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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明尊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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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的是那師爺模樣的中年文士,負手身後,慢條斯理地離開設在回廊的桌子,來到三人身後,先繞著三個人打個轉,最後停在寇仲和徐子陵前,斜眼瞧著寇仲,又瞧瞧徐子陵,露出一個陰惻惻不懷好意的笑容,冷哼道:“本人項元化,人稱師爺化,專負責北馬幫的賬目往來,就以兩錠足兩的金子買下兩位兄台的馬兒,騷娘子你最好不要幹涉我們北馬幫的買賣。”

青姑低笑道:“管賬的果然好眼光。”

師爺化別頭狠狠瞪青姑一眼,卻沒有發作,再向兩人道:“兩位兄台不要受人影響,我北馬幫真金白銀的交易,誰都要給我們點麵子。”

他說話時嘴部動作表情特別誇張,兩撇胡須隨著嘴形上下竄動,頗為滑稽惹笑。

寇仲聳肩道:“多少錢也不賣。”

師爺化雙目凶芒大盛,沉聲道:“我再說一遍,究竟賣還是不賣?”

呂公子和那清秀少女露出不屑神色,顯是不值師爺化所為。

北馬幫那桌有人暴喝道:“我們項師爺看上你們的馬兒,不知是你們多大的光榮,有我們北馬幫照拂你們,在北疆打橫來走也不怕。出來行走江湖,不外求財求平安,兄弟得識相點。”

寇仲微笑道:“不賣!”

師爺化點頭道:“好!”說罷掉頭往自己那桌走回去,但誰都曉得他不會善罷,且必是不但要馬,人亦不肯放過。

騷娘子低罵道:“真討厭!”又堆起媚笑向三人道:“進去再說吧!奴家會為你們想辦法。”

任俊低聲道:“我留在外麵。”

寇仲知他怕北馬幫的人強行奪馬,點頭道:“記著不要害怕。”

任俊點頭應是,照拂馬兒去了。

寇仲和徐子陵在眾目注視下,隨騷娘子進入主樓,竟是個寬敞可容近三十張大圓桌的飯堂,主樓後院是個大花園,乃著名的飲馬溫泉所在。不規則的天然溫泉池熱氣騰升,煙霧彌漫,立時把布置簡樸的飯堂提升為仙界福地。煙霧裏隱見一道人影卓立不動。此人身形修長高瘦,背掛長劍,說不出的孤單高傲,彷似仙境裏的人。飯堂隻一桌坐有客人,當然是騾道人,伏案大嚼,旁若無人。七名立在一旁無所事事的夥計見老板娘親領客人進來,懶懶閑閑地過來招呼。

騾道人像此時方曉得有客人到,抬頭見到兩人,哈哈笑道:“獨嚼無味,快過來陪貧道,老板娘的羊肉包子確是不同凡響,還有珍藏的鴻茅酒,理氣益肺、滋陰補腎、益氣安神、平肝健脾,好處說之不盡。”

騷娘子笑罵道:“誰用你來宣揚奴家的好處?兩位公子一試便知。”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直搖頭,騷娘子說話總是語帶雙關,不離男女之事。

一番擾攘後,兩人終於在騾道人一桌坐下,騷娘子親自為三人斟酒,邊笑道:“兩位公子高姓大名,尚未請教。”

寇仲答道:“我叫傅雄,他叫傅傑,是堂兄弟,外麵的小俊是我們的保鏢。”舉杯試嚐一口,皺眉道:“這麽苦?”

騾道人捧腹道:“良藥苦口嘛!這擺明是藥酒來。”

騷娘子風情萬種的在騾道人另一邊坐下,嗲聲嗲氣地說道:“騾道人你可要為兩位公子想想辦法,北馬幫的師爺化硬要買他們的駿馬,你老人家須為他們出頭。”

騾道人兜兩人一眼,笑道:“是非隻因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若貧道法眼無差,兩位小兄弟自有應付的方法。”

騷娘子一呆道:“原來兩位是真人不露相的高手。奴家見你們沒有隨身兵器,還為你們白操心。”

寇仲道:“我們隻習過點三腳貓拳腳,真正的高手是小俊。”

“說謊!”

四人同感愕然,往內院溫泉池所在瞧去,那瘦高的劍士從煙霧裏走出來,目光閃閃的打量兩人,神情嚴峻而不客氣。

此人臉孔似他身形般窄長無肉,臉頰瘦得凹陷下去,鼻長唇薄,眉毛和眼睛間的距離比常人大,容色陰冷,似乎自出娘胎後從未笑過。本該像吊死鬼般模樣,不知如何五官配合起來又另有一種醜陋的美感魅力,形成一種孤高冷傲的氣概,令人印象深刻。他約是二十七、八的年紀,卻予人一種飽曆滄桑的蒼老味道。

兩人一眼瞧去,已知現時整個飲馬驛,除他兩人外,數此人武功最是高明,其次是騾道人。想不到竟遇上高手。

騷娘子皺眉道:“蝶公子這話是什麽意思?”

