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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難解死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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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大吃一驚,閃身護著貞嫂和大仇人宇文化及,井中月疾挑傅君嬙寶劍,叫道:“嬙姨請聽小侄一言。”傅君嬙玉臉微紅,啐道:“誰是你的嬙姨,滾開!”蠻腰輕扭,寶劍生出精奧至包括全無欣賞心情的宇文化及在內都大為驚歎的變化,以毫厘之差避過寇仲的井中月,接著嬌軀像陀螺般立定轉動,長劍回繞,疾刺寇仲臉門,毫不留情,狠辣至極點。寇仲不敢冒犯她,縛手縛腳下,隻好見招擋招,把井中月攻勢收回,橫刀格架。傅君嬙竟大嗔道:“哪有這麽差勁的招數,滾!”神態嬌美無倫,充滿天真爛漫的少女味兒。一腳飛出,毫不避嫌地朝寇仲下陰踢去。

她右旁的徐子陵,後方的侯希白均為她動人的情態怦然心動。但隻有徐子陵明白她對寇仲的怨懟。弈劍術專講料敵機先,先決的條件是要掌握敵手武技的高下,摸清對方的底子,從而作出判斷。她對寇仲的評價顯然非常高,豈知寇仲因不敢冒犯她,使不出平時五成功夫,令她的弈劍術因“料敵失誤”大失預算,無法展開,等於下錯一子。

“砰!”寇仲左掌下壓,封著傅君嬙不念姨侄之情的一腳。但她的內勁卻分八重湧來,寇仲拚盡全力才不致被她震得撞到後麵貞嫂的嬌軀去。駭然對這比他還小上一兩歲的姨姨叫道:“嬙姨把九玄大法練至第八重啦!厲害啊!”

傅君嬙亦想不到寇仲能硬擋她全力的一腳,竟發出一陣輕笑,說道:“這一掌還像點樣子,看!我要割下你瘋言亂語的舌頭來。”先往後退,旋即又旋卷回來,寶劍化作萬千芒虹,雨點般往寇仲吹打過去,奇幻淩厲。侯希白竟取出隨身攜帶的筆墨,張開美人扇,就在畫有婠婠和尚秀芳那一麵疾寫起來,可見傅君嬙美態對他震撼之大。

貞嫂忽然轉身,把宇文化及摟個結實,對她來說,宇文化及是這世上唯一全心全意愛她疼她的男人。宇文化及肝腸寸斷地把他的衛夫人擁入懷裏,以他的自負和長期處於權勢巔峰的身份地位,哪曾想過有連自己的女人亦無力保護的一天。也不知是否前生的冤孽,宇文化及第一眼見到衛貞貞,便不能自已。以前他也曾為別的女人心動,但得到手後總可棄之如敝屣,隻有這次是情恨深種,與往昔任何一次不同。

戰鼓聲倏地停下,像開始時那麽突然。徐子陵卻無暇理會,但對眼前的難題仍是束手無策,怎樣可使傅君嬙明白他們正處於左右兩難的境地?寇仲知道若再留手,不要說保護貞嫂和宇文化及,自己恐怕亦要小命難保,因為這位比他年輕的嬙姨實在太厲害,招招奪命。暗歎一口氣,肩脊一挺,變得威猛無匹,井中月斬瓜切菜的連續劈出,每一刀都把傅君嬙的長劍準確無誤的震開,像是預先曉得傅君嬙寶劍的招式變化似的。竟是以弈劍術對弈劍術。傅君嬙驀地退開,劍回鞘內,俏目緊盯寇仲,說道:“我打不過你。”眾皆愕然。

寇仲忙還刀入鞘,躬身道:“嬙姨大人有大量,恕小侄不敬之罪,唉!請容小侄解釋內中情由。”

傅君嬙俏麵霜寒,冷得像外麵的雪雨,語氣卻非常平靜,說道:“不用解釋,師尊南來時,自會找你們說話。”再往後退,來到侯希白旁,仍有閑心探頭一看,神態嬌憨地說道:“好小子,竟在繪畫奴家,是否想討打?”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你眼望我眼,這位美人兒姨姨一時狠辣冷靜,一忽兒天真爛漫,教人糊塗得難以捉摸。可惜兩人已失去欣賞的心情,暗忖這個誤會後果嚴重,偏無法補救。

侯希白受寵若驚的尷尬道:“我是死性不改,確是該打!”

