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武尊畢玄1
黑狼軍以整天時間,處理死傷狼藉的戰場,收集金狼軍遺留下來的糧食、兵器、馬匹、營帳等豐富的戰利品。敵人的屍骸集中一處以柴火燒為灰燼,傷者則盡成俘虜。此戰突利方麵陣亡者八百多人,頡利方麵則近三千之眾,肯定是一場漂亮的勝仗,可惜因人疲馬倦,無法再立即追擊敵人,未能乘勢擴大戰果。己方死者被集中到二十多個帳幕內,於黃昏時分舉行公祭,殺馬供於帳前,以奠亡靈,在突利的帶領下,繞營七圈,每次來到帳門時,以刀擊臂而哭,再把死者和陪葬的日用品衣物一起火化,然後收集骨灰,待將來回鄉安葬。
把死者優恤處理停當後,全軍大事慶祝,篝火處處,戰士舞刀弄槍,把臂高歌跳舞,烤肉的香氣彌漫整個營地,充滿勝利的氣氛。突利與一眾大酋將領和寇仲等巡視各營,與眾同樂,激勵士氣,然後返回主帳,舉行最高層的慶功宴。此仗勝來不易,眾酋將更知全賴寇仲獻計出力,又佩服寇仲等於赫連堡力抗頡利大軍的壯舉,對他們敬若神明。
酒過三巡後,突利肅容對被安排坐在他右方的寇仲舉杯道:“我和少帥生生世世均為兄弟,少帥將來征逐中原,有需要兄弟的地方,我突利敢向草原高山立誓,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結社率等十多名酋將全體舉杯,眼神堅定地瞧著寇仲。寇仲慌忙舉杯,心中一陣激**,這番話等於突利擺明舍李世民而傾向他的立場,突厥人最重信諾,這番話確是非同小可,影響著中土形勢的變化。徐子陵卻不知是悲是喜,寇仲現在北得突利,南得宋缺兩大靠山全力支持,與李世民再非無一拚之力。兼且寇仲從奔狼原一戰中表現出來的戰爭智慧,實是震懾人心,連徐子陵亦對這老朋友及拍檔兄弟泛起深不可測的感覺。師妃暄捧李世民為皇之願,再非像以前般容易實現。
眾人轟然痛飲。突利轉向坐在寇仲身旁的菩薩敬酒,說道,說道:“待大局稍定後,我會派使者通知時健和貴族各大酋,要他們重新推選新的時健,看他們敢不敢不選你。”
菩薩慌忙還敬道謝,滿臉喜容。在奔狼原之戰前,老時健有頡利在背後撐腰,根本不用賣突利的賬,現在勢易時移,當然是另一回事。突利亦樂得把菩薩捧為回紇之主,回紇乃草原上除突厥外最強大的民族之一,多了這個盟友,突利更不用把頡利放在眼內。
跋鋒寒正凝視被圍在中央閃躍不定的篝火,突利從羊腿割下一片燒得香噴噴的烤肉,遞給他道:“頡利有畢玄,我突利卻有你跋鋒寒,畢玄又何足懼哉!”眾將轟然叫好,舉杯相敬。
跋鋒寒喃喃念出畢玄的名字,一對虎目亮起光芒,哈哈一笑道:“這杯是為畢玄喝的。”一飲而盡。
突利像變成另一個人似的,豪氣幹雲,充滿自信。
徐子陵問道:“可汗認識馬吉嗎?”
突利微一錯愕,不好意思地說道:“當然認識。我還沒有機會問你們為何到塞外來,是否與此人有關?”
寇仲苦笑道:“我也弄不清楚與多少人有關!杜興是另一個有關係的混蛋,他還說和你是朋友。”
突利向結社率道:“杜興是否和你有交情?”
