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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霸王杜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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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沿街漫步,除任俊的馬兒須他牽引外,千裏夢和萬裏斑像最忠心的狗兒般跟在他們背後,神態安詳,果是不凡靈駿。街上早恢複車水馬龍的熱鬧,天氣仍不穩定,不時灑下幾點細雨,雖然看不到星月外,天氣還不算太差。

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三人並排而行,後跟靈馬,加上任俊這精靈的“小仆”,惹得路人側目。他們敢肯定整個山海關的人均曉得寇仲和徐子陵來了,否則在鋪內和食館內的人,不會搶著出來瞻看他們。山海關乃中外武林高手往來雲集的地方,誰不想見識他們的風采與身手,又或著意結識他們。幸好誰都曉得他們和杜興勢成水火,一戰難免,除非想卷入這場勝負難料的鬥爭去,否則就應對他們敬而遠之。

跋鋒寒在食館早聽足寇徐講述整個時辰,待店主戰戰兢兢來請他們離開店鋪,他們乃相偕出門。走到這裏,跋鋒寒終聽完整個故事。寇仲連楊公寶藏的事亦和盤奉上,因為他是絕對地信任跋鋒寒。

跋鋒寒歎道:“確是精彩絕倫,與你們相處那段日子,也是多彩多姿,令我非常緬懷。希望我們今晚有些較為有趣的助興節目,例如今晚去找杜興的晦氣如何?”

寇仲暗為杜興擔心,開罪跋鋒寒豈是說笑,說道:“你老哥得多耐些性子,首先是先要把給他扣起的五個人質救出來,送他們離開險境;次要是須查出大小姐那批羊皮的下落。殺杜興當然痛快,卻必須先辦妥這兩件事。”

徐子陵道:“小仲你可記得大小姐說過,那八萬張羊皮是透過拜紫亭向回紇人買的。”

寇仲一震道:“幸得你提醒我,我差點忘記。怎會這麽巧的,那批貨會不會是崔望劫來的賊贓,來個內劫轉為外銷,再賣回中原賺取最高的價錢,又他奶奶熊的來個中途攔途截劫,要求贖金。我操他十八代祖宗,這麽懂做生意。”說到一半,他轉學杜興的聲氣語調,扮得極為肖妙,令人捧腹,連後麵的任俊也給引得放聲失笑。

對任俊來說,一切像在夢境中,他從未想過在麵對著江湖鬥爭的情況下,自己仍可開懷大笑。曉得被三人強大無匹的自信和豪氣感染。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好一個杜興,很少這麽有種的人,不枉我來找他一場。隻要能將他生擒,我有把握要他喚爹就喚爹,喊娘就叫親娘。我到此三天,早摸清他的底子,回店後我們好好研究,該如何行動。”

寇仲正要說話,後麵忽然有人喚“小俊”,四人別頭一看,隻見來人是個中等身材,衣著不凡,約五十許歲的老者,神采奕奕的從後急步追來,自有一股懾人的氣勢。最令人印象深刻是他的鷹鉤鼻,深陷卻利如鷹隼的一對眼睛,予人陰鷙沉著的感覺。

任俊失聲道:“荊當家!”三人立即曉得來的是塞漠幫的幫主荊抗。

荊抗腳步似緩實快地趕到任俊旁,抱拳道:“這位是……”目光落在跋鋒寒身上。

跋鋒寒回禮道:“晚輩跋鋒寒,荊當家請指教。”

對他來說,這算是非常客氣有禮。

荊抗動容道:“竟是擊敗‘飛鷹’曲傲的跋鋒寒,荊抗失敬。”

寇仲退到他旁,說道:“小子寇仲,他是徐子陵,大小姐曾囑我們代她向你老人家問好。”

荊抗連說三聲“好”後,冷然道:“我非常不滿杜興,這樣對我世侄女請來的人喊打喊殺,教我如何向建德交代。此事分明是欺上門來,我忍得他一次忍不下另一次。所以我決定要他橫死街頭,否則怎能出得這口鳥氣!”

