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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絕世高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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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道奇神態從容的自天而降,狀如仙人。寇仲不待他立定,大喝一聲,人隨刀走,施出“井中八法”的“擊奇”,井中月化作一道黃芒,閃電般往寧道奇劈去。井中月在夜空中劃出一道超乎任何俗世之美的弧線,還不住作微妙變化,精彩紛呈的攻向這位中原的首席蓋世武學大宗師。寧道奇被刀風拂得須發飄揚,衣袂拂舞,臉上露出凝重的神色,身體忽然生出非任何筆墨能形容的微妙玄奇變化,似是兩袖揚起,倏地晶瑩如玉的手從左袖探出,漫不經意地指尖合攏,掃在寇仲刀鋒處。寇仲立即攻勢全消,還被帶得往外旋開,連轉三匝,才在離寧道奇五丈處,橫刀而立。

寧道奇像幹了件微不足道的事般,拈須含笑,悠然道:“少帥果是曾得‘天刀’宋缺兄指點,此刀盡得其神髓,至難得是能別出樞機,也令老夫好生為難。”

寇仲乘機回氣調息,說道:“寧大師有何為難之處,是否怕幹掉我後,宋缺會找你算賬。”

寧道奇啞然失笑道:“宋缺兄一直不肯放過老夫,隻是苦無借口,這當然是顧慮之一,但仍不被老夫擺放心上。”

寇仲訝道:“然則難在何處,願聞其詳。”

寧道奇負手身後,仰望天上明月,淡然自若地說道:“問題在少帥的刀法已臻技進乎道的大家境界,能化繁為簡,似拙實巧。回想老夫當年,也要在四十歲大成後,始達此成就。就算少帥與道門全無關係,老夫又豈能無憐才之意,少帥的造詣,確令老夫大失預算。”

寇仲心中湧起對這絕頂高手的崇高敬意,隻有這種心胸氣魄,才配稱中土第一人。苦笑道:“前輩若仍想勸小子洗手引退,最好省回這口氣。”

寧道奇微笑道:“少帥早明示心跡,老夫怎會再嘮叨不休。老夫年近百歲,這三十年來早失去逞雄爭勝之念。這回出手,實非所願。少帥的回飛之術,究竟從何練得,老夫尚是初次得睹。”

寇仲謙虛地說道:“此術一半受西突厥國師波斯人雲帥啟發,一半出於自創。”

寧道奇搖首輕歎,說道:“所謂人外有人,此話絲毫不爽。若非少帥懂此奇技,恐怕早落敗遭擒,省卻老夫很多氣力。閑話少提,請少帥出招!”

寇仲苦笑道:“還是請你老人家先賜教吧!坦白說,我一直想出手,隻恨總找不到機會,正難過得要命。”

寧道奇哈哈笑道:“難怪妃暄一直無法對你們狠下心腸,皆因你們的坦率實在討人喜歡,造化弄人,請恕老夫不客氣啦!”

寇仲雙目精芒大盛,脊挺肩張,顯示出強大無匹的信心,渾身散發著堅凝雄厚的氣勢,沉聲道:“前輩請。”

寧道奇負手背後,往左側跨出一大步。寇仲大吃一驚。要知他一直以氣勢緊鎖寧道奇,此刻更催發刀氣,對方若有任何行動,在氣機牽引下,必會惹得他狂攻猛擊,豈知寧道奇這簡單的一步,竟能把整個對峙的氣場轉移重心,偏又能令他欲攻無從,且陷進劣境。就像兩人角力,硬被對手突然扭得身子歪往一方,有力難施。寧道奇微笑道:“少帥小心啦!”一袖揮出。衣袖在寇仲眼前擴大,竟看不到寧道奇的身形步法,本是袍袖飄拂,忽然又化為修長晶瑩的仙手,其神妙處怎樣都形容不出來。寇仲別無選擇,橫移揮刀格擋。手和刀相互變化,最後掌沿和刀鋒毫無花假的硬拚一記。寇仲悶哼一聲,給震得踉蹌跌退,氣血翻騰,心中叫苦;若如此給寧道奇逼得著著狠拚,對方是近百年功力,不用十多記,他就隻有棄刀認輸的了局。