結社率老臉微紅道:“他不時送些禮物給我,為的是戰馬的買賣。”
突利冷哼道:“若他敢開罪我的兄弟,我會教他死無葬身之地。”
徐子陵暗忖自己還是喜歡以前和他一齊共處患難的突利,此刻的突利有種淩駕於一切,隨時可決定別人生死的霸主氣派。
跋鋒寒提議道:“少帥不如把這次遠道前來草原的來龍去脈,詳述一遍,很多事說不定迎刃而解。”
其中一位酋將點頭道:“隻要我們力所能及,必為少帥辦妥。”
從這兩句話,可看出遊牧汗國與中土君臣製度的分別。在中土隻有君主才能帶頭作主,但在突厥汗國,領袖由各部落的大酋頭推選出來,軍隊由各個部落組成,部落的酋頭都有管事權。至於頡利的大汗,則是通過像突利般的小汗去統治龐大的汗國。
寇仲一邊喝酒吃肉,娓娓道出事情始末,最後狠狠道:“馬吉肯定是個關鍵人物,找到他該可把狼盜挖出來,大小姐那八萬張羊皮亦有著落,然後我們再掉頭去找杜興和許開山算賬。”
跋鋒寒笑道:“找杜興和許開山算什麽賬?這兩個家夥一扮醜人一扮好人,肯定推個一幹二淨,難道你能一刀把他們殺掉嗎?江湖規矩就重一個‘理’字。”
寇仲頹然道:“你說得對,這兩個家夥確是滑不留手,很難抓著他們的狐狸尾巴。”
突利啞然失笑道:“有我突利在,你們大可放心。先不論其他,隻要給我三個月時間,我可為你們籌措八萬張上等羊皮,先向大小姐交差,由我遣人送去給她。”
跋鋒寒堅決地搖頭拒絕,說道:“八萬張上等羊皮並非小數目,況且這樣得到羊皮,太欠樂趣,我要馬吉把羊皮嘔出來。”
突利同意道:“我明白鋒寒的感受,馬吉算什麽東西?現在我要他跪下,他將永遠不敢站起來。”
接著向眾將問道:“誰曉得馬吉現在在什麽地方?”
菩薩道:“我知道。”
寇仲大喜追問。
菩薩道:“我不曉得他此刻身在何方,卻知道他會到龍泉去參加拜紫亭的立國大典,同時和拜紫亭進行一單大買賣。”
突利雙目殺機大盛,沉聲道:“馬吉竟敢不把我放在眼裏?”
寇仲乘機問道:“拜紫亭的立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結社率道:“那是高麗人和頡利的一個陰謀,好牽製契丹人,不讓他們插手理會我們和頡利間的糾纏。坦白說,契丹人暗助我們也是不安好心,最好我們長期分裂,攻戰不休,那他們就可大肆擴展,增強實力。”
徐子陵心中一動,從懷內掏出五采石,說道:“這是美豔夫人在統萬交給我們,托我們送去給拜紫亭的五采石。”
突利等無不動容,顯然知曉此石的來曆。
菩薩震動地說道:“這真是靺鞨人的鎮族之寶五采石嗎?美豔夫人怎會把此異寶交給你們?”
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你眼望我眼,心想此石不是從契丹人手上偷出來的嗎?為何會是靺鞨的鎮國之寶?
突利把手伸過去道:“可否給我看看?”
徐子陵毫不猶豫地把五采石擺在突利掌心,後者拿石後以兩指捏起,送到眼前細審道:“在你們南北朝時代,靺鞨尚未分裂為七部,總名勿吉,其主從波斯人手上得此異寶,遂以之裝飾大族長的冠帽,五采石從此成為勿吉領袖的象征。後來契丹入侵,勿吉滅亡,族人散逃各地,形成靺鞨七部,最強大的就是北麵的黑水靺鞨和南部的粟末靺鞨,其他五部均弱不足道。五采石從此落入契丹人手上。假設此石能被拜紫亭得到,等於你們中原人得到和氏寶璧,會令他聲勢大增,順理成章的借機立國。”
三人恍然大悟,同時暗叫不妙,因此事對突利是有害無利,但若就這麽把五采石送給突利,他們怎向美豔夫人交代?這是江湖規矩。
寇仲道:“此石會不會是假的?”
突利微微一笑,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地把五采石交還徐子陵,搖頭歎道:“如此異寶,怎假得來?且就算是假的也沒關係,隻要拜紫亭以假作真,亦已收效。”
突利不愧東突厥最有實力的第二號人物,分析得一針見血。
徐子陵苦笑瞧著手上的五采石,說道:“現在我們該怎辦?聽說契丹人會和室韋人聯手來搶奪此石。”
結社率怒罵道:“美豔夫人這婊子真可惡,擺明是要離間我們和契丹人。”
眾人點頭同意,若契丹人和寇仲等衝突,夾在中間的突利肯定是左右做人難。
菩薩皺眉道:“美豔夫人一向與拜紫亭沒有交情聯係,為何肯幫拜紫亭這個天大的忙?五采石又怎會落入她手中?”
他的問題當然沒有人能回答。
跋鋒寒大訝道:“菩薩兄對草原發生的事了如指掌啊。”
菩薩微笑道:“這是我以前唯一能辦到的事。”
突利灑然道:“就當我從沒見過五采石。明天我先把菩薩兄送回國去,親口告訴時健他兒子輝煌的事跡,他老啦!且又老又糊塗,好該讓位給他超卓的兒子。”
眾人同感愕然,剛才他還說會遣人去向老時健說話,忽然又變作親自送菩薩回國奪位,教人摸不著頭腦。菩薩震驚得發呆。
跋鋒寒奇道:“可汗不用去追殺頡利嗎?”