蝶公子冷冷道:“我說他們在撒謊。”

寇仲攤手苦笑道:“我隻是不好意思自認功夫了得,謙虛些難道是罪過嗎?”

蝶公子冷然道:“謙虛不是罪過,但說謊卻是居心叵測,這是什麽時候?什麽地方?”

徐子陵微笑道:“我們確是湊巧路過,適逢其會,公子不信也沒有辦法。”

蝶公子微一沉吟,點頭道:“我相信你們。”說罷轉身重回煙霧中去。

四人麵麵相覷,怎都猜不到他來得突然,走得更突然。

寇仲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道:“他是誰?”

騾道人答道:“‘蝶公子’陰顯鶴是東北新近崛起的用劍高手,冷血無情,心狠手辣,性情孤僻,雖沒有什麽大惡行,聲譽卻不甚佳,因為沒多少人喜歡他。”

騷娘子猶有餘悸道:“怪人一個,他來幹什麽?”

騾道人聳肩道:“他自己不說出來,誰曉得呢?”

徐子陵心中一動,長身而起道:“我去問他。”

騷娘子色變道:“他不惹你,你還要去惹他?”

寇仲心中明白,陰顯鶴來此必與安樂慘案有關,從他入手去了解整件事,會比問任何其他人更可靠。笑道:“老板娘放心,我這位兄弟是最優秀的說客,必可令老陰開金口。”

騾道人瞧著徐子陵瀟灑飄逸的背影,笑嘻嘻道:“看來三位非是過路人那麽簡單。”

寇仲坦然道:“我敢指天立誓,確是路經貴境,適逢此事,不過我們對安樂慘案亦有耳聞。且從小娘就教我們見到不平的事,定要替天行道,這麽說道長該滿意吧!”

他的話自有一股發自心中的真誠,教人不能懷疑。

騷娘子有點不耐煩的起身道:“你們兩位聊聊,我去看看許大當家來了沒有,沒理由的,為何丘大人和舒爺都遲了?”

騷娘子去後,寇仲問道:“丘大人和舒爺是誰?”

騾道人道:“就是總巡捕丘南山和安樂幫的二當家舒丁泰,兩個都是貧道不喜歡的人,這些人憑什麽為我棋友討回公道。”

寇仲始知騾道人是被害的安樂幫主陸平的摯友深交,不由好感大增。

騾道人收起玩世不恭、嬉皮笑臉的神情,痛飲一杯苦酒後歎道:“什麽幫不好叫,卻叫作安樂幫,人隻有死了始得安樂,想不到一語成讖。罷了!無論橫死或壽終正寢,都是死吧!”

寇仲見他真情流露,乘機問道:“外麵的是什麽人,一盤散沙的能成什麽大事?”

騾道人清醒過來似的上下打量他幾眼,微笑道:“你算是好管閑事還是別有居心?”

寇仲雙目精芒現出,一閃而逝,淡然道:“這算是閑事嗎?”

騾道人震駭之色尚未完全消去,他驚懍的固是寇仲雙目透出精純無比的玄功異芒,更震撼是他原先斂去神光,藏而不露的功夫。

好半晌騾道人回過神來,壓低聲音道:“你是誰?”

夥計們送來羊肉包子後不知全溜到哪裏去,空廣的飯堂內隻剩下他們兩人。

寇仲拉開長度過膝的羊皮外袍,露出右襬內藏掛的井中月,說道:“道長看我是誰呢?”

騾道人劇震道:“這是否表麵看來毫不起眼的寶刀井中月。”

寇仲點頭道:“道長好眼力。”

騾道人反鎮靜下來,長長籲出一口氣道:“難怪你們半點不把外邊的人放在眼內,原來是名震天下的寇仲和徐子陵親臨,看不到你的刀,竟給你們騙過。”

寇仲道:“我們能否忠誠合作?”

騾道人點頭道:“有你們出手相助,當然是另一回事。外邊共有四批人,分別來自北馬幫、外聯幫、仙霞洞和東北幫。最正派的是仙霞洞洞主陳和派來的得意男女徒弟呂世清和郎婷婷,仙霞洞是東北僅次於長白派的名門正派,陸老弟一個遇害的兒子,就是拜在陳和門下,所以陳和雖不愛卷入江湖紛爭,對此事仍不能不理。”

寇仲道:“青姑是否外聯幫的人?”