寇仲大叫頭痛,荊抗肯定是頭心狠手辣,野心勃勃的老狐狸,看中這是收拾杜興的千載一時機會,因為有他們三大高手出頭助陣。

跋鋒寒湊到正聚精會神聽荊抗說話的徐子陵耳旁輕聲道:“左邊有位非常漂亮的妞兒盯著你。”

徐子陵偷眼看去,立時心中叫娘,倒抽一口涼氣道:“她是傅采林最得意的關門女弟子傅君嬙,我們娘的小師妹。”

跋鋒寒一愕瞧去,傅君嬙沒入橫巷內,消失不見。寇仲怎會聽不到跋鋒寒的話,亦因看傅君嬙分了心,忘記答荊抗的話。

荊抗毫不介意,續說道:“我們唯一要小心的是北馬幫,許開山與杜興稱兄道弟,有起事來必全力助杜興。”

寇仲見到傅君嬙,腦袋哪還有興趣裝載其他東西,隨口應道:“殺杜興事小,取回八萬張羊皮和救回分店被擄走的人事大。且你老人家必須考慮的是,現在山海關邊防大開,誰都可自由進出,長城等如虛設,如若突厥和契丹人因杜興之死殺入關內屠城泄憤,荊當家有何應付良方?”

他是不敢開罪荊抗,故婉轉勸他不要卷入與杜興的鬥爭內,否則演變為幫會爭地盤的大火並,還如何救人索貨?不看僧麵看佛麵,荊抗不但是竇建德的老朋友,翟嬌以後的對外貿易仍要他照拂,他亦樂得令荊抗的塞漠幫借此占上優勢,可是在想出對付杜興的妥善方法前,確不宜把事情弄得過於複雜。

荊抗微笑道:“少帥放心,這次我們有燕王在背後全力支持,隻要除去北霸幫和杜興,燕王會立即派大軍前來進駐,加強邊防,包保任何人想來撒野再不像從前般容易。”頓了頓又道:“如非得燕王通知,我仍不知大小姐請得兩位親來找杜興算賬。”

寇仲心忖原來如此,難怪荊抗會公然來找他說話。高開道看準突厥內鬥,無暇理會外事,遂想乘勢除去杜興這眼中釘,以擺脫頡利的控製。隻應付契丹人,當然比同時應付兩族的聯軍容易多了。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是被迫站到荊抗和高開道的一方,舍此別無選擇。

荊抗忽然停下來,說道:“諸位請這邊走。”

眾人隨他止步,寇仲皺眉道:“荊當家要我們到哪裏去?”

荊抗欣然道:“住客棧不太方便,我在西門有間前鋪後居的酒館,可作四位歇腳之用。”

跋鋒寒朝寇仲瞧去,見他微微點頭,說道:“要叨擾荊當家了!但我尚要回旅館取回行囊馬匹。”

荊抗笑道:“跋兄隻要肯點頭,自有兒郎為跋兄辦妥。我已命酒館的人撤走,好讓四位能安靜休憩,若要人差使,鄰鋪的全是我塞漠幫的人。送各位到那裏安頓好後,老夫尚要去見幾個人,他們以前都不敢沾手杜興的事,現在怎還到他們作壁上觀?”

寇仲淡淡地說道:“荊當家可否派人向杜興傳個口訊?”

荊抗道:“少帥請賜示。”

寇仲道:“小子怎敢指示你老人家,隻想請荊當家找人向杜興說,若明天日出前他仍不肯釋放大小姐的五名手下,我就見一個北霸幫的人殺一個,除非他肯自認不是山海關的主事者,否則他就脫不掉關係。”

荊抗大笑道:“寇仲就是寇仲,老夫刮目以待杜興聽到這番話後的反應。”

燕山酒莊果然是個非常不錯的地方,前進寬大,擺開十多張大圓桌,接著是個可飼養馬兒的大天井,連接後進的居室、澡房和膳房,另外有水井和藏酒的地窖。屋牆以花岡石砌成,堅固結實,四周有高牆圍繞,似塞漠幫在這裏的分舵多過像一間酒鋪。事實上燕山酒莊從不打開門口做生意,而是做批發燒酒的買賣。

跋鋒寒的馬神駿非常,而跋鋒寒對訓練馬兒更有一手,在他命令下馬兒做出種種動作,如臂使指,使他們為之歎服。

跋鋒寒道:“馬是一種高貴和驕傲的動物,練馬要訣,首先得與它建立一種血肉相連的親切關係,然後培養它的信心和警覺性,遇事慌失的馬隻會壞事。”

寇仲道:“你的馬叫什麽名字?”