突利歎道:“看過五采石後我又改變主意,若我遠征都斤山,值此東北方形勢瞬息萬變之際,回來時誰知是怎樣一番光景?隻好打消這誘人的念頭,先安內再攘外,隻要菩薩兄重鎮回紇,我不信頡利敢再傾師東來。”
寇仲同意道:“此確為明智之舉,且頡利受過教訓,再非這麽易被吃掉。”
一把摟著突利肩膀,說道:“老兄,我們又要分開了!真舍不得你。”
突利反手摟他的熊腰,說道:“分分合合,人生就是如此,我真的很感激你們。”
徐子陵一拳打在跋鋒寒脅下,說道:“老跋不是要去見一個人嗎?”
突利道:“你們定要來幽都讓小弟稍盡地主之誼,說不定不用等到那時,在龍泉我們便可重聚一堂。”
寇仲訝道:“你竟肯去參加拜紫亭的立國大典?”
突利長笑道:“他夠膽立國,我就夠膽去,有什麽好怕的。”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突利擺明車馬,絕不會讓拜紫亭成為統一靺鞨的霸主。其中更牽涉到黑水粟末兩部的激烈鬥爭。以前突利是無暇兼顧,現在成功逐走頡利入侵的大軍,形勢逆轉,再無顧忌。此正是突利放棄追殺頡利的主因。從另一個角度看,頡利扶助拜紫亭的策略已收到效果,令突利動彈不得。
跋鋒寒笑喝道:“今晚我們不醉無歸。”眾人大笑對飲。
突利湊到寇仲耳旁用漢語道:“若在龍泉不能碰頭,記得到幽都找小弟,我有份禮物要親手交給你。”
寇仲立時兩眼放光,試探道:“是否一頭會飛的東西?”
突利含笑點頭,又低聲道:“記得把老跋押來見芭黛兒,我真的不介意。”
寇仲道:“你好像一點不擔心我們會被契丹和室韋的人全力追殺的樣子。”
突利笑道:“還有黑水部的鐵弗由,他比任何人更希望把五采石拿到手。”接著改以突厥話站起來大喝道:“你們答我一個問題。”
話聲傳遍遠近山頭營地,把歌舞作樂的喧天吵聲全壓下去。一時隻剩篝火中的柴枝啪作響。眾人都不知他要說什麽,鴉雀無聲的靜待。
突利振臂以內功逼出說話,大喝道:“我的三位兄弟寇仲、跋鋒寒和徐子陵聯手,大草原上還有能奈何他們的人嗎?”
全體黑狼軍轟然應道:“沒有!”
聲音直透壯麗的星空,震得山野草原簌簌抖顫。三人同時想起“邪王”石之軒。
大草原地勢高而平坦,地域廣闊,區內有以千計的大小湖泊,東起興安嶺,西至阿爾泰山,南抵陰山山脈,北達貝加爾湖和葉尼塞河、也兒的石河上遊一帶。東西較長,超過三千裏,南北兩千多裏,就算以跑得最快的駿馬,日行百裏的高速,而全不歇息地趕路,且無任何障礙阻隔,沒有一個月時間,也休想橫渡大草原。
從肯特山至興安嶺,從斡難河到怯綠連河、陰山山脈的廣大地域,是由起伏不大的丘陵、平原、沙漠和山地組成。黃沙浩**的戈壁沙漠位於大草原南半部和西部地區,嚴重缺水,成為這片平原最令人望之生畏的不毛之地。氣候更是變化劇烈,春季多風,夏季北部多雨,南部幹旱炎熱。
在這片自然風光獨特的遼闊區域,最珍貴的東西一是草,二是水,乃生存的基本條件,缺一不可。每當一地的水、草耗盡,就要轉移草場,以解決飼養牲畜的問題,形成逐水草而居的遊牧生活。牲畜是生計,水草是基本條件,在大草原上的民族,就是環繞這兩要素展開你爭我奪的爭霸戰。從匈奴開始,到鮮卑、柔然和今天的突厥,此興彼繼的成為大草原的霸主,有些民族被兼並,與兼並者融合為一,有的則避難遠方,其變化之速,是寇仲和徐子陵這些中土漢人難以想象的。在這種情勢下,能存在的民族無不悍勇成風,崇尚武力,以保障水草牲畜,故高手輩出,能人無數。但像畢玄般威懾大地,則是從未在大草原出現過的罕有和不尋常的例子。但今天他終於有了挑戰者和夠資格的對手……跋鋒寒。赫連堡和奔狼原兩役,注定這兩代的高手,會有交鋒相對的一天。
大草原最富饒的呼倫貝爾牧場,位於闊連海子和捕魚兒海兩大湖泊間,現時是頡利的根據地,如若突利能成功侵占此區,他將取頡利而代之,成為草原新一代的霸主領袖。遼闊富庶的呼倫貝爾草原在三人腳下擴展至地平外的無垠遠處,在這被譽為遊牧民族搖籃的美麗境域,大小湖泊像一麵麵明鏡般點綴其上,長短河流交織在綠草如茵的地麵,野馬成群結隊的縱情馳騁,處處草浪花香,置身其中,仿如陷進一個作不完的美麗夢境裏。在這裏最凶猛的民族是自認為狼的突厥人,最惡的猛獸卻是真狼,聯群結隊的覓食,單是其嗥叫聲足可教人膽寒魄落。最大的兩個湖是呼倫池和貝爾河,由呼倫河連貫起來,從東麵流入草原,河道的位置像遊牧民族居無定所的常起變化,甚至河水亦會不時變鹹或變淡,卻漁產豐富。三人與突利的大軍分手後,故意繞道此區,一方麵是要使覬覦五采石或他們性命的人,摸不到他們的行蹤,更重要的原因,是讓寇仲和徐子陵兩個遠方來客,能觀賞大草原最動人的景色。
寇仲指著遠處豎立在一個小湖旁的十多個營帳,營地旁馬羊成群,三數牧人悠閑地放牧,問道:“這該屬哪一族的帳幕?”