寧道奇又把攻來的手收到背後,沒有乘勝追擊,悠然道:“老夫剛才並沒有留手,少帥仍可硬擋老夫一擊,令人難以相信。”倏又欺近,左掌橫切寇仲咽喉,明明是平實無奇,毫無花巧的招式,但被這大宗師施展出來,卻有變化無方,令人無法捉摸的迷幻感覺。但寇仲卻像早曉得他會如此攻來般,準備充足的以拙製拙,刀鋒舉重若輕,虛飄無力似地往前疾挑。“砰!”螺旋勁發,寧道奇猝不及防下,竟用不上全力,難以借勢追擊,讓寇仲往外退開。寇仲微弓身體,雙目射出淩厲神色,刀鋒遙指這可怕的大敵,像豹子般凝視敵人,沉聲道:“請恕小子無禮。”直至此刻,他才勉強扯平均勢,怎肯錯過進招良機。

但寧道奇一手負後,一手探前,合指撮掌打出問訊般的手勢,站得穩如山嶽,使人生出難以動搖其分毫的感覺,立即破去寇仲的“不攻”。寇仲一聲長嘯,井中月劈往空處,正是“井中八法”中領悟自弈劍術的“棋弈”。寧道奇首次露出訝色,如此奇招,他尚是首次遇上,掌往後收,在胸前似動非動,玄奇深奧至極點。寇仲完全摸不透他的底子,“棋弈”再使不下去,立變為第六法的“戰定”,刀勢開展,像長江大河般往寧道奇卷去。寧道奇隻以單手應戰,瀟灑隨意的撥、掃、揮、劈,沒有絲毫花巧,卻守得使寇仲難越雷池半步。令寇仲水銀瀉地式的攻勢全不奏效,在刀光包裹下,兩道人影閃電般移形換位,進退起落,令人目眩。“砰!”寇仲給寧道奇一掌重劈在刀背上,震得他挫退近十步。

寧道奇仰天歎道:“假若少帥有子陵與你同行,即使老夫也奈何不了你們。”

寇仲拭去嘴角血漬,鬥誌昂然地說道:“前輩為何隻用單手?”

寧道奇豎起拇指讚道:“少帥確是英雄了得,不但敢提出此問題,還隱含怪責之意。老夫亦不怕明言,這是老夫肯答應妃暄出手對付你的條件,如有選擇,老夫豈願與你為敵。”

寇仲笑道:“多謝前輩愛惜,不過請撤除這令前輩縛手縛腳的條件,讓小子能領教前輩的高明絕學。”

寧道奇欣然道:“單手雙手,對老夫其實分別不大。今夜之戰,令老夫獲益匪淺,皆因同屬道源,使我從少帥身上體會到《長生訣》的精義。”

寇仲愕然道:“我倒沒想過前輩會從我身上學到東西?難怪前輩剛才似未有使盡全力。”

這次輪到寧道奇露出苦笑,說道:“少帥錯了。我實已竭盡全力,問題在我不能對你痛下殺手,故處處留有餘地。少帥心誌之堅,精氣之盛,乃老夫平生僅見。”

寇仲喜道:“前輩若不能狠心殺我,恐怕隻餘任我離開一途。”

寧道奇恢複負手身後的仙姿妙態,氣定神閑的淡然道:“精者身之本,兩精相搏謂之神,隨神往來謂之魂,並精出入謂之魄,心之所倚謂之意,意之所存謂之誌。武道之極不外天人交感,陰陽應象。少帥去吧!請謹記一念可為惡,一念可為善,善惡隻是一念之差。”

寇仲露出深思的神色,體會到寧道奇是因從他身上領會到《長生訣》的精義,故以此番法訣回贈,半晌後一揖到地,飛也似地走了。

徐子陵晝夜不停的急趕了三天路,天未亮踰牆偷進弘農,在約定地點留下暗記,高占道寅時初依指示與他在南門的一所茶寮碰頭。兩人於離開長安後首次見麵,頗有劫後重逢之感,非常欣慰。

徐子陵解釋過寇仲的去向,問道:“弘農幫的人知否你來見我?”

高占道道:“陵爺的暗記說明必須秘密行事,我怎會那麽糊塗,是否陳式有問題?”

徐子陵點頭道:“陳式靠向天策府的一方,合謀來對付我們。他們騎馬我跑路,頂多隻比他們快上幾個時辰。”就算以徐子陵的腳程,在長途比拚下仍快不過健馬,不過他優勝在能攀山走捷徑,先一步抵達弘農。

高占道色變道:“那怎麽辦好呢?”

