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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乃與君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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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瀟灑的一個旋身轉回來,探手輕觸紀倩纖巧的腰肢,仍有騰雲駕霧感覺的紀倩旋勢竟像起始般忽然之間的倏地消失,美眸異彩閃閃地瞧著徐子陵道:“你究竟是誰?”

徐子陵往後退開,既沒有加密加快步伐,可是刹那間遠抵兩丈開外,微笑道:“姑娘請速離險地。”

紀倩追之不及,踩足嗔道:“人家想向你拜師學藝啊!”

徐子陵轉身疾行,聲音傳回來道:“騙人的伎倆,就算非是存心不良,學之有害無益,請恕在下難以應命。”

紀倩瞧著徐子陵轉進另一道橫巷,兩名被擊倒的大漢正勉強爬起來,亦知不宜留此,踩足去了。

離開風雅閣,寇仲仍在思量青青說李元吉潛返長安,密謀對付他們的話。照道理,李元吉會比任何人更肯定他寇仲逃進地底沼洞去,就算大難不死逃出生天,出口亦要在城外的地底河流出地麵某一遠處,短時間休想回城,甚至受了重傷。李元吉隻要使人暗中留意城門出入的人,命守城和在哨樓的衛兵加強警覺,光天化日下,寇仲休想重返長安而不被發覺。所以李元吉目前針對的該是徐子陵。寇仲記起昨晚才叫徐子陵四處亮相,讓清楚他身份的人從而認定邪帝舍利在他們身上,因為那時並不曉得庫下有庫這回事。想到這裏,再沒興趣返回沙府。

徐子陵這一刻在什麽地方呢?

離開打鬥現場和紀倩,徐子陵心中暗罵自己太過張揚,不過剛才被他擊倒的四個京兆聯好手,看似嚴重,其實隻是被他擊中竅穴,在幾個時辰內會神誌迷糊,難以向任何人敘述詳情,待他們清醒過來,那時“雍秦”將會消失,不留半點讓人追尋的痕跡。他忽然生出無家可歸的感覺。在長安這些日子,他總有落腳的地方,例如扮嶽山時回東來客棧,否則便到侯希白的多情窩,又或雷九指在崇賢裏的“行宮”,乃至高占道的藏身處,每個地方都可給他“家”的感覺。但現在卻是家不成家,再沒有一處地方是安全的。寶庫則要待入黑後才能潛進去。

偌大的長安城,仍是那麽熱鬧和充滿新春的氣氛,他感到的隻是危機四伏的另一麵。與街上其他人相比,他似若活在另一個隻有仇殺爭強的人間世內。“庫下有庫”這個誤會,使他和寇仲暫時盡失優勢,認定邪帝舍利並不在他們手上的敵人,誰肯放虎歸山,縱龍出海。祝玉妍和趙德言仍未動手,隻因弄不清楚為何寇仲能輕輕鬆鬆的返回長安城的地麵,所以仍需少許時間去追查考慮。該到什麽地方暫避風頭火勢?他發覺自己慣性地來到永安渠旁,心中苦笑,放慢腳步,沿岸漫行。永安大渠上的舟船往來,恢複新春前的頻密情況,遠方天際積聚大團烏雲,顯示另一場大雪正在醞釀中,不久後會再次君臨這座早鋪上白色外衣的名城。

就在此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河麵傳過來道:“小兄弟!可否登船一敘。”

徐子陵差點魂飛魄散,別頭瞧去,身穿儒服,狀若神仙中人的魔門大邪人石之軒正安坐一艘小艇上,悠閑的撥動從船尾探入水麵的單槳,雙目閃動著奇異的光芒。徐子陵心中叫苦,如若動手,不用三數招,石之軒立即可認出嶽山原來是徐子陵的另一個化身,這是徐子陵最不願暴露的身份。緊握一下在袖內鑄上“雍秦”名號的一對護臂,徐子陵的心定下些兒,把心一橫跳上石之軒泊往岸旁的小艇,在艇頭坐下。

石之軒深深朝他凝視打量,嘴角露出一絲令人難解的笑意,木槳劃進水內,艇子緩緩離岸。

蹄音轟鳴。寇仲心中暗歎,停下步來。可達誌和十多騎突厥騎士,馳至他旁勒馬停下,微笑道:“神醫請上馬。”

