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雙龍傳·第十五冊 第一章 真相大白1
人影一閃,拜紫亭在伏難陀倒伏街頭前,將屍身擁個結實,老淚縱橫地痛哭道:“國師三年前曾占到自己會在渤海立國前遭逢死劫,想不到真的一占成讖。國師並沒有死去,你永遠活在我們心中。粟末族定不會辜負國師的期望。”
寇仲三人聽得麵麵相覷,這分明是拜紫亭見勢不妙人急智生作出來振奮手下的謊言,一切推往老天爺身上。老天爺要他死,伏難陀自是在劫難逃;同樣老天爺要粟末族勃興,天王老子都阻不住。難得是他說得情辭懇切,表情十足。
寇仲倏地踉蹌兩步,張口噴出一蓬鮮血,顯示他為殺死伏難陀,非是沒有付出代價。城頭和大街兩端擠滿龍泉城千百計的將領軍民,但仍是靜至落針可聞,沒有人能接受他們視為天人的伏難陀橫死街頭的殘酷現實。氣氛沉重至極點。跋鋒寒打出手勢,著寇仲移到他們處,危險的形勢一觸即發,再不受他們的控製,若龍泉城狂怒拚死的軍民一擁而上,可將他們搗成肉漿,什麽武功都不管用。寇仲卻是不敢輕舉妄動,止步立穩,指頭都不敢稍移。
拜紫亭將伏難陀攔腰抱起,狂喝道:“龍泉必勝!渤海必勝!”
龍泉軍民轟然喝應,呐喊聲直衝上龍泉城上空。
拜紫亭瞪圓如銅鈴的目光往寇仲射去,厲喝道:“我們就以他們三人的鮮血,祭祀國師在天之靈。”
四周喊殺聲震**回響,傳遍整條朱雀大道,有武器和沒有武器的兵將平民,均狀如瘋子的四下圍攏殺將過來。寇仲等早猜到他有此一招,若非如此如何能宣泄龍泉軍民的悲憤和怨恨,再沒時間和拜紫亭計較他的無恥和不守信諾。
跋鋒寒向寇仲大喝道:“入店!”邊說邊和徐子陵往適才與拜紫亭等人談判的食店退進去。
箭矢密集射至,寇仲縱身避過,在宗湘花、宮奇等將領趕到攔截前的一刻,朝食館大門掠去。宮奇的馬刀,宗湘花的劍,緊追而至,燃燒著恨火的人潮水般湧過來,群情洶湧,此時即使拜紫亭改變主意,亦無法阻止。喊殺聲把一切淹沒,嘈吵至令人聽不到聲音的境地。兩張大圓台從店內旋轉飛出,剛好留下一個空隙,可容寇仲穿過。寇仲狂喊一聲,換氣加速,險險避過一根從左側投來的長矛,迅疾投進店內去。跋鋒寒和徐子陵正不斷把桌子擲得旋轉往外,阻止擁殺進來的敵人。否則如被困住,必死無疑。
寇仲擲出最後一張桌麵,硬把十多人撞得東仆西滾,狂喝道:“從後街走!”
不待他吩咐,跋鋒寒和徐子陵早緊貼他背後,衝過後門。就是那瞬間,食店內滿是想擇人而噬發瘋般的龍泉軍民,把一切能搗毀的東西粉碎。
三人躥房越屋,直到撲伏於一座樓房瓦背處,發覺與東城牆隻是一街之隔,城牆上雖有守衛,但若他們突然發難,肯定可輕易逾牆離城。城南門那邊喧吵震天,且逐漸擴散往全城,但相對下目前處身的地方仍算寧靜,街上幾乎不見行人。
寇仲縮回探看城牆方向動靜的大頭,歎道:“我們絕不能這麽拍拍手便離開,離開後可能沒有辦法回來。”
側臥瓦脊向著他的徐子陵點頭同意道:“沒有宋二哥、術文和他的兄弟以及我們兩匹馬兒,我們不可以離去。”
寇仲苦惱地說道:“為什麽會發展成這樣子,我是否殺錯伏難陀?拜紫亭難道不著緊被我們劫去的守城必需品嗎?”
