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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明子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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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伏在丘陵區東端邊緣的樹林內,遙觀呼延金的營地,在陽光反照下,營帳向陽的一麵被染上紅霞,另一麵在草原上拖出一道道長長的影子,有種難以說出來的淒迷之美,也格外顯得溫柔,隻可惜這些營帳的主人卻是視打殺搶掠為家常便飯,泯滅人性的馬賊。

寇仲的心情因跋鋒寒死而複生、功力盡複轉為歡暢,更恢複自信,微笑道:“營地隻有四、五百人,其他人該是勞師動眾地遍踏草原搜索我們,真的可笑至極。”

跋鋒寒答非所問地淡淡說道:“我敗啦!我終於嚐過真正的敗仗。”

徐子陵微笑道:“沒有此敗,你將永遠勝不過畢玄,此人武功之高,已達奪天地造化的登峰造極境界,我們三人雖各有一拚之力,但最終亦必敗無疑,可作定論。記得那回你差點被曲傲奪命,而那正是你能擊敗曲傲的契機。曲傲錯在沒能把你殺死,畢玄亦犯下同一錯誤。”

跋鋒寒歎道:“死而複生的滋味確令人深刻難忘,現在我可置生死於度外,因為我已看過死亡的真麵目。現在我從舊有的武功底子因換日大法演化成新功法,就名之為‘偷天大法’,斬玄劍亦易名作‘偷天劍’,代表一個全新的我。”

寇仲喜道:“偷天當然比斬玄好得多,把馬兒搶回來後,我們過兩招瞧瞧,看你的劍法如何偷天換日。”

跋鋒寒冷哼道:“何用待至取回駿馬後,待會我跋鋒寒斬下呼延金的臭頭時,你將可親眼目睹小弟的新變化。”

寇仲一把摟緊跋鋒寒肩頭激動地說道:“隻看你慘敗後信心竟比以前有過之無不及,便知老哥的偷天劍法非同小可。不過信心還信心,你若要強攻入營,仍須三思。”

跋鋒寒微笑道:“陵少怎麽說?”

徐子陵聳肩道:“不能力勝,便要智取。把沒可能的事變成可能,都是腦袋想出來的。”

寇仲欣然道:“既然陵少也讚成來場屠營,小弟怎敢不奉陪。此仗由老跋發號施令,我們兩個當他的馬前小卒。”

跋鋒寒忽然岔開道:“畢玄曉得我竟沒死去,對他的信心會造成怎樣的打擊呢?”

他們正守待黑夜的來臨,更成功避過放哨的守衛,潛至敵營近處,故心情極佳,且有閑暇,不由談興大發。

徐子陵道:“他將無法把握和明白為何你不但死不去,且功力倍進,勢將在他圓通的心靈種下失敗的種子,就像石之軒的不死印法,再非沒有破綻。”

寇仲讚賞道:“說得透徹,所以我們必須把老跋練成偷天大法一事絕對保密,不可讓第四個人曉得。”

跋鋒寒道:“給我一年時間,我必可雪此恨。”接著目光掃過營地,說道:“呼延金非一般馬賊,而是因搶掠不斷壯大,成為能在大草原上舉足輕重的武裝部落。趁此良機,我們順手把他們殲滅,正可除一大患。隻要殺死呼延金,下麵的人將誰也不服誰,必鬧至四分五裂,一蹶不振。其他受盡欺淩的民族,更會群起攻之。”

寇仲虎目精芒電閃,說道:“如何下手?”

跋鋒寒道:“隻要找到三匹馬兒,就是呼延金帥帳所在,呼延金生性狡猾多疑,不會像頡利般讓人一眼察知他的營帳在哪個位置。”

徐子陵頭痛道:“這裏有二百多個營帳,約二十個一組,每組間有過千步的距離,擺成長蛇形的陣勢,深合兵法,我們如何能沙中淘金的找得三匹馬兒,探出呼延金主帳所在。”

跋鋒寒微笑道:“看我的!”嘬氣發出夜梟般的鳴叫,遠傳過去,嚇得兩人一跳。

馬嘶傳來,三人循聲瞧去,隻見左端第三組營帳中跋鋒寒的愛馬塔克拉瑪幹人立而起,狂嘶回應。由於它被縛在營地旁的大群戰馬中間,不是人立嘶叫,很難發現它所在。

兩人提心吊膽地瞧著,見敵人並不在意,寇仲喜道:“這一招真厲害,呼延金恐怕到陰曹地府後,仍不知我們為何能找到他。”

徐子陵點頭同意,若摸不清帥帳所在,憑他們三人之力,確是無從入手,現在整個形勢登時變成另一個局麵。

寇仲忽又皺眉道:“呼延金對我們恨之入骨,會否按捺不下,親自離營去搜索我們?”

跋鋒寒道:“正因深恨我們,他才要留在此處養精蓄銳,讓馬和人有機會好好休息。待手下發現我們蹤影,以煙火或信鴿傳回消息,他立刻可全速趕去。假若我們靠兩條腿不停留地越過山區,逃到這邊來,此時該累得走不動啦!”

寇仲沉聲道:“讓我三兄弟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保證他畢生難忘。”

太陽終於沉下去,黑夜籠罩大地,營地篝火處處,烤羊肉的香氣飄送到這邊來。

跋鋒寒道:“趁敵人忙於吃喝的當兒,我們先用箭除去外圍放哨的幾個小賊,但必須一箭致命,不讓他們發出聲音,然後來個火燒長蛇營,把篝火燒紅的柴枝火種投往營帳,盡量製造混亂,我們再混水摸魚把呼延金幹掉。”

寇仲笑道:“你是否想重施故技?”

跋鋒寒欣然道:“以鑿穿擊分散,以快製慢,才能以少勝寡。記著不要貪心,隻要搶回馬兒,斬殺呼延金,便完成今戰的目標。”

寇仲笑道:“還不算貪心嗎?去吧!”

“嗤!”弓弦輕響,兩支勁箭分別從滅日亡月兩弓射出,橫過草原,貫穿兩敵咽喉,兩人一聲不響地往後翻跌,倒在營地燈火外的暗黑中。三人撲將出來,展開身法,魅影般迅速往呼延金所在那組營帳潛去。呼延金的馬賊把注意力全集中到平原一方去,這邊的戒備隻是虛應戰事,且哪想得到被三人摸清虛實,又膽大包天至以三個人硬撼他們近千的軍力。

倏地跋鋒寒加速前掠,二十多名在營旁燒烤進食的馬賊,發覺有異時偷天劍已至,近半人未及取得兵器,慘給跋鋒寒斬殺,其他的亦給尾隨而來的寇仲和徐子陵殺個氣斷身亡。營地內的馬賊始驚覺被襲,倉促迎戰。寇仲和跋鋒寒毫不停留地殺進營地,徐子陵則取起篝火燒成火炭的柴枝,以漫天花雨的手法投擲敵營。不論跋鋒寒或寇仲,因被呼延金把馬兒搶去,都是憋滿一肚子怒氣,見馬賊蜂擁迎戰,怎會留情,疾撲上前,見人就殺。

寇仲厲喝道:“呼延金何在?滾出來受死!”