寇仲不悅道:“老子現在沒空,有什麽事留到今晚再說吧!”心中暗懍,可達誌這麽像隨時可找到他的樣子,肯定是一直有他的人在暗中監視自己,而他們更有一套在城內特別的通信方法,所以有現在般被截街頭的情況發生。

可達誌跳下馬來,保持笑容地客氣地說道:“莫先生萬勿誤會,可某隻是想了解一下先生在寶庫內何處發現聖舍利,假若先生不願親向言帥解釋,我們可找個地方說話。一買一賣,講的是公平交易,先生好應解去我們的疑竇。”

寇仲當然曉得此刻動手對他毫無好處,還會牽累常何和沙家,拿他沒法,隻好道:“橫豎小弟正餓著肚子,可兄有什麽好提議?”

可達誌道:“福聚樓今天開張營業,可某特別在那裏訂下台子,好和先生飲酒談心,先生請!”

寇仲產生變成被押解的重犯的感覺,無奈上馬。

一段在徐子陵頭皮發麻,如坐針氈下渡過的沉默後,石之軒收回俯視河水的目光,仰天歎道:“很快又有場大風雪。”徐子陵不知該怎樣回答他才對。

石之軒朝他望來,閑話家常地問道:“子陵為何不留在巴蜀?”

徐子陵早猜到他看破自己的身份,但聽他親口道來,仍忍不住心內的震撼,深吸一口氣道:“我仍未想到要在任何一處停留下來。”

石之軒點頭沉重地說道:“答得好!答得好!你曉得我是誰嗎?”

徐子陵道:“本來不曉得,現在知道啦。”

石之軒仰天長長呼出一口氣,眼神轉柔,似是喃喃自語地說道:“青璿好嗎?”

徐子陵苦笑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石之軒目光倏地變得無比鋒利,似能直看進徐子陵的肺腑內去。平靜地說道:“你聽過她的簫藝嗎?是怎樣的?”

冰寒的河風迎著船頭吹來,徐子陵感到背脊寒嗖嗖的,但一顆心卻熱起來,回憶起當日在成都獨尊堡近處聽石青璿憑窗奏簫的動人情景,一時竟渾忘對坐的乃天下武林無不畏懼的混世魔王“邪王”石之軒,輕輕道:“她的簫曲似是對命運的一種反抗。”

石之軒劇震道:“什麽?”

徐子陵大訝之下朝石之軒瞧去。在這一刻,石之軒再沒有絲毫邪惡陰險的意味,隻像一個畢生失意的離鄉遊子,在偶然的機會下,聽到來自早被遺忘的家鄉的珍貴信息,難以排遣心懷的愁緒。石之軒雙目湧現剪之不斷既深刻又複雜的感情,微泛淚光,唱道:“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得與君絕。”

無論徐子陵事前如何猜想石之軒的反應,仍猜不到他情緒會激動至慷慨悲歌。他的歌聲疲憊蒼涼,把他心內深藏的痛楚以一種近乎自戀和耽溺的方式釋放出來,像一段公告天下的懺情書,充滿灰暗艱澀的味道,誰能不為之動容。這幾句詩文是說隻有高山變為平地,江水枯竭,冬天響雷,夏天大雪,天地合攏,才能與所愛斷絕情義。如此深情出現在一個親手設計害死嬌妻的大邪人身上,份外使人感到他的矛盾和自責。徐子陵無法把扮作嶽山時心狠手辣的對手,與眼前這神傷魂斷,灑傲不群,又充滿才情,文質彬彬的人連係起來,一時欲語無言。他首次體會到侯希白說石之軒有雙重性格的評語。

寇仲正憑窗下望,赫然見到徐子陵的雍秦正和一個陌生的中年儒士乘艇而過,心內的震駭實非任何言語可以形容。他直覺感到此人正是石之軒,因他曾從徐子陵口中聽過對石之軒衣著外貌的形容。幸好可達誌坐的位置看不到河麵的情景,兼且正在點菜,茫不知寇仲給嚇得出了渾身冷汗,魂飛魄散。

小艇在橋底停下。為怕惹人注目,可達誌的手下在門外散去,沒有跟到二樓來。樓上鬧哄哄一片,坐滿客人,其中一桌是李密和晁公錯,隻看李密沒被邀往春狩,可想見他在李閥眼中的地位。

可達誌遣走夥計,向寇仲道:“對可某先前的問題,先生有什麽話要說的呢?”