若沒有那批黃金珍寶,他們說走便走,幹淨利落,但現在不但行動不便,且不能讓人知曉他們得到寶藏,以免泄漏秘密。

徐子陵道:“壞消息外亦有好消息,我們的兄弟裏該沒有被收買的內奸,所以敵人仍未曉得我們有寶貨隨身。”

高占道籲出一口氣,整個人輕鬆起來,說道:“這就易辦,我們在離此東麵百多裏的伊水支流有個中途站,有十多個兄弟在那裏做水運生意,從那裏可開上洛陽,經大河駛往彭梁,那是王世充的地頭,李閥的勢力是沒法擴展到那裏去的。”

徐子陵道:“這百多裏路並不好走,因仍在弘農郡的範圍內,很難避過弘農幫內的耳目。”

高占道冷哼道:“除非是天策府的高手,否則弘農幫還不給我同興社放在眼內。枉陳式那老家夥擺出一副義薄雲天的姿態,開口仁義,閉口道德。他奶奶的,不若臨走時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順手把他幹掉。”

徐子陵見他露出原有的海賊本色,苦笑道:“小不忍則亂大謀,陳式隻是小事,天策府的追兵才是大問題,你先告訴我眾手足情況如何?”

高占道道:“現在我們把人分成三組,由我們三個各領一組,我那組人數最少,隻有二十五人,居於城內陳式安排的地方,另兩組藏在附近隱秘的山林裏。”

徐子陵道:“陳式知否這兩批人的所在?”

高占道道:“這個當然不會讓他知道,我告訴他其他手足先一步到彭梁去,我們這二十五人則留在這裏等你們的消息。”

徐子陵道:“做得非常好,你現在立即回去,找個借口出城,稍後我再和你們會合。”

高占道眉頭大皺道:“陵爺何不和我們一道離開?”

徐子陵微笑道:“天策府對弘農幫是誘之以利,我的方法則是脅之以懼,隻要弘農幫陽奉陰違不敢全力插手,我們方有可能安然抵達伊水的中轉站。”

高占道倒抽一口涼氣,駭然道:“時間無多,天策府的人可在任何時刻趕至,陵爺太冒險哩!”

徐子陵從容笑道:“明刀明槍的對陣硬撼,我肯定應付不來,但隻是突圍而去,我仍有八成把握。隻有讓陳式清清楚楚看到天策府的人攔不住我,我徐子陵的威嚇始能生效。”

高占道露出尊敬的神色,歎道:“陵爺確是渾身是膽。”

徐子陵道:“我這方法未必奏效,時間無多,你們立即依計行事,我會負責為你們收拾吊在你們身後的奸細。”

高占道把碰頭地點及諸般細節交代清楚後,匆匆離開。徐子陵清掃桌上的早點,心中好笑,自己本是最不願恃強橫行的人,但對著陳式這種出賣朋友的無義之徒,卻別無更好的選擇。隻要陳式乖乖聽話,總好過大開殺戒,傷害弘農幫眾。

寇仲目前身在何處,情況如何呢?連一向不問世事的寧道奇也要被卷入爭天下的漩渦中,他徐子陵稍使一下非常手段,當不為過吧。

寇仲趕抵洛陽,向城門守將求見王世充,報上寇仲之名,立即驚動郎奉親來接待,寒暄一番後,郎奉陪他坐馬車入宮。寇仲重遊舊地,見到天街仍是繁華興盛,想起不久後這座比長安更偉大的名城將飽受戰火的摧殘,心中豈無感慨。

郎奉口不對心地說道:“聖上這幾天不時提起少帥,定因預感少帥會大駕光臨。”

寇仲心中暗罵,王世充諸將中數郎奉和宋蒙秋兩人最得其愛寵,非因兩人有什麽本領,隻因他們擅長捧迎吹拍的官場之道,又贏得太子王玄應的歡心。秦叔寶、程咬金已去,隻有大將張鎮周和楊公卿堪稱將才,可惜卻被王世充起用的親族排斥。在王世充族內,隻有年輕的二公子王玄恕似有點作為,其他的實不屑一提。一旦大唐軍攻來,天曉得有多少人會叛鄭歸唐?王世充刻薄寡恩,李世民則厚待賢才,良禽擇木而棲,單是這方麵,已非他寇仲能力挽狂瀾,唯一方法是先贏取第一場大戰,以穩住離心將士,使他們覺得跟李小子亦不那麽穩妥。但要勝李小子縱橫無敵的黑甲精騎親衛和其氣勢如虹、裝備精良、訓練優越的雄師,又談何容易。思忖間,郎奉道:“楊公寶庫虛有其名,失之不足惜,隻要少帥肯為聖上効力,不是等於坐擁寶庫嗎?何況舊隋三都中,以洛陽的庫藏最厚。”

寇仲心想郎小子你消息倒靈通,曉得楊公寶庫內有什麽東西,順口問道:“楊文幹之亂究是如何了局?”