躺在另一邊的跋鋒寒冷然道:“你並沒有做錯,因為拜紫亭請我們三個入城,早有預謀不讓我們活著離開。拜紫亭此人不但精通兵法,更是個好戰的狂徒,不能以常理測度。”
徐子陵同意道:“我們之所以一再吃虧,正因我們是正常的人,他是瘋子。”
寇仲深吸一口氣,正要說話,風聲驟響,一人從下方橫巷翻上瓦麵來,三人大吃一驚,看清楚竟是“霸王”杜興,都不知該繼續緊張還是放心。
杜興喝道:“他奶奶的熊,想要命的跟我來!”
寇仲向兩人打個“且跟去看看”的眼色,領頭追在杜興背後,徐子陵和跋鋒寒心忖目前可算走投無路,亦抱著瞧杜興耍什麽花樣的心情,隨之而去。
杜興把他著名的長柄“霸王斧”解下放在桌麵,向三人苦惱地笑道:“這把鬼東西又笨又重,我請人打造時隻懂叫他落足料子,結果重達一百零八斤,背在背上不知有多麽不便,平時還可著兒郎們做腳伕,像現在的情況隻好自己當苦力,早知當初揀輕些的東西來練。”
三人雖視他為敵,亦不由得為之莞爾。
這是杜興在皇宮對麵裏坊內的另一巢穴,可見這位在山海關稱霸的黑道龍頭,在龍泉已生根。
“砰!”杜興一掌拍在桌上,口沫橫飛地說道:“他奶奶的熊,伏難陀竟給少帥宰掉,恐怕發生此事前整個大草原沒人會想到。現在小龍泉和老拜的大批補給全落在你們手上,老拜是大勢已去,再難成事。”
寇仲道:“我們也有人和馬匹在他手上,杜霸王有什麽好提議?”
杜興胸有成竹地微笑道:“隻要你們向拜紫亭說出‘大祚榮’三字真咒,保證拜紫亭要乖乖屈服。”
跋鋒寒皺眉道:“大祚榮是什麽東西?”
杜興哈哈笑道:“他奶奶的熊!大祚榮是什麽東西?大祚榮並非東西,而是拜紫亭足五歲的愛子,他粟末族長的繼承人,是拜紫亭的心肝命蒂,是拜紫亭最寵愛的妃子為他生的,且其愛妃因產子而死,令拜紫亭更視大祚榮如珠如寶。刻下大祚榮給安頓到臥龍別院,由他的心腹武士保護,縱使龍泉失陷,大祚榮亦可安全離開,將來為拜紫亭報仇。而這才是拜紫亭的要害,隻要讓拜紫亭生出兒子再不安全的危機感,三位大哥可把老拜玩弄於股掌之上。”
寇仲動容道:“我立即去找拜紫亭。”
杜興得意笑道:“少帥稍安毋躁,我已使人傳書老拜,封函上隻寫‘隱龍別院大祚榮少帥敬奉’寥寥數字,足可製得老拜不敢輕舉妄動,就當是我杜興送各位的一份小禮。”
三人聽得麵麵相覷,杜興為何忽然變得這麽合作幫忙?
徐子陵不解道:“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杜興冷哼道:“兄弟可以成仇敵,仇敵自亦可變為朋友兄弟,出來江湖混當然要看形勢變化。勿要怪我坦白言來,你們大小姐以後想做關外線的生意,仍要看我杜興的臉色,荊抗算是老幾,若非高開道看著他,老子早把他煎皮拆骨。告訴我,大小姐是否打算做完這筆羊皮生意後金盆洗手,躲在家中帶孩子?”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我開始有點喜歡你了!因為你的確很有趣。”
杜興拍胸道:“這是你們掙回來的,人總有不同的一麵,對朋友我杜興兩插刀甘之如飴;對敵人我比任何人更狠辣無情。非如此如何生存?不過我不來和你計較,你也勿要和我計較,是敵是友全由你們決定。”
寇仲苦笑道:“我們可否先弄清楚些事情?”