寇仲此時判斷出石之軒對徐子陵暫無惡意,雖仍大惑不解,但心兒總安定下來,腦筋轉到可達誌身上,曉得自己若表示出不知庫下有庫的事,任自己說得天花亂墜,休想可達誌肯信舍利在他手上。隻恨若說自己知道庫下有庫,仍是不妥,因為李閥方麵的人早肯定他和徐子陵沒有進入下一層的寶庫,事實亦是如此。可達誌擺明是一言不合,就揭破他的身份,免得他有機會逃離長安。

寇仲從容一笑,壓低聲音道:“敢問可兄,若我真的是從沼洞逃生,現在能否和你坐在這裏喝酒聊天呢?咦!又下大雪了!”

可達誌往窗外望去,一球球的雪花從天上降下,比以往任何一場大雪更來勢淩厲。

徐子陵見過石之軒三種截然不同的麵目:一派邪王本色、辣手無情的石之軒;佛光照人,橫看豎看都是得道高僧樣兒的無漏寺方丈;最後就是眼前這內心深藏無盡苦痛孤獨的落魄文士。大雪像兩道簾子般把橋底變成一個彷似與外世隔絕的天地,外麵的世界變得模糊不清,失去所有實質的感覺。偶有其他船隻闖入,瞬又離開,短暫地把內外兩個天地連係在一起。

石之軒低沉的聲音又在橋底的封閉空間響起,隻聽他道:“自從她死後,我從未如此孤獨。我曾一遍又一遍的問自己,為何我要這般做。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充滿深刻痛苦的自責和懊喪。

徐子陵呆看著他,眼前的一切毫不真實,“邪王”石之軒竟在他麵前懺悔自責,說出去包保沒有人相信。忽然間,他明白到他的破綻是他的確對石青璿的生母碧秀心動了真情,他不是舍棄石青璿,而是怕麵對石青璿。上乘先天內功最重心法修養,他是因心中死結難解,令不死印法出現破綻,致敗於寧道奇之手。而邪帝舍利可能是他唯一補救的方法。

徐子陵忍不住問道:“前輩怎樣看穿我的真正身份?”

石之軒劇震一下,緩緩抬頭,雙目悲傷的情緒盡去,代之而起是銳利如刀刃的閃閃邪芒,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徐子陵心叫不妙,怎料到平常不過的一句話,竟把另一個可怕的石之軒請神般的召回來。

可達誌凝望窗外,緩緩道:“大雪總令我想起塞外的風沙,人世間令我心動的事數不出多少件;可是我卻會對著一團龍卷風下跪,為裂破沙原上空的霹靂電閃熱血沸騰。在大自然的力量下,人是那麽渺小。這番心事我尚是首次向人透露,因為閣下不但有資格作本人的敵手,更是個值得尊敬的硬漢子。”

寇仲微笑道:“原來可兄的飲酒談心不是說著玩的,讓小弟敬你一杯。”

兩人欣然舉杯相碰,飲至滴酒不剩,相視一笑,氣氛表麵融洽無間,但雙方均看到對方眼內暗藏的濃烈殺機。

寇仲露出思索緬懷的神色,徐徐道:“猶記得功夫初成時,我在一個小穀之內,忽然間感到整個世界都與以前不同,我的感官像提升了層次,看到和感受到平時疏忽的事物,本來平凡不過的花草樹木,都像活過來似的,其肌理色彩,豐富動人至令人灑淚。但這感覺隻維持幾天,一切又習以為常,我仍很懷念那一刻的感覺。”

可達誌拍案歎道:“這正是所有人的通病,一旦習慣,便屬平常,再沒有任何新鮮感。女人亦如是,富貴榮華,亦不外如是。”

寇仲苦笑道:“若非我曉得你是什麽人,定會以為你想勸我退隱江湖。但問題是盡管失去新鮮感,但得而複失,打回原形,實比從沒得到更令人難以接受。試想可兄若被人廢去武功,可挨得多少天?”