外聯幫名列北疆三幫一派,寇仲當然比較留神。

騾道人答道:“青姑名叫蘇青,外號‘勾魂奪魄’,是外聯幫龍頭大貢郎的女人,所以武功雖不怎樣,卻能坐上外三堂鳳堂堂主之位。至於東北幫亦大有來頭,幫主貝叔群是高開道的結拜兄弟,高開道得勢,他們水漲船高,希冀能蓋過北霸幫成為北疆第一大幫。這次率人來的是少幫主貝晨分,此人生性陰沉,剛才一直沒說話,隻縱容手下胡鬧,所以不惹起少帥的注意。”

寇仲正要深入探問安樂慘案的事情,外麵忽然響起兵器交擊的密集清響,還有叱喝聲和推波助瀾的喝彩聲。

寇仲伸個懶腰道:“打起來了!北馬幫的人耐性不錯。”

徐子陵來到比他尚要高寸許,像根竹竿多過像人的陰顯鶴身後,熱氣氤氳地從溫泉升起,使人想到能浸浴其中,必是人生樂事。

陰顯鶴目注溫泉,以他一貫不露絲毫感情的聲音語調道:“兄台最好回去。”

徐子陵停下腳步,淡淡地說道:“小弟隻有一句話,若陰兄不願回答,小弟立即掉頭走。”

陰顯鶴默然片晌,緩緩道:“說吧!”

徐子陵沉聲道:“陰兄此來,是否要殺許開山?”

陰顯鶴旋風般轉過來,雙目殺機大盛,盯著徐子陵道:“你是誰?”

徐子陵不知如何,打第一眼看到這孤僻高傲的獨行劍手,就覺得他是個交得過的朋友,現在見自己所料不差,更鞏固這憑空的想法,不願瞞他,微笑道:“在下徐子陵。”

陰顯鶴一震道:“那飯堂內的是寇仲?”

徐子陵點頭道:“正是他。我們確是路經此地,往山海關找‘霸王’杜興算一筆賬,途中聞得安樂慘案,撞上這個許開山召開的討崔望大會,覺得其中事有可疑,故來找陰兄請教。”

陰顯鶴不屑地說道:“杜興!哼!”

徐子陵乘機問道:“杜興是怎樣的一個人?”

陰顯鶴眼內再現殺氣,語調仍保持清冷平靜,說道:“杜興是個雙麵人,暗裏做盡壞事,控製著一個包賭營娼、走私漏稅的罪惡王國,通過暴力、恐嚇、賄賂、誅除異己種種手段,逆我者生,順我者亡,直至所有人都屈服於他**威之下,敢怒不敢言;另一方麵卻擺出主持公義的武林大豪模樣,處處排難解紛,為被搶掠欺負者討回公道,甚至設置義堂免費供貧民飲食。許開山正是他的走狗,為他幹傷天害理的事的走狗,好無損他的聲望。”

徐子陵恍然道:“原來陰兄有為世除害的心。”

陰顯鶴“呸”的一聲,不屑地說道:“我才沒興趣去理這種事,這人間世從來就是這樣,以後也不會改變。我要殺許開山,是因為我欠陸大當家一個恩,現在正是報恩的時候。”

徐子陵道:“陰兄憑什麽肯定許開山是崔望?”

陰顯鶴不答反問,說道:“徐兄又是憑什麽猜到我要殺許開山?”

徐子陵坦然道:“隻是個初步推測,仍未敢確定,以許開山冒起的迅速,與杜興的關係,乃至於他幹的買賣,應以此人嫌疑最大。且看來陰兄又是絕不會對什麽武林聚會生出興趣的人,故以此相試。”

陰顯鶴忽然歎一口氣道:“我少有與人說這麽多話的,更不習慣和人合作。若非徐兄和寇兄均是我敬服的人,我會把這些話都省掉。徐兄請不要再理會此案,報恩隻是我陰顯鶴個人的事。”

兵器交擊聲恰於此時遠遠傳至。

寇仲和騾道人跨出主樓,任俊竟與東北幫的七、八名大漢動起手來,而非一心奪馬的北馬幫。東北幫其中一名大漢坐倒池旁,肩膊血流如注,正由同伴照拂療傷。不用猜也曉得東北幫先有一人向任俊挑戰動手,不敵受傷後其他人見任俊刀法高明,不顧江湖規矩的群起攻之。仙霞洞的呂世清站了起來,看樣子是心生義憤,要下場幹涉。任俊且戰且退,左臂染血,因對方人多勢眾,落在下風。外聯幫、北馬幫均為東北幫的人喝彩打氣,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寇仲目光掃過東北幫為自己同夥叫得聲嘶力竭的一群漢子,其中有個臉色慘白二十來歲的年輕哥兒,正神色冷靜地將目光朝他射來,心忖這定是東北幫的少幫主貝晨分。

蘇青和師爺化朝他瞧來,寇仲分別報以微笑,接著大喝道:“退後三寸!”