跋鋒寒隨意地瞥兩眼,說道:“凡以毛氈搭蓋的賬房,中央隆起,四周下垂,都是我們突厥的帳幕。少帥喜歡的話,我們今晚可在那裏借宿一宵,讓你體驗我族的風情。”
徐子陵擔心地說道:“這不是頡利的地頭嗎?人家怎會歡迎我們?”
跋鋒寒啞然笑道:“在大草原上,每個放牧的小部落,都自成一個與外界隔絕的族群,消息並不流通,有時整年碰不到外人,遇上外人時會特別好客熱情,大家守望相助。所以我最痛恨馬賊,因為他們是寧洽草原生活的卑鄙破壞和掠奪者,殺馬賊更是我對自己少時曾當過馬賊的一種補贖。”
寇仲欣然道:“不如我們過去看看有沒有殺馬賊的生意,接一兩單來玩玩。”
跋鋒寒搖頭道:“若你抱此心意,必失望而返,因為馬賊絕不敢到畢玄的地頭犯事。而頡利則是草原上勢力最強的馬賊頭子,是能奪國滅族的馬賊。”
寇仲凝望前方,說道:“不知李世民是否正與宋金剛全麵交戰,勝負如何?”
徐子陵目光投向蔥綠的草地,說道:“我現在懶得什麽都不願想,隻想躺下來看看天上的浮雲。小仲你可有留意,自踏進這片草原後,千裏夢和萬裏斑特別精神似的。”
跋鋒寒道:“所以有人稱呼倫貝爾為馬兒的故鄉,就像你們回到揚州,小弟回到高昌城,我雖是突厥人,出生地卻是那裏。”
寇仲尚是首次聽跋鋒寒說及出生地,興趣盎然地說道:“高昌!是否專產汗血寶馬的高昌,那是怎樣一個地方?”
跋鋒寒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表情,沉聲道:“高昌城在大草原之西一個叫吐魯蕃的大盆穀內,夾在兩列天山山脈的支脈內,形成一片廣闊的平原,南麵是荒涼的覺羅塔格山的峻嶺,北麵則被博格達山的群峰封閉,非常酷熱,晚上則冷得要命。那是沙漠的氣候。”
寇仲道:“若能順路經過就好啦!說到順路,不知我們能不能順道去幹掉南室韋的夫妻惡盜深末桓和木玲呢?好讓箭大師可了卻這一生憾事。”
跋鋒寒一拍背上亡月弓,點頭道:“受人之物,當然要替人辦事。不過我們不必千辛萬苦地去尋深末桓,若我所料無差,他該會來找我們晦氣,因為他既為頡利的走狗爪牙,我們手上又有異寶五采石,他肯放過我們才是奇事。”
突厥牧人的營地早給拋在大後方,太陽仍懸在地平之上,藍天白雲快要被迷人的星夜更替。在大草原上,大自然日夜的變化,予人的感覺尤為強烈。
徐子陵遙指前方地平遠處道:“那是什麽?”
兩人極目瞧去。寇仲皺眉道:“好像是一座營帳。”
隨著三人催馬疾行,黑點擴大成一座孤零零獨豎平原的營帳,跋鋒寒道:“這是一座專供停屍的喪帳,否則不會在帳的四旁豎立祭旗,真奇怪!你們看到人嗎?”