可達誌舉起酒壺,為他斟酒,笑道:“說得好,確是不能回首。想到終有一天,能與你老哥分判生死,可某已對生命充滿渴望和期待。”

寇仲心道,說不定今晚將可如你所願,舉杯道:“這一杯就為我們的未來幹杯。”

兩人轟然對飲,意態豪雄,不但旁人側目,惹得李密、晁公錯等也朝他們瞧來。寇仲暫得可達誌的照拂,並不把任何人的注意眼光放在心上。

可達誌湊近少許,低聲道:“我曾到下麵看過,要從那沼洞逃生似近乎神跡,若非有此了解,少帥以為小弟仍有耐性在這裏跟你喝酒談心嗎?”

寇仲微笑道:“你倒夠坦白,我也就長話短說,我敢以人格擔保,今晚拿來的是千真萬確的邪帝舍利,這種異寶豈是常物,想魚目混珠隻是笑話。”

可達誌雙目精芒劇盛,沉聲道:“如何可保證閣下不會爽約?”

寇仲傲然道:“我寇仲兩個字就是保證,否則我就是豬狗不如的東西。但你們勿要食言,如若既不肯救人,又要奪寶,甚至連我們都要幹掉,我會教你們非常後悔。”

可達誌雙目閃過濃烈的殺意,冷笑道:“舍利既在你們手上,主動亦由你們掌握,我們還能幹出什麽事來呢?兄弟放心吧!”

寇仲裝作漫不經意地把目光投往躍馬橋下,蒙蒙大雪中,小艇艇尾從橋底下露出小截。

徐子陵絲毫不讓的與石之軒對視。一絲陰冷的笑意在石之軒嘴角擴大,平靜地說道:“聖舍利仍在下麵,對嗎?”事實確是如此,隻不過和石之軒想象中的情況有些小出入,徐子陵坦然點頭。

石之軒的瞳孔像一雙瞄準徐子陵的刃鋒,再不透露任何內心的情緒,另有種神秘莫測的冷狠沉著,更似與活人身上的血肉沒有任何相連,緩緩道:“看在你沒有騙我份上,我放你一條生路,立即滾得遠遠的,今晚城門關上後,若你仍在城內,休怪我石之軒沒警告過你。”

徐子陵從容笑道:“不是看在青璿份上嗎?”

石之軒劇震一下,傷感神色一閃即消,恢複冰冷無情的神色,盯著他道:“不要讓我對你僅餘的一點好感也失去,對我來說,殺人是這世上少有的賞心樂事。”

連徐子陵亦在懷疑早前那個石之軒和現在眼前此君是否同一個人。搖頭歎道:“我根本不需前輩的任何好感,更不願因別人的憐憫而得以苟且偷生。前輩若要殺我徐子陵,請隨便動手。”

石之軒哈哈一笑,連說三聲“好”後,微笑道:“殺人也是一種藝術,就這麽把你殺掉,實在是一種浪費,子陵後會有期。”

前一刻他還在船內安然端坐,下一刻他已消失在橋外的風雪中,彈起、後退、閃移連串複雜的動作,在刹那間完成,看得徐子陵整條脊骨涼颼颼的。幻魔身法,確是神乎其技。

徐子陵頭皮發麻地呆坐半晌,忽然心生警兆,寇仲鑽進橋底,坐到剛才石之軒的位置,笑嘻嘻道:“和你的未來嶽父說了什麽親熱話兒。”順手執槳,劃進水內。小艇離開橋底,進入漫天雨雪中。

寇仲把艇子靠岸。大雪有如黑夜為他們提供最佳的掩護,現在他們要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回地下寶庫,再非不可能的事。

寇仲道:“石之軒本來是要殺你的,卻忽然因你而勾起心事,最後把你放過。他明知你的性格,所以最後那番話是故意惹你激怒他,他便可沒顧忌地把你殺死。從這點推看,石青璿在他的邪心裏仍占著很重要的位置。”

徐子陵哂道:“不要擺出一副旁觀者清的樣子。你今晚真的要依原定計劃行事嗎?我怕雲帥不是那麽可靠。”

寇仲不理會他的問題,進一步分析道:“他沒有見過你的廬山真麵目,若真的關心女兒,好應該請你這未來快婿脫下麵具給他過目。而他沒作這要求,正因他存心殺你,故不願有其他因素介入。”