任俊剛被人在左背劃出一道血痕,心浮氣躁,聞言立即精神大振,對寇仲的話更是深信無疑,雖是刀光撲麵而來,看不清敵刀來勢,仍隻往後稍移三寸。刀鋒在鼻尖前劈下,就是這毫厘之差,令他轉危為安,其他人全摸錯他的退勢,刀劍攻在空處。任俊刀光一閃,正麵劈空的刀手立時胸脅血濺,應刀拋跌。

寇仲再喝道:“無雲無雨,萬裏一空,左側翻。”

包括呂世清師兄妹在內,蘇青、師爺化、貝晨分等人無不露出震駭神色。任俊武功的高明,能力戰七人不敗,已大出他們意料之外,此時隻要不是聾的盲的,都知寇仲是更厲害的高手。

任俊聽教聽話,一個左側翻,溢出包圍網外。他的心完全平靜下來,沿途寇仲和徐子陵對他的嚴格訓練,顯出奇效,他感到強大的自信,似能瞧破敵人每一個意圖和變化。東北幫的人銳氣已泄,一時不知追過去繼續動手,還是留在原處發呆。

貝晨分霍然起立道:“住手!”

寇仲仰天大笑道:“你說停就停嗎?小俊,給我把他們全宰掉。”

任俊正要撲向敵人,聲音從大門傳來道:“誰人如此狂妄好鬥?”

寇仲往大門瞧去,心想難道是許開山來了。

兩個人並騎緩緩馳入環形護牆唯一的正大門,說話者年約三十五、六,文質彬彬,白皙清瘦的臉上掛著笑容,雖出言譴責,說話仍是從容不迫,慢條斯理的。表麵看似是個文弱書生,但寇仲卻從他精芒閃閃的眼神瞧出他是一流的高手,且個性堅毅倔強,不會因別人輕易動搖自己的意誌信念。另一人年紀輕上五至六歲,頭發眉毛粗濃如鐵絲,留著一副短須,活像個刷子,輪廓分明,眼神陰鷙沉著,是個頗具男性陽剛魅力的中年漢子。最引人注目是他額頭紮著寫有“祭”字的白巾,使寇仲猜到他是安樂幫內坐第二把交椅的舒丁泰,白巾自是要表明為陸平複仇的立場和決心。另一人當然是高開道委任的總巡捕丘南山,事先怎都想不到竟是這麽一號人物。

果然在場諸人紛紛起立,抱拳施禮道:“丘總巡!舒二當家!”

丘南山終是此區官方的代表人物,各地幫會無論如何桀驁不馴,仍要給足他麵子。

丘南山目光先落在任俊身上,再射往立在台階的寇仲,高踞馬上淡淡地說道:“兩位高姓大名?”

騾道人哈哈笑道:“老總爺你好,這兩位一叫傅雄,一叫任俊,還有另一位傅傑一行三人,途經此地到山海關去,因不肯賣馬給北馬幫的諸位哥兒,至觸犯眾怒,惹得東北幫的大哥們代為出手教訓,老總爺來得正好,可為此事評理。”

東北幫和北馬幫兩批人同時現出怒色,一時卻奈騾道人莫何。

師爺化陰惻惻道:“騾道長敢包保他們沒有問題嗎?我假作買馬,隻為試探他們的身份。”

蘇青嬌笑道:“項師爺的道行愈來愈高深呢!若不是你親口說明,奴家仍不曉得你買馬是假,試探為真呢!”

師爺化登時語塞,想不到蘇青公然幫“外人”說話。

丘南山明白過來,卻仍不放過寇仲和任俊,緩緩道:“兩位到山海關有何貴幹?”

寇仲從容一笑,說道:“總爺明察,我們三人到山海關去,是要與人談一宗生意,由於事關貿易的機密,總爺若想了解細節,可否借一步說話,傅某人必詳細如實稟上,絕不敢有任何隱瞞。”

這番話可說給足丘南山麵子,且不亢不卑,丘南山果然麵容解凍,微一點頭道:“容後再和傅兄詳談。”

在他左後側的安樂幫二當家舒丁泰以他雄渾低沉的聲音道:“任兄武功高明,不知是何家何派的高徒?”

任俊坦言道:“敝師是榆林‘大刀’關長就。”

舒丁泰顯然從未聽過關長就這名字,難再出言問難,隻好道:“果然是名師出高徒。”

丘南山終於下馬,舒丁泰隨之,自有驛館的夥計來侍候馬兒。

丘南山道:“許幫主臨時有急事,須明早才到。”

眾人一陣起哄,都是不滿的怨聲。隻有師爺化三人不敢作聲。

呂世清看看天色,黃昏的天空烏雲疾走,問道:“許幫主因何事延誤?”