兩人茫然搖頭,大感不妥。看似很近,可是直到太陽沒在地平下,他們始趕到這座奇怪的營帳之前,帳內空無一人。三人跳下馬來,讓它們吃草歇息。壯闊的星空下,大草原杳無人跡。
寇仲呆瞧著本該用來供奉死者火化葬禮的喪帳,說道:“這東西真邪門,且偏豎在我們路經之處,極大可能是衝著我們來的。”
跋鋒寒的目光緩緩掃過草原,搜尋敵蹤,同意道:“我尚是首次遇上這種怪事。”
徐子陵繞著營帳走一圈後,回到兩人身邊道:“更奇怪的是附近的草地並沒有給人踐踏過的痕跡,我們能辦得到嗎?”
跋鋒寒搖頭道:“不可能沒留下痕跡的。”跟著親自視察一遍,然後苦笑道:“我們遇上真正的高手了!”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難道是石之軒?”
夜空上明月斜掛,照得草原迷蒙淒美,晚風徐徐拂起,夜涼如水,可是三人卻有遍體生寒的感覺。不管對方是誰,單是露此一手,已足把膽大包天的三人震懾。要知他們為趕赴龍泉趁渤海國開朝大典的熱鬧,一直馬不停蹄的在趕路,而對方竟能神不知鬼不覺的綴在他們後方,現在還趕過他們,早一步在前方設置不祥的喪帳,根本是沒有可能辦到的事。
寇仲斷然道:“我敢肯定隻是湊巧碰上。”
話猶未已,一聲冷哼從後方馬兒吃草處傳過來,震得三人耳鼓嗡嗡作響。三人駭然大震,旋風般轉過身去。迷蒙月色下,一人卓然傲立在三匹馬兒中間,一手負後,另一手溫柔地撫摸萬裏斑項脊的鬃毛,神情閑適自在,渾身卻散發著邪異莫名的懾人氣概,仿佛是暗中統治大草原的神魔,忽然現身人間。他看上去隻是三十許人,體魄完美,古銅色的皮膚閃爍著眩目的光澤,雙腿特長,使他雄偉的軀體更有撐向星空之勢。披在身上的野麻外袍隨風拂揚,手掌寬厚闊大,似是蘊藏著世上最可怕的力量。最使人驚心動魄的是他就像充滿暗湧的大海汪洋,動中帶靜,靜中含動,教人完全無法捉摸其動靜。烏黑的頭發直梳往後結成發髻,俊偉古拙的容顏有如青銅鑄出來無半點瑕疵的人像,隻看一眼足可令人畢生難忘,心存驚悸。高挺筆直的鼻梁上嵌著一對充滿妖異魅力、冷峻而又神采飛揚的眼睛,卻不會透露心內情緒的變化和感受,使人感到他隨時可動手把任何人或物毀去,事後不會有絲毫內疚。
那人悠然道:“好馬!最適合作陪葬之物。”
跋鋒寒踏前一步,雙目閃起前所未見的異芒,大喝道:“來者是否畢玄?”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麵麵相覷,哪想得到竟會忽然遇上在大草原縱橫無敵,盛名數十年長垂不衰的“武尊”畢玄。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畢玄擺明是因他們助突利擊敗頡利,含怒追來找他們晦氣。隻看他敢孤身一人來找他們算賬的自信和氣魄,已令人心折,因他們三人絕非省油燈。
畢玄收回撫馬的手,悠然朝他們望來,眼神嚴峻深邃,精芒電閃,嘴角飄出一絲冷酷的笑意,以漢語淡淡地說道:“赫連堡和奔狼原兩役,令你們名震大草原,更令本人拋下一切,立即趕來,你們可說雖死無憾。”
跋鋒寒仰天發出一陣長笑,冷笑道:“今天的大草原,早非你畢玄昔日的大草原,金狼軍剛吃第一場大敗仗,下一場敗仗好該輪到你老人家承受啦!”