一刀劈出,淩厲無匹不在話下,最要命是貫注上十成螺旋勁,領頭的小頭目連人帶刀給他劈得離地往後拋擲,命殞當場。跋鋒寒比之前更是勢不可當,偷天劍硬是挑開敵盾順勢搠胸而入,再飛起一腳,踢得敵屍撞在後方擁上來的敵人處,來援的敵人登時東倒西歪,陣腳大亂。但忽然間前後左右全是凶悍的馬賊,喊殺震天,刀槍劍斧紛朝他們招呼侍候。人人雙目血紅,務要置兩人於死地。寇仲和跋鋒寒卻是夷然不懼,一刀一劍,所到之處伏屍遍地,染紅嫩綠的春草。

不斷有營帳起火焚燒,徐子陵展開另一套戰術,憑著提縱之術,一時躍上營帳頂借力,下一刻則來到另一堆篝火處,以腳挑起炭火投襲營帳,接著又騰空而去,趁敵人亂成一片的當兒,隨處放火搗亂。務令敵人摸不清他們何所攻,故亦無所守。先前幾個被放火的營帳熊熊燃燒,冒出大量濃煙,隨風飄散,彌漫營地所在的大片草原,予徐子陵極大行事的方便。他的破壞從一端蔓延往長蛇營陣的另一端,一時人喊馬嘶,離帥帳較遠的馬賊還以為有大批敵人來施夜襲,競相奔走,狼狽不堪。雖有另一批人追殺徐子陵,卻全無截停他的辦法。“砰砰”兩聲,兩敵即應拳噴血倒地,徐子陵橫閃至另一堆篝火處,火炭又像煙花般濺彈上夜空,往四周營地投去。

煙屑時濃時薄,敵我難分下,寇仲和跋鋒寒渾身浴血地殺至帥帳所在處,模樣雖駭人,但身染的鮮血大多來自敵人,本身隻是些許皮肉之傷,他們功力高絕,又懂避重就輕,即使敵刃臨身,亦不能造成嚴重的傷害。

前方一聲暴喝,呼延金的聲音厲喝道:“你們敢情是活得不耐煩了!”

跋鋒寒和寇仲立時大喜,前者喝道:“少帥取馬!”他則人劍合一朝前疾衝,全不理會攻來的敵兵,所到處馬賊東倒西跌,倏地一群人正麵迎來,其中一人長發披肩,身披棗紅色戰袍,內穿戰甲,腰束鋼索,麵容猙獰的大漢,正是契丹惡名最著的馬賊頭子呼延金,卻不見梁師都之子梁舜明。

“當!”擋路的賊將施出硬架手法,砍中跋鋒寒的長劍,卻隻挫退兩步,顯示出不凡的身手。殺到此處,尚是第一次有人能在硬碰硬擋下不吐血受傷。兩斧一槍,從左右側殺至,令他無法對前麵的頑強敵人施展殺手。身後更不知有多少件兵器朝他招呼。跋鋒寒厲嘯一聲,騰身而起,順勢環視形勢,整個營地全陷進火燄濃煙內,處處人奔馬走,忙收攝心神,斜衝而下,向被擁在各賊將間的呼延金撲去。

寇仲此時落在千裏夢的無鞍馬背上,愛馬認得主人,跳蹄喜嘶。萬裏斑和塔克拉瑪幹分別被縛在兩旁,井中月劃出,割斷三條係索,更不停留劈在一名攻過來的敵人長刀處,敵刀立斷,胸口血光乍現,頹然倒地。寇仲趁此敵人主力被跋鋒寒牽製住的良機,嘬唇吹哨,命萬裏斑和塔克拉瑪幹跟在千裏夢後,一馬當先的朝營地另一邊殺去,擋者披靡。值此濃煙掩眼之時,馬賊發覺到他是敵非友,井中月早迎頭劈下。

“鏘!”呼延金的長槍絞擊而上,堪堪架住跋鋒寒的偷天劍,跋鋒寒借力彈起,呼延金兩旁立即騰起三名賊將,兩刀一斧猛攻而至,使跋鋒寒難再施殺招。呼延金雙腳竟陷進草地內近三寸之深,麵色轉白,受了內傷。此一劍乃跋鋒寒全身功力所聚,意圖取他狗命,當然是疾勁淩厲至極點。跋鋒寒眼見呼延金仍屹立不倒,不由暗叫可惜,想不到呼延金武功如此高明,心知錯過唯一能殺死呼延金的難逢機會。

“嘩!”呼延金終忍不住噴出一口鮮血,差點坐跌地上,以契丹話狂喝道:“快給我殺死他!”

跋鋒寒亦給他在硬架時的反擊之力震得氣血翻騰,不過三脈七輪之氣運轉,立時恢複過來,偷天劍命中最先攻上來的大斧,借力橫空而去,同時發出尖嘯,通知遠方的徐子陵立即撤退。跟著左足點在未著火的營帳上,一個翻騰,無驚無險落在緊隨寇仲身後的愛駒禿背上,大喝道:“呼延金聽著,我跋鋒寒必親手取你狗命,就此立誓。”聲音傳遍變成大片火場的營地。

兩人三馬,勢如破竹的眨眼間離開敵營,朝東北麵暗黑的草原馳去,身後是遮天蔽月的火光濃煙。徐子陵流星趕月的追來,飛身上馬,三人縱聲大笑,暢快非常。數以百計的敵騎從後追來,卻隻能虛張聲勢。

跋鋒寒迎風大叫道:“希望呼延金窩囊得會被火活生生燒死。”

兩人當然曉得他在說笑。

寇仲大笑道:“到什麽地方去配馬鞍呢?”

他們施展人馬如一之術,將追兵遠遠拋在後方,隻能見到被馬蹄踢起的飛揚塵土。

跋鋒寒道:“在契丹和室韋交界處有道大河名黑水,是兩族聚居的處所,我們就到那裏碰運氣。”

大笑聲中,三人沒進草原的暗黑裏。

在長著長草和樹叢的樹林區,一道小河像和人捉迷藏似的在大地蜿蜒而過,流往一個夢一般靜靜躺在草樹間的小湖泊去,隨著日光從沉睡中甦醒過來,鳥兒在湖岸飛翔歌唱,充滿清晨的生氣。跋鋒寒、寇仲和徐子陵三人在湖內暢泳,洗滌衣物,失而複得的三匹馬兒則在湖旁喝水吃草。折騰整夜後,分外感到此刻的暢快珍貴。

寇仲道:“深末桓不是頡利的人嗎?而頡利則支持拜紫亭立國以打擊突利,為何呼延金說深末桓會來搶五采石呢?”

跋鋒寒正努力洗去身上染上的血漬,聞言聳肩道:“這個很難說,深末桓終非頡利的直屬手下,不聽話毫不出奇。五采石就像和氏璧般成為君王的象征,誰不想據為己有?”

徐子陵道:“有什麽方法可把深末桓誘到某一處去,再予殲殺,為箭大師了卻心頭之恨。”

跋鋒寒道:“深末桓凶名尤在呼延金之上,且非常狡猾,恐不易中計。”

寇仲笑道:“隻要他心切得到五采石,哪由得他不中計,我們來個橫行大草原,去到哪裏打到哪裏,故意張揚,他和木玲這對夫婦檔自然要來尋我們奪寶。”又哂道:“他們的來去如風,怎及得我們的來去如電。”

跋鋒寒欣然道:“既然少帥有此打算,我們不如直趨花林,那是黑水南岸最有規模的墟鎮,由突利、窟哥的爹摩會和南室韋的大酋清木瓜分管治權,遠近各族的人都到那裏作交易,等於另一個燕原集。由於這微妙的形勢,誰都不敢帶大批人馬到那裏搞事,正是誘敵的最佳場所。”

寇仲道:“花林離龍泉有多遠?”

跋鋒寒道:“隻是十來天的馬程,那裏的魚兒特別鮮美,保證少帥可大快朵頤。”

徐子陵道:“不知能否在那裏遇上越克蓬?”

跋鋒寒點頭道:“機會很大。”

三人忽有所覺,朝西望去,草原邊際隱見塵頭。

寇仲咕噥道:“真掃興,想睡一覺也不成。”

跋鋒寒悠然道:“你該感謝他們才對,這麽多活靶送上門來,給你練箭。”

三人同聲大喝,撲上湖岸,迅速穿上濕衣,既難穿著感覺更不好受。

寇仲道:“到花林定要買幾套新衣服。”

跋鋒寒哂道:“你當是洛陽和長安嗎?哪來現成的衣服,隻可重金找人度身訂造。”

來騎已清晰可見,約有百餘騎,正是呼延金的馬賊。

徐子陵道:“殺退敵人後,少帥不是可以大睡一覺嗎?”