跋鋒寒微笑道:“這是沙陀族一個酋長送我的厚禮,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塔克拉瑪幹’,那是一個美麗而可怕的大沙漠。”

任俊注意到跋鋒寒從馬身上解下的長弓通體髹漆,彩繪花紋、奇異精美,充滿異國風情,說道:“跋爺的弓很別致。”

跋鋒寒道:“此為波斯巧匠製的柘木弓,深得遠、疾、銳、和、固、耐的製弓六訣,在大草原上,無弓無矢,會如赤身露體般令人難過。”

徐子陵從衣內掏出亡月弓,張開交到他手上,說道:“你看這把弓如何?”

跋鋒寒大訝道:“小弟尚是首次見到能摺疊起來的弓,我的娘!這弓肯定可射殺千步外的敵人。誰製的?”

任俊見他毫不費力地把弓拉成滿月,咋舌不已。

寇仲道:“這是漁陽一個被稱為箭大師的人造的,他一生隻造成七張滿意的弓,這是他最得意的兩把,另一把則在小弟這裏。”

徐子陵輕描淡寫道:“這把弓叫亡月,待幹掉箭大師的大仇家室韋夫妻惡盜的深末桓後,可改回本來叫射月的風雅名字。小弟橫豎沒什麽機會用它,就借花敬佛,送給鋒寒兄。”

跋鋒寒聽到深末桓的名字,虎目亮起來,接著聽得徐子陵把這堪稱弓中王者的不世異寶亡月弓贈他,仰天暢懷大笑道:“若我跋鋒寒推三搪四,就不是你徐子陵的兄弟,我跋鋒寒真的非常感激,便以柘木弓與子陵交換,子陵也不想光著身子到塞外去示眾吧!”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小弟怎會拒絕不穿衣?”

跋鋒寒道:“深末桓在北塞是屬於沒有人敢惹的厲害人物,他的妻子木鈴比他更心狠手辣,要找到他們絕非易事,若沒有我幫你們,你們在沙漠渴死也休想沾到他們半點影子。在大草原上,室韋人的騎射比我們突厥人有更大的名氣。”

任俊謙虛問教,說道:“騎射有什麽要訣?”

跋鋒寒道:“騎射之要,在乎前手如拒,後手如撕,前腿欲其直,後腿欲其曲。就像這樣。”

縱身跳上馬背,塔克拉瑪幹繞著天井走個轉,跋鋒寒夾著無鞍的馬,張弓作勢,狀若天上箭神下凡,威武至極點,動作優美,無懈可擊。

三人鼓掌叫好,跋鋒寒翻身下馬,拍拍馬兒,執弓示範向任俊解說道:“左手執弓,須令上梢略倒,右掌托靶內,食指勾靶外,正中如鷹嘴狀,餘三指與大拇指緊執靶如拒;右手則注矢於弦,食指掩大拇指,另三指緊執手心兜弦掠胸而過,以肘緊夾後肋,滿而後發,方準確有力。射箭若急,則飄虛無力。”

寇仲歎道:“原來我們射箭的姿勢一直犯錯。”

跋鋒寒笑道:“少帥無論姿勢如何不正確,誰能擋得你以螺旋勁射出來的勁箭?”

寇仲笑道:“給你讚得手都癢起來,老哥!過兩招如何?”

跋鋒寒把弓收好,欣然道:“難得由你親口提出,本人正有此意。”

寇仲忽然探手衣內,閃電掣出井中月,一聲不響的疾劈跋鋒寒。跋鋒寒不知如何的斬玄劍早來到手上,劍尖指天的架著寇仲橫劈胸脅淩厲至極點的一刀。刀劍交擊後黏在一起,竟沒有發出任何鳴音,怪異至極點。兩人目光相迎,同時露出笑意。

跋鋒寒運勁推開寇仲,自己亦後移三步,擺開架勢。其他兩人往外移開,騰出空間讓兩人動手。任俊看得熱血沸騰,終明白寇仲對他的訓誨,高手就該像跋鋒寒那樣,無時無刻不處在一種能反應外界事物變化的井中水月境界,根本不怕任何突擊偷襲。寇仲和跋鋒寒互拚氣勢,不知情者會以為他們在作生死決鬥。

跋鋒寒長笑道:“痛快!痛快!我和兩位兄台打開始就以刀劍論交,大家生出過命的交情。我很少會想到為別人犧牲,但為兩位卻肯定會毫不猶豫的付出性命。”