他因殺死畢玄寵愛的首徒,故兩人仇深似海,隻有憑武力解決一途,即使沒有赫連奔狼兩役,亦難善罷。“鏘!”斬玄劍出鞘,遙指畢玄,凜冽的劍氣,催逼而去。
畢玄卻不受絲毫影響,目光落在他的斬玄劍上,好整以暇道:“劍是好劍,隻怕卻有負斬玄之名。”
語音才落,他像魔法變幻般移到劍鋒外半丈許處,右拳擊出。出乎三人意料,畢玄的一拳沒有生出絲毫拳風呼嘯之聲,亦不帶起半分勁氣,可是三人同時感到所有反攻路線全給拳勢封死。由於跋鋒寒踏前一步,使徐寇兩人居於左右後側,自然形成一個三角陣,而畢玄這看似簡單的一拳,卻把三角陣的攻擊能力完全癱瘓,隻餘後撤一途。就在此時,三人都生出身不由主要往前仆跌過去的可怕感覺。忽然間,後撤變得再不可能。仍是沒有勁氣狂飆,整個空間卻灼熱沸騰,若如在黃沙浩瀚,幹旱炎熱,令人望之生畏的沙漠中赤身**曝曬多天,瀕臨渴死那種幹澀缺水的駭人滋味。炎陽奇功,果是名不虛傳。
畢玄此拳根本是避無可避,逼得首當其衝的跋鋒寒隻有硬拚一途,這也是他最不願發生的事。寇仲猛掣井中月,徐子陵手捏法印,但都遲了一線。畢玄拳勢以驚人的高速推進,再生變化,熱度不住遞增升溫,無可測度,更無法掌握。但又像全無變化,返本歸原的集千變萬化於不變之中,如此武功,盡奪天地之造化。跋鋒寒感到自己催出的劍氣,麵對這種更高層次的拳勁,變成魯班門前弄大斧般兒戲,別無選擇下,暴喝一聲,腳踩奇步,盡展所能,迎著畢玄似變非變的拳勢,斬玄劍劃出合乎天地至理妙至毫顛的弧度,全力迎擊畢玄不住擴大,至乎充塞宇宙的一拳去。畢玄的拳頭當然不會變大,隻因其氣勢完全把他壓倒鉗製,影響到他的心靈,遂生出這種異象錯覺。
就在拳劍交鋒前的刹那,畢玄往前衝刺的雄偉軀體在近乎不可能下,雙足輕撐,竟微升離地寸許,拳化為掌,變得從較高的角度痛拍劍鋒,跋鋒寒來不及變招,眼睜睜瞧著畢玄這突生的變化,全無辦法,慘失一招。“砰!”寇仲和徐子陵大吃一驚下,跋鋒寒的斬玄劍上下顫震,發出“嗡嗡”劍鳴,虎軀有若觸電,退回兩人中間去,嘴角溢出血絲。寇仲井中月閃電劈出,彷似抽刀斷水地逼得熱浪往兩旁翻滾,直取畢玄胸口;徐子陵則寶瓶氣發,不敢有絲毫怠慢,硬把熱浪衝開一道缺口。兩大年輕高手,傾盡全力朝這位身居塞內外三大宗師之一的“武尊”畢玄攻去。畢玄左右晃動,雙目中精芒閃爍,如若天上的閃電般發生在瞳仁深處,兩袖拂出,似攻非攻,卻正中寇仲的井中月和徐子陵的寶瓶氣。“砰!砰!”兩人攻勢全被封擋,全身經脈灼熱起來,難受得想象大草原的野狼般對月仰嗥,感覺可怖至極點,難過到要吐血。畢玄哈哈一笑,往後退開。跋鋒寒張手攔著被迫回身後的兩人,雙目射出堅定不移的神色,凝視畢玄。
畢玄在兩丈外悠然立定,冷酷的臉容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搖首歎道:“自三十年前與寧道奇一戰後,本人從未如此痛快,跋鋒寒你能擋本人全力一擊,足可盛名永存。”
跋鋒寒的臉色無比凝重,低聲向兩人耳語道:“這一場是我的,如我不幸戰死,就以此帳作我火葬之所,馬兒任它留在草原吧!”
寇仲和徐子陵兩顆心直沉下去,以跋鋒寒的高傲自負,此番語出,再無商量餘地。問題是以畢玄顯露出來的蓋世武功,縱使三人聯手,亦未必能穩操勝券,跋鋒寒單獨決戰,豈有僥幸可言。這番話等於他臨終前的遺言。畢玄那種級數境界,已臻達完美無瑕,既不會出錯,更無可乘之機。
對方雖在兩丈之外,但三人卻再感覺不到大草原的夜風,有如置身大沙漠的幹旱火燄中,可知畢玄正以炎陽大法鎖緊籠罩,想逃跑亦難辦到。誰想過世上有這驚天地,泣鬼神的功法?更不知如何可以化解抵擋,如何可對這武學的大宗師造成傷害。跋鋒寒脊肩一挺,穩如山嶽地朝畢玄踏出三步,兩人隻能頭皮發麻地瞧著。忽然灼熱全消,夜風吹來,畢玄的炎陽氣全集中到跋鋒寒身上。炎陽大法就像沙漠上空的烈日,初置其中並不感到怎樣,卻是無處可避,最終可把你烘幹成一堆白骨。
跋鋒寒握劍的手仍是那麽堅定,冷然喝道:“請賜教!”