跋鋒寒張開亡月,說道:“這次是射人不射馬,他們去搶人財物奪人性命,我們正該以牙還牙,把從他們那裏奪來的健馬換新衣鮮魚,並補充箭囊。”

寇仲拉開滅日弓,喝道:“第一個是我的。”

勁箭橫空而去,命中領頭的一名馬賊。

經過五天的旅程,三人趕著四十多匹從契丹馬賊處搶回來的優良戰馬,離開大草原,進入變化較大的山區,沿途盡是疏密有致的原始森林,覆蓋著高低起伏的山野,林蔭深處清流,偶爾更可見到平坦的草野。春風吹拂下樹聲應和,令人神舒意暢。

寇仲笑道:“我現在完全明白大草原的民族為何這麽有侵略性。”

跋鋒寒皺眉道:“不要一竹篙打掉一船人。大草原上有很多愛好和平的民族,與世無爭。”

寇仲正容道:“這並非惡意的批評,請你老哥告訴我,想與世無爭,乖乖放牧的,是否較弱小的草原民族?”

跋鋒寒無言以對,苦笑道:“大概是這樣吧!”

徐子陵道:“少帥你究竟明白了什麽?”

寇仲道:“初抵大草原時,人人都會被天連草,草連天的壯麗景色震撼,但習慣後會有點單調乏味,且有種隻欲策馬狂馳,直奔至天地盡頭,看看會有什麽不同變化的感覺。像現在我們來到東北的山區,感覺上便很新鮮,且燃起繼續追求的欲望。我所謂的侵略性,就是從這種傾向發展出來的。特別是像頡利般,手上有超過十萬的勁旅,很自然會想看到這像潮水般的大軍,橫掃天下的痛快感受。所以自古以來,草原的霸主都會向草原外的天地擴展,往南是我們中土,往西是波斯、吐火羅、大食等國。天竺因有馬兒不能踰越的高山所阻,故保得平安,往北則是終年冰封的不毛之地,不宜用兵。”

跋鋒寒道:“你這分析頗為透徹,我要稍作補充的是,遊牧民族自古養成逐水草而居的特性,畢生都在尋找更富饒和令生活更豐足的地方。或者是基於這種特性,所以使他們變得不住進犯別族的土地。我們善攻,你們善守,長城就是這麽來的。”

山勢變化,穿出兩山夾峙的一座幽穀後,眼前豁然開闊,長斜坡下草地無垠,林海莽莽,草浪中隱見營帳土屋,既有種青稞、春麥、胡麻的田野,也有大群放牧的牛羊,展現大草原外另一種半農半牧的生活景象。那些土屋就像土製的帳篷。他們生出重回人間的曼妙感覺。

徐子陵欣然道:“花林在哪個方向?”

跋鋒寒勒馬停下,居高望遠,指著北麵遠處悠然躺臥山林間的大湖,說道:“那是鬆花湖,過湖後再走十多裏,就是鬆花江,據說水流從長白山直流到這裏來,與嫩江匯流後形成鬆花江。”

兩人用足眼力瞧去,鬆花湖沿山勢伸展,曲折多變,漁鷹忙碌地盤飛其上,碧波盈盈,映照著十多個搭在湖岸色彩繽紛的帳篷,風光旖旎,看得人心曠神怡。雖是春末之際,天氣仍是清寒襲人。這區域的樹木種類繁多,樟子鬆、紅鬆、落葉鬆和榆樹、椴樹等互爭高低,色彩斑駁,絢麗燦爛,幾疑是人間仙境。寇仲和徐子陵看得歎為觀止。

跋鋒寒續道:“沿鬆花江再走四、五裏,就是花林集,每個交通方便和特別富庶的區域,都會有這麽一個買賣和貨物集散的中心,一切依大草原規矩辦事。”

寇仲道:“什麽是大草原的規矩?”

跋鋒寒嗬嗬笑道:“大草原的規矩就是各師各法,不論馴鹿猛虎、野牛餓狼,各有一套生存的辦法。說到底便是強者為王,不是人家對手就得學曉跑快點,又或像狼般聯群結隊,抗嚇外敵,少帥明白嗎?”

寇仲大笑應道:“完全明白啦!”

跋鋒寒策騎馳下山坡,領頭而去。

花林集位於鬆花江南岸,江麵寬闊平靜,集區丘陵江地起伏,像統萬那種形式的土屋零散廣布數十裏的範圍,營帳處處可見,土屋灰黃,以靠近江流處最為密集,形成花林集的唯一大街。江麵浮著十多個木筏,漁人撒網捕魚。集上人馬往來,熱鬧處不比燕原集遜色。三人進入市集的範圍,由於他們趕著四十多匹有鞍的戰馬,惹得各族人側目談論,更何況寇仲和徐子陵是罕見的漢人衣著。

寇仲歎道:“確是個別有景致的地方,待會要找些什麽鮮美的魚兒來吃呢?”

跋鋒寒欣然道:“鰱、鯽、鯉、青鱗、等任君選擇,小弟隻嗜青鱗,肉質鮮美至極,故定要重溫舊夢。”

徐子陵對飲食一向隨便,關心的是別的事,問道:“我們帶著這麽多匹馬兒,行動不便,是否可立刻賣掉?”

前方大批牛羊,由十多個牧人趕往集東的墟市,塞擋道路,逼得他們隻能尾隨緩行。

跋鋒寒苦笑道:“坦白說,小弟從未做過這類買賣,隻是想當然地以為在墟市賤價出售,該可輕易脫手。”

寇仲興致勃勃地說道:“我們之所以幹此買賣勾當,為的是要張揚其事,索性以一錢碎金賣一匹,包保可立刻轟動整個花林集。”又問道:“做衣服的在什麽地方?”

跋鋒寒道:“到大街後,你要鐵鋪有鐵鋪,做衣店有做衣店,隻是沒有住的地方,來這裏的人全都自備營帳。”一拍馬頭,避過牛群,轉入主街。

左右兩旁各有幾排不規整的房子,果然是供人購物的各式店鋪,非常熱鬧,似是隻要肯打開門口,生意便會擁進門來。大街寬敞開揚,本是嫩綠的草地在馬蹄車輪的摧殘下變成黃土,馬蹄踢起灰塵,整條街黃蒙蒙的如霧如煙。在這可容三十匹馬並行,勉強算是大街的兩旁榆鬆處處,傘子般遮日成蔭,土鋪外均搭有木棚,棚內放置桌椅,累了的人可坐在其內歇息,馬兒則綁在棚外的木欄杆處。寇仲和徐子陵大感新鮮,瞧得目不暇給,在旁棚內忽然衝出十多個長發披肩的武裝室韋大漢,臉色不善地截著去路。三人為之愕然,難道敵人消息靈通至此,竟懂得在這裏恭候他們。

其中一漢以突厥語戟指喝道:“看你這兩個盜馬賊能逃到哪裏去?”

十多人同時掣出馬刀,動作整齊劃一,絕非烏合之眾。街上行人對這類街頭爭鬥早司空見慣,隻避開少許,聚在遠處指指點點的瞧熱鬧。寇仲和徐子陵感到說話的室韋漢很麵熟,一時卻記不起曾在哪裏見過他,隱覺眾漢攔路之舉別有內情。

跋鋒寒還以為對方是為契丹人出頭,心中奇怪,哈哈笑道:“這批馬是呼延金的,何時輪到你們室韋人替他出頭?若再不滾開,休怪我跋鋒寒劍下無情。”

寇仲倏地記起說話的室韋漢,正是在遇上頡利之伏前劈他一刀者,當時雙方言語不通,到現在仍不知為的是怎麽一回事。因沒有放在心上,所以幾乎忘掉了。

一陣嬌笑從左方棚內傳出,以突厥話道:“名震大草原的跋鋒寒,竟和兩個盜馬的漢狗混在一起,不怕有損聲譽嗎?”