寇仲長笑道:“彼此彼此。小弟近來自創一套叫‘井中八法’的刀招,請老跋你過目,千萬不要留手,打敗小弟我絕不會難過,隻會再接再厲,精益求精。”言罷使出井中八法第一式“不攻”,刀勢似發非發,強大的刀氣直逼而去。

跋鋒寒麵露訝色,往左跨出一步,立時把井中月經營出來的龐大壓力轉移,令寇仲不得不變招。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動容。

寇仲咋舌道:“你奶奶的熊,天下間隻寧道奇一人能純靠步法破老子這一招。”

跋鋒寒動容道:“和寧道奇交過手嗎?情況如何?”

寇仲道:“他奶奶的熊,尚未有機會分出勝負。”

跋鋒寒把斬玄劍平舉胸前,失笑道:“你再學杜興的口氣說話,小心我真的下殺手把你幹掉。”

寇仲哂道:“想唬倒我嗎?夠膽的放馬過來。”

就在此時,叩門聲從前鋪傳來。去應門的當然是任俊的責任,但他怎舍得錯過如此精彩絕倫的比試,猶豫間,徐子陵善解人意地說道:“讓我去看看。”

“鏗鏘!”刀劍交擊,勁氣橫空,火花迸濺,中外兩大超卓年輕高手,終於正麵交鋒。

徐子陵拉開燕山酒莊的外院門,入目的是師爺化略帶滑稽的臉孔和他那對二撇須,旁邊站著一個昂藏英偉的華服大漢,三十來歲,鼻子稍長,闊嘴角像永遠掛著一絲笑意,充滿自信,是那種不斷要找事實來證明他才是最強大的那一種人。

師爺化施禮道:“徐爺在上,敝幫主許開山求見。”

徐子陵忍著想看師爺化表情神氣的衝動,因怕自己忍不住笑出來,向許開山淡然自若地微笑道:“許幫主客氣,我們怎敢當呢!”

許開山露出側耳傾聽的神態,說道:“好厲害的真勁,隻聽刀劍交擊聲便知是大師級人物在過招,一個當然是少帥,另一位會是誰?即使要我減壽十年,我也想知道。”

徐子陵心中一寒,更知道自己猜錯。他昨晚在狼盜群中遇上的高手肯定不是他,不但體型不對,眼前的許開山更是厲害多了,武功已臻他們那個級數。難道是錯怪了他?

徐子陵表麵若無其事地說道:“那是跋鋒寒,隻要許兄垂詢,在下言無不盡。”

許開山動容道:“竟是把曲傲從中原掃回鐵勒的跋兄,我許開山交的必是大好運,一下子見著當今天下最英雄了得的三個人物,今晚小弟請客,三位定要給小弟一點麵子。”

徐子陵糊塗起來,許開山予他沒有絲毫作偽的感覺,就像石之軒扮作大德聖僧的和尚樣子,不露絲毫破綻,若以此作標準,許開山實在太可怕了。他究竟是誰?試探道:“許兄不是要去見一個與安樂慘案有關的人,致延誤了一晚才抵達飲馬驛,不知此行所得結果如何?”

許開山肅容道:“我遲去半步,弄至被人滅口。奇怪是附近另外尚有一男一女兩條屍體,這對男女死得很邪門。”

徐子陵劇震道:“什麽?”

許開山愕然道:“徐兄認識他們嗎?”

徐子陵把金環真和周老歎的模樣形容出來。

許開山道:“我敢肯定是他們。他們究竟是什麽人?竟和崔望那狗種扯上關係?徐兄要親眼看看他們嗎?方便得很,我把兩條屍體帶到這裏來,唔!還是明天看吧!今晚我們要痛飲暢談個通宵達旦。”

忽然間徐子陵感到自己全處於下風,因他完全摸不透這個人。若非有他和寇仲在場,其他所有幫會加起來恐仍鬥不過此君。

徐子陵目光與師爺化輕輕一觸,感到師爺化內心深處的惶恐,苦笑道:“許兄似乎並不曉得我們和你的拜把兄弟已成水火,他還限我們三天內離去,許兄這麽來找我們,不怕他不高興嗎?”