杜興道:“這個當然,不如此老子反會懷疑你們沒有做兄弟的誠意。”
寇仲道:“你為何在與我們和可達誌說話後,立即去告知許開山此事。”
杜興微一錯愕,罵道:“你奶奶的熊,竟敢找人跟我。!我愛做什麽是我的事,許開山敢騙我,我當然要當麵去操他十八代的祖宗。分明是大明尊教的妖孽,卻推個一幹二淨,以後許開山再不是我的兄弟!你們聽清楚了嗎?許開山再不是我‘霸王’杜興的兄弟,就算他給人五馬分屍,也不關我的屁事。”說時額上青筋暴現,銅鈴大眼似像噴出火燄,神情激動,使人感到他的恨火發自真心,非是裝出來的。
寇仲等呆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杜興急喘幾口氣,平複少許時歎道:“你們來龍泉隻是幾天的事,當然不能在短時間內弄清楚真正的情況,但我卻是參與者之一,知道很多你們不曉得的事。”
三人開始感到杜興確有和解的誠意,關鍵處仍是個人的利益,因為正如他所說的拜紫亭大勢已去,杜興必須為自己作打算。
跋鋒寒訝道:“你不是半個突厥人嗎?為何會助拜紫亭跟頡利、突利作對?”
杜興冷笑道:“但我也是半個契丹人,頡利一直想找人來取代我,作他入侵中原的踏腳石。細節我不想說出來,你們知道這麽多該已足夠。而拜紫亭隻要能牽製頡利亦足夠,那時沿海的生意,盡是我杜興囊中之物。你們可知有過萬兒郎跟著我混飯吃,我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他們著想。”
徐子陵道:“有什麽事我們是不曉得的呢?”
杜興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說道:“你們可知托我尋找其芳蹤的美豔是誰的女兒?”
三人為之錯愕。
杜興拍桌笑道:“真好笑!像馬吉那樣的大肥豬,竟生出個如此嬌滴滴的女兒來。”
三人失聲道:“什麽?”
杜興意興飛揚地大笑道:“有什麽不什麽的?美豔就是馬吉的女兒,伏難陀的小情人,由伏難陀在**親身授她天竺愛經。什麽波斯大明尊教拉摩的傳人隻是一派胡言,隻有笨蛋相信。拉摩非是沒有傳人,但聽說早給回紇的大明尊教追殺滅族,被迫逃往中原去,明白嗎?”
三人你眼望我眼,均感難以接受。
杜興歎道:“你們可知殺掉伏難陀,事實上是幫了拜紫亭一個大忙。”
三人愈聽愈糊塗,深感憑表麵情況的猜想,與事實確大有出入。不過隻看騙子管平既為拜紫亭辦事,本身又是美豔的人,可看出美豔很有問題。隻是被她美麗的外表蠱惑,沒作深思。
杜興一不做二不休道:“事情要從五年前伏難陀西來傳法開始,那時拜紫亭仍安安分分做他的粟末族大酋,年年忍受頡利對他的苛索,到伏難陀為他占得著名的立國卦,才把他的命運,也是粟末全族的命運改變。”
跋鋒寒搖頭哂道:“拜紫亭精明一世,竟沒想過此乃神棍的騙人手法,竟那麽把整族人的生命財產押上去。”
杜興不耐煩地說道:“你先聽我說,伏難陀的手段當然不止如此,占得此立國卦不久,契丹阿保甲傳來保管多年的五采石失竊的消息,此事更增拜紫亭的信心,認為是應卦之象。又兼突利和頡利在很多事情上發生摩擦,而頡利重用趙德言,苛索無度,更使一向靠攏頡利的人萌生離心,在此種種情況下,拜紫亭遂大興土木建設龍泉,擴軍備戰。真正有野心的人是伏難陀,拜紫亭隻是他的扯線傀儡。照我們猜,縱使渤海成功立國,伏難陀亦會害死拜紫亭,再把大祚榮捧作傀儡皇帝,自己做太上皇,時機成熟後更取而代之。你看看街上的暴民,該知伏難陀在他們心中神聖不可侵犯的地位。”
寇仲問道:“拜紫亭何時發覺伏難陀對他的威脅?”
杜興沉吟道:“這個很難說,我猜是自從兩年多前伏難陀和高麗的蓋蘇文開始來往,他終生出警覺,所以暗中拉攏野心勃勃的大明尊教,以對抗伏難陀與日俱增的勢力。至於馬吉和伏難陀何時搭上,則該是伏難陀到龍泉前的事。但伏難陀和拜紫亭的關係惡化,則應是美豔將五采石托你們帶來龍泉促成的。你們應知若非五采石出現,頡利和突利未必能這麽快講和,龍泉也不用麵臨狼軍壓境的厄運。”
寇仲不解道:“這樣做對伏難陀有什麽好處?”