傅君嬙嬌笑道:“見你尚算畫得不錯,你那顆頭暫時在脖子上多留一會兒吧!”續往後掠,消沒在內堂大門外。

寇仲頹然向徐子陵怪道:“你為何不幫手說話?”

徐子陵苦笑道:“我可以說什麽呢?”

寇仲以苦笑回報。

宇文化及的聲音響起道:“兩位眷念與貞貞的舊情誼,我宇文化及非常感激。”

寇仲聽他語氣異乎尋常,一震轉身,訝道:“你曉得我們和貞嫂的交往嗎?”

宇文化及緊擁著貞嫂,神色平靜答道:“我知道貞貞所有的事,怎會不曉得你們和貞貞的關係。本人有個最後的心願,希望你們能看在貞貞份上,成全我們,讓我和貞貞能共埋於一穴。”

三人同時大吃一驚,知道不妙,往兩人撲去。宇文化及往後坐入椅內,雙手仍緊抱貞嫂,鮮血同時由眼耳口鼻流出,竟是自碎經脈而亡。密集的足音在堂外響起。寇仲和徐子陵更駭然發覺貞嫂早毒發身亡,登時手足冰冷,腦袋內頓感一片空白,茫然不知身在何處,眼前的慘事是如此殘酷而不能改移!

侯希白探手摟上兩人肩頭,淒然道:“這或者是把他們此生不渝的愛情延續下去的唯一方法。”

貞嫂的麵容仍是那麽平靜祥和,似在訴說死亡對她是最好的歸宿。

劉黑闥雄壯的聲音在大門響起道:“恭喜兩位老弟得報大仇。”

寇仲和徐子陵四目相投,想哭卻哭不出來,心中對宇文化及再無絲毫恨意,無論是愛是恨,一切該在此時此地結束。

寇仲和徐子陵駕著載上宇文化及和貞嫂棺木的密封馬車,從東門出城,劉黑闥親自護送一程。許城換上大夏的旗幟,城外曠野軍營廣布,燈火處處,陣容鼎盛,充盈著戰勝者的氣氛。此時離宇文化及和貞嫂自盡隻有個把時辰,天尚未亮,雪雨仍是漫無休止的從黑壓壓的夜空灑下,兩人的感覺仍是麻木空白。由於宇文化及乃弒殺煬帝楊廣元凶,雖然身死,他的首級依然有很大的利用價值。若非提出要求保他全屍秘密安葬的是寇仲和徐子陵,劉黑闥怎肯答應。所以宇文化及因貞嫂的關係,死後總算有點運道。

劉黑闥此時馳至兩人之旁,說道:“我在這裏待兩位老弟回來喝解穢酒如何?”兩人答應一聲,徑自駕著靈車,往前方被白雪覆蓋的山野馳去。

寇仲別頭瞥負責操韁的徐子陵一眼,見他直勾勾地呆看前方被雨雪模糊了的原野,歎道:“命運實在難以測度,誰猜得到貞嫂竟成為我們大仇家的愛妃,弄至今天的田地。”

徐子陵朝他望來,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沉聲道:“貞嫂是早萌死誌,在她轉身擁抱宇文化及時,把暗藏的毒丸服下,可當時隻有宇文化及曉得。唉!瞧著心愛的女人死在自己懷裏,究竟是什麽滋味?”

寇仲心如刀割,說不出話來。蹄聲響起,從後追上。寇仲回頭看去,竟是剛才宣稱有事,未能隨行的侯希白。

侯希白策騎來到馬車旁,欣然道:“成了!”

兩人腦袋的靈活度大減,捉摸不到他的意思,寇仲愕然道:“成什麽東西?”

侯希白道:“我終完成那幅帛畫,帶來作他兩人陪葬之物。”

寇仲馬鞭揚起,輕輕打在馬屁股上,拉曳靈車的四匹健馬立即加速,朝白雪茫茫的天地深處馳去。

許城南門大道旁一間空置多時的酒肆內,劉黑闥、侯希白、寇仲和徐子陵圍桌進酒。太陽剛沒在西山下,安葬宇文化及和貞嫂的喪事,用盡他們一個白天的時間。

酒過三巡,劉黑闥低聲向寇仲和徐子陵兩人道:“入土為安,誰也難免一死,隻看誰先走一步。假若死後有另一個世界,他日我們不是也可以在那裏聚首嗎?到時或許會發覺生前所有恩恩怨怨,隻是一大籮的笑話。”