郎奉冷哼道:“文幹豎子,以區區慶州總管之位,挾一地方幫會之力,竟敢興兵造反,當然落得慘敗收場之局,現在京兆聯被列為叛黨,再不容於關中。”

寇仲道:“李世民是否坐上太子寶座?”

郎奉陰惻惻地笑道:“李建成這回確被楊文幹累得很慘,幸好有諸貴妃為他求情,大臣封德彝等亦向李淵為他開脫,結果是建成叩頭謝罪,奮身自投於地,幾至於絕,始得勉強保住儲位。最後李淵隻歸罪於中允王珪,右衛丞韋挺和天策兵曹杜淹,找幾個替死鬼代罪了事。”

寇仲糊塗起來,不明白此爭與王珪、韋挺有何相幹,想必亦像杜淹般是楊文幹的內奸。再問道:“楊文幹又如何?”

郎奉道:“楊文幹的叛軍被李世民率兵擊潰,全軍覆沒,隻楊文幹孤身突圍逃走,不知所終。”

聽得李世民當不上太子,寇仲燃起新的希望,試探道:“淑妮小姐不會受到牽連吧?”

郎奉愕然道:“李淵對她隻有寵愛日增,怎會受牽連?”

輪到寇仲大惑不解,奇道:“淑妮小姐與楊虛彥關係密切,這個……”

郎奉壓低聲音道:“淑妮小姐剛有孕在身,懷下李淵的骨肉,李淵那色鬼對她愛憐隻嫌不夠,怎會冷落她?楊虛彥雖與楊文幹有淵源,卻沒有參與這次叛亂,李淵是念舊的人,所以他的地位仍是非常穩固。”

寇仲差點衝口指出李淵已曉得楊虛彥是石之軒的徒弟,心想李淵確是糊塗,或其中另有些微妙的內情,是他不曉得的。馬車駛進皇城,寇仲收拾心情,作好應付老狐狸王世充的準備。

徐子陵大搖大擺地入城,依高占道的指示,來到弘農幫總壇的大宅外,報名求見。事實上不用他表露身份,早在進城時把關的已認出他是徐子陵,暗中派人去向陳式通風報訊,當然瞞不過徐子陵的耳目。亦可知他和寇仲的圖像早給分發往弘農幫的各處分舵,借以偵察和監視他們的行蹤。陳式在內堂見他,這弘農幫之主,雷九指的結拜兄弟,大約五十上下的年紀,留著一撮濃密的山羊須,身材中等,稍見瘦削,五官端正,眼神靈活,確有點幫主的氣度。他表現出過分的熱情,客套過後,兩人坐下喝茶說話。

徐子陵微笑道:“在下有幾句話,想和陳幫主說。”

陳式是老江湖,明白他的意思,吩咐手下退往廳外,肅容道:“徐爺是我陳式一向景仰的人,縱然沒有九指的關係,我陳式仍以能為徐爺效犬馬之勞為榮,何況九指是我上香立誓的拜把兄弟。”他說得言辭懇切,若非徐子陵曉得真相,肯定不會對他起疑心,眼前則隻覺他虛假得好笑。陳式又漫不經意地問道:“少帥沒與徐爺同行嗎?”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少帥另有要事,故沒同行,在下這回來弘農,隻是要通知占道他們一切無恙,可以放心離開。”

陳式皺眉道:“貴屬剛離城去接應另一批兵馬,不知何時回來。”

徐子陵微笑道:“他們走了!”

陳式失聲道:“什麽?”

徐子陵好整以暇地笑道:“陳當家得聽清楚我徐子陵說的每一句話,若非我徐子陵念在當家是雷九哥的結拜兄弟,又曾幫過在下的忙,我們就隻有憑武力解決一途。”

陳式色變道:“徐爺這話是什麽意思?”