杜興沉聲道:“這是伏難陀策劃的一場豪賭,最理想是拜紫亭戰死,伏難陀代其領隊擊退狼軍,蓋蘇文則借勢取高麗王高建武之位而代之。至不濟伏難陀亦可與蓋蘇文瓜分拜紫亭多年斂聚的金銀珠寶,拍拍屁股各自回國。死的隻是粟末族的人,他們不會少半根汗毛,如若成功,得益將是難以估計。”
三人終於明白為何宰掉伏難陀竟是幫拜紫亭一個大忙,因為伏難陀已變成粟末人心中的神,就像畢玄之於突厥,傅采林之於高麗,即使拜紫亭亦無法動他。他們更想起馬吉船上的三大箱黃金珍寶,大有可能是伏難陀的私產。
寇仲忍不住問最關鍵的問題,說道:“狼盜究竟和你老哥有什麽關係?”
杜興立即殺氣大盛,咬牙切齒地說道:“我一向隻知狼盜是拜紫亭的人,劫來的貨均交給馬吉處理,隻要他不犯我,我杜興可睜隻眼閉隻眼,殺幾個漢人算什麽鳥事。到安樂慘案發生,我才覺得事不尋常,而你們更揭破狼盜與大明尊教有關,我首次生出警覺。我操他奶奶的祖宗,當你們告訴我許開山是大明尊教的大尊或原子,我才醒悟到事情的真相,包庇狼盜的不但有許開山,還有荊抗那殺千刀的老家夥,安樂幫因發現荊抗和狼盜的關係,其幫主才會全家遭遇毒手,此事我絕不會猜錯。事實上我還很感激你們,否則我被人害死仍不知是怎麽一回事,死後也要做個糊塗鬼。”
真相確是離奇曲折,若非三人曉得平遙商到山海關後是由荊抗招呼,令任俊無法阻止平遙商北來,肯定一時間不能接受杜興的說法。
四人八目交投。
寇仲籲出一口氣道:“假設狼盜真與杜霸主沒有關係,以後我們就是朋友。”
杜興哈哈笑道:“我之所以和許開山成為拜把兄弟,全是由拜紫亭從中穿針引線,我真正的兄弟是呼延金,希望三位看在我臉上,在頡利和突利麵前說幾句好話,勿要和他計較。”
三人恍然而悟,始明白呼延金昨晚忽然肯與他們講和的原因,正因受杜興的影響。
跋鋒寒道:“杜霸王那封代我們向拜紫亭發出的警告信,已打草驚蛇,拜紫亭是否會立即把他的兒子搬走?”
杜興道:“這是不可能的,蓋蘇文亦非善男信女,有大祚榮在手上,方不怕會被拜紫亭出賣。這是一個交易,拜紫亭隻能空著急,不會輕舉妄動。更要不讓蓋蘇文曉得伏難陀被殺。”
寇仲長身而起道:“多謝杜霸主這一席有用的話,我已曉得該怎樣做啦!美豔是否亦在臥龍別院呢?”
杜興笑道:“我還有一個有用的消息告訴你,你們的兄弟菩薩來了!”
三人換過衣衫,戴上麵具,昂然穿街過巷,朝外賓館所在走去。街上混亂情況依然,一群又一群的暴兵亂民,目露凶光手提兵器的四處搜尋三人蹤影,反予他們方便,不用憂心會給守軍盤查,因為敵人目標明顯,反疏忽他們。杜興更會依商定計劃找人扮作他們逾牆逃離龍泉,等敵人誤以為他們不在城內,他們便可見機行事。
三人跟著一股人身後走過一段朱雀大街,轉入一處橫巷,跋鋒寒道:“你們怎樣看杜興?”
寇仲攤手道:“我聽不出任何破綻,因為他的確曾與許開山大吵一場。我們辦妥事後,去找許開山算賬,還有烈瑕和韓朝安,不放過一個。哼!”