斬玄劍似往下沉,突斜指向上,忽然人隨劍走,化作長虹,如脫弦強箭朝畢玄射去,充滿一往無還的意味。畢玄露出欣賞的神色,一個空翻,竟來到跋鋒寒頭上。跋鋒寒畢生期待的一戰,忽然變成眼前的現實。
跋鋒寒在出招前曾想遍畢玄所有應招的方法,包括對方淩空躍起,不過仍想漏一招,就是炎陽氣消失得一絲不剩。高手交戰,縱然蒙上雙目,仍可從對方勁氣的微妙變化把握對手的進退動靜,其感應的清晰更勝似黑夜怒濤中的明燈,使雙方曉得攻守的運變,不致稍有錯失。但畢玄竟能將真氣完全收斂,那種感覺比被他的炎陽氣壓製至動彈不得更難應付,雖明明看到對手所有動作,卻仍像從陽光烈照的天地墜進暗不見指的黑獄,頓覺一切無從捉摸,其驚駭與震懾感直可令人發狂。畢玄的右腳在上方迅速擴大,朝他似重似輕的踐來,其出神入化處,非是親眼目睹,絕不肯相信區區一腳,竟可臻如斯境界。
寇仲和徐子陵忍不住緩緩移向戰圈,如跋鋒寒真的吃上大虧,他們將會不顧一切的全力出手。他們並不曉得戰情的變化或跋鋒寒當前的感受,隻知當跋鋒寒進攻之始,畢玄已開始騰起,顯然看破跋鋒寒進攻的路數。高下之別,不言可知。跋鋒寒驟覺無從變招,因為劍勢已出,改變隻會使自己陣腳大亂,無以為繼。冷哼一聲,硬往左移,斬玄劍上挑,爆起漫天劍雨,往身在空中的畢玄下盤迎去。畢玄哈哈一笑,右腳原式不變地踩進劍雨去。平平無奇的一腳,顯出千錘百煉的功力,先穿破劍雨,然後腳跟不動的隻以腳尖掃擺,牛皮長靴毫厘無誤的命中劍鋒。跋鋒寒立感全身經脈發熱脹痛,竟生出無法運氣吐勁的駭人感覺,虎軀劇震,橫移之勢變成身不由己地往旁踉蹌跌退,失去重心,無法續施殺招。畢玄木樁似的筆直插在草地,兩袖先後拂出,彷如一雙追逐遊戲的蝴蝶,卻是氣勢懾人,不予跋鋒寒絲毫喘息的機會。值此生死關頭,跋鋒寒顯露出多年苦修的成果,改跌勢為大旋身,劍尖分別點中兩袖。“砰!砰!”連聲,跋鋒寒往外旋開。畢玄如影附形的追前,跋鋒寒忽又回旋過來,斬玄劍全力展開,把畢玄卷進驚濤裂岸的劍勢去。畢玄大笑道:“好劍!”進退自如的以雙袖從容應付。
見跋鋒寒終於能從劣勢中轉為有攻有守,寇仲和徐子陵鬆了一口氣。隻有身在局內的跋鋒寒曉得自己命不久矣。皆因這形勢是畢玄的恩賜,一方麵畢玄是想看看他的本領,更重要的是畢玄不想寇仲和徐子陵察覺跋鋒寒的危險而介入阻止。跋鋒寒把召喚兩人援手的誘人想法完全排出腦海之外,心如止水的盡展所長,以命搏命,希冀能創出奇跡。驀地跋鋒寒的斬玄劍破入畢玄的袖影中,眼看可命中這無可比擬的大宗師胸口要害,但對方的胸口忽然變成肩膊,長劍入肉一寸即給反震彈出。所有快速的動作如飛煙般散去。
寇仲和徐子陵狂喝撲來時,畢玄一腳橫踢跋鋒寒的丹田要害,後者斷線風箏的離地拋飛,直挺挺的“砰”一聲掉在柔軟的草原上。
畢玄古銅色的麵上掠過一抹豔紅,迅速移離,大笑道:“兩位為他盡帳葬之禮後,立即給我滾回中原去,否則休怪畢玄不懂憐才。”轉瞬間變成草原邊際的一個小點。
兩人悲痛欲絕,撲到跋鋒寒旁,隻見他眼耳口鼻全滲出鮮血,呼吸已絕。
寇仲探他胸口,大叫道:“他心脈仍未盡斷,我們立即施救。”
徐子陵將他扶起,長生氣源源不絕從他背後輸入。寇仲則抓起他雙手,與徐子陵的長生氣合流,在他體內運轉三周天後,熱淚泉湧道:“唉!我們應該救他,還是任他死去?他的真氣全被畢玄踢散,主經脈斷去七八,救回來恐怕隻能是個終生癱瘓的廢人。”
徐子陵也是淚濕衣襟,但神情堅定,沉聲道:“破而後立,敗而後成。老跋能否再次挑戰畢玄,就要看換日大法真否如傳說般那麽靈光。”
太陽升離地平,照亮草原。跋鋒寒躺在帳內毛氈上,麵門重要穴位處插著寇仲那七支銀針,寇徐兩人早力竭身疲,隻能喘息著靜候施法的結果。經過整晚的試驗、推敲、努力,他們終於成功令跋鋒寒活下來,恢複呼吸,又激發他三脈七輪的潛力,釋放出他殘餘的真氣;至於能否接回他已斷折的數條主經脈,就要看跋鋒寒本身的功力和換日大法的神效。對徐子陵來說,直至在赫連堡一戰藉此法迅速讓三人恢複功力,換日大法仍隻是輔助性的,而非真的能以此快速修煉以達其脫胎換骨的目的。現在無法可施下,隻好寄望換日大法確有重生之效。
跋鋒寒的呼吸急促起來,兩人大吃一驚,徐子陵按上他丹田氣海,寇仲則迅運銀針,盼望能把他救醒。跋鋒寒渾體一顫,睫毛不住顫震,困難地張開眼睛,眼神空洞渙散,直勾勾地瞪著帳頂,視而不見。
兩人喜極狂叫道:“老跋!”