侯希白“嗖”的一聲張開美人扇,以畫有婠婠、尚秀芳、傅君嬙的一麵向著三人,另一手擊台讚道:“最後那兩句說得真好!可見劉帥不但是個胸懷廣闊豁達的人,更是視死如歸的好漢。”

寇仲瞥侯希白的折扇一眼,捧頭道:“這三個女人任何一個都可令我患上頭痛症,三個聚在一起更他老爺子的不得了。”

劉黑闥和侯希白正努力開解他們,忽然發覺寇仲如此“正常”,似是毫無悲戚之情,為之麵麵相覷。

徐子陵淡然自若的舉杯道:“我們確中了毒,幸好有解藥在此,就讓我們四兄弟多服一劑解藥。”

眾人轟然歡呼中,把四杯解穢酒喝個一滴不剩。

劉黑闥豎起拇指讚道:“好!不愧我的好兄弟,提得起,放得下。那我們不如閑話少說,直入正題如何?”

寇仲一拍額頭道:“幸好你提醒我,我差點忘掉自己是王世充的特使,奉他的臭命來巴結劉大哥你的老板。”

劉黑闥啞然失笑道:“老板,不過竇爺會喜歡這個稱謂,因為是由名震天下的寇少帥奉贈的。”

一個豪雄沉厚的聲音在街上傳進來道:“黑闥說得一點沒錯,隻要是少帥奉贈之物,我竇建德無不欣然領受。”

四人慌忙起立迎迓。竇建德昂然而入,一行人風塵仆仆,顯是長途跋涉地趕來。隨從依他吩咐守在鋪外,竇建德跨過門檻,目光掃過三人,最後落在寇仲身上,長笑道:“見麵勝似聞名,寇兄弟果是人中之龍,幸會幸會。”寇仲連忙謙讓。

劉黑闥引見過徐子陵和侯希白後,五人杯來杯往的喝掉半罈酒,竇建德微笑道:“唐軍知我們攻占許城,開始從魏縣撤軍,我們是否應乘勢追擊呢?”

寇仲心中一震,唐軍撤走,魏地將盡入竇建德手上,令他聲勢更盛,且與唐軍再無緩衝之地,大戰一觸即發。

劉黑闥沉吟道:“李神通還不放在黑闥眼內,李世勣卻是當代名將,隻看他在李密入關投降,仍能力抗王世充,便知是個人才。他這回聞風而退,固是懾於我軍威勢,亦不無誘敵之意。愚見以為目前當務之急,是先鞏固戰果,向舊魏子民宣揚我軍仁愛之風,待萬眾歸心,我們才揮兵西進,鏟除李世勣的瓦崗舊部。”

侯希白不由聽得打從心內讚賞。

竇建德道:“現在宋金剛先後攻克晉州、龍門兩大重鎮,李元吉、裴寂棄並州敗逃,太原告急,若我們不趁此機會擊潰李世勣的山東軍,待李世民穩住太原,我們將坐失良機,少帥以為如何?”

寇仲正喝酒喝得昏天昏地,酒入愁腸,滿懷感觸,隻是不表現出來。聞言勉強打起精神,訝道:“李元吉竟這麽快敗陣,是否李世民在拖他的後腿?”

竇建德手摸酒杯,定神瞧著寇仲道:“有裴寂做監軍,李世民焉敢作怪。”裴寂是李淵關係最深的親信大臣,李淵特別派他隨軍,正是要作李世民和李元吉之間緩衝的人。

寇仲朝徐子陵瞧去,見他心不在焉的默然聽著,曉得貞嫂的自盡,對他造成永不磨滅的打擊,強壓下心中的傷痛,說道:“在李世民擊敗宋金剛前,竇公你必須擊潰李世勣的山東軍,否則李世民乘勢攻打洛陽,李世勣可輕易把竇公隔斷在大河之北,眼巴巴地瞧著李世民鯨吞洛陽。”

竇建德望進杯內的酒去,露出深思的神色,教人對他產生莫測高深的感覺。

侯希白微笑道:“聽少帥的口氣,宋金剛是必敗無疑。”

寇仲想岔開徐子陵的注意,把話題向他拋過去道:“陵少有什麽意見?”