三人愕然望去,隻見棚內深處另坐有一桌人,五男一女,都是室韋人,此刻全體離座起立,朝他們走來。此姝隻有十七、八歲的年紀,秀發披肩,天藍色的勁裝很稱身的裹著她的嬌軀,外加無袖坎肩,腰掛馬刀,一雙長腿在皮革製的長褲和長馬靴配襯下豐腴勻稱,動態自然活潑,整個人有種健康婀娜,又柔若無骨的動人姿致,就像天上飄來的朵雲。左臂處套有十多個色彩繽紛的金屬鐲子,耳垂下兩串長長的耳墜,秀脖圍著彩珠綴成的項串,貼在豐滿的胸脯上。蛋形的臉龐圓圓的,在烏黑光潔的秀發掩映下更顯冰肌玉骨,活潑清麗,泉水般純淨的大眼睛秋水盈盈,本該是期盼能匹配她的男子,此時卻是內藏殺機,俏臉凝霜。三人哪想過室韋族中有此肌膚皙白,容貌出眾的美女,一時看得呆起來。五名隨她走到街上的男子顯然唯她馬首是瞻,緊隨她左右來到街上。

跋鋒寒回過神來,訝道:“姑娘這番話意何所指?”

室韋美女不看寇仲和徐子陵半眼,盯著跋鋒寒道:“什麽意思?兩個小漢狗偷去我的馬兒,是人人鄙視的盜馬賊,跋鋒寒你是否仍要護著他們?”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呆然相覷,楞然相對。跋鋒寒甩蹬下馬,眾室韋人立即露出戒備神色,不敢輕視。

室韋美女顯為跋鋒寒風采所懾,眼中露出讚賞神情,旋即又被煞氣取代,指著寇仲和徐子陵跨著的千裏夢和萬裏斑道:“這兩匹是我們的馬兒,還可以狡辯嗎?”

三人更為之愕然。

跋鋒寒皺眉道:“這兩匹馬是我兩位漢人兄弟從山海關騎到這裏來的,姑娘沒看錯吧?”

室韋美女大嗔道:“我詩麗從不說謊,不信可看看牠們內腿側是否有我大室韋的烙印,那是沒法去掉的。”

寇仲和徐子陵心叫不妙,跳下馬來,同時探頭往馬腹檢查。

徐子陵在萬裏斑的右後腿側處果然發現烙印,心中叫苦,寇仲的頭探進來道:“這次糟糕極矣,原來大小姐誤買賊贓。”

徐子陵長歎一聲,站直虎軀,向跋鋒寒聳肩無奈點頭,苦笑道:“我們的馬竟是賊贓!”

跋鋒寒大感頭痛,幹咳一聲向詩麗道:“這是一場誤會,我兩位兄弟並非盜馬賊,隻是誤買賊贓。姑娘可否看在我跋鋒寒臉上,把馬兒轉讓他們,由姑娘開價。”

詩麗顯對漢人成見甚深,現出個鬼才相信他們的嬌俏表情,正眼不看寇徐兩人的冷哼道:“我大室韋的馬絕不賣給漢狗,看在你跋鋒寒份上,他們立即把馬兒歸還,我可答應不再追究,否則一切後果由他們自負。”

街上眾人一齊起哄,甚至有人叱喝鼓掌,顯示出對漢人的不滿和仇恨。這番話斬釘截鐵,再無轉圜餘地。

寇仲見她左一句漢狗,右一句漢狗,心中大怒,沉聲道:“姑娘能令在下有什麽後果呢?請劃下道來。”

他以現在大草原最通行的流利突厥語說出來,街上大部分人都聽得懂,不懂的亦可問明白的人,鬧哄哄一片的大街很快靜下來,都想看大室韋的詩麗會怎樣對付這兩個漢人。眾人雖不曉得寇仲和徐子陵是何方神聖,但他們既有資格做跋鋒寒的夥伴,本身又氣宇軒昂,俊偉好看,一派高手風範,當然不會是平凡之輩。

徐子陵忙扯著寇仲衣袖,嗔怪地低聲道:“雖然錯不在我們,總是我們較理虧。”

寇仲餘怒未消地說道:“但她不應漢狗漢狗的橫罵豎罵,老子生出來是給她罵的嗎?”

詩麗聽不懂他們的漢語,交叉纖手,令套臂的彩鐲襯得她更是人比花嬌,嘴角含著冷笑地說道:“我的未來夫婿別勒古納台今晚即到,是漢子的就不要離開。”

眾人一陣嘩然,在鬆花江流域,蒙兀室韋的別勒古納台和不古納台的威名,比跋鋒寒更要響亮,難怪詩麗不把跋鋒寒看在眼裏。詩麗說罷轉身率族人離去。

徐子陵朗聲道:“姑娘請留步。”

詩麗停下來,卻不屑轉身,嬌叱道:“有話快說,本姑娘沒那麽多時間和嫌命長的人說廢話。”

徐子陵毫不因她不留情麵的辱罵動氣,微笑對著她粉背道:“既是姑娘之物,便物歸原主吧!”

街上全體爆起一陣哄笑,充滿嘲弄和看不起徐子陵的意味,他們誤以為徐子陵聞得別勒古納台兄弟之名而喪膽,立即退讓,連帶對跋鋒寒亦評價大降。跋鋒寒神態悠閑地袖手旁觀,不為滿街的喝倒采所動。

寇仲在徐子陵耳旁低聲道:“這刁蠻女令我想起董淑妮,美真美矣,卻是不可理喻,省點唇舌吧!”

詩麗仍不回過身來,冷笑道:“漢狗坐過的馬,我碰都不會碰,就留牠們給你們陪葬。我們走!”

“詩麗公主且慢!”詩麗嬌軀微顫,緩緩轉過身來,往聲音傳來處瞧去。

事實上所有人的目光此時亦均被發言者吸引過去,那人正從另一邊棚內站起來,嘴角掛著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此人隻二十來歲,可是他的眼神卻像曾曆盡滄桑,看透世情,這種矛盾對比令他散發著某種妖異的味道。他臉孔狹長,皮膚白嫩得像女人,說不上英俊,但總令人覺得他擁有異乎尋常的魅力。如此人物,以跋鋒寒三人的見多識廣,仍是首次遇上。隻一眼他們就看出,此人武功絕不在他們之下。

詩麗一怔道:“又是你!”

那人微笑施禮道:“不就是我烈瑕!不過公主萬勿誤會,你不是碰巧在這裏遇上我,而是我烈瑕跟著公主到這裏來。”

詩麗拿他沒法的嗔道:“誰要你跟來!”

眾人都弄不清楚兩人的關係。

烈瑕聳肩苦笑,神態瀟灑風流,轉向跋鋒寒三人望來,施禮道:“我烈瑕敢以任何東西作擔保,這兩位漢人朋友絕不是盜馬賊。公主的消息太不靈通啦!竟不曉得聲勢在中土正如日中天的少帥寇仲和徐子陵已親臨大草原,還在統萬城南的赫連堡聯同跋兄、菩薩和七十名我族壯士,力抵頡利和他金狼軍狂攻至天明,其後與突利更大破頡利於怯綠連河之畔的奔狼原。如此人物,怎會是偷馬賊?”

大街忽然靜至落針可聞,可見這番話如何震撼。事實上頡利兵敗的消息早像瘟疫般迅速傳遍大草原每一個角落,隻是沒人知道得像烈瑕那般詳盡。詩麗雙目射出難以接受和相信的神情,首次用神打量兩人。跋鋒寒等則愈發感到這人深淺難測,摸不清他的底子。

烈瑕負手走出棚架,來到街上雙方人馬中間側處,向詩麗柔聲道:“若不是他們,頡利的大軍說不定已飲馬於鬆花江。”

寇仲苦笑道:“烈兄誇獎了,我們隻是僥幸未死罷了!”

詩麗嬌嗔道:“誰要你烈瑕來插手我的事?再纏我的話,今晚我就喚人打斷你的狗腿。”

烈瑕大笑道:“你不是多次嚐試要打斷我的狗腿嗎?今晚又有何分別?啊!我明白哩!今晚是你的心上人來啦!”

這麽一說,無人不曉得詩麗一方的人曾和烈瑕動手,隻是奈何不了他。室韋戰士齊聲叱喝,馬刀出鞘,卻沒有人敢帶頭撲出,進一步肯定眾人的想法。

詩麗氣得俏臉煞白,踩足怒道:“我們走!”不看跋鋒寒等半眼的氣衝衝領著手下離開。

烈瑕搖頭苦歎,接著換上一臉笑容,朝三人道:“這裏的魚很出名,不如讓小弟作個小東道,為三位洗塵如何?”竟是字正腔圓的漢語。

跋鋒寒道:“烈兄的漢語說得比我還要好,不知是否曾在中土長居過一段日子?”