許開山哈哈笑道:“我今天正是特來做和事佬。有什麽事是不能和平解決的?待會大家把酒言歡,盡釋前嫌,然後想個最好的方法,把大小姐的羊皮以個象征式的價錢贖回來,無論多少,由我許開山支付,最要緊是大家開開心心。”

徐子陵心中叫娘,他還是首次感到在言詞交鋒中招架乏力,完全被對方著著領先,微微一笑道:“大小姐分店的五名夥計下落如何?此事一天未能解決,我們和令拜兄很難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說話。”

許開山笑道:“這個更是一場小誤會。”向師爺化頷首示意,師爺化退往小街中心處,燃亮火熠,以火熠打出訊號,通知遠處的人。

兵刀聲倏然而止。

許開山閑閑地說道:“有機會務請三位指點一下小弟,想不到少帥不但刀法厲害,箭術更是高明得出乎人意料之外。我曾檢驗那群回紇惡賊的情況,中箭者全被貫穿要害,鐵盾亦不起遮擋作用,一箭了事。”

徐子陵道:“有關殺人滅口的事,許兄可否說得詳細點。”

許開山道:“此人叫葛米柯,是突厥人稱‘贓手’馬吉的得力手下,不知因何事跟贓手反目,秘密約小弟在神木頭一座荒廢的山神廟見麵,透露有關狼盜的消息。他更要我立即付他一筆費用,以作遠走高飛的旅費。豈知我到時他已遭人毒手,死於非命。諸位如有興趣,可一並查驗他的死因,是與徐兄認識那對男女被同一手法殺死。徐兄尚未告訴小弟那兩人是誰?”

徐子陵知他感應到跋鋒寒、寇仲和任俊正朝他們走來,說道:“那對男女是中原魔門一個著名教派的人物,夫妻關係,男的叫周老歎,女的是金環真,想不到會橫死北疆。”

此時跋鋒寒和寇仲分別在徐子陵左右現身,兩對眼四支箭般射向許開山。

許開山施禮道:“幸會幸會!小弟許開山,拜見寇兄跋兄,兩位是小弟心儀已久的人,終於能相見聚話,此生再無憾矣。”

蹄聲的答,一輛馬車駛到門外,久待的師爺化忙把門打開,五個人魚貫下車。

在寇仲後麵的任俊失聲叫道:“李叔!”

寇仲和徐子陵愕然以對。他們並非因人被釋放回來而訝異,而是因李叔五人臉色平和,神態如常,沒有半點被拘禁過的跡象,雖是心中欣喜,亦暗呼不妥。

許開山笑道:“李叔快來向寇兄、徐兄和跋兄解釋是怎麽一回事。”

李叔五十來歲,長相忠厚老實,說道:“三位大爺明鑒,我們往北平交一批貨予客人,剛剛趕回來,路上給許當家派人截著,始知鋪頭給人貼上封條,屋內則被潑上紅漆和搗亂。”

許開山接著道:“小弟敢以項上人頭擔保,杜興絕不是幹這種事的人,大哥英雄蓋世,什麽事都明刀明槍的解決,否則關內關外,不會人人給他點麵子。”

寇仲和徐子陵大感尷尬,差點語塞,甚至糊塗起來,弄不清楚杜興和許開山在玩什麽手段。

寇仲笑道:“原來是一場誤會,許兄對這裏發生的事必定了如指掌,不知又是誰指示這裏的旅館,不得接待我們?”

許開山啞然失笑道:“事有湊巧,近日來山海縣城有則傳言,言之鑿鑿地說臭名遠播關外的黑河三煞要到此找大哥報複,這三人長得好眉好貌,手底卻非常殘暴狠辣,無惡不作,最為人不齒的是四處**婦女。杜大哥正因看不順眼,三年前曾親自出手追殺,可惜給他們溜掉,據說最近想來暗算大哥。”

跋鋒寒以長笑讓兩人下台階,說道:“我也正想找他們,肯送上門來最理想不過。”

寇仲幹咳道:“竟是一場誤會,我們是敬酒不喝喝罰酒,杜霸王在哪裏?就罰小弟三杯吧!”

徐子陵曉得寇仲並不是改變對杜許兩人的看法,而是虛與委蛇,好看看他們還要耍什麽手段?