徐子陵沒好氣道:“最後一次警告你,我和石青璿沒半點瓜葛。”

寇仲舉手投降道:“我隻是想逗你開心,雲帥要造反隨便他。今晚是愈亂愈好,誰得到舍利都沒有好結果,寧道奇是唯一例外,因為隻有他才不懼石之軒,這麽邪門的東西,請恕小弟無福消受。”

徐子陵訝道:“你好像忘記還有個祝玉妍。”

寇仲抓頭道:“我總覺得石之軒比祝玉妍更厲害。好啦!我要回沙家打個轉,稍後在地下碰頭如何?”

徐子陵道:“我怕婠婠會害你。”

寇仲苦笑道:“說得對,現在形勢清楚明白,一旦婠妖女認定舍利不在我手上,定會不再留情把我殺死。問題是她會像趙德言般難下判斷。所以我是故意回沙府讓她可以找到我,設法令她相信舍利真的在我手上,那今晚我們才有機會混水摸魚,溜之大吉。”

徐子陵道:“最怕是她們來個借刀殺人,利用李元吉來對付你。”

寇仲終於改變想法,點頭道:“你這小子肯定是第一流的說客,好吧!我和你一起回去。”

徐子陵道:“回去前我們要和雲帥弄妥今晚行事的細節。我們絕不宜被人看到走在一塊兒,小弟先行一步,你追在我身後來吧!”

徐子陵借大雪的掩護,穿街過巷,忽行忽停,施盡渾身解數不讓人跟在身後。石之軒能在永安渠把他截個正著,令他大為震懍,如若對方因自己而找到雲帥,那他將會為此終生遺憾,石之軒絕不會對雲帥客氣的。來到雲帥秘宅的後院牆,徐子陵把感官的靈敏度催逼提升至以他目前功力所能臻至的極限,不要說宅內的情況,附近幾所鄰舍的虛實,亦避不過他的耳目。一切如常。他感到雲帥單獨一人在宅內候他。徐子陵踰牆入院,直趨廳堂。

一人昂然臨窗卓立,徐子陵雖腳落無聲,卻瞞不過他,在徐子陵踏入廳堂的一刻,旋風般轉過身來,長笑道:“縱使在下與子陵兄向為死敵,子陵兄仍是在下佩服的人之一。”此君年紀在二十七、八許間,高挺軒昂,身材完美至無可挑剔,渾身上下每寸肌肉都充滿力量,英俊中帶著高貴優雅的氣質,唯一的缺點是鼻梁過分高聳和彎鉤,令他本已鋒利的眼神更深邃難測,更使人感到他與生俱來的驕傲和隻有自己不顧他人的自私自利本質。他左手拿著連鞘的長劍,散發著凜冽的殺氣。

徐子陵表麵從容冷靜,心中卻翻起連天巨浪,叫苦不迭,點頭道:“虛彥兄你好!”忽然間他醒悟到問題出在雲帥身上而非他徐子陵身上。雲帥雖輕功蓋世,終瞞不過石之軒的耳目,被石之軒查到落腳之所。陰沉的石之軒沒有立即發難,明知他和寇仲與雲帥有聯係,於是放長線釣大魚,今早徐子陵往見雲帥,遂被石之軒盯上。可以想象石之軒是遠遠吊著徐子陵,希望從他身上一並查到寇仲所在,幸好徐子陵和寇仲分頭活動,令石之軒誤以為寇仲不是葬身沼洞,就是尚未重返城內,才有河上見麵之舉。石之軒顯然猜到他會再見雲帥,遂施借刀殺人之計,通知楊虛彥借李元吉的力量把他幹掉。雲帥肯定凶多吉少。眼前此局擺明是針對他而設,他就算過得楊虛彥這一關,也過不了外麵的重重包圍。唯一的生機就是尾隨而來的寇仲,希望他知機先一步發現李元吉方麵的伏兵,否則他們將難逃大難。楊虛彥的影子劍尚未出鞘,氣勢已把他鎖緊,令他除動手外,再無別法。徐子陵緩緩解下麵具,收在懷內。