舒丁泰代答道:“許大當家派人傳來口訊,說是與案有關,明早必到。”眾人又是一陣起哄。

“轟!”閃電裂破烏雲,驚雷在頭頂響起,接著豆大的雨點由疏漸密地灑下來。醞釀多時的大雨,終於降臨大地。形勢登時一片混亂,眾人不是走進主樓避雨,就是把馬兒牽到有瓦頂遮頭的回廊內,有去意的人隻好打消念頭。騾道人把愛騾安置到千裏夢它們旁邊時,大雨傾盆而下,天昏地暗,令黑夜提早來臨。到所有人均避進飯堂,騷娘子穿花蝴蝶地殷勤招待丘南山和舒丁泰。

徐子陵一人獨占遠離其他人僻於一角的桌子,神態悠閑。濕著半邊身子的寇仲和任俊在他左右坐下,前者問道:“那怪人呢?”

徐子陵道:“外麵有座石亭,他該在那裏避雨,此人性情孤僻,憤世嫉俗,卻非似邪惡之徒,不知因何事對許開山生出懷疑,此來恐怕正是針對許開山。”

寇仲別頭瞥一眼,眾幫派人物揀另一角分三桌坐下,外聯幫、東北幫諸漢子各占一桌;仙霞洞的呂世清、郎婷婷,北馬幫的師爺化、東北幫少幫主貝晨分,外聯幫鳳堂堂主蘇青、騾道人、總巡捕丘南山、安樂幫二當家舒丁泰等圍坐一桌,密密商議。師爺化的兩名手下則擠到東北幫眾漢的桌子去,可見北馬幫和東北幫是一鼻孔出氣的。外麵大雨嘩啦啦地下個不停,騷娘子在入門處指揮夥計冒雨把草料等物收好,關閉窗戶,忙個不停。

徐子陵把和陰顯鶴的對話交代後,說道:“這座石砌的山寨高據丘頂之上,無論廣場和主樓,均隻有一個入口,窗戶窄細,雖有防禦上的優勢,但若給人封鎖入口,卻是誰都逃不掉,許開山選在這裏聚會,是否另有目的,心懷不軌?”

寇仲低聲道:“若要裏應外合,東北幫加上師爺化三人確可辦到。但事後如何向人解釋?許開山還聲稱延遲到明早來的原因,是因為可能找到崔望的線索。”

此時“蝶公子”陰顯鶴像幽靈般頭頂竹笠濕漉漉的出現在後門處,木無表情地以冷漠的眼光掃視眾人,然後到一角默默坐下。丘南山等突因他停止說話,氣氛轉趨凝重,透出敵對和懷疑的意味。

騷娘子和九名夥計忙碌完畢,回來關上飯堂的門窗,又點燃四壁的十多盞風燈,激烈的雨聲雷響,似被隔離在另一天地裏,當燒起四個壁火爐,堂內更是溫暖舒適。

舒丁泰把騷娘子召去,交頭接耳一番後,騷娘子風情萬種的宣布道:“今晚由舒二當家請客,兄弟們,還不去準備菜肴,拿酒招呼各位貴客。”夥計們立即應命,各忙各地去了。

騷娘子一屁股坐到呂世清身旁的椅子,郎婷婷立時秀眉大皺,卻像呂世清般拿她沒法。

丘南山的聲音響起道:“陰兄未知因何事大駕臨此?”

陰顯鶴絲毫不買他的賬,冷冷道:“我不可以來嗎?”

師爺化幹笑道:“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若讓我們懷疑陰兄是為崔望打聽消息,而實情陰兄隻是想特別到這裏享受淋雨的滋味,大家生出不必要的誤會,就太不劃算了!”

此人不但聲氣語調令人生厭,還一副推波助瀾,搧風點火,唯恐天下不亂的態度。

陰顯鶴毫不動氣,說道:“我正是要到這裏來淋雨。”

幸好此時夥計端上酒點,把緊張的氣氛衝淡。騷娘子滿場亂飛,親自為各人斟酒,隻不敢去惹陰顯鶴。酒菜接著上場,除陰顯鶴不沾酒菜,各人大吃大喝起來。

騾道人來到寇仲三人一桌坐下,與三人對飲兩杯,壓低聲音道:“三位對安樂慘案有什麽看法?”

那邊廂諸人酒酣耳熱,縱談東北武林的江湖風月,加上騷娘子不時傳來的浪**笑聲,氣氛熱烈,令人難以聯想到他們是為安樂慘案的事聚在一起。

寇仲答道:“我們猜陸當家是因掌握到可揭破崔望真正身份的人證或物證,致遭殺身大禍,道長可曉得他遇害前曾到過什麽地方去,見過什麽人?”