許開山道:“小弟在這裏最大的小桃源擺下為諸位洗塵的酒席,除杜大哥外,並請來塞漠幫德高望重的荊老作陪客,三位若肯賞光,是小弟的榮幸。”

寇仲恢複常態,哈哈笑道:“許兄如此賞光,我們怎敢有拂盛意。”他再弄不清楚與杜興、許開山和荊抗的關係,友和敵間失去明顯的界線。

徐子陵目注李叔,正猶豫應否著他們同往,以保護他們,許開山善解人意地說道:“李叔他們可放心在這裏休息,小弟可保證他們的安全。”

任俊低聲道:“我留下照顧他們。”

寇仲微微點頭,說道:“許兄請引路。”

許開山向師爺化道:“項先生可回去休息。”再向三人道:“請!”

天上灑下毛毛細雨,使這僻處北疆的縣城陷入蒙蒙煙雨中,有種淒迷如夢的味道。四人安步當車,冒雨漫步,表麵看會以為他們是結伴尋歡的好友。

許開山在這裏非常吃得開,街上不時有人向他招呼敬禮,而許開山頗為友善,不住點頭回禮。跋鋒寒與許開山並肩而行,寇仲和徐子陵跟在他們身後。路人紛紛讓道。

雖是細雨紛紛,街上仍是燈火通明,非常熱鬧。跋鋒寒三句不離本行,問道:“許兄慣手用的是什麽兵器?”

許開山欣然道:“小弟真不敢說出來貽笑大方,因為小弟也是用劍,實無足道之處。小弟唯一可拿出來見人的東西,是養馬練馬的些許心得。”

跋鋒寒顯然像寇仲和徐子陵般看不透許開山是怎樣的一個人,仍看似隨口問來道:“跋某人對練馬很有興趣,不知其中有什麽要訣?”

許開山微笑道:“原來跋兄與小弟乃同道中人,小弟怎敢獻醜?養馬不外配種、馴馬、練馬三事,但要**到千百成群,仍寂無嘶鳴,呼應如臂使指,其中確有些竅門,跋兄當然比小弟更出色當行。”

後麵的寇仲道:“我是有馬就騎的那種人,許兄可否略告一二,以開小弟茅塞。”他曉得跋鋒寒是要從他練馬的心得入手,探究他真正的出身來曆。許開山是近年東北冒起得最快的人,短短數年成為北疆最大的戰馬供應商,卻沒有人知悉他的底子。

他的樣貌體型有點像突厥人,亦可以屬塞外任何一族。

許開山道:“少帥垂詢,小弟自是知無不言。配種講的是經驗眼力,馴馬靠的是馬上功夫,練馬首先要愛馬,令它成為最好的拍檔伴侶,動輒鞭打斥責,縱使馬兒畏服,絕培養不出一流的戰馬。”

跋鋒寒道:“許兄慣用飛索還是馬套杆來栓未馴的野馬?”

許開山微一錯愕,說道:“跋兄果是大行家,小弟用的是馬套杆。”

寇仲一頭霧水地說道:“什麽是馬套杆?”

跋鋒寒道:“馬套杆是一根結實有韌性的長木杆,杆頭係有皮繩,套上野馬脖子後,持杆不放,任其奔走,伺機跳上馬背,由它俯仰騰撲,隻要不被摔下來,當野馬聲嘶力竭時,隻能認命馴服。”

又解釋道:“塞外馴馬法可大致分為飛索和馬套杆兩大係統,不過隻有室韋和靺鞨人采用馬套杆,可知許兄的馴馬法是源自其中一地。”

寇仲首次感到占回點上風,全賴跋鋒寒對塞外民族的認識,許開山怎想得到會從這些地方漏出底子。

跋鋒寒乘勝追擊,說道:“許兄有否閹割馬兒?”

許開山的回答小心多了,說道:“閹馬秘法小弟確是從室韋人那裏偷學來的,每當馬兒長出四齒後,須給馬兒去勢,如此馬兒壯健有力,柔順無野性,能耐風寒而久歲月,到哩!”