楊虛彥從鞘內拔出佩劍,欣然笑道:“子陵兄進步之速,教人驚異,遙想當年在滎陽沈落雁的香居,在下影子劍出,子陵兄隻有逃命的份兒。今天子陵兄能否保命逃生,須看子陵兄再有什麽精進。”

徐子陵兩手縮入袖內,緊握左右精鋼護臂,不由得想起老爹杜伏威的“袖裏乾坤”,淡淡地說道:“虛彥兄的風度令小弟非常心折,竟對失去半截印卷的事不置一詞。”

楊虛彥聞言雙目立即殺機大盛,往左斜跨出一步,灑然笑道:“隻要把子陵兄擒下,哪怕子陵兄不乖乖如實招出,子陵兄的想法為何恁地稚嫩。”

徐子陵往右踏步,啞然失笑道:“就算虛彥兄能把小弟生擒,恐仍要好夢難圓,虛彥兄想知道原因嗎?”

兩人一邊邁步在廳堂的有限空間盤旋,互尋對方的破綻空隙,一邊唇槍舌劍,力圖在對方的心誌破開缺口,爭取主動進擊的良機。廳堂殺氣漫空,勁氣交擊,暫時誰都占不到上風。楊虛彥成為天下聞名的影子刺客之際,徐子陵仍隻是籍籍無名之輩,現在卻能與對方平起平坐,一決生死,想想已足可自豪。

楊虛彥聞言冷哼道:“縱使毀掉又如何,石師不但答應把不死印法傳我,還決定親自下手收拾那叛徒。所以在下聽到子陵兄的話,覺得非常可笑。”

這番話不知是真是假,但徐子陵聽入耳內,忍不住心中一震,知道要糟時,楊虛彥劍光大盛。漫空都是重重劍影,以徐子陵的眼力,亦看不出那一劍是虛,那一劍是實。在淩厲萬變的影子劍後,楊虛彥像空氣般消失。

寇仲伏在遠方一座高樓的瓦頂,任由雪花無休止的蓋往他身上,心內的震駭難以形容。他本意是要看看石之軒是否會跟在徐子陵身後,故意延遲進入雲帥院宅,豈知不到一刻鍾,四麵八方同時現出敵蹤,人數達百人之眾,埋伏在附近宅院的瓦頂街巷,將雲帥的秘巢重重圍困。他認得的除李元吉、梅珣、宇文寶外,尚有晁公錯、李密、王伯當、“隴西派”的派主金大椿。不計李元吉的麾下好手,以這股實力,若正麵交鋒,縱使寇仲出手,亦隻是白白多賠一條命的份兒。可見李元吉這次是誌在必得,不容徐子陵有任何逃生的機會。長林軍的人卻不見半個。

他伏身處恰好在李密、王伯當等十多人的後方,想闖入屋內與徐子陵會合已是非常困難,更遑論為徐子陵打開一道缺口。但他並沒有因敵我懸殊而驚慌失措,他的心靜如井中之月,緩緩脫掉外袍,除下麵具,把寶刀緩緩抽出。

雪下得更大更密。天色逐漸暗沉下去。寇仲無暇去想生死未卜的雲帥,隻希望在屋內把徐子陵纏著的不是石之軒,否則明年今日,就是他兩兄弟的忌辰。

楊虛彥當然不是真的消失,而是徐子陵雙目被他獨有的手法催發劍光劍氣所眩,配以他的幻魔身法,無法掌握到他的位置和形跡。自楊虛彥出道以來,飲恨在他這種別樹一幟的淩厲劍法下的俊傑豪雄,多不勝數。徐子陵無法搶得主動,一時處於挨打之局,隻能純憑感覺的兩袖揮出。“叮叮!”袖內護臂先後擊中影子劍。這一招大出楊虛彥意料之外,哪想得到一向以空手對敵的徐子陵袖內暗藏護臂,無論在運力和招數上皆因錯估敵情而失準。劍影散去,楊虛彥銳氣大減。徐子陵一聲長笑,兩手從袖內探出,變化萬千地朝後撤的楊虛彥攻去。楊虛彥不慌不忙,冷哼一聲,瞬息間連劈兩劍,任徐子陵的招式如何玄奧莫測,仍被他破去。第三劍更是淩厲無匹,硬把徐子陵迫開。徐子陵想不到他如此強橫,兩手又縮回袖內,楊虛彥這次學乖了,閃電竄前,影子劍幻出千百劍芒,細碎鋒利的劍氣立即把徐子陵籠罩緊鎖。