徐子陵望往對街的外賓館,那是平遙商落腳的地方,令人難知吉凶。最理想的是歐良材等已離城,最壞的情況是他們給囚禁到牢獄去。
跋鋒寒道:“現在我們別無選擇,隻好把重注押在杜興身上,若他敢騙我們,我絕不放過他。”
寇仲道:“別看他滿口粗話,卻是個粗中有細極有分寸的人,更是識時務者,除非他不惜放棄千辛萬苦在山海關經營起來的事業,否則隻好乖乖與我們合作,來個戴罪立功。”
徐子陵凝望外賓館大門,說道:“這回來的先頭部隊不是突厥狼軍,而是菩薩的回紇精兵,對拜紫亭會造成怎樣的心理影響呢?”
寇仲欣然道:“陵少想得非常周到,影響可分幾方麵來說,首先是有關回紇本族的形勢,菩薩在突利的全力支持,頡利的首肯和他因赫連堡一戰如日中天的聲勢下,奪回他在本族失去的東西,故能領軍西來。此更代表大明尊教在回紇失勢,大幅削弱大明尊教對拜紫亭的影響力。”
跋鋒寒歎道:“突利總算做對件好事。”
寇仲續分析道:“其次是頡利、突利讓菩薩打頭陣,擺明在對拜紫亭造勢施壓,顯示反對拜紫亭立國的並不限於突厥人,還有其他大草原的種族。若我是拜紫亭,今晚定不能成眠。”
徐子陵此時喝道:“看!”
兩人聞言往外賓館望去,隻見管平閃閃縮縮的走出大門,左張右望。三人忙往後移,避開他鬼祟的目光。
寇仲喜道:“歐良材等定因城門關閉走不了了!”
管平從大門閃出,往南門方向走去。
寇仲當機立斷道:“陵少和老跋去跟他,小弟入館探望老朋友。”
管平坐上藏在橋底的小艇,往龍泉城西南方劃去。
徐子陵正要沿岸追躡,跋鋒寒牽他衣袖道:“橋底尚有另一艘小艇,走水道總好過走陸路,誰想得到我們尚有遊河的興致?”
兩人迅速登艇,徐子陵負責劃槳催船,遠吊著前方若現若隱的管平。管平警覺甚高,不斷往岸上察看,又朝他們瞧來,顯是對他們生出懷疑,兩人心中叫糟。
跋鋒寒低聲道:“看來還是棄舟登岸追他穩妥點,雖然困難倍增,總好過明目張膽的隨他在河道上左兜右轉。”
徐子陵悠閑地撥槳,微笑道:“我敢賭他是到大明尊教的巢穴小回院去,這正是我和寇仲那次到小回院的同一水道。”
管平此時左轉劃進往北的水道,若依這方向,肯定不是到位於西南的小回院。
跋鋒寒早從兩人處聽過小回院,冷笑道:“好狡猾的家夥,想試探我們呢!”接著皺眉道:“若杜興說的是事實,美豔該是伏難陀的人,理應與大明尊教處於對立,為何美豔的手下會到小回院去?”
徐子陵沒有跟進管平的河道,徑自直朝西行,說道:“此事確令人費解,不過杜興並非通天曉,美豔和大明尊教的真正關係恐怕連他都不知道。烈瑕說過美豔曾是他的女人,我看他該不是說謊。而他對伏難陀的敵意亦是發自真心。”
聖光寺的佛塔高聳前方,徐子陵觸景生情,不由得歎息。
跋鋒寒訝道:“子陵有什麽心事?”
徐子陵的心神馳越時空,回到與師妃暄相處那既動人又神銷魂斷的回憶裏。她現在芳蹤何處?是否正在返回雲深不知處的靜齋途上,對於將來,他再沒有任何企盼和希望,忽然又想起懷內尚秀芳托他送交石青璿的天竹簫。搖頭道:“沒什麽!此處事了後,你是否隨我們一起回中土去?”
跋鋒寒默然片晌,漫不經意地說道:“不!我還要去見一個人,遲些才到洛陽找寇仲。”
徐子陵一呆道:“芭黛兒?”