徐子陵苦笑道:“各位請不要見怪,我並沒有留神你們的對話,寇仲這一招擺明是耍我。”

劉黑闥心中暗歎,他當然明白徐子陵是個怎樣的人,打圓場地把話題向他重複一次。

竇建德饒有興趣地說道:“這確是個有趣的討論。”

徐子陵佩服地說道:“我同意寇仲的看法,宋金剛和李世民均為精通兵法的戰爭高手,兩人本是不相上下,分別在宋金剛隻是一頭視突厥為主人的狗,不得人心,而李世民必能洞悉和利用他這弱點,令他全軍覆沒。”

“砰!”竇建德擊桌讚道:“好一句不得人心!現在我也深信不疑宋金剛絕非李世民的對手。既是如此,我們要作好西攻唐軍的準備,立即揮軍迫李世勣決戰。”

劉黑闥雙目異光暴盛,舉杯道:“黑闥敬竇爺一杯,祝我軍旗開得勝,馬到功成。”

兩人轟然痛飲。徐子陵卻是心中暗歎,竇建德的一句話,不知又有多少人要因戰爭而流離失所,甚至陳屍道旁。因貞嫂的死亡,寇仲的雄心壯誌一時大打折扣,尚未恢複過來,呆看意氣昂揚的竇建德和劉黑闥,欲語無言。

竇建德又輪流與寇仲等對飲,說道:“三位行止如何?”

寇仲曉得這名震一方的霸主是要看自己有否跟從他的意思,答道:“我和小陵想去探望翟大小姐。希白要到哪裏去?”

侯希白道:“我去找雷老哥,看他康複的情況。”

劉黑闥道:“想不到我們兄弟匆匆一聚,又要分開,不過已是痛快至極,我敬三位一杯,祝你們一路平安,很快大家又會碰頭飲酒。”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感激,曉得劉黑闥暗示他們須立即離開,連忙舉杯回應。

雪粉又從夜空往大地灑下來。

夜色蒼茫下,兩人遠離許城達百裏之遙,雨雪仍下個不休,他們抵達一座小山之頂,山野河流在下方延展至無限的遠處。

寇仲酒意上湧,歎道:“人世間的恩恩怨怨,是否真如劉大哥所言,隻是一大籮的笑話?”

徐子陵苦笑道:“假如你真可把香玉山或魔門諸邪當作朋友或笑話,你不但不用再去爭天下,更可出家做和尚。不過照我看就算空門中人,仍未能對人世漠不關心,否則師妃暄就不用和我們反目。”

寇仲頹然坐下,點頭道:“還是你清醒點,隻要想起香玉山,我心中立生殺機。即使人生隻是一場春夢,但夢境太真實啦!一天未破醒,我們仍要身不由己的被支配。”

徐子陵在他旁坐下,喟然道:“我們是因眼看著貞嫂自盡的刺激,才會生出對生命的內省,試想想在當時仇恨高燒下,我們一心一意就是要殺死宇文化及,哪會想到其他。由此可以推想,一段時間之後,我們會恢複正常,再無暇去想生命是否隻是一場春夢。”

寇仲歎道:“可是我現在確有萬念俱灰的感覺,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隻想去看看大小姐和小陵仲,更不願於此與你分道揚鑣,各自上路。”

徐子陵道:“問題是你老哥背上肩負無數的責任和別人的期待,你不但是宋缺的欽選女婿,更是他的功業繼承人。寇少帥又是少帥軍的領袖,彭梁的軍民等著你回去領導和保護他們。”

寇仲一呆道:“你好像是首次鼓勵我去爭天下。”

徐子陵道:“可以這麽說。一旦李世民出漏子,又或李建成得勢,突厥的大軍便會南下,那時就要靠你少帥軍力挽狂瀾。這是寧道奇放你一馬的真正原因。”

寇仲沉吟道:“如果大獲全勝的是李世民,竇建德、王世充全被擊垮,你對我會有什麽忠告?”

徐子陵目注地平盡處的茫茫白雪,輕輕道:“那時我將難以知道。”

寇仲劇震道:“你想到哪裏去?”

徐子陵雙目射出斬之不斷的傷感神色,搖頭苦笑道:“我的好兄弟要去爭天下,中原還有什麽值得小弟留戀之處?”

寇仲愕然道:“我以為你要到塞外去隻是隨便說說,雷老哥不是要靠你去對付香家嗎?唉!至少你該到巴蜀見見石青璿,這麽形單隻影的到塞外流浪,實教兄弟心傷。”

徐子陵灑然笑道:“事實上我非常享受孤單的感覺,隻有遠離人世,我才可以更接近大自然,感受生命的存在和意義,香玉山現在已找到最強橫的靠山,將來假若李世民坍台,我必回到你身邊,與你並肩作戰,把突厥趕回老家,這是承諾。”

寇仲雙目閃亮起來,哈哈大笑道:“我聽到啦,這是對我最大的鼓勵。我絕不會讓李小子攻陷洛陽,照你看竇建德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徐子陵搖頭道:“我不清楚。他的行事總透著點莫測高深的味道,若沒有李世民,唐軍絕非他的對手。”

寇仲忽然叫道:“糟了!”

