。”

“鏗鏘”連聲,以爾文煥、喬公山、衛家青為首的十多名大漢,紛紛掣出兵器,嚴陣以待。徐子陵身經百戰,什麽惡人未見過,對方雖是人多勢眾,仍不放在他眼內。手握劍把,腳步穩定的“噗噗”連聲,凝起強大無匹的氣勢,直往敵人逼去。

爾文煥大喝一聲:“你是什麽人!”同時搶出,長刀畫過虛空,朝徐子陵劈去。

喬公山終是高手,感覺到徐子陵可怕的氣勢威脅,忙配合上爾文煥的攻擊,往徐子陵左側一掌推來,帶起的勁氣狂飆,亦威勢驚人。衛家青是對方三人中唯一劍未出鞘者,含著冷笑,目不轉睛的旁觀戰事的發展。

徐子陵笑道:“謝兄肖兄請為我押陣。”

說到最後一字時,長劍閃電掣出,迎上爾文煥的佩刀。“當!”爾文煥不但感到勁氣外泄,對方長劍還生出一股拉扯力道,拖得他往右橫移,剛好替徐子陵擋著喬公山那一掌。喬公山駭然收掌時,徐子陵來到爾文煥左側,肩頭硬撞爾文煥的左肩,勁力如山洪暴發,手中長劍回轉一圈,化作長虹,向猝然拔劍的衛家青攻去。事起突然下,其他人根本無法幫忙。

爾文煥本可算是高手,吃虧在既輕敵又不知徐子陵的卸勁奇技,故一上來立吃大虧。如果他知道對方是名震天下的徐子陵,反不會顯得如此窩囊。慘哼一聲,爾文煥被撞得斷線風箏似的蹌踉跌出車馬道,撞在一輛駛來的馬車廂尾處,發出“砰”一聲的巨響,再反彈回來,差點變作滾地葫蘆,狼狽非常。

“嗆!”衛家青倉促出劍,迎上徐子陵的長劍,悶哼一聲,長劍差些兒就給絞得甩手而去,正要變招,胸口如被大錘擊中,臉色立時轉白,往後跌退,撞在兩名想擁前動手的自己人身上,擠作一團。

肖修明和謝家榮哪想得到徐子陵厲害至此,一時看得目瞪口呆,反不知應在旁押陣還是上前助陣。

徐子陵長劍旋飛一匝,分別掃中敵人五件攻來刀劍上,包括喬公山在內,全被他這勁道十足,帶起凜烈勁風,威猛如狂濤怒潮的一劍逼得紛紛後退。

爾文煥這時重站起來,惱羞成怒,厲喝道:“我們宰了他!”

正要橫攻徐子陵,有人大聲喝止道:“住手!”

眾皆愕止,循聲望去,隻見五、六騎勒馬停在車馬道上,叱喝者頭戴法冠,身穿青色官服,外披禦寒厚襖,修長的臉龐留著五綹長須,年紀在四、五十間,長得仙風道骨的樣子,正虎目生威地盯著徐子陵。

爾文煥等一見此人,立時氣燄盡斂,還乖乖收起兵器,施禮道:“卑職拜見封大人。”

徐子陵還劍入鞘,喬公山惡人先告狀的搶著道:“此人擺明是來京城搗亂鬧事,請封大人為我們主持公道,正之以法。”

肖修明憤然欲語時,那封大人打出不要說話的手勢,冷然向徐子陵道:“這位仁兄高姓大名,是何方人士?”

徐子陵從容目若地答道:“小民莫為,來自巴蜀,年來一直為興昌隆辦事。”

封大人目光掠過肖修明和謝家榮,再落在徐子陵臉上,略一頷首,淡淡地說道:“你的劍法非常出色,理該是大大有名的人,為何本官卻從未聽過你的大名?”

徐子陵道:“小民的劍術傳自家父莫一心,這兩年才出來江湖行走,大人明察。”

封大人再微微點頭,迎上爾文煥等人期待的目光,肅容道:“此事是非曲直,本官全看在眼內,你們攔道挑釁的惡霸行徑,確是可惡,若非看在建成太子的麵上,今晚會教你們好看。還不給我滾!”

爾文煥立即目露凶光,卻給喬公山在旁暗扯衣角,終沒發作出來,狠狠盯徐子陵充滿怨毒的一眼後,徑自率眾悻悻然的離開。

待爾文煥一夥去遠後,封大人露出一絲微笑,說道:“莫兄弟雖劍術高明,但長林軍內高手如雲,這幾天最好暫避風頭。再見!”言罷策馬去了。

徐子陵目送他的背影,心中大生好感,問道:“這人是誰?”

來到他旁的肖修明道:“莫兄確是鴻福當頭,這人就皇上的親信大臣尚書省封德彝,建成太子也要給足他麵子。”

徐子陵此時遊興大減,說道:“不若我們回去早點上床休息吧!”