數名大漢從小桃源迎出,打躬作揖的侍候四人入內。一時間三人對這是好宴還是壞宴,再無絲毫把握。

小桃源位於橫貫南北大街近北門處,樓高三層,坐在頂樓向北的大廂房,可透過風雨看到燕山山脈上龍走蛇遊於險峰巔脊間的長城,令人不但聯想起其起伏轉折直抵西疆至酒泉始止綿亙萬裏的雄偉壯觀,更令人想起中土自古以來對抗外族入侵那本以關內外民眾的血淚寫成的曆史。

酒過三巡,杜興和荊抗仍大駕未至,許開山見寇仲和徐子陵欣賞縣城外長城的美景,笑道:“沒來過山海關的人,總以為長城是建在禿山荒嶺間,哪知沿長城名勝遍布,例如離此六裏的角山,上有棲賢寺,幽深靜謐,鬆榛蓊鬱,從棲賢寺著名的佛渡台看下來,可以看到燕塞湖,湖水碧翠,禽鳴獸蹤,佳趣誘人。其他奇景,層出不窮,各有特色。三位若有興趣,小弟樂於引路。”

三人暗忖說不定師妃暄正是寄居該寺。

跋鋒寒道:“昨天我到過城北的懸陽洞,山奇石險,其懸洞窺天的奇景,確屬罕有。”

許開山笑道:“想不到跋兄愛遊山玩水,所以我常說,人要相處過才明白對方,靠傳聞得來的印象,總有失真處。”

寇仲淡淡地說道:“究竟是誰幹的?”

許開山愕然道:“寇兄指哪件事?”

寇仲道:“當然是指大小姐八萬張羊皮被硬搶的事。大小姐還折損十五位兄弟,這不是說幾句話可以解決的,何況現在更要我們付出贖金,這是哪門子的道理?許兄若設身處地,會怎麽辦?”

許開山歎道:“這是個選擇的問題。依江湖規矩,我們不能透露是誰幹的。跋兄會比任何人更清楚塞外馬賊的情況,要在大草原尋一群馬賊,與在大海撈針沒有什麽分別,少帥若要追究,恐怕最後八萬張羊皮將如石沉大海。杜大哥是透過中間人聯絡對方,他們雖漫天索價,卻非沒有商討餘地,但少帥必須答應不再追究,大家始有談得攏的可能。”

寇仲正要說話,杜興旋風般衝進來大笑道:“大家既明白是一場誤會,我們就把今天發生的事全部抹去,一切重新開始。”

無論寇仲和徐子陵如何肯定杜興是奉頡利之命來設陷阱對付他們,又或深信他是狼盜的幕後主使者,而杜興更與充滿邪惡味道的大明尊教有不可告人的關係。可是基於三個原因,使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首先是要顧及北疆數城人民的安全。杜興代表的是一種能平衡關內外的勢力,成為外族與高開道之間一個緩衝。隻要杜興能控製山海關,突厥和契丹人就不怕高開道敢不看他們的臉色做人。反之,高開道一天不能取得山海關的控製權,就要多做一天奴才,所以才有借荊抗來煽動他們對付杜興的事。若杜興被殺,這微妙的平衡勢被催毀,高開道將與外族展開對山海關的爭奪戰,最後受苦的還不是老百姓。

第二個原因是必須為大小姐討回八萬張上等羊皮,那可不是憑殺得屍橫遍地,血流成河可以解決的。第三個原因是他們根本沒有動手的借口。難道他們硬說杜興是頡利的走狗嗎?這說出去讓人聽到會笑掉牙齒。因為杜興從開始便打明旗號是頡利的人,否則哪輪得到他坐鎮山海關?這天下現在是突厥人的天下,隨著大隋的衰落,中土分崩離析,與突厥接連的疆域,控製者再非漢人。在這分隔關內外的縣城裏,這種強鄰壓境的滋味尤為深刻。

寇仲和徐子陵你眼望我眼時,像一座鐵塔似的杜興以突厥話先向跋鋒寒打招呼,說道:“我猜不到你是跋鋒寒,皆因前天我聽到你在夫餘斬殺格魯言立的消息,錯覺以為跋鋒寒仍在夫餘,怎想得到跋鋒寒會忽然在這裏出現。”

杜興有意無意間,流露出一種對漢人歧視的態度。由於杜興的突厥話說得太快,他們整個月來的苦學全派不上用場,隻能聽懂幾個單音,不能串連出整句話的意思,更有被杜興故意瞞惑的感覺。

跋鋒寒沒有起立施禮,仍神態昂揚地坐在椅上,雙目閃閃生輝地盯著杜興道:“我這兩位朋友是當今天下最厲害的兩個人,任何人低估他們,終有一天要非常後悔。”