徐子陵雙目神芒大盛,盯著陳式道:“陳當家是漢子的話,該敢作敢認,不要浪費我的唇舌。更何況天策府的人隨時來到,趁這機會我們先研究出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豈非勝過變成你想我死,我要你亡的敵人。”

陳式愕然無語。弘農幫說到底仍隻是州郡的小幫會,盡管有天策府在背後支持,但惹惱上像徐子陵、寇仲此等名懾天下的頂尖人物,仍是非常不智。

徐子陵來完硬的,又來軟的,好讓對方下台,壓低聲音道:“我當然曉得陳當家是迫於無奈,怕開罪李家,異日唐軍東來,要吃不完兜著走。所以縱使我知道陳當家暗助李世民,我們仍是諒解你的。不過一錯不能再錯,我和寇仲素來是有恩必還,有仇必報。”“有仇必報”根本不是徐子陵的作風,但為達到目的,隻好照說出來。

陳式像忽然衰老幾年般,眼往下垂,頹然道:“唉!叫我怎還有麵目見九指?興昌隆的卜廷和田三堂親自來見我,陳說利害,我若隻是一個人,還可能逃多遠就逃多遠,但怎忍心讓跟我的眾兄弟家破人亡。”猛又抬頭道:“徐爺快走,他們恐怕已進城!”

徐子陵悠然道:“我若走掉,陳當家如何交差?放心吧!我能從關中來到這裏,自然也能從這裏到任何地方去。隻希望陳當家能懸崖勒馬,高抬貴手,放過占道他們,否則縱使我明白陳當家的為難處,寇仲亦必不肯罷休。”同時暗怪自己和寇仲疏忽,定下弘農作會合的地點,渾忘李世民可從興昌隆追查出他們和弘農幫的關係。

陳式斷然道:“徐爺能以德報怨,我陳式一定會有回報。徐爺請立即離開,我會應付天策府的人。”

徐子陵忽然向他打個眼色,表示有敵人潛至,略提高聲音道:“既然同興社的手足已離開,在下必須立即上路,趕往冠軍與他們會合。”冠軍在弘農之南,是朱粲的地頭,李閥勢力難達的地方,他們逃往該地,是合乎情理的。

陳式走慣江湖,知機道:“徐爺遠道來此,怎都要讓陳式盡點地主之誼,吃過午飯方上路。我還可安排車馬,保證徐爺可趕上貴屬。”

徐子陵長身而起道:“事不宜遲,陳當家的好意心領啦!他日有機會,再來找當家喝酒歡聚。”暗中打出手勢,著陳式找借口離廳。

陳式也算腦筋轉得快的人,立即道:“徐爺請稍待片刻,我有點東西要麻煩你帶給九指,這就去拿給徐爺。”說罷憂心忡忡地去了,雖說徐子陵名震天下,可是天策府有備而來,若徐子陵在這裏有什麽三長兩短,寇仲不血洗弘農才怪。

徐子陵重新坐下,瞧著陳式消失在門外,驀地大喝道:“陳式你竟敢出賣我!”

窗門紛紛破碎,敵人潮水般湧進廳內。

王世充在皇宮與近臣議政的別院接見他,陪在左右的尚有王玄應、王玄恕兩兄弟和宋蒙秋,加上郎奉,都是王世充最親近的人。

賓主坐下後,寇仲劈頭就道:“大唐軍終於出關了!”

王世充微一錯愕,皺眉道:“少帥可否說得清楚點。”

寇仲道:“大唐軍已把輜重糧草運往關東,準備大舉東侵。”

王玄應帶點不屑地說道:“少帥入關久矣,所以並不曉得關外形勢的最新發展,唐軍的動員,是因宋金剛借得突厥戰馬,在太原北並州邊境結集兵馬,隨時南下直搗李家發跡的老巢太原。據聞李淵派李元吉出鎮太原,當然須繼續在物資上作出支援。”

寇仲早猜到東突厥的爪牙會乘機發難,隻沒想過會是李元吉去應付,頓感李世民的手段莫測高深,大為頭痛。

王玄恕道:“這回李家的形勢並不樂觀,皆因蒲阪的王行本向東突厥稱臣,大幅削弱李家在太原的力量,而王行本與宋金剛互為聲援,更令太原的李軍兩麵受敵。”

宋蒙秋幸災樂禍地說道:“宋金剛對時機看得很準,趁關內因楊文幹之亂攪得亂糟糟時,驟然發難,深合兵家攻其不備的要旨。”

王世充反是最不敢輕視寇仲才智的人,問道:“少帥有什麽看法?”

寇仲尚未把消息完全消化,順口問道:“王行本是什麽人?”