徐子陵摸不著頭腦地說道:“糟什麽?”

寇仲苦笑道:“剛才竟忘記向劉老哥或小白借幾兩銀子,現在我們兩兄弟身無分文,如何挨到樂壽找大小姐?”

徐子陵笑道:“把你的井中月變賣不就成?隻要有賭本,我可多變幾兩銀子出來給你花用。”

寇仲長身而起,下意識地拂掃身上的雪漬,啞然失笑道:“若要變賣,我們尚各有一顆夜明珠,你舍得嗎?那可是無可替代的紀念品,每回拿在手上把玩,就像重曆長安城內裝神扮鬼那段難忘的日子。”

徐子陵聳肩道:“那就邊走邊想辦法吧!我們年輕力壯,做苦工大概可賺幾個子兒。”

寇仲豪情奮起,說道:“從無到有,從有到無,自離開揚州後,我們是首次被打回原形,重新做窮鬼。就讓我們這對窮鬼兄弟,再闖江湖,以天為被鋪,以地為臥蓆。有了!我們為何想不到去獵兩頭猝鹿來換賭本?”

徐子陵悲傷稍減,叫聲“好主意”,往山下掠去。寇仲連忙跟隨其後,兩人迅速去遠。

曆亭在永濟渠南岸,是竇建德的屬土,為水陸交匯的大城鎮,由此往樂壽,可坐船沿永濟渠北上,到另一城鎮東光登岸,往西兩天快馬,可抵目的地。另一個方法是渡過永濟渠,西行至漳水,乘船亦是兩天可抵樂壽。不過無論選擇哪個方法,在實行上都有困難,皆因兩人身無分文,在這紛亂的時代,少個子兒也寸步難行。他們晝夜不停的急趕三天路,仍沒有半粒米飯下過肚,若非他們功力深厚,早凍僵途上,午後時分來到城門外,見到設於城外的幾個食鋪茶寮擠滿商旅途人,更感饑腸轆轆,份外難挨。

徐子陵一把扯著寇仲,說道:“除非你想打進城去,否則我們須於此止步。”

寇仲記起入城必須繳稅,笑道:“我們既是他們老板的小兄弟,寇仲和徐子陵兩個名號又那麽響,索性向城門的兵大哥要求見駐守這裏的文官武將,向他們亮出名號,借點盤川,醫飽肚子,不是什麽都迎刃而解嗎?”

徐子陵沒好氣地說道:“你既不肯跟隨竇建德打天下,卻要受他的恩惠,算什麽英雄好漢?”

寇仲拍額道:“我是餓得糊塗,受過他的恩,將來怎好意思和他爭天下,唉!那些饅頭真香。”

徐子陵別頭一看,最接近他們的食鋪正在蒸包子,熱氣騰升,香氣四溢,不由得想起當年貞嫂經常義贈菜肉包的情景,曆曆如在眼前,蓄意壓下去的傷情,湧上心頭。

店主見兩人目不轉睛地盯著蒸籠,還以為生意來了,嚷道:“一文錢一個,趁熱吃最鬆香美味。”

寇仲拍拍空空如也的腰囊,苦笑道:“要不要請人做粗活,我們不要工錢,隻要饅頭。”

店主露出鄙夷之色,不耐煩地說道:“這裏不請人,到別處去!”

寇仲不以為忤,哈哈一笑,灑然聳肩,朝徐子陵道:“看來還是要餓著肚子上路,不若潛進河裏捉兩尾鮮魚,憑我兩兄弟的身手,該隻是舉手之勞?”

店主再不理他們,侍候棚內的幾桌客人去了。

徐子陵心忖這不失為一個解決饑腸的辦法,欣然道:“去吧!”正要離開,有人叫道:“兩位仁兄請留步。”

兩人愕然回頭,喚他們的人是棚內其中一個食客,獨據一桌,是個臉孔圓嘟嘟的中年胖漢,一看便覺是個做生意的人。

胖子起立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讓我管平作個小東道如何?”