四人坐在花林大街一間專做羊皮買賣的店鋪臨江一邊的土台上,圍桌而坐,對江喝酒。依烈瑕所說,這鋪是回紇人開的,以此關係自是特別得到族人關照。可是三人同感到那叫客勒達明的回紇店主對他神態恭順,不似一般同族的關係。三人都感到烈瑕高深莫測,雖然說話冠冕堂皇,對他們客氣尊重,卻總覺得他是別有用心,非隻是表麵看來那麽簡單。所以跋鋒寒打開話匣立即巧妙地向他盤問。

烈瑕正殷勤為三人添酒,聞言笑道:“愚蒙從未到過中土,但對中土的文化非常仰慕,故盡力學懂漢語,為的是將來到中土去時,不致有言語上的隔閡和障礙。”

徐子陵縱目鬆花江對岸沃野千裏的美景,林木莽莽間,遠處幾個頭戴豔麗小帽的牧民,趕著大群牛羊緩緩遠去;向西北流去的江水上,木筏上的漁夫撒網起網,一切一切都充滿生活的氣息,心中更不由有點擔心,塞外諸族間愈趨險惡的鬥爭,會不會有一天將眼前的太平寧洽徹底摧毀。

烈瑕又道:“客勒達明會教人把幾款不同的泥燒鮮魚弄好上桌,讓三位品嚐。”

大街那邊仍是喧嘩嘈吵,馬羊嘶叫,平台處卻像遠離塵囂,讓人體會到鬆花江寧靜的一麵。他們的馬兒被安置到連接土台的後院去,在他們視線之內,正安詳地歇息吃草料。

碰杯對飲,寇仲道:“我們在這裏碰上烈兄,不知是否又屬一場誤會?”

之前烈瑕向大室韋公主詩麗戲言,勿要誤會是湊巧碰上。故寇仲有此一語。

烈瑕哈哈笑道:“當然並非誤會,因為愚蒙是聞風而至,特於此地恭候三位大駕。”

三人想不到他如此坦白,為之愕然。

跋鋒寒皺眉道:“烈兄消息的靈通,教人訝異。不知憑什麽猜到我們會到花林來?”

烈瑕淡淡地說道:“從燕原到龍泉,花林是必經之路。以三位大哥一向的作風,當然不會閃閃縮縮地避道繞道,對嗎?”

徐子陵收回凝望岸原的目光,投在烈瑕身上,此人似是與生俱來地帶著種邪門妖異的氣質,而這又偏偏構成他別具一格的魅力。

寇仲雙目射出銳利的光芒,用神打量他道:“烈兄若不肯坦白說出到這裏找我們的目的,我們會立即拂袖而去。”

烈瑕長笑道:“少帥言重了!愚蒙之所以會和三位大哥在這裏喝酒品魚,為的是要警告三位,契丹、靺鞨和室韋三方麵最厲害的幾個人物,決定不理你們和突利的密切關係,不但要阻止你們把五采石送往龍泉,還要不惜一切殺死你們。最毒婦人心,你們中了美豔那賤人的毒計。”

跋鋒寒冷哼道:“我們和烈兄非親非故,烈兄為何不怕冒得罪三方麵勢力之險來警告我們?”

烈瑕輕描淡寫地說道:“因為我根本不怕他們,且對三位更是衷心景仰。”

寇仲笑道:“烈兄確是豪爽過人,隻不知是哪些厲害人物,可否說來聽聽?”

烈瑕欣然道:“契丹當然是以阿保甲為首的眾族大酋,靺鞨則是與拜紫亭勢如水火的黑水靺鞨俟斤鐵弗由,至於室韋,則是深末桓和木玲這夫妻惡盜。為了不太冒犯突利,他們將各自派出最頂級的高手,務要幹淨利落地除去你們。所以若三位中伏,必會遇上雷霆萬鈞的攻勢,三位如若掉以輕心,說不定會吃上大虧。”

跋鋒寒沉聲道:“蒙兀室韋的別勒古納台兄弟,竟不在其中嗎?”

烈瑕搖頭道:“別勒古納台和不古納台兩兄弟英雄蓋世,單打獨鬥所向無敵,怎屑與其他人聯手以眾淩寡,故此不用擔心他們會參與這類詭計。”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烈兄消息的靈通,超乎常理,怎樣才可以證實烈兄非是三方聯軍派出來的高手?”

跋鋒寒和寇仲生出同樣的懷疑。兩對眼睛厲芒大盛,準備一言不合,立即全力擊殺此人,免去無窮後患,因此人的武功才智,均能令人生出戒懼顧忌。

烈瑕忽然探手拉開衣襟,露出寬闊壯實的胸膛,一個以紅黃為主紋樣古怪的圓形刺青,赫然出現,乍看像個異獸的頭,又似一個青麵獠牙的人像。

跋鋒寒微愕道:“大明尊教?”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烈瑕胸膛上大明尊教的刺青,與狼盜身上刺青明顯不同,難道狼盜與大明尊教沒有關係?

烈瑕正容道:“愚蒙正是大尊者和善母座下五明子之首的妙空明子,諸位現在該明白愚蒙為何如此消息靈通,更不怕任何人。”

寇仲抓頭道:“烈兄難道不是和我們是敵非友?”

烈瑕訝道:“我們間何時結下仇怨?”

徐子陵盯著他道:“山海關的騷娘子不是你們的人嗎?”

烈瑕啞然失笑道:“原來中間有此誤會。騷娘子確曾是我教的人,後來叛教逃往中原,善母念在她曾侍候多年,決定不予追究,饒她一命。”

寇仲笑道:“她死前仍在念你們大明尊教的經文,似乎叛教叛得並不徹底。”

烈瑕欣然道:“明尊保佑,她竟能在臨終前憑一點靈光迷途知返,死後當可離暗入明,進入永遠光明的福地。”

他推得一幹二淨,三人拿他沒法。

跋鋒寒沉聲道:“菩薩之所以被逐出回紇,難道與貴教沒半點關係?”

烈瑕苦笑道:“這更是一場誤會。愚蒙本身是回紇人,當然希望能有個像菩薩那樣的英雄豪傑振興回紇,好讓我們能隨國勢水漲船高,傳揚教義。菩薩真正被逐的原因是頡利對時健的壓力,時健卻把責任推到我們身上,確是冤枉。”

徐子陵道:“烈兄說了這麽多話,仍未說出貴教因何要幫助我們。”

烈瑕微笑道:“我們希望三位能把五采石送到拜紫亭手上。”

跋鋒寒恍然道:“原來烈兄是站在拜紫亭的一方。”

烈瑕仰天笑道:“非也非也。事實上我們和美豔同樣是不安好心,因為當五采石送到拜紫亭手上的一刻,他將成為精神上統一靺鞨的君主,即使鐵弗由亦要忌他七分,甚至要在靺鞨其他六族的壓力下向拜紫亭臣服。不過福兮禍所寄,這五采石對外族完全不起作用,隻會引致契丹人和突利聯手,不惜幹戈的將五采石搶走。拜紫亭亦深明此理,絕不會感激你們把五采石送給他,可憐他對這大禮接又不是,不受更不是。對嗎?”