郎奉答道:“王行本是舊隋的將領,在蒲阪擁兵自重,名義上歸順唐室,李淵曾數次命他到長安,均被他拒絕,現在終於造反。”

寇仲肯定李元吉非是宋金剛的對手,所以最後終須李世民出麵應付,哪還有餘力進犯洛陽?但又隱隱感到實情非是如此,隻好顧左右而言他道:“瓦崗軍的餘孽形勢如何?”

王世充道:“瓦崗軍現隻剩下歸降唐室的李世勣部隊,仍控製著東至海、南至大河、西至汝州、北至魏郡的廣闊土地,不過隻要竇建德擊垮宇文化及,在竇建德和我們南北夾擊下,他肯定挨不了多久。”

寇仲忽然腦際靈光閃現,劇震道:“我明白了!”眾人愕然朝他瞧來。寇仲道:“李世民是故意要讓李元吉吃敗仗。”

王世充皺眉道:“兵敗如山倒,哪有故意吃敗仗之理。”

寇仲分析道:“在一般情況下,李世民當然不會做這麽愚蠢的事。可是基於內外兩個因素,李世民卻不得不行此險著,險雖險矣,卻是非常高明,真虧李小子想得出來。”

眾人不解的待他續說下去。寇仲道:“先說外的因素,假若李世民出守太原,會是怎樣一番局麵?”

王世充微顫道:“說得對,若守太原的是李世民,此子守城的能力天下無人能出其右,宋金剛雖強,仍隻會是僵持不下之局。”

寇仲道:“但這對唐室沒半點好處,一旦李世勣給聖上和竇建德聯手擊垮,太原和關中的聯係勢將斷絕,李世民隻有棄守太原一條出路。”

王玄恕色變道:“少帥是否指派李元吉去吃敗仗,竟是李世民誘敵南下深入之計。”

寇仲斷言道:“假若劉宋按兵不動,由於偏處北陲,與東突厥接壤,在李閥避與頡利正麵衝突下,北征劉宋實智者所不為。可是一天不解決劉武周和宋金剛,李世民仍難安心東進。唯一的方法,是誘劉宋的大軍深進太原,再以李世民一貫的手法築壘堅守,斷其糧道後路,待其糧盡才起兵擊之,聖上認為如何?”

王世充深吸一口氣道:“這是外的因素,內的因素又怎樣?”

寇仲道:“內在的因素牽涉到唐室的內部鬥爭,從現在的情況看,楊文幹之亂並沒有動搖李建成的太子寶座。建成元吉一向反對李世民東征,怕他聲勢坐大,出關後更難控製,所以李世民以退為進,任得李元吉去太原碰釘子,自己好作支援。”

王玄應奮然道:“攻打關中,正其時也。”

寇仲歎道:“假若竇建德已擊潰宇文化及,李世勣自顧不暇,確是攻打關中的最佳時刻。若我所料不差,李世民屯軍關外,實是一舉三得的策略。既可支援太原,又牽製聖上的大軍,令聖上難對李世勣施展全力,最厲害是若引得聖上派軍往攻,那就正中他下懷。”

王世充笑道:“少帥是否太長李世民的誌氣?我們隻要把李世民逼回關內,往守太原的李元吉將成孤軍。倘若少帥肯屈就再作朕的軍師,那時何愁大事不成。”

這正是寇仲來洛陽的目標,可是自猜到李世民暫時誌不在洛陽,頓感形勢逆轉,若鄭軍攻唐,李世民表麵似是被動,事實卻剛好相反,主動權全在他手上。寇仲自己知自己事,無論武功兵法,他都是善攻而不善守,就算守城,也以奇兵突擊為主。李世民不但善攻,更是善守。以寇仲的攻對付李世民的守,會是怎樣的結果?苦笑道:“聖上信得過小弟嗎?”

王世充坦然道:“唇亡齒寒,現在朕和少帥利益一致,不信任你信誰呢?”

寇仲振起精神,斷然道:“好!就這麽決定,一天關中未破,我們仍是並肩作戰的盟友。”

王世充傳諭道:“給朕立即把張鎮周、楊公卿召來,大鄭的興衰,就要看此戰的成敗。”眾人轟然領命。

最先攻至的是李神通的雙拳和裴寂的忘形扇,兩大高手聯擊之威確是不同凡響,分從正門和南窗破入,勁氣隔遠把徐子陵鎖緊。換過是吸取舍利元精前的徐子陵,唯一可采之法就是往上破頂而出,若是如此,便正中敵人下懷。徐子陵不能不冒這個孤單作戰之險,最有用的是讓敵人曉得高占道等是往冠軍去這句話。隻有這樣,才可令敵人追失方向,最妙的是可逼陳式這地頭蛇為他圓謊。徐子陵微微一笑,兩手按往圓桌,桌子立時離地飛起,先撞得桌邊幾張椅子四散激飛,然後急旋著往從大門殺進來的李神通猛撞過去。徐子陵同時騰身疾起,右足尖點在桌麵中心處,雙掌迎往李神通的雙拳。