騾道人點頭道:“你們和貧道的想法不謀而合,因為陸老弟近月來全力追查狼盜的蹤跡。在遇難前,他曾到過山海關去,隻是據陪他一道去的舒丁泰說,並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事,他們本要去見一批曾被崔望劫掠的胡商,卻撲個空,胡商早出關去。”

徐子陵道:“舒丁泰是個怎樣的人?”

騾道人愕然道:“他的膽子沒那麽大吧?”

寇仲道:“道長不是說過不喜歡他嗎?”

騾道人神色變得凝重,說道:“我不喜歡他,是因陸老弟曾私底下告訴我舒丁泰和杜興過從甚密,屢勸不聽。”

寇仲拍桌道:“我敢包保崔望是杜興製造出來一個子虛烏有的人物。”

騾道人露出震駭的神情,說道:“寇兄這話有何根據?杜興乃東北武林的泰山北鬥,人人唯他馬首是瞻,且得突厥和契丹人支持,惹上他可不是鬧著玩的。”

寇仲正要說話,忽然有人顫聲道:“我的頭很暈。”

寇仲等愕然瞧去,隻見其中一個提著酒罈的夥計腳步不穩的東搖西擺,接著連人帶罈倒向地上。“砰!”酒罈碎裂,酒溢遍地。騷娘子和其他幾個夥計接連倒下,一時堂內突然鴉雀無聲,人人麵麵相覷,暗中提氣,視察體內的情況。不過仍未生出太大恐慌,凡練氣之士,均有抗毒驅毒的本領,故未因此而致過分擔心。

丘南山首先色變喝道:“我中了毒。”

寇仲和徐子陵朝騾道人和任俊瞧去,發覺兩人臉色均變得非常難看,心知兩人亦都中招,心中駭然,什麽毒如此厲害?

那邊廂人人驚呼喝罵,顯是無一幸免被毒,形勢慌亂。

丘南山長身而起,喝道:“酒菜有毒,不要慌亂。”

閉上眼睛的呂世清猛地睜開俊目,怵然道:“此毒非常陰損厲害,竟令我無法提聚真氣把毒逼出來。”

任俊低聲向寇仲和徐子陵道:“我也無法提聚真氣。”

舒丁泰霍地起立,戟指獨坐一隅的陰顯鶴厲喝道:“隻你一個人沒沾過酒菜,還不是你弄的手腳?快把解藥拿出來!”

陰顯鶴臉容不動,若無其事地說道:“若毒是我下的,現在會先掌你一個嘴巴,再把你們全部碎屍萬段。”

寇仲和徐子陵真的大吃一驚,堂內數陰顯鶴武功最是高明,若連他也無法提氣把毒驅走,此毒的厲害,已達駭人聽聞的地步。

舒丁泰忽然雄軀劇震,跌坐回椅內。丘南山緩緩坐下,顯示出較舒丁泰深厚的功力,但站起來亦成問題的可怕事實,卻令人更為震撼。原本囂張不可一世的幫會強徒,人人像鬥敗的公雞般,麵如死灰。沒有人曉得接踵而來的命運。

師爺化顫聲道:“酒和菜都沒有毒,我剛以銀針探過。”

眾人目光往寇仲等人投來,陰顯鶴既然同樣中招,自以寇仲三個人最有嫌疑。

寇仲和徐子陵是堂內沒有受毒素影響的人,他們的長生氣是百毒不侵的。當年沈落雁在縈陽想毒害他們,結果無功而還。他們要為任俊或騾道人驅毒隻是舉手之勞,可是在眾目睽睽下,別人將會因此曉得他們沒有中毒,而他們不出手的更重要原因,是想把下毒的人引出來,待他自動露出原形。

寇仲苦笑道:“正如陰兄所言,若毒是我們下的,現在既已得手,好該動刀子殺人,免致夜長夢多。”

陰顯鶴沉聲道:“毒是從油燈或火爐燃放出來的。”

眾人恍然大悟,不過悔之已晚,暗恨剛才沒有趁能起身行走時,把燈火弄熄,現在卻辦不到日常這種簡單容易的事。這名副其實的毒計確是非常歹毒,在這密封的空間內,眾人避無可避,全體中招。

貝晨分顫聲色厲的喝道:“究竟是誰下的毒,給我站出來!”

人人你眼望我眼,疑神疑鬼,情勢詭異至極點。

爐內的木柴像催命符般“啪啪”燃燒著,每過一刻,眾人體內的毒加重一分,這想法像萬斤重擔般緊壓眾人心坎。堂內一陣令人頹喪難堪的沉默,就像施行極刑前的肅靜。

嬌笑聲響起,本是**治**的聲音在這時刻卻變得無比刺耳。眾人駭然望去,本倒在呂世清腳下的騷娘子盈盈俏立,還伸手摸呂世清臉頰一把,得意洋洋地說道:“奴家站出來啦!少幫主打算怎樣處置奴家?”