寇仲提高精神在賓館周圍巡視一遍,肯定沒有敵人監視,從後院翻牆入內,他還怕拜紫亭高明得在這裏藏有伏兵,逐間廳房的踩清楚形勢,到最後肯定十多名平遙商全集中在大廳,扯下麵具,從後門入廳道:“各位別來無恙,小弟大感欣慰。”
歐良材、羅意等正坐對愁城,為自己未來命運擔憂,加上被街上暴亂的情況駭得三魂不齊,驟見寇仲出現,均是又驚又喜。原來他們今早依約等到正午,仍不見寇仲出現,心知不妙,慌忙離城,豈知所有城門均禁止出入,無奈下隻好折返賓館。
寇仲道:“現在我們必須立即離開,否則拜紫亭早晚會記起你們,他現在方寸盡失,充滿戾氣,什麽都不會放過。”
羅意歎道:“少帥有高來高去的本領,說走便走,可是我們有什麽辦法走呢?”
寇仲道:“我並非要你們和我打出城門去,而是將你們先移往安全地點。我在這裏有個非常有辦法的朋友,會看機會把你們送到安全所在。明天我們將可坐船回山海關,你們那筆欠賬亦有了著落。放心吧!我怎樣都會保住你們的。”
眾人大喜過望,忙拿起早準備妥當多時的簡單行裝。就在這要命時刻,“砰砰砰!”外院正門給人敲得震天響起,每一下都像轟雷般敲在寇仲和眾人的心髒要害處。其中三人雙腿一軟,駭得坐倒地上。羅意等亦是麵無人色。
宮奇的喝聲傳進來道:“這處已給我重重包圍,立即給我滾出來。”
以寇仲的強悍和信心,也要冒出一身冷汗。他勢不能拋下他們獨自逃生,這一下如何是好?宮奇也算了得,竟曉得自己在這裏。
宮奇再喝道:“還不給我出來開門。”
寇仲心中大訝,若宮奇要對付自己,肯定會破門或翻牆衝進來攻自己一個措手不及,怎會叫他去開門。旋即醒悟過來,宮奇並非曉得他寇仲在此,而是要來拘禁羅意等人,靈機一觸,立時計上心頭。
夕陽斜照下,霧氣繚繞,河橋處處的龍泉上京縱使在大戰將臨的前夕,仍是那樣迷人。幻成金碧色的河水輕悄悄地流動,暮靄挾著溫泉河升起的水汽籠罩著小船四方隨著舟行而不斷改變的迷蒙天地,雷雨後澄明的西邊天際凝聚著一抹絢爛的霞彩,和一塊塊隨意閑適舒卷的浮雲。
跋鋒寒淡淡地說道:“你可知為何我要和芭黛兒分手?”
徐子陵心中一陣感動,跋鋒寒是把自己視為知己,始會透露心底密藏的事和情緒。
跋鋒寒露出一個充滿無奈和苦澀的表情。目光投往河水,歎道:“最大的問題是我們分屬兩個不同階層的人,自出生便注定如此,大家無論在生活習慣、思想方式和人生目標都大相逕庭。在開始時,仍可靠衝破一切禁忌的熱戀支持,那種由仇敵變作愛侶的刺激和忘情把一切淹沒。可是當我沒法將她變得肖似我自己,而她亦因我沒有為她做絲毫改變而失望時,摩擦日漸增多,到最後終發展至難以忍受的地步。”
徐子陵雖不曉得他們之間實在發生的事,亦可想象到像芭黛兒這突厥貴族出身的貴女,被抱著報複心態的跋鋒寒俘虜身心那不平衡的心態,她背叛本身的階層投向跋鋒寒,肯定要承受龐大的壓力。
跋鋒寒苦笑道:“那個早上她是自己走的,她走時我隻是詐睡,她也曉得我在詐睡,可是我並沒有留下她,這使她恨我入骨。過去的再不能挽回,我們更不可能重溫舊夢。這些年來我對男女之情日趨淡泊,無複昔日情懷,可是我心中對她仍存一份真切的歉疚,一直以來我不願去想更不敢去想。在赫連堡的牆頭上,麵對死亡的一刻,我忽然發覺橫亙心臆的惟此憾事,當時已決定若僥幸不死,會去見她一次,向她表達心中的懊悔。”
徐子陵皺眉道:“可是她要求的可非隻是你的懺悔或道歉。”
小舟緩緩停在橋底,小回院出現在霞霧深處的左方遠處,若有舟船靠近院後的碼頭,定逃不過他們的監視。
跋鋒寒道:“她會的,沒有人比她更明白我,也沒有人比她更深愛我,隻要她曉得自己是我跋鋒寒心中唯一的女人,到現在仍是如此,她大概會放我一馬。唉!”