跋鋒寒眼神逐漸凝聚,恢複意識,困難地呼出一口氣,望望兩人,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又忽然想起曾發生過什麽事似的,聲音沙啞無力地說道:“我還未死嗎?”
寇仲發覺熱淚全不受控製的傾盤瀉下,流過臉頰,滴在跋鋒寒胸膛上,搖頭道:“你當然未死,還會複原過來,再是一條好漢子。”
跋鋒寒此時發覺臉插銀針,想移動身體卻動彈不得,歎道:“不要哭!我最怕見男人哭,這裏是什麽地方,畢玄走了嗎?”
徐子陵比較冷靜,雖亦淚水盈眶,仍強忍著不讓淚珠滾出來,沉聲道:“仍是那個帳幕,畢玄雖占上點便宜,亦付出代價,所以夾著尾巴溜掉。”
跋鋒寒苦笑道:“為何要救我呢?這樣生不如死的,做人有啥樂趣?你們不用騙我啦。”
徐子陵擠出一絲笑容,說道:“彼此兄弟,我們怎會哄你?你所以能呼吸說話,全賴換日大法的神奇功效,此法亦會使你功力盡複,甚至更勝從前。隻要你依法修煉,定可接回斷去的經脈。”
寇仲幫口道:“中土從沒有人能修成換日大法,因為要破後才能立,敗而後成。你老哥現在既破且敗,正是乘機練成大法的好時機。千萬不要放棄,否則連自盡都要求我們幫忙。”
跋鋒寒雙目射出希望的光輝,說道:“怎麽練?”
徐子陵道:“由現在開始,我們輪流把真氣送進你體內,而你則自負導引之責,憑意誌振起生命潛藏的力量,我會把口訣念一遍給你老哥聽。”
跋鋒寒道:“好吧!我們試一遍看看。”
寇仲拿起井中月,說道:“我到帳外把風。”
黃昏時分,跋鋒寒沉沉睡去,麵門銀針被拔除。
寇仲領馬兒去附近一條小河喝水回來,入帳坐到徐子陵旁,說道:“情況如何?”
徐子陵道:“要看今晚的發展,直至這刻,老跋一切都符合換日大法口訣所說的情況,激起娘所說的每人自身內那自具自足的寶庫內所藏的潛能和生機。他五髒六腑的淤血已消散得有八、九成,問題是斷去的經脈能否再接上。他現在不是在睡覺,而是進入絕對鬆弛的休憩狀態,無人無我,是真正的臥襌。”
寇仲道:“他聽得到我們說話嗎?”
徐子陵道:“應該聽不到的。因為他必須以自身的無上定力,全力催發體內激起的生機。其訣雲:既從一念生,還從一念滅;生滅滅盡處,滅滅生機起。這叫念力,在這生死關頭,我和你隻能負上護法之責,一切要看他自己的造化。假若……唉……”
寇仲提心吊膽地說道:“假若什麽呢?不要欲言又止好嗎?”
徐子陵頹然道:“隻有老天爺曉得換日大法能否在老跋這種生滅滅盡處生效,假若明早他接不回斷去的經脈,我們隻好下手成全他,再找畢玄拚命。”
寇仲道:“歌訣既有生滅滅盡處,滅滅生機起這句話,他一定可吉人天相的。唉!我的娘!你說得對,這些歌訣說不定隻為念起來順口而作的,但願隻有這次是例外。”
徐子陵苦笑道:“多想無益,畢玄的厲害確遠超乎我們想象之外。到現在我才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是胡亂作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