徐子陵感激地說道:“好意心領,怎可要管老板破費。”

管平欣然堅持道:“兩位仁兄怎都要賞管平些許薄麵,千萬不要客氣,請入座。”

寇仲向徐子陵打個眼色,示意他不要錯失機會,領頭朝管平的桌子走去,徐子陵拿他沒法,隻好隨他入席。

管平喚來麥粥饅頭,供兩人大快朵頤,忽然壓低聲音道:“兩位是否練家子?”

寇仲一邊把饅頭塞進口裏,一邊豎起拇指讚道:“管老板真有眼光,我們都懂兩下子。”

管平欣然道:“我別的不行,但鑒人之術卻頗有點心得。雖對兩位姓名來曆一無所知,可是隻看兩位龍行虎步的風采雄姿,直已心折。最難得是兩位並不恃強橫行,寧願挨餓仍不偷不搶,實乃真正的英雄好漢。”

徐子陵怕寇仲又給他亂起些什麽小晶、小暄、小璿一類的名字,忙自我介紹道:“我叫傅傑,他叫傅雄,來自餘杭,想到樂壽探望親戚。”

管平歎道:“實不相瞞,現在我的小命危如累卵,隨時會給惡人害死,兩位如肯相助,我願以黃金二兩酬謝兩位。”

寇仲一對大眼立時閃亮,說道:“誰人竟敢隨意傷人害命,難道不懼王法?”

管平愕然道:“王法?”旋即苦笑道:“官府在遠,拳頭在近,兼且群雄各自割據稱王,在這裏犯事,逃往別處便可逍遙法外。坦白說,若在平遙,誰敢動我半根毫毛,但來到這裏人地生疏,唉!”

徐子陵同情心大起,問道:“管老板乃精明的生意人,為何會陷身這種局麵?”

管平壓低聲音道:“皆因信錯了人。這次我隨大夥到山海關做生意,請得大道社的人作保鏢,本來一切妥當,豈知途中始發覺大道社的人與我的仇家暗中勾結,一時令我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

寇仲不解道:“既然生命受到威脅,何不一走了之。”

管平慘然道:“問題是我隨夥附運的五百疋上等綢緞,有一半是行家托付的貨物,如若一走了之,自己損失慘重固不在話下,回去還要賠個傾家**產,且信譽受損,以後勢將難再做生意。”

寇仲皺眉道:“山海關不是遠在邊塞的不毛之地?管老板有信心能把這麽大批絲綢賣掉?”

管平解釋道:“在北疆最吃得開的是北霸幫,北霸幫的大龍頭‘霸王’杜興在長城兩邊都是同樣吃得開,無論契丹人、突厥人、高麗人多少給他一點麵子。故能把從山海關出口運往塞外諸夷的生意壟斷,以前是抽傭了事,近年則自己大做買賣勾當。我這批綢緞是他派人來訂購的,還付了一成訂金。隻要我把貨運到山海關,便可收取議定的黃金貨值。”

寇仲大訝道:“北疆竟有如此厲害人物,突厥人為何要賣他的賬。”

管平道:“一來因他武功高強,被譽為北疆第一高手,更因他有突厥人和契丹人的血統,所以突厥人或契丹人並不視他為外人。”

徐子陵和寇仲交換個眼色,暗感不妙,這‘霸王’杜興極可能是突厥入侵中原的一隻厲害棋子,等於以前鐵勒人培養的任少名。

寇仲道:“你們請作保鏢的大道社又是什麽路數?”

管平愕然道:“你們行走江湖的人,竟未聽過山西最大的幫會大道社嗎?自大隋亡後,天下紛亂,盜賊四起,道路不靖,大道社於是在各省市遍設鏢局,收費雖然昂貴,卻是物有所值。據我所知他們隻曾失過三趟鏢,事後都能追回部分物資,更把劫鏢者趕盡殺絕。”

徐子陵皺眉道:“鏢局最重商譽,若他們監守自盜,以後誰敢信任他們?”

管平苦笑道:“在一般情理言確是如此,故這回若非我親耳聽到,絕不肯相信。”

寇仲奇道:“這樣的事,管老板怎會親耳聽到?”

管平道:“事情是這樣的:我們的兩條大船泊在這裏的碼頭後,我循例到船艙檢看貨物,忽然聽到負責這次護鏢的大道社副社主‘夜叉’馮跋和手下孟得功、蘇運三人在艙門處說話的聲音,內中提到收取了存義公的百兩黃金,要在抵達山海關前把我害死,吞掉我的綢貨。我嚇得躲起來,到他們離開才敢潛逃出來,連忙離船,來到這裏,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卻有幸碰上你們。”

徐子陵問道:“存義公是什麽人?名字這麽古怪的?”