一艘小舟出現在小回院那邊水道迷蒙處,緩緩駛至。
寇仲當機立斷,向羅意等人道:“不用怕!他們絕不敢傷害你們,我還會陪你們一起去坐牢。”說罷往大門方向奔去,順手把麵具取出戴上,幸好剛才為避人耳目,刀和弓均藏在外袍內,除非對方搜身,否則不虞被發現。希望逢此兵荒馬亂的時刻,對方會馬馬虎虎,不能保持平時的嚴謹作風。來到外院門和主堂的廣場,驀地想起一事,心中叫糟,正要另取麵具換上。“砰!”門閂折斷,外院門硬被撞開。戴著醜神醫麵具的寇仲裝作雙腳發軟,坐倒地上,改變聲音驚惶失措地嚷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宮奇凶神惡煞的在大批粟末兵簇擁下衝將進來,目露凶光地盯著地上的寇仲,冷喝道:“進去搜!不得漏掉半個。”如狼似虎的戰士潮水般從寇仲兩旁擁往大堂。宮奇在六、七名手下陪侍下來到寇仲跟前,狠狠盯著他道:“你叫什麽名字。”他身旁一位像文官的手下從懷中掏出一份卷宗,張開查看。
寇仲心中叫苦,想不到對方做事如此周詳,竟來個核對身份,自己豈非要原形畢露,別無選擇下,硬著頭皮道:“小人管平!大人饒命!”一邊盤算如何以最淩厲的手法,一舉將這混蛋置於死地。
那文官兒點頭道:“名單上有這名字。”
宮奇卻是凶光更盛,手按刀柄,冷冷瞧著寇仲道:“我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你。”
寇仲整個人輕鬆下來,至少這批人包括宮奇在內,並不曉得管平是美豔的人,又為拜紫亭辦事。可知龍泉正亂成一團,做起事來效率大不如前。顫聲道:“小人卻是第一回見大人,不知是否在街上碰過麵呢?”
宮奇顯是想起那次在對街見過他的事,反釋去疑慮,再不看他,目光投往大堂去,一名手下衝出來報告道:“隻有十六個,尚差一人。”
宮奇冷冷指著寇仲道:“有否將這沒膽的家夥計算在內?”
那手下驚愕失神下惶恐道:“將軍大人恕罪,是小人疏忽。”
寇仲心中暗喜,伏難陀之死、小龍泉失陷和菩薩的先頭部隊壓境,肯定動搖龍泉軍心,使上上下下失去方寸,故鬧出這種笑話,自然大大方便自己行事。
宮奇大怒道:“蠢材!立即將犯人全給我押回宮去收監。”
兩人用神看去,均為之愕然。小艇上的並非管平,而是大明尊教五明子之首的烈瑕。徐子陵運功硬把艇子移後,免給對方瞥見。烈瑕泊舟碼頭,離船登岸。兩人又待片刻,仍不見管平的小舟出現。
跋鋒寒歎道:“杜興沒有說謊,管平根本不是到小回院來,我們可能錯失一個尋到美豔的機會。不過知道她仍在城內這區域,可大大縮小找尋她的範圍。”
徐子陵道:“我們應否回去與寇仲會合?”
跋鋒寒搖頭道:“這叫既來之則安之,也是將錯就錯。烈瑕這小子昨晚既想要你的命,我們怎能容他安安逸逸地活下去。”
徐子陵皺眉道:“但我們並不清楚院內虛實,而且事情鬧大對我們沒有好處。”
跋鋒寒目光投往小回院後方隱約可見亮起燈火的南城牆,微笑道:“這處要打要逃都很方便,且事情鬧得愈大愈好,最妙是全城的兵士都往這處擁來。不過照我看大明尊教絕不會驚動拜紫亭,因為他們仍不願我們曉得他們和拜紫亭的關係,何況與我們尚未撕破臉皮。”
徐子陵想起段玉成,心中暗歎,跋鋒寒作風強橫,一個不好就動刀動劍,盡最後的努力道:“假若許開山在裏麵,恐怕我們難以脫身。”
跋鋒寒訝道:“子陵怎會害怕任何人,是否另有原因?”