三人聽得麵麵相覷,哪想得到一顆五采石,會牽涉到如斯錯綜複雜的情況。難怪突利曉得他們要將五采石送去給拜紫亭後,立即放棄追擊頡利。

烈瑕續道:“我們要針對的人,不是拜紫亭而是‘天竺狂僧’伏難陀,自拜紫亭拜此人為國師後,立即禁絕其他宗教,更無情殺害我教的人,獨尊天竺邪教。所以大明尊將渤海國定為黑暗之國,隻有除魔殺妖,始能讓光明驅走黑暗。”

跋鋒寒歎道:“多謝烈兄坦然相告,現在我們必須對是否把五采石送予拜紫亭一事,再作思量。”

烈瑕道:“這個當然由三位決定,五采石落在拜紫亭或其他人手上,對拜紫亭都沒有任何好處。不過愚蒙卻要提醒三位,崔望其實是拜紫亭的人,與三位是敵非友。”

三人愣然以對。烈瑕打自出現開始,一直領先,完全掌控主動。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你倒清楚我們的事。”

烈瑕道:“誰不在山海關布有自己的眼線?若非透過搶掠詐騙,四周強鄰壓境的拜紫亭憑何國勢日增,大興土木把龍泉建成小長安?三位如肯與我合作,愚蒙包保三位不但可得回八萬張羊皮,更可殺掉崔望為世除害。”

頓了頓續道:“小小一顆五采石,忽然把大草原東北方整個形勢扭轉過來,頡利雖支持拜紫亭立國以牽製阿保甲和突利,但亦不願見拜紫亭統一靺鞨,成為日後突厥的勁敵,所以暗許深末桓參與奪石行動。最好笑是頡利千辛萬苦請得中原第一才女尚秀芳為沉迷中土文化的拜紫亭在立國大典表演,現在演變為隻能唱其亡國之曲,白白便宜愚蒙這個尚才女的仰慕者。”

寇仲失聲道:“什麽?”

不由得記起在長安到尚秀芳處道別,因可達誌與尚秀芳閉門密斟,累他白等整個時辰,最後不耐煩走了,原來是為此事。

徐子陵見烈瑕提到尚秀芳時,雙目立即射出渴望迷醉的神色,遂代寇仲問道:“尚才女怎肯長途跋涉地遠道而來?”

烈瑕搖頭晃腦地說道:“尚才女一向醉心塞外諸族樂藝,頡利既擔保為她完成這心願,她當然不肯錯過機會。我恨不得能背生雙翼,立即飛到她旁,一睹她仙顏、並聽仙音,如能一親香澤,更是雖死何憾。”

三人呆看著他,無言以應。心忖這可能是塞外版的另一個多情公子,隻是妖異可怕多了。

寇仲對著此不知是否該認作是“情敵”莫測高深的回紇高手,知他所言非虛。皆因記起昔日在洛陽與尚秀芳同台共宴時,她確曾對塞外創新活潑的舞樂讚不絕口。同時亦因憶起玲瓏嬌而想到以樂舞稱著塞外的龜茲國,有機會定要到那裏見識。但此刻則連龜茲在哪個方向仍一無所知。

烈瑕忽又恢複過來,冷靜地說道:“突利和頡利侄叔決裂,使東北形勢劇變,除靺鞨外,阿保甲和別勒古納台兄弟分別有統一契丹和室韋的心,誰能趁這時機冒起,可往外擴張,安內攘外,故而沒有人願見鄰國轉強,這豈非一場精采的競賽,很久沒這麽熱鬧哩!”

跋鋒寒道:“拜紫亭變成眾矢之的,形勢可相當不妙。”

烈瑕搖頭道:“拜紫亭實為東北最有遠見和雄材大略的領袖,他擺出因向慕中原文化而建設小長安,實質上卻是針對鄰國的騎戰,以守城代替平原野戰。契丹人曾三次攻打龍泉,均無功而回,能守然後能攻。何況拜紫亭背後有高麗王鼎力支持,否則鄰國何用聯手來對付他。”

寇仲壓下心內因尚秀芳而引起的煩亂苦惱,說道:“烈兄合作的提議,我們要考慮一下。”

烈瑕微笑道:“這個當然。三位請在這裏歇腳休息,有什麽事盡管吩咐客勒達明。不過卻不宜考慮太久,我們必須掌握主動,先下手為強,趁敵人未成聯手之勢前逐個擊破。愚蒙最大的作用是眼線廣布,對敵勢了如指掌。”

寇仲忍不住問道:“尚才女此刻是否已抵小長安?”

烈瑕的眼睛又亮起來道:“該仍在途中,她在可達誌親率高手護駕下,先往訪西域吐魯蕃諸國,其中尤以龜茲集漢文化、大草原文化、波斯和天竺文化薈萃而成,其樂舞堪稱舉世無雙,乃尚才女必訪之地。”

雖是隨口道來,已看出烈瑕識見高明,非同流俗。寇仲和徐子陵從沒想過在塞外會遇上如此人物,且是大明尊教五明子之首。

跋鋒寒道:“美豔夫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五采石如何會落入她手上?”

烈瑕苦惱地說道:“我們到現在仍摸不清楚她是怎樣的一個人,有什麽目的。五采石本存在阿保甲的牙帳內,五年前忽然失竊,不知去向,到最近才盛傳在美豔手上。到她在統萬當眾交給三位大哥,方惹得人人矚目,掀起軒然大波。”

徐子陵打定主意不和此人合作,趁機問道:“既然烈兄弄不清楚她,為何說起她時卻咬牙切齒?”

烈瑕苦笑道:“實不相瞞,愚蒙對女人一向別有一手,雖不能說無往而不利,總能多少有點收獲,惟獨遇上她卻遭到連番戲弄,教我氣憤難平。三位切勿誤會,我從不對女人用強,勉強得來的豈有情趣可言。愈岔愈遠啦!”

跋鋒寒舉杯道:“坦白說,到此刻跋某仍未弄清楚烈兄是敵是友,但無論如何,先敬烈兄一杯,因為你若成敵人,也將是個難得的好敵手。”

烈瑕哈哈舉杯,大笑道:“跋兄快人快語,令愚蒙生出痛快的感覺,大家喝一杯,今晚絕不會是平凡的一晚。就此預祝三位大哥旗開得勝,威震大草原。”

寇仲和徐子陵豪情湧起,齊齊舉杯。

杯尚未碰,忽然足音驟起,大批戰士現身後院,往土台擁來。四人看也不看,徑自碰杯對飲。數十契丹戰士潮水般從後院門湧出來,各占有利位置,形成半環形的陣勢,人人拉弓搭箭,在離他們兩丈許外瞄準三人。

跋鋒寒隨手把酒杯摔在地上,發出破碎的聲音,另一手拭去唇角酒漬,啞然笑道:“何須待至今晚,這個黃昏已非常有趣。”

徐子陵無視達五十把強弓勁箭的威脅,油然朝降往地平的紅日瞧去,心神卻落在內袋的五采石去。這寶物究竟送還是不送?拜紫亭若與狼盜有關,當然死不足惜。隻是若害苦平民,卻於心何忍。

寇仲目現殺機,朝敵陣瞧去,緩緩放下酒杯,大喝道:“來者何人?”

契丹戰士往旁移開,窟哥在十多名高手簇擁下步至陣前,雙目射出深刻的仇恨,狠狠道:“寇仲你可想過會有今天?”

寇仲大笑道:“這正是小弟想對你講的話。”

烈瑕轉身朝窟哥笑道:“王子在動手之前,請先看身後。”

窟哥色變往後瞧去,後院屋頂出現十多名回紇人,領頭的正是客勒達明,手持強弩,全以窟哥為目標。他們剛才闖進鋪來時,鋪內的人全作鳥獸散,怎想得到忽然變成對他們居高臨下的嚴重威脅。

烈瑕好整以暇道:“王子比之頡利的四萬金狼軍如何?不如坐下一起吃燒魚,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嘛!”

窟哥的臉色變得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窟哥的臉色忽晴忽暗,顯是委決難下。他並非一時衝動,前來尋仇算賬,而是在深思熟慮後,曉得隻有利用這前鋪麵街,後院土台臨江的獨特環境,才能采取忽然擁出,以勁箭近距殺敵的戰略,殺傷或殺死像寇仲、跋鋒寒、徐子陵這種級數的高手。至於烈瑕,他則從未聽過,故並不放在心上。正因算漏此點,現在陷進腹背受敵的局麵。更覺烈瑕和他的手下均非尋常之輩。

跋鋒寒朝他瞧來,對以他為目標晶閃閃的箭鋒似是視而不見,露出一個冷酷至極的笑容,淡淡地說道:“小弟有個提議,窟哥你若是個人物,不如和少帥來場單打獨鬥,讓我們在吃燒魚前,多點消遣。若你王子殿下有本事宰掉少帥,小弟和子陵兄立即當場自絕,作為附禮。”

寇仲哈哈笑道:“鋒寒兄好主意。這等於每邊派出一人,以決定雙方生死勝敗,多麽刺激有趣。”

窟哥反唇相稽道:“在中原你是地頭蛇,在這裏則隻是落難狗。給畢玄打得夾著尾巴逃到這裏來,還敢逞強。我這六十名箭手無一不是神射手,更精群戰,是精銳中的精銳,你們這回是太過輕敵大意啦。”

跋鋒寒攤手搖頭歎道:“小弟與畢玄的第一仗確是敗北收場,現正盼望第二仗的來臨。跋某人連畢玄也不怕,你窟哥算什麽東西?你老兄該曉得跋某人一向不怕開殺戒的作風吧!”