管平道:“存義公是山西最大的布行,與我的蔚盛長和賣顏料的日升行並稱山西三大商號。存義公一直想兼營綢緞,我們曾因此和存義公鬧得很不愉快。”

寇仲道:“你們的貨船何時繼續上路?同行的尚有什麽人?”

管平道:“明早才起行,一起附運的尚有山西另外十多間商號的貨物,包括存義公和日升行在內。每個商號都派出代表多人隨貨北上,負責交收的事務。附運的全是北霸幫訂的貨。”

寇仲歎道:“管老板你中計了!”

管平愕然道:“中計?”

寇仲道:“這叫‘出口術’,馮跋等人根本曉得你在艙內點貨,所以故意在艙門附近說話,好讓你聽個一清二楚,嚇得逃之夭夭。我敢包保不關存義公的事,若你就這麽趕回平遙向存義公興問罪之師,就正中大道社的下懷。事後大道社更可推個一幹二淨,還諉過於你身上。而管老板你則完了,以後再不用幹綢緞生意啦。”

管平聽來半信半疑,忽明忽暗,臉色變得更為難看,想得呆起來,喃喃道:“我和大道社社主丘其朋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他為何竟要害我?”接著探手抓緊寇仲的手,顫聲道:“兩位好漢定要助我,我決定立即退出團夥,取回貨物,再另想辦法運往山海關。”

徐子陵道:“我們助你取回貨物隻是舉手之勞,不過禍根尚未消除,因為摸不清大道社為何要針對貴行下手。”

寇仲問道:“下一站你們會到什麽地方去?”

管平道:“我們正是要到貴親所在的樂壽去,因尚有一批貨物會在那裏附運,唉!該怎辦好呢?”

寇仲心忖又會這麽巧的,笑道:“從這裏到樂壽尚有幾天路程,我兩兄弟暫作你的私人保鏢,到樂壽後再說。”

管平反猶豫起來,說道:“這裏是竇建德的地頭,加上有你們壯我聲勢,我尚或有機會把貨物取回來,諒大道社亦不敢當著其他商號的人公然害我並強占我的貨物,可是一旦離開曆亭,大道社人多勢眾,情況又有不同,倘若連累兩位,我管平於心難安。”

寇仲拍拍吃飽的肚子,長身而起道:“管老板放心,不要看我們窮得發黴的樣子,事實上我們是能應付任何場麵的高手。出來江湖行走亦是本著替天行道的心。來!讓我們先到船上好好睡一覺,隻要你不離我們左右,保證到什麽地方都像在平遙般沒人能動你半根毫毛。”又一拍背上井中月,笑道:“要蠻來嗎?先得問問我另一個兄弟肯不肯。”

管平疑信半參,又不好意思表示懷疑寇仲的能力,為難至極點。

徐子陵扯著他站起來,湊到他耳旁低聲道:“管老板,該付賬了!”

三人在黃昏時分上船,大道社包括馮跋在內的幾個頭兒均到城內尋樂子去了。管平此時隻好硬著頭皮,擺出大老板的派頭,認寇仲和徐子陵為趕來會合的表侄,不理大道社的人反對,徑自帶兩人入房。

寇仲見房內有兩張床,問道:“誰人和你同房?”

管平道:“每個商號獲分配一間房,我本來有個護院同行,可惜他離開平遙不久就病倒,得返平遙就醫,我隻好孤身上路,現在回想當時情況,我那夥計該是被人下毒,否則懂武功的人怎會那麽容易病倒。”

寇仲點頭同意,向徐子陵笑道:“我們又要擠在一起睡覺啦!”

徐子陵踢掉靴子,毫不客氣往**躺下去,困倦欲死地說道:“馮跋快回來,你去應付他,勿要吵醒我。”

管平驚魂未定地說道:“你怎知馮跋快回來呢?”

寇仲扯著管平在靠窗的椅子坐下,伸個懶腰道:“馮跋的手下見到管老板忽然帶兩個壯漢上船,當然會立即入城通知馮跋回來。”瞥徐子陵一眼後,笑道:“好家夥!要睡即睡,果然是睡覺的高手。”徐子陵慢、長、細的呼吸聲輕輕響起,似有若無。

管平心驚膽戰地說道:“待會兒馮跋回來,真不用喚醒他嗎?多個人幫手總好過少個人吧!”