徐子陵左袖拂散他的劍氣,另一袖拂上劍鋒,當楊虛彥以為他會以袖內護臂再硬拚一招時,徐子陵使出卸勁法,利用袖子的柔軟帶得楊虛彥差點失去勢子,往他右側斜衝過去。楊虛彥駭然抽劍後撤,徐子陵一個翻騰,頭下腳上的飛臨楊虛彥上方,雙掌全力下擊。這數著交手以快打快,變招之速,令人難以捉摸。楊虛彥一陣冷笑,長劍化作一道電芒,衝天而上,竟然毫不理會壓下來的雙掌,若大家原式不變,他肯定要傷在徐子陵掌下,但他的影子劍將會由兩掌間貫入,洞穿徐子陵的麵門。徐子陵亦要心中佩服,這可說是對方扭轉局勢的唯一方法。哈哈一笑,兩掌合攏,重重拍打在劍鋒處。氣勁交擊,狂飆往四外激濺散射,立時台折椅翻,廳內家具首先遭殃。

楊虛彥往旁錯開,心叫不妙之際,徐子陵借反震之力,整個人像風車般淩空急旋,刹那間旋往窗外,落在院落內。楊虛彥全力展開幻魔身法,眨眼間穿窗而出,長劍直擊徐子陵。他本以為徐子陵千辛萬苦從他劍勢的鎖纏下脫身,必會立即逃之夭夭。哪知徐子陵竟沉腰坐馬,一拳轟上他的劍尖。拳劍交觸,兩人有若觸電,同時口噴鮮血,徐子陵被震得“砰”一聲背脊撞上院牆,楊虛彥則給他硬轟得倒飛回屋內。徐子陵貼著牆壁往上彈射,長笑道:“今天恕小弟不再奉陪!”楊虛彥落入屋內微一蹌踉,徐子陵早升至牆頭,腳尖用力,斜衝而起。

李元吉的大喝聲響徹雪花漫空的黃昏,高呼道:“格殺勿論!”箭矢聲響,近百枝勁箭從附近瓦麵和街巷射至,織成一片無所不包的箭網,向徐子陵射去。就在這命懸一發的時刻,一團雪球不知從哪裏擲出,直送至徐子陵腳下。徐子陵早曉得寇仲會在暗中接應,輕踏雪球,感覺到雪球內暗含的強猛真勁,再一陣長笑,借勁倏忽改向加速,在箭網布成前,橫過十多丈的遙闊空間,往鄰近的樓房頂竄去。

李密、王伯當和十多名高手同時在徐子陵撲去的樓房上現身,李密喝道:“看你這次能逃到哪裏去?”

另一團雪球又再雪中送炭地來到徐子陵前方腳下,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徐子陵不但沒有改變方向,還在踏雪借勁後,加速往兩丈許外的李密撲去,一副送上門受死的樣子。李密心中一動,大鳥般騰身而起,向徐子陵迎去,兩掌卷起狂猛的勁氣,務要在空中把徐子陵逼落地麵,讓正從四處聚攏過來的己方人馬,把他困在重圍內。策略上確是無懈可擊,不愧是曾縱橫天下的一方霸主。李元吉是第一個趕到徐子陵下方的人,隻要徐子陵被截下來,他敢寫保單可把徐子陵殺死。他雖明知一旁有徐子陵的同黨在暗中幫助徐子陵,但由於形勢混亂,一時間連對方的位置都摸不著,隻好先把徐子陵困死,到時哪怕極可能是寇仲的徐子陵同黨不現身受死。晁公錯此時趕到雪球擲出的地方,卻連寇仲的影子都見不著,他是老江湖,立即騰身而起,到高處環目四顧,搜尋敵蹤。楊虛彥追了出來,往徐子陵所在趕去。