激飛的椅子在空中爆成紛飛的斷木殘片,累得裴寂和其他強攻入廳的幾名高手應接不暇,無法與李神通形成聯手之局。徐子陵敢肯定敵人的主力是在瓦頂之上,那無論他從哪扇窗或門逃走,他們仍可居高臨下看個一清二楚,布置攻擊。加上伏在外圍的箭手封擋他的去路,能輕易把他重重圍困。適才進來時,他曾用心看清楚廳堂形勢,內廳的大門有長廊通往前方主宅的大堂,大堂正門外是廣場、外牆和大街,隻要闖到外街,他逃走的機會將增至最高。在一般情況下,李神通絕不會懼怕徐子陵的雙掌,無論如何也可把他截停、纏困或擊退,但任他自視如何高,仍不敢在力擋他雙掌之際同時應付急旋著當胸撞來的桌子,無奈下隻好往旁閃開,狂喝道:“他要從正門出逃!”

“轟!”桌子沒法飛過大門,給門框撞得粉身碎骨,門牆亦給撞塌。徐子陵如脫籠之鳥,先往桌麵撲去,到身體與桌麵成三十度斜角,腳尖用力撐向桌沿,迅似炮彈般往長廊另一出口射去,門外的攔截者雖刀劍齊施,哪猜到他地去勢如此迅捷,全砍劈在空處,連他的衫角都沾不上。

徐子陵撲進大堂,竟空無一人,顯然早給清場,好方便對付他。守在大門外的柴紹領著十多人殺進來,徐子陵從地上彈起,往橫掠開,一個筋鬥,破側窗而出,落到大堂側和外牆的空地上。箭弦疾響。伏在牆頭瓦頂的十多名強弓手眾弩齊發,勁箭從各方交叉射來。徐子陵知道敵人給他弄得陣腳大亂。這樣倉忙射箭對他根本不構成威脅,反而因搭箭需時予他喘息之機。足尖一點,騰空直上。環目一掃,龐玉和段誌玄正從瓦麵領著二十多人撲至,李神通和裴寂此時可能追進大堂去,故不見蹤影。正是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淩空換氣,在十多丈的高處改向橫移,避過敵人第二輪勁矢,越過布滿敵人的外牆,落往街心。足尖一點,再騰雲駕霧的升上對街的屋頂,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

由於張鎮周身在偃師,往返需時,所以寇仲給安排在城南一處小院落休息。王世充本想把他留在皇宮,卻給寇仲婉拒,更謝絕派來婢仆侍候。送他到該住處的郎奉給他打發走後,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大睡一覺,到被叩門聲驚醒,已時近黃昏。來訪的是老朋友兼戰友楊公卿,久別重逢,當然非常高興。

楊公卿沒帶任何隨從,坐下後問道:“秦叔寶和程咬金為何一去不返?少帥若不方便說出原因,我絕不會介意。”

寇仲苦笑道:“聖上有否把這事算到我頭上來?”

楊公卿道:“這事相當奇怪,我曾在他麵前兩次提起他們,都給聖上岔到別的事情去,似乎不願深究。”

寇仲道:“這叫問心有愧。”接著把來龍去脈,王世充為何要借宋金剛之手企圖把兩人和突利一並害死的事,解釋一遍,笑道:“我和小陵亦是聖上加害的目標,幸好我們及時曉得,將他的毒計化解於無形,否則突利恐怕永遠回不到家鄉。”

楊公卿扼腕歎道:“程咬金和秦叔寶都是身經百戰的猛將,隻因生性率直,不肯逢迎太子,還在戰略布置上與太子意見相左,故不為太子及聖上所喜,可是人才難得,總不能因這種小爭拗棄之如敝屣,還陰謀加害。唉!對著這樣的主子,誰不心寒。”

寇仲大吃一驚道:“心寒歸心寒,現在大戰迫近眉睫,楊公最緊要撐著大局,否則洛陽危矣。”

楊公卿凝神盯著他好半晌後,沉聲道:“你是否知道程咬金和秦叔寶在李靖引介下,已投向李世民。”

寇仲失聲道:“什麽?”