烈瑕動容道:“那跋兄與畢玄庫爾貝倫一戰就非是謠傳。”

徐子陵把目光從晚霞掩空的黃昏美景收回目光,掃過拉滿弓弦的契丹戰士,每對手都是那麽穩定,不晃半下的。不由微笑道:“烈兄為何會認為是謠傳?是否因老跋仍是活蹦亂跳?”

烈瑕臉上震駭神色一閃即逝,顯是因被徐子陵看穿心事,生出對徐子陵才智的戒懼,點頭道:“徐兄猜個正著,假若跋兄真曾與畢玄決戰,那跋兄就是第一個畢玄欲殺而殺不死的對手。”

這回輪到窟哥心神俱顫,他雖收到風聲,隻隱約曉得三人曾被畢玄追殺,卻知而不詳。現在親耳聽當事人說出來,暗忖若畢玄也沒法殺死跋鋒寒,自己能辦到嗎?想到這裏,鬥誌立時大幅減弱,後背被十多把弩弓居高臨下威脅的感覺,則大幅趨烈。隻恨進退兩難。

跋鋒寒對寇仲和徐子陵苦笑道:“你看畢玄在塞外的架勢多麽淩厲威風,連敗在他手下幸而不死,竟亦變成一種榮耀。第一個老畢殺不死的人!”

接著雙目爆起深邃莫測的電芒,別頭望著悠悠流過的江水,一字一字地緩緩道:“畢玄!你將會為你這個錯失,付出你負不起的代價。我終於知道你是什麽料子哩!”

這番話比什麽恐嚇威迫更厲害,重重打擊窟哥的精神和意誌。跋鋒寒再非畢玄的手下敗將,而是最有資格挑戰畢玄的可怕劍手。

窟哥終萌退念。四人麵對六十支箭鋒仍是談笑自若的神采風度,連窟哥也不由心折。他兩旁十多名親衛高手,全是族內最強悍的戰士,此時卻人人噤若寒蟬,擺明是為四人的氣勢所懾,大氣不敢吭一聲。這一場仗如何打得過?

徐子陵陪跋鋒寒同觀對岸夕陽斜照的美麗原野景色,心想大草原確是個使人顛倒迷醉的地方,廣袤至可令人的想象力有如四條馬腿般縱情馳騁。想到這裏,他忽然感到從戰場抽離開去,享受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安靜寧洽。出奇地四周的情況反更清晰,他似乎能掌握到每一個敵人內外的變化。

就在那刹那,徐子陵明白自己終於真正進入他和寇仲一直在追求的境界,井中月的境界。往窟哥瞧過去道:“假若王子肯答應以後不再動幹戈,就著人先收起弓箭,我們會禮送王子離開,其他都是廢話。”

他們全用突厥話對答,三方麵的人馬聽個清楚明白,眼光不由集中到窟哥身上,看他是戰是和。窟哥鐵青著臉,忽然一顆豆大的汗珠,從額角現形凝聚,再滾下臉頰,滴在地上。誰都知窟哥在互拚氣勢上,敗個一塌糊塗,陣腳大亂。

窟哥猛地一跺腳,暴喝道:“我們走!”

轉身便去,眾契丹戰士連忙收箭,狼狽地追在他身後,轉眼跑個一幹二淨。

烈瑕舉杯道:“還不快拿魚來!來!我敬三位大哥一杯,到今天我才明白什麽叫不戰而屈人之兵。”

“上等戰馬,以半張羊皮的價錢賣出,想買的趁快,以免走寶,還附送馬鞍!”

三人將那批從呼延金手下搶來的戰馬,在花林東端的墟集迅速散貨,講明馬兒原屬馬賊,但買者仍是那麽踴躍。

跋鋒寒領路而行,兩人左右相隨,三匹愛馬就那麽乖乖跟在身後走。此時他們是何方神聖,戰績如何彪炳,如何駭走窟哥的數十戰士,早經人以各種層層誇大的渲染方式廣為傳遞。花林的人更因他們趕走頡利,視他們為英雄,所到處喝彩聲起,禮敬有加。寇徐兩人雖喜不再被視為漢狗,亦不勝其煩。

跋鋒寒笑道:“肯定是烈瑕那小子弄的鬼,務要使我們變得萬眾矚目,最好與各方人馬拚個幾敗俱傷。”

寇仲道:“看來我們這添購新衣的治裝大計隻好暫擱一旁,速速離開是為上策。”

入黑後的花林,是另一番情景,主街的十多所土屋烏燈黑火,白天塵土飛揚的大街人馬絕跡,反是各處山頭營地篝火處處,吵鬧喧天,更有人圍著篝火唱歌跳舞,充滿異域的風情,加上羊叫牛鳴,駝啼馬嘶,有一番說不出來的滋味。三人轉入暗黑的主街,朝東北離開花林的方向走去,輕鬆悠閑。

跋鋒寒道:“陵少對烈瑕此人如何評價?”

徐子陵道:“此人有點像石之軒,渾身妖邪之氣,對我們則居心叵測。所以老跋你斷然拒絕與他合作,肯定是明智之舉。”

寇仲道:“假若祝妖婦肯說話,必可告訴我們大明尊教是怎麽一回事,現在我卻給烈瑕這小子弄得糊塗起來。究竟狼盜是否如他所言,是拜紫亭抓銀兩的工具?”

跋鋒寒道:“此事終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若烈瑕之言屬實,我們那八萬張羊皮便有著落。”

江水拍岸聲從左方陣陣傳至,星宿滿空的美景下,前方出現一高一矮兩道黑影,昂然立在街心處,攔著離開花林的路。

寇仲凝神瞧去,哈哈笑道:“可是蒙兀室韋的別勒古納台和不古納台兄弟?”

高上半個頭的那人背插雙斧,粗壯的體形均勻完美,長發披肩,年紀不過三十,滿臉須髯,輪廓清晰突出,英偉古樸,渾身散發著逼人的霸氣,彷似一株能永遠屹立不倒的大樹,不懼任何風雨的吹襲。矮的一個壯如鐵塔,寬闊厚實的肩膀把他整體變成方形,腰掛馬刀,眼神淩厲,頭發卻修得隻寸許長短,硬如鐵針,似個豬鬃刷子,容貌不算好看,卻有一股強悍豪雄惹人好感的味道。

高的一個以突厥話回應,長笑道:“正是我們兄弟,本人別勒古納台,特來向三位問好。”

三人來至兩人前五步許外停下,跋鋒寒淡淡地說道:“我跋鋒寒聞兩位之名久矣,今天終能相見,果然沒有令本人失望。”

不古納台豎起拇指,肅容道:“好漢子,能以三人之力,於赫連堡抵擋頡利的金狼軍,不是好漢是什麽,不古納台佩服。”

別勒古納台接著道:“我們以前雖曾聽過寇仲和徐子陵揚威中土的事,總以為傳言誇大,想不到兩位甫抵大草原,立即把大草原整個形勢扭轉過來,威蓋塞北,如此英雄豪傑,我兩兄弟衷心佩服。”

三人大感愕然,想不到他們如此推崇備至,客氣有禮。

不古納台道:“我們特來相迎,接三位回營地一聚,大家喝個通宵達旦,至於明天是敵是友,將是明天的事。”

跋鋒寒豪情湧起,代表兩人答應道:“請引路。”