徐子陵離開雲帥的宅院後,就像磁石吸鐵般,牽動整個包圍網。全場隻有寇仲一個人明白徐子陵的逃生策略,趁此黃昏大雪,天色昏暗的時刻,他就那麽的雜在敵人隊伍中,趕往接應徐子陵的最佳地點,令晁公錯的高空探索徒勞無功。到離李密尚有丈許距離,勁風壓體的一刻,徐子陵淩空換氣,施出雲帥啟蒙的回飛之術,倏改方向,往外斜飛。正在竄房越屋趕來的梅珣和宇文寶,從側趕至,見徐子陵似要改向往他們處掠去,如獲至寶,同時騰身而起,全力截擊。李密撲過了頭,眼睜睜瞧著徐子陵斜移開去,一指點出,指風襲向徐子陵肩背,變招之快,且在淩空的當兒,在在顯示出他非是浪得虛名之輩。豈知徐子陵又回飛過來,不但避過李密的指風,還教梅珣和宇文寶齊齊撲空。

徐子陵拐個彎,仍向沒有李密,隻剩下王伯當作把關大將的十多名敵人撲去。隴西派派主金大椿和兩名徒弟“柳葉刀”刁昂、“齊眉棍”穀駒恰好趕至,加入王伯當的陣營,看得下方的李元吉心中大定,斷定無論徐子陵如何了得,仍闖不過這一關,大喝一聲,衝天而起,裂馬槍朝徐子陵後背攻去。寇仲就在這要命時刻,出現在王伯當等人後方,人隨刀走,井中月化作無可擋禦的長虹,往敵陣後方衝去。徐子陵心叫寇仲你來得好,雙拳轟出,分取敵方最強的王伯當和金大椿。即使把守屋頂是最強的晁公錯、楊虛彥、李元吉、梅珣或李密,在徐子陵和寇仲的前後夾擊下,亦要潰散避開,更何況是王伯當和金大椿這些較次的高手。

寇仲和徐子陵默契之佳,天下不作第三人想,見徐子陵把攻擊集中在王伯當和金大椿兩人身上,他立即推波助瀾,收窄井中月的攻擊範圍,所有變化,均針對兩人而發。王伯當和金大椿哪肯冒這個險,分別往左右避開。其他人見己方最強的兩個人分頭躲避,又見無論是淩空飛來的徐子陵,又或從後方突襲的寇仲都是勢不可當,一副與敵偕亡的狠勁,人人虛晃一招後,朝兩旁潰散。牢不可破的包圍網,終露出缺口。徐子陵踏足瓦麵,與寇仲錯身而過,兩掌拍出,分別擊中再由左右攻來王伯當的雙尖矛和金大椿的長劍,硬把兩人已失銳氣的反攻瓦解。寇仲則直赴瓦緣,井中月疾揮,狠狠砍中李元吉刺來的裂馬槍頭,還大笑道:“齊王請回吧!”李元吉被迫得連人帶槍往下墮跌,偏是莫奈他何。晁公錯淩空而來,飛臨兩人上方。徐子陵和寇仲同時出擊,雙拳一刀,就算來的是寧道奇亦難以討好,何況是晁公錯,與徐子陵的雙拳硬拚一掌後,便借力飛開,否則寇仲的井中月大有可能把他的頭斬下來。兩人肩頭猛撞,借力騰飛,越過眾人頭頂,竟朝相反方向逸去。這一招又是大出眾人意料之外,一時之間都不知追趕誰才對。

李元吉大喝道:“追!”帶頭往寇仲追去。楊虛彥這才趕至,展開幻魔身法,倏忽間趕到徐子陵背後兩丈許處。形勢亂成一片。徐子陵自知若論輕功,實遜以輕功身法名震當代的楊虛彥一籌,不過他卻是有恃無恐,隻要不給人截著,便大有逃生機會。

兩人分頭逃走,後麵各有一群如狼似虎的強敵窮追不舍。雙方都是逢屋過屋,好像在比試輕功身法。片刻後徐子陵和寇仲分別繞了大半個圈,竟又走在一塊兒,前方就是躍馬橋。追得兩人最近的是楊虛彥,接著是晁公錯、李元吉、李密和梅珣,其他人依功力落後在遠方處。

此時天已盡黑,不過楊虛彥等追兵都有把握可在短時間內趕上兩人,不容他們脫身溜掉。敵人愈追愈近,兩人同聲發喊,從瓦頂躍往地上,肩頭再碰,速度陡增,拔身而起,往永安渠水投去。“咕咚”兩聲,齊齊沒入黑沉沉的河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