包括寇仲和徐子陵在內,人人目瞪口呆,怎都想不到下毒的是騷娘子,她肯定不是會家子,所以沒有人對她生出防範的心,因此著她道兒。其他夥計仍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舒丁泰反籲出一口氣,說道:“騷娘子你真棒,還不拿解藥來。”

眾人聞言,無不愕然。

騷娘子來到他身後,笑道:“解藥來了!”

人人眼睜睜瞧著騷娘子從袖內取出一把鋒尖藍汪汪的淬毒匕首,隻是舒丁泰看不到。由於相隔太遠,以寇仲和徐子陵之能亦來不及阻止事情的發生。

騾道人薑是老的辣,大叫道:“舒丁泰,誰是崔望?快說出來!”

舒丁泰愕然不解時,背心劇痛,發出一下震**全堂的臨死慘呼,未有機會回答,已毒素攻心,撲倒桌麵,弄翻酒杯菜肴,當場斃命。

騷娘子臉色如常,若無其事地收起匕首,笑道:“道長太小覷奴家的用毒本領啦。”

師爺化顫聲道:“明早我們大當家來時,騷娘子你如何向他解釋?”

騷娘子把嬌軀移到師爺化身後,摟著他脖子湊在他耳旁道:“奴家昏迷不醒,哪曉得發生什麽事?最妙是多了陰公子和傅公子他們,奴家大概會安排你們來一場激烈的火並,幾敗俱死,想想都覺有趣。”

丘南山沉聲道:“誰在背後指使你?”

騷娘子放開嚇得差點失禁的師爺化,移到旁邊的空桌悠然坐下,俏目盯著閉目運功、不發一言的陰顯鶴,沒有回答丘南山的質詢,柔聲道:“蝶公子少費氣力,若現在把四個壁爐弄熄,你沒有半個時辰,亦休想把奴家的十絕毒逼出來。”

蘇青打個眼色,兩名手下應命勉力起立,怒喝道:“我們和這臭婆娘拚過。”話猶未已,一步未邁,東歪西倒跌到地上,把椅子撞翻,狼狽至極點,再爬不起來。

騷娘子花枝亂顫地笑道:“這是妄動真氣的後果。”

郎婷婷投往呂世清懷內,呂世清露出心如刀割的絕望神色,緊擁懷內自己護花無力的玉人。誰都猜到堂內將無一人能幸免於難。

寇仲終忍不住,哈哈大笑,狀極歡暢。包括騷娘子在內,眾人訝然朝他望去。徐子陵則搖頭啞然失笑。

騷娘子奇道:“傅公子何事如此開懷?”

她變成無人敢惹的煞星瘟神,沒人敢引她的注意,更不敢逗她生氣。寇仲反其道而行,教人既佩服,更為他擔心。

寇仲聳肩道:“若本人所料無誤,杜興利用過你大姐後,會把你滅口,就像大姐殺死舒丁泰那樣,因為你曉得些不應曉得的東西。在安樂慘案後再來個飲馬慘案,一切會被燒成碎燼殘灰,崔望從此消失,兩案永成懸案。”

徐子陵接口道:“為何大姐的老板杜興尚未臨門?”

騷娘子斂去笑容,長身而起,朝他們走過去,冷冷道:“你們在胡說什麽?”

丘南山是老江湖,知道騷娘子要動手殺人,為分她的心,沒辦法下想出辦法,喝道:“傅兄有何憑據,可肯定杜興在背後指使此事?”

騷娘子在離寇徐兩人十五步許外停步,顯然想聽寇仲的答案。寇仲和徐子陵心中大定,終把這惡毒女人誘至受控製的範圍內。

寇仲笑道:“道理很簡單,在北疆除燕王外,就隻杜興有包庇大批狼盜的能力,大師爺不要怪我冒犯,貴當家因是這次聚會的發起人,又故意延遲赴會,亦難避嫌疑,何況他更是杜興的拜把兄弟。看來大師爺成其替死鬼,你們的遇害,令貴當家完全置身嫌疑之外,而所有知情者均命喪陰曹。”

蘇青尖叫道:“杜興為何要害我們?”

徐子陵忽然問道:“陰兄為何曉得飲馬驛有這麽一個聚會?”

陰顯鶴睜開眼睛,沉聲道:“是舒丁泰通知我的。”

眾人嘩然。

騷娘子聲寒如水地說道:“說夠了嗎?”

寇仲微笑道:“還未說夠,尚有兩個字的證物,大姐想聽嗎?”