肖謝兩人深有同感,連忙打道回府,什麽地方都不去了。

寇仲一覺醒來,天尚未亮,透窗觀望,兩艘大船正一先一後在大河逆水西行。艙廊處不時有人躡足走動,可知沙家的婢仆早起來為侍候沙家的老爺夫人少爺小姐等作準備的工夫。戴上麵具,披上外袍,略事梳洗後,寇仲一手拿起放在枕畔以布帛包紮的井中月寶刀,推門外出,往船麵走去。遇上的下人均對他恭敬有禮,表示出他已在沙家贏得一定的崇高地位。一緊手上的井中月,暗忖如果他日以此蕭銑贈送的寶刃,割下蕭銑的人頭,這位大梁朝的皇帝也算作法自斃。

忽然有人從後麵呼他,原來是大管家沙福,這位對沙家忠心耿耿的老好人來到停在艙門前的寇仲身旁,有點神色緊張地說道:“莫先生要到外麵去嗎?”

寇仲愕然道:“有什麽不妥?”

沙福低聲道:“自昨晚午夜起,有艘五桅大船從後追來,現在距我們不足半裏,陳老師、毛老師等正在上麵戒備。”

雖說五桅大船,在內陸河道頗為罕見,但區區海盜,哪放在寇仲心上,他思忖片刻,忽然道:“我叫什麽名字?”

沙福愕然道:“你叫什麽名字?”

寇仲哈哈笑道:“此事說來好笑,家叔一向嫌我的本名莫大牛不好聽,所以另外又為我改名作莫大,旋即又覺這名字太妄自尊大,要另立新名,就如此再改名字、又不滿意的反複改名換名,到現在攪得連我自己都弄不清楚該喚作什麽,隻好下個決心,就拿家叔那天告知三少夫人的莫什麽作為名字算了。不知那天家叔用那個名字為三少夫人介紹小弟呢?”

沙福乃老實人,怎想到寇仲連自己叫什麽都不曉得,信以為真道:“那莫先生就應是叫莫一心哩!”

寇仲大喜道:“莫一心。”言畢跨過門檻,來到船麵上。

沙家的十多個武師全集中在船麵處,陳來滿和毛世昌正於船尾凝望在曙光中出現後方半裏許處的一艘大船。沙家另一艘船的艙麵上亦有武師戒備,人數更是這艘船的兩三倍。

寇仲手執井中月,來到陳毛兩人之旁,說道:“它可能亦是像我們般要入關中的船吧!”

毛世昌神色緊張地說道:“這艘是海船,吃水極深,如無必要,當不會學我們般連夜趕程,照我看事有可疑。”

寇仲功聚雙目,用神瞧去,忽然虎軀一震,差點失聲叫出來。毛世昌和陳來滿愕然望來。

寇仲心知失態,連忙掩飾道:“此船正在加速,可在半個時辰內趕上我們。”

毛世昌等這才釋然。

寇仲幹咳一聲道:“這艘船不該是衝著我們來的。否則船上的投石機早裝石待發了。我也該回去為老爺治病啦!”

他一眼看去,立即認出是東溟公主單琬晶的座駕東溟號,做賊心虛下,還是躲回艙內穩妥點。

徐子陵來到後院的廳堂,正要從後門溜出去往朱雀大街的東來客棧找雷九指,碰上田三堂。

田三堂優禮有加,親熱地說道:“有莫老師相助,是我們興昌隆的福氣。昨晚莫老師大發神威,狠挫爾文煥和喬公山等長林惡徒,不但為我們大大出一口惡氣,還引起封大人的注意,實是一件好事。”

徐子陵不解道:“我卻正怕為田爺惹來麻煩呢。”

田三堂冷哼道:“正如杜公所言,麻煩要來,避都避不了,段爺更聲言寸步不能退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切自有秦王擔待。”

徐子陵心中暗讚,李世民不愧是李世民,知道退讓隻會令建成和元吉氣燄更張,到最後他將無可容身之地。

田三堂又道:“據段爺的分析,由於我們打了一場大勝仗,重創廣盛隆和京兆聯,所以我們已成了建成太子要報複的主要目標,昨夜的事當非偶然。”

徐子陵皺眉道:“段爺有什麽方法應付。”

田三堂興奮地說道:“段爺調來關中劍派的十多名好手義助我們,又把倉庫的鹽貨連夜送入秦王府的貨倉,任他李建成有天大的膽子,眼前仍不敢與秦王正麵為敵,但我們則要凡事小心點。”拍拍他肩頭道:“莫老師已成了我們的主力,更要千萬小心。李建成麾下不乏一流的高手,武功遠勝爾文煥、喬公山等大有人在,如若無事,最好留在鋪內。”

徐子陵暗忖這怎麽成,笑道:“躲起來太示弱啦!田爺放心,莫為絕不會丟興昌隆威風的。”

言罷出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