楊公卿搖頭道:“我有時真不明白,你若助王世充擊敗李世民,於你有何好處?”

寇仲正容道:“首先,我怕的是李世民而非王世充;其次,我要爭取喘一口氣的時間,以建立我的少帥軍。你當我不清楚王世充是什麽貨色嗎?”

楊公卿猶豫片刻後,壓低聲音道:“少帥有興趣收留老夫嗎?”

寇仲嚇了一跳,低聲應道:“這可非說笑,不過在目前的形勢下,楊公考慮選擇的人該是李世民或竇建德,何時輪到我寇小仲?”

楊公卿爽然失笑道:“少帥太謙虛啦,老夫環顧天下豪雄,隻有你寇少帥始有與李世民一較高下的能耐,想我楊公卿自大業十年在邯鄲起義,縱橫不倒,什麽人物沒見過,卻從未見過像你寇仲那麽高瞻遠矚,詭變百出卻不失忠厚之道的人,為你効力,本身已是一種稱心的樂趣。”

寇仲給讚得尷尬起來,苦笑道:“楊公的讚賞,小子愧不敢當。我當然希望能和楊公並肩馳騁沙場,隻是眼前形勢於我大大不利,故實不想楊公陪我一起吃苦。”

楊公卿微笑道:“既是如此,少帥何不索性解散少帥軍,樂得逍遙自在,無憂無慮?”

寇仲虎目閃亮,沉聲道:“我自出道以來,早習慣不斷掙紮求存,與強權的鬥爭,就像呼吸般自然。正因所遇事情都幾近不可能成功,到頭來仍為我與子陵一一擺平,我才從艱苦中感覺到其中的樂趣。這回長安之行,更堅定我認為高門大族已腐朽入心,沒有資格為人民帶來幸福安穩的信念。看看李淵、李建成、李元吉等人,誰都該明白我的感受。李閥裏隻李世民像個人樣。”

楊公卿拍掌道:“說得好!我楊公卿自被李建成害得家破人亡後,一直是孑然一身,為的就是沒有任何牽累,做什麽都不會有所顧忌。”

寇仲一震道:“李建成害得楊公家破人亡?”

楊公卿若無其事地說道:“此事勿要再提,隻問少帥對老夫的提議是否願意接納?”

寇仲伸出大手,肅容道:“難得楊公這麽看得起我寇仲,寇仲隻有感激和歡喜。”

楊公卿一把握緊他的手,雙目神光閃閃,說道:“這事我思索良久,非是出於一時衝動,少帥今後要老將怎麽做?”

寇仲道:“當務之急,是借王世充的力量以抗唐軍,楊公手下有多少可用的人。”

楊公卿道:“我手下將兵給王世充左削右減,剩下不夠五千人,但都是追隨我多年的親信精銳,忠誠方麵全無問題。”

寇仲道:“我們的事,隻許我們兩人心照不宣,楊公切勿在言行上泄露出來,免致惹得王世充起疑。”

楊公卿用力再緊握他一下後,放開手點頭道:“少帥放心,老夫自有分寸。”接著歎道:“少帥有多少成把握保住洛陽?”

寇仲苦笑道:“原本還有一兩成,現在半成也沒有。”

楊公卿愕然道:“何有此言?”

寇仲盯著他歎道:“楊公你正是活生生的例子,說明大鄭人心離散,除非我們初戰能大破李世民,否則唐軍東來,不用傷一兵半卒,可像收割禾草般接收向他們歸降投誠的城市,到洛陽變成一座孤城,還能挨得多久呢?”

楊公卿點頭道:“的確會有這種情況,張鎮周私下曾在我麵前多次臭罵王世充的排斥舊部,大封親族,他極可能是第一個向李閥投降的人。”

寇仲失聲道:“什麽?”

楊公卿聳肩道:“有什麽奇怪的,我比他不是早行一步嗎?隻不過對象非是李世民吧!”

寇仲聽得哭笑不得。旋即又想起一事,問道:“王世充有否把榮鳳祥收拾?”

楊公卿憤然道:“這是另一宗教人不滿的事。我真不曉得王世充為何對榮鳳祥有那麽多的顧忌,不過自榮鳳祥被少帥行刺後,久未露麵,但洛水幫的控製權,仍操在他手上。”寇仲亦苦思難解。

楊公卿離開後,寇仲回到廳內,正思忖是否該到街上逛逛,微響傳來。寇仲大感愕然。難道這麽快便有敵人摸上門來,尋他的麻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