各人雖自歎必死,仍給寇仲引起興趣,有什麽指證是兩個字可盡道其詳的?

騷娘子恢複**冶**的神態,說道:“死冤家說吧!”

寇仲長身而起,拉開羊皮外袍,仰天長笑道:“就憑寇仲這兩個字,夠嗎?”

騷娘子如受雷擊,往後跌退,最後咕咚一聲坐倒地上,臉上血色褪盡。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由深藏變成外露的井中月處,耳中被“寇仲”兩字轟鳴震動,一時反未完全把握到他沒有中毒的事實。

蹄聲於此時自遠傳來,狼盜終於來臨。雷雨下個不休。

寇仲朝騷娘子撲去時,已遲一步,隻見她臉色轉黑,與舒丁泰中的劇毒如出一轍,知她在衣袖內暗以那把淬毒匕首自盡。

寇仲抓著她雙肩,喝道:“指使你的是杜興嗎?”

騷娘子目露奇光,念道:“汝等當知,即此世界未立以前,淨風、善母二光明使入於暗黑無明境界,拔擢驍健常勝大智甲五分明身……”聲音低沉下去,至不可聞,頭側,黑血從七孔流出,毒發身亡。

寇仲聽得心中發毛,她臨死前念的顯是經文一類的東西,秘異詭奇,令他感到事情更不簡單。

此時徐子陵把四個壁爐硬以掌風撲滅,蹄聲愈是接近,聽來有不下過百之眾,寇仲放好騷娘子的屍身,跳將起來,往大門衝去道:“陵少負責救人,小弟能擋多久就多久。”拉開大門,忽然這密封的世界又與外麵雷雨交加的天地連係在一起。

寇仲消失於門外雷電風雨中,徐子陵剛把所有門窗以拳勁震開。堂內諸人無不在閉目行功,希望能盡早將毒素逼出,以應付狼盜。形勢緊張,徐子陵朝陰顯鶴掠去,堂內以他武功最高,若能先讓他恢複過來,會更有克敵製勝的把握。

蹄聲在牆外入口處倏然而止,接著是撞擊堅門的聲響,一下一下的傳進來。徐子陵的長生氣從陰顯鶴背心輸入,值此生死關頭,這孤傲的人不再客氣自持,迎進徐子陵的真氣,一點一滴把侵入髒腑的毒素逼出。“轟!”門關斷裂,外門終被破開。

寇仲背掛箭筒,手持滅日弓,卓立台階之上,嚴陣以待,任由雨點灑在身上,兩旁尚各有兩袋後備的箭。箭矢為東北幫徒眾所有,他對鐵彈的應用還未有把握,仍是用箭較為穩妥。他另一手挾著四支箭,對他來說,利用靈巧的手指連續發射四箭,不用費吹灰之力。雨水無孔不入地朝衣領內鑽進去,他就像在狂風雷暴中屹立不倒的雕像,完全不受任何影響,雙目射出懾人的精光,借主樓透出的燈火,凝視被猛烈撞擊的大門。他立下決心,寧死也要阻止敵人殺進主樓去,否則必有人在無力反抗下遭劫。

“砰!”門閂斷折。三騎從暗黑中幽靈般闖進來,挾著風雨,人人以黑頭罩掩去麵目,隻露出眼耳口鼻,狀如妖魔,正是肆虐東北,橫行無忌的狼盜。寇仲發出震天長笑,“嗤嗤”聲中,四枝勁箭連珠射出。

任何人驟從黑暗走到光明,視力多少受到影響,何況滅日弓疾如閃電,越過圓形廣場中心的水池,橫跨近六百步的遠距離,速度絲毫不減的直貫敵胸而過,最後一箭沒入門外暗黑處,響起另一聲臨死前的慘叫。四匹馬兒受驚嚇四處亂闖,敵勢大亂,馬嘶人叫,如在夢魘之中。

再有六、七騎殺入門來。寇仲立知自己用對策略,若他守在水池和外門間的任何一點,由於敵人人多勢眾,他應接不暇下,勢將被敵人突破防線,演成混戰之局。無論他刀法如何高明,能自保已相當不錯,休說阻截敵人。現在他憑滅日弓的遠射程,既守住主樓入口,又一眼無遺的監察整座廣場,把愛馬千裏夢和徐子陵的萬裏斑置於他神弓的保護下,進可攻退可守,實是無懈可擊。另四支箭疾射而去。箭無虛發,再有四敵跌下馬背,可是另十騎成功衝入門內,高舉兵器,繞池朝他殺來。寇仲靜如井中之月,一絲不誤地計算敵人殺至的時間。此時再有三騎進入大門,馬上狼盜俯身彎弓搭箭,朝他瞄準,顯示出精湛的騎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