他雖以突厥話回答,但故意說得很慢,咬正每個字音,所以寇徐兩人聽懂一半,另一半則是猜出來的。杜興聽得微一錯愕,目光掃過寇仲和徐子陵,然後大馬金刀的坐下。

許開山哈哈笑著站起來,親自為各人斟酒,打圓場道:“杜大哥見到自家突厥人,忍不住他鄉遇故知的大說突厥話,寇兄和徐兄勿要怪他。”

跋鋒寒雙目神色轉厲,盯著杜興道:“我在關外收到風,暾欲穀奉頡利之命,在關外召集各方高手,務要置我兩位兄弟於死地。杜兄與頡利一向關係密切,我兩位兄弟亦可說因杜兄而來山海關,杜兄對此有何解釋?”暾欲穀乃畢玄親弟,是東突厥聲名最著的高手,極得頡利寵信。

這番話像他的眼神般淩厲,許開山也不敢說話打岔,廂房內靜至落針可聞。無論杜興如何驕橫狂妄,卻絕不敢輕視跋鋒寒。過去幾年跋鋒寒是名副其實的橫掃關外遼闊的大草原和令人生畏的沙漠,足跡踏遍東、西突厥、回紇、室韋、靺鞨、吐穀渾、高昌、龜茲、鐵勒、薛延陀諸國,所到處無數不可一世、目中無人的邪魔高手紛紛飲恨於斬玄劍下。頡利雖曾多次派出高手精騎,追殺跋鋒寒,可是給他利用大漠草原的特點,施以反擊,全落得損兵折將,铩羽而歸,使跋鋒寒逐漸在關外建立起無敵的威名。誰都不願結下這麽一個敵人。

杜興出身塞外,他隻會尊敬像跋鋒寒這種深悉大漠草原的高手,所以無論寇仲和徐子陵聲名如何轟動,始終隻是中土漢人的事,不太被杜興這半個突厥人放在眼裏。現在跋鋒寒直截了當地向他質問,擺明一言不合,和頭酒立變鴻門宴。

杜興迎上跋鋒寒的眼神,與他絲毫不讓的對視,轉以漢語道:“我尊敬突利,更尊重頡利,因為他們是值得尊敬的人,但我杜興卻不是他們的狗,杜興就是杜興。坦白說,自從漁陽傳來消息說寇兄和徐兄到青樓找箭大師,求取刺日、射月兩大名弓,我確想試試他們是否名不虛傳,為何連趙德言和可達誌亦不能奈何他們?但跋兄的出現,卻令本人打消此意,決定與三位忠誠合作,務要把翟嬌那批貨要回來。”

寇仲和徐子陵曉得隻有跋鋒寒壓得住杜興,故沒有說話,任由跋鋒寒玩他的手段。

許開山為衝淡四人劍拔弩張的氣氛,插嘴道:“問題是現在非隻討回那批羊皮貨就可把事情解決,大小姐那邊有十五人因此喪命,少帥和徐兄對此絕不會善罷,此事變成隻有憑武力解決。剛才少帥要求我說出誰下手劫羊皮,我很難替大哥拿主意,大哥怎麽說?”

杜興皺眉道:“無論關內關外,每天都有人被殺或殺人,死者隻能怨自己學藝不精,技不如人,又或不應到江湖來混。假如死個把人便因仇恨糾纏不休,以前大隋軍到塞外四處殺人放火,**擄掠又怎麽計算?那我們突厥人豈非要衝進關內見到漢人就殺?”

寇仲和徐子陵差點為之語塞,杜興的話雖有點橫著來說,不無幾分道理。

杜興雙目神光電射,得勢不讓人,豎起拇指指著自己,豪氣衝天地說道:“我杜興能得關內關外的朋友尊重,講的是‘信義’兩個字。即使突利和頡利開戰,但兩人仍當我杜興是朋友,我亦不插手到他們之間。你們可知我要親自去求契丹的呼延金,才查出誰劫去翟嬌的羊皮,條件是不得泄出劫匪是何人。你們現在來向我杜興說,我不但要羊皮,還不付贖金,更要把對方宰掉,你們教我杜興該怎麽向呼延金交代,呼延金那小子可不是好惹的。”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心中苦笑,暗忖不但低估許開山,更低估杜興。跋鋒寒的出現,令杜興對付他們的陰謀陣腳大亂;師妃暄的出現,更使杜興進退失據。所以立即變陣迎戰,打出許開山這和事佬中間人的牌,轉和他們講規矩論情理,避開正麵硬拚一途,卻比刀槍劍戟更難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