寇仲打個嗬欠,說道:“我肯去和馮跋說話,已不知多麽給他麵子。若非怕管老板將來難做人,我肯定會把大道社的人全擲進永濟渠去,自行駕舟北上。”

管平忍不住道:“坦白說,我也見過江湖上不少名家高手,但像兩位般完全不把敵人放在眼內的,尚是首次遇上。若非見兩位成竹在胸、思慮縝密,真要懷疑你們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初生之犢?”

寇仲隔幾一拍他肩頭,笑道:“我最喜歡坦白的人,咦!來了!大道社的人確有點效率。”

管平愕然道:“有人敲門嗎?為何我聽不到的。”

寇仲道:“馮跋剛上船,管老板當然聽不到。”

管平半信半疑,正想說話,十多個人的足音在艙廊入口處響起,直逼而來。“砰!砰!”沙啞的聲音在門外道:“馮跋求見,管先生請出來說兩句話。”

寇仲哈哈笑道:“二當家你好,本人傅雄,是管老板的遠房疏堂表侄。”接著輕踢管平一腳。

管平幹咳一聲,說道:“二當家有什麽話要說,就和我的遠房……表侄說吧!他說的就等於我管平說的。”

馮跋隔門陰惻惻地說道:“管老板要知道和我說話是要講資格的,這趟鏢由我大道社負責,依規矩絕不容任何陌生外人中途加入,管先生竟然不加理會,是否別有居心。”

寇仲啞然笑道:“誰真的別有居心,馮老哥你該比誰都清楚。”

馮跋默然片晌,語氣忽然變得沉著平靜,淡淡地說道:“有膽色!傅兄請到船樓來說話。”足音遠去。

寇仲再伸個懶腰,長身而起,羨慕地瞥一眼深酣夢鄉的徐子陵,說道:“早點解決,早點睡覺。無論發生什麽事,管老板千萬別離開小傑之旁。”

寇仲拉開房門,隻見廊道通往船麵的一截兩邊站了近十名武裝大漢,人人目光不善的打量寇仲,殺氣騰騰。寇仲目光一掃,眼神到處,眾漢紛紛被懾,眼睛垂下或移開視線,皆因寇仲的眼神銳利如箭,如有實質,瞧得大道社諸人無不心悸意亂,不能堅持。寇仲哈哈一笑,跨過門檻,關上房門,穿過林立兩旁的敵人,往船麵方向悠然步去,自然而然有股迫人的氣勢,教人魄為之奪,不敢輕舉妄動。在風燈照射下,近二十名大道社的人聚在船尾舵樓處,為首的中年大漢,身子紮實,中等身材,招風耳獅子鼻,容貌醜陋,雙目凶光閃閃,目不轉睛地盯著寇仲,背上一對長約四尺的鐵叉交叉的從左右兩肩露出叉尖,頗有點高手的強橫氣勢。能坐上大道社副社主之位,當然有些斤兩,換了是一般江湖好手,見到如此聲勢,不立即打退堂鼓才怪。

寇仲隻覺有趣,剛踏上船麵,人影一閃,守在艙門左邊的大漢拿肩往他撞來。寇仲暗忖這種手段老子盡有得出賣,乃江湖慣用的手法,借此秤秤對方斤兩。為施下馬威,移動的速度倏增,敵漢登時撞在空處,在他身後往另一方踉蹌錯撞,碰在守著艙門右邊的大漢身上,狼狽不堪。馮跋一方人眾齊露出驚愕神色,因為他們竟看不到寇仲如何增速閃避,感覺非常怪異。寇仲好整以暇地來到馮跋前丈許處立定,原本在艙內的敵人擁出艙麵,封死寇仲後路。馮跋迎上寇仲精芒電閃的雙目,心中一寒,本有千言萬語,忽然說不出半句話來。

寇仲深明見好就收的道理,他當然不會害怕大道社,可是如若與大道社結下解不開的仇怨,對管平這種正當商人,將是後患無窮。所以必須軟硬兼施,把問題解決。艙內隱隱傳來人聲,是其他商號的人出來看個究竟,卻給大道社的人攔住。寇仲逼近兩步,待到馮跋兩旁手下全把手按到兵器上方才止步,露出他招牌式有若燦爛陽光的笑容,從容自若道:“君子動口不動手,冤家則宜解不宜結,大家出來隻為混飯吃,二當家乃明白事理的人,該不用小弟教你老人家怎麽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