徐子陵苦笑著把段玉成的事交代出來。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殺少個有什麽問題,去吧!”
小舟駛出橋底,往小回院後院外的碼頭滑過去。
跋鋒寒把麵具扯下,笑道:“每次我戴上麵具,心中都不由得驚歎魯妙子那雙巧奪天工的妙手。”
徐子陵心底浮現出魯妙子的音容,不由得又想起商秀珣吃美食時的動人神態,心中百般滋味。順手學跋鋒寒般脫下麵具。驀地兩人生出警覺,回頭瞧去,一艘快艇疾駛追來,船上有一男一女。雙方隔遠打個照麵,均吃一驚。男的竟是拜紫亭座下右丞客素別,女的則是侍衛長宗湘花,兩人可在正當龍泉陷於水深火熱的關頭到小回院來,自然是有重要事情與大明尊教的領導層商討。
跋鋒寒和徐子陵心叫不妙,快艇追至三丈的距離。徐子陵暗歎一口氣,將小艇泊在烈瑕的艇子旁。宗湘花和客素別快艇駛近,前者手按劍柄,秀眉凝霜,雙目射出的卻非純是仇恨,而是頗為複雜的情緒。
跋鋒寒悠然道:“兩位好!”
客素別出奇地不露敵意,緩緩把快艇泊到他們船旁,苦笑道:“兩位該比任何人更明白,我們何好之有?”
宗湘花纖長的手離開劍柄,有點萬念俱灰似的木然道:“你們立即離開,有多遠滾多遠,以後不要在我眼前出現,否則勿要怪我們不客氣。”
徐子陵和跋鋒寒聽得你眼望我眼,大惑不解。宗湘花不立即拔劍相向,又或召大明尊教的人來援,已大出他們意料之外,現在竟還任他們離開,實是奇怪之極。
一向態度溫和的客素別歎道:“宗侍衛長從秀芳大家處曉得少帥曾親口承諾要保住龍泉平民的性命財產,又看在你們曾在小龍泉放過她,所以不想再和你們為敵。唉!我們……我們……”
兩人明白過來,更明白客素別所說的原因均非最重要,真正令宗湘花不願動手的原因,是她對戰爭失去所有鬥誌和希望,隻能呆等滅族屠城的厄運。
徐子陵憐意大生,柔聲道:“事情仍非沒有轉機,隻要我們找到五采石,而貴上又肯放棄立國,我們可設法說服突利,再由他去向頡利說項。”
宗湘花頹然搖頭,垂下螓首。
客素別珍惜地掃視四周河橋寧美的環境,露出心如刀割的表情,慘然道:“先不說大王一意孤行,決心死戰,就算我們肯放棄立國,獻出五采石,突厥人仍不會罷休,跋兄該清楚頡利趕盡殺絕的作風。”
徐子陵想起初抵龍泉時朱雀大街繁華興盛的情況,想到婦孺老弱在突厥狼軍鐵蹄踐踏下生靈塗炭的可怕景象,義憤湧上胸臆,斷然道:“我絕不會讓突厥人屠城的。”
宗湘花抬頭往他瞧來,欲言又止,終沒說出話來,但秀眸再無絲毫敵意。
跋鋒寒皺眉道:“怎會弄至這般境地的?難道你們沒想過憑僻處一隅的微薄力量,挑戰雄霸大草原,威懾中土的突厥狼軍,隻是以卵擊石。蓋蘇文雖是一招奇兵,最多亦隻能把亡族的命運稍為推遲。”
客素別雙目射出悔之莫及的傷感神色,狠狠道:“大王這叫一錯再錯,但說到底仍是受馬吉蠱惑,在他引介下奉伏難陀為師,不惜手段斂財擴軍,更搭上蓋蘇文,迷信伏難陀指示的所謂天命。現在伏難陀自身難保,他終於醒覺,但已錯恨難返。當時我曾苦勸他勿要信任馬吉和伏難陀,卻給他痛斥一頓;從此投閑置散,隻代他做些招呼外賓的工作。昨天我和宗侍衛長曾苦諫他不要擒拿宋公子,可是他全不聽我們的話,引致你們攻陷小龍泉,又觸怒傅大師的弟子嬙小姐,失去高麗這強援,最後伏難陀更命喪少帥之手。唉!我也弄不清楚事情因何發展至這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