別勒古納台兄弟的營地遠離花林,設於半裏外一處山頭,七十多個營帳近五百驍騎,無不是勇武善戰。以這樣的實力,配上別勒古納台兄弟,若正麵交鋒,吃虧的肯定是徐子陵三人。他們卻是毫不畏懼,隨別勒古納台兄弟直抵營地核心處的主帳。主帳四周騰出大片空地,架起四堆篝火,營地火光處處,人馬往來,充盈著大草原強悍原始的氣息。三人隨別勒古納台兄弟下馬,散發披肩的戰士四處擁來,爭看三人的風采。別勒古納台振臂以室韋語說出一番話,眾室韋戰士立即歡呼喝彩,又把頭盔帽子往上拋擲,場麵熾烈,令人熱血沸騰。

不古納台興奮的解釋道:“他們為三位英雄驅走金狼軍喝彩歡呼。”

到帳內坐下,外麵的室韋戰士仍在圍著篝火唱歌跳舞,情緒高漲。

別勒古納台取來羊皮袋裝的奶酪,自己先喝一口,遞給寇仲,笑道:“剛才詩麗因誤會開罪少帥,本人在此為她致歉,那兩匹馬兒本是我贈她之物,現在就拿它們作賠禮。”

寇仲反不好意思起來,說道:“那兩匹馬兒……”

不古納台斷然道:“少帥不用介懷,若要算賬,自應找盜馬的去算賬。”

徐子陵道:“詩麗公主她……”

別勒古納台打斷他道:“走啦!女人如野馬,總不願馴服。”

這麽一說,三人猜到詩麗定因他們的事和未來夫婿鬧得很不愉快,負氣離開。

不古納台道:“那回紇人究竟和三位是什麽關係?”

跋鋒寒接過奶酪,大喝一口,先讚一聲“好香”,才道:“此人我們隻是初識,居心叵測,我們並不當他是朋友。”接著正容道:“聽說兩位這次來是要阻止我們將五采石送往龍泉,是否確有此事?”

此時有人送來一條燒好的羊腿,別勒古納台取出鋒利的匕首,親自割下腿肉,分給三人,微笑道:“這隻是我們掩人耳目的口號,事實上我們這次東來是別有所圖,對付的不是三位而是另有其人。哼!拜紫亭得到五采石又如何?突利第一個不會放過他。”

三人聽得麵麵相覷,心忖怎會如此?更覺兩兄弟大不簡單,非是純仗武力好勇鬥狠之輩。

寇仲大奇道:“兩位要對付的是什麽人?”

別勒古納台向不古納台微一頷首,不古納台雙目立時殺機大盛,沉聲道:“我們要殺的是有‘夫妻惡盜’之稱的深末桓和木玲。”

寇仲抓頭道:“又有這麽巧的?我們也想取深末桓的狗命,兩位何不多說點他們的惡行,好更堅定我們殺他的心。”

不古納台還以為寇仲所以要殺深末桓,是因為深末桓意圖強搶五采石,不以為意地說道:“我們要殺他非因私人恩怨,而是為子孫和後世著想。”

跋鋒寒愕然道:“竟有這麽嚴重?”

別勒古納台樸拙雄奇的臉容神色變得像岩石般堅定,雙目卻亮起異芒,閃閃生輝,平靜地說道:“三位可有興趣到營外散步?”

五人來到離營地千多步外一座小山丘上,別勒古納台仰望壯麗的星空,似能直望至蒼穹的盡極,緩緩道:“現在大草原之爭,已演變成東西突厥、鐵勒諸部、靺鞨八支、吐穀渾、契丹大酋們和我們室韋各族之爭,識時務者均曉得若不想喪家亡族,首要是先團結內部。所以拜紫亭不得不在條件尚未完全成熟下行險一搏,阿保甲亦要與他一向鄙視的呼延金結盟。”

跋鋒寒、寇仲和徐子陵均被他動人的神情和充分表現出胸懷識見的話所吸引,感到此人絕非平庸之輩。

不古納台淡淡地說道:“鐵勒諸部本以薛延陀最強,可是隻要菩薩能登上時健的俟斤之位,回紇在這個雄材大略,聲譽絕佳的人領導下,必能統一鐵勒諸部。”

別勒古納台忽然問道:“李世民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為何頡利如此忌憚他?”

寇仲來到他旁,遙望花林那邊的營火,苦笑道:“坦白說,到大草原後,我早完全把他忘記。再多加一句,李世民就像菩薩於鐵勒般是最有希望統一中原的人。”

跋鋒寒歎道:“少帥的用詞遣字,確是精采絕倫,一句話道盡箇中微妙處。”

別勒古納台望著寇仲,說道:“任何一個民族由衰轉盛之際,必是英雄輩出的時候,看寇兄和徐兄,如此不世出的人才,正是盛世即臨的兆象。隻要中土一旦統一,必出現一個中央集權的統一大帝國,而首當其衝的肯定是大草原上最強大的一族。”

跋鋒寒點頭道:“不論得天下的是寇仲還是李世民,第一個就會找頡利開刀。”

徐子陵開始明白他們“為子孫和後世著想”的含意。這對兄弟確是高瞻遠矚,對茫不可測的將來作出預測和準備,以免貪圖眼前一時的安逸,種下未來亡族大禍。更令他想起伏騫亦像兩人般為識時務者。

不古納台微笑道:“誰都可以投降歸順,獨頡利絕不能降,一降他就要完蛋,大草原將沒有人肯聽他的話。所以中土統一之時,就是他要不顧一切全麵進犯中原之日。”

別勒古納台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歎道:“我們本以為中土無人能製頡利的金狼軍,豈知赫連堡和奔狼原兩戰,少帥以鐵般的事實向整個大草原公告,頡利再非無敵的霸主。所以若少帥統一中原,此長彼消下,突厥再難稱雄。”

寇仲點頭道:“我明白了!所以你們要趁中土出現一個強大的帝國前,準備充足以應付頡利的汗國崩潰後大草原的新形勢。真厲害!很少人可看得這麽長遠的。我最遠也隻想到有小長安之稱的龍泉上京。”

別勒古納台開懷的搭上寇仲的寬肩,失笑道:“和少帥說話確是人生樂事,深末桓勾搭頡利,是我們室韋人的叛徒,人人恨之入骨,隻要我兩兄弟斬殺此人,會立時聲威大振,順其自然的統一室韋,那時就向少帥歸降,年年進貢,少帥該不會薄待我們吧!”

寇仲哈哈笑道:“好家夥,果然計劃周詳,用兵伐謀,終有一天蒙人會在兩位老兄打下的根基上崛起大草原,橫掃六合。”

跋鋒寒道:“那我們豈非幫了兩位一個大忙。深末桓的沙盜一向藏身大漠,來去如風,神出鬼沒,這次卻被我們引離大漠,那就像惡魚離水,隻有任由宰割的份兒。”

別勒古納台微笑道:“這實千載一時的良機,所以我們希望能與三位合作,斬下他的首級。”

徐子陵皺眉道:“老兄此舉,極可能會惹怒欲得我們而甘心的鐵弗由和阿保甲。”

不古納台冷笑道:“在大草原上,我們兄弟隻顧忌畢玄、頡利、突利三個人。我們愛幹什麽就幹什麽,不會介意其他人的反應。”

這番話透出強烈的自信和衝天豪氣,來自肺腑,不會令人覺得刺耳。

別勒古納台淡淡地說道:“勿要小覷這五百個隨我來的族中兄弟,他們無不是百中挑一的精選,像菩薩身旁的死士般,任他千軍萬馬,絕不害怕。”

寇仲以漢語道:“陵少和老跋怎麽說?”

跋鋒寒聳肩道:“遊戲有很多種,此為其中之一,任君選擇。”

徐子陵沒有說話。

寇仲反手摟著別勒古納台,大笑道:“你就算不是最厲害的統帥,也定是最出色的說客,由今天開始我們就是兄弟和戰友。若我將來能統一中原,我們就聯手擊垮頡利,為大草原帶來全麵的和平。”

一顆流星從天際一閃即逝,既像一個夢想的幻滅,更像一個夢想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