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三章 初探失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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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一呆道:“宋缺竟會親來助我?”

徐子陵道:“此事千真萬確,是沈落雁和李世民告訴我的,宋缺正召集嶺南各族的俚僚軍,進行集訓,若從嶺南坐船沿岸北上,可於個許月的時間抵達。”

寇仲半信半疑地說道:“那他老人家為何不立即來救我?”

徐子陵道:“軍隊結聚後尚要集訓,需時至少三個月,加上船程,是四個多月的時間,所以嶺南大軍最快趕來救你的時間在十月才能實現,但宋缺乃軍事大家,絕不會在那時候北進。”

寇仲失聲道:“為什麽還要拖延?到那時我寇仲可能要靠你才能向李小子討回遺骸,好安葬在娘的墓旁。”

徐子陵歎道:“仲少你這叫關心則亂。南人北戰,首先要克服水土的問題,十月北方嚴冬開始,在寒冷的天氣下,不耐風雪苦寒的南兵勢將戰力大減,以宋缺的智慧,怎都會忍耐至春暖花開的時候才發兵,他到那時才會將這計劃知會你。”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那豈非仍要挨九個月的悠長時間?”

徐子陵道:“那須看洛陽可守多久?我願助你取江都,並不是一時感動下的魯莽之言,而是深思熟慮後的決定。我不願和李世民交鋒,對李子通卻沒有這種顧忌。”

寇仲呆看他半晌,說道:“好!無論伏殺石之軒一事是成是敗,隻要死不掉,我立即趕回彭梁,盡一切辦法收服李子通。”

徐子陵道:“我非常高興你恢複鬥誌,卻不知是禍是福。此間事了後,我會到巴蜀走一趟,然後到彭梁與你會合。”

寇仲道:“然則眼前宋二哥與美人兒場主的死結如何解開?我真怕商秀珣為牧場著想,會委身李建成,那是我們難以容忍的。”

徐子陵道:“我們找個機會,和商秀珣開心見誠的談一次,希望她無論如何都要拖延至洛陽失陷,才在這方麵下決定。”

寇仲點頭道:“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希望美人兒場主真的傾情宋二哥,那一切好辦。我的兩個難題似都解決了!你那方麵又有什麽新的問題?”

徐子陵一古腦兒把胡小仙擔心的事說出來,說道:“若證實李淵偷畫別有居心,我們須將偷畫的大計改變過來,且要冒更大的風險。現在我們把偷畫和伏殺石之軒兩事勾連在一起,任何一個環節出問題,我們也要吃不完兜著走。”

寇仲擔憂地說道:“如若李淵打消請宋二哥鑒證寶畫的念頭,又或待幾個月風聲過後才這般做,我們豈非隻能被動的呆等嗎?”

徐子陵肯定地說道:“我有直覺李淵會在幾天內請二哥入宮,因為他必須肯定手上名畫是真作而非偽冒,否則便是個笑話。若宋二哥真的是申文江,李淵一句話就可令他不敢說三道四,所以並不存在須待風聲過後的問題。胡小仙確是非常迷人,難怪李淵動心,不過他是否誌在小仙,還須待侯公子去證實。”

寇仲興奮起來,說道:“今晚讓我們去勘破入宮地道的玄虛,到宮內探路。揚州雙龍和多情公子來啦!”

徐子陵沒有被他的興奮感染,冷然道:“應說曹三來了!”

寇仲錯愕道:“曹三?”

徐子陵道:“當然是曹三,我們先扮曹三順手牽羊拿走唐宮其中一件國寶,下回偷寶畫就不至於太突然,更不會懷疑是宋二哥泄密。”

寇仲皺眉道:“那會令李淵更加強防備,對我們是有害無利的。”

徐子陵哂道:“你真的認為有分別嗎?李淵為防範石之軒,且更因莎芳被殺一事,宮內的戒備警覺早提升至頂點,根本沒有分別。”

寇仲呼出一口氣道:“你這小子比我更膽大包天,就像我以為自己是情場戰士,你卻是情場的先鋒大將,是我在情場的上司。曹三不但沒有遠遁,偷東西還偷到皇宮去,視李閥如無物,究竟會引起什麽反應?”

徐子陵看看天色,說道:“差個把時辰便是黃昏了!我們該不該去見商秀珣一麵呢?”

寇仲道:“小弟認為你一個人獨自去見她易說話點,我則去找爾文煥,告訴他須取消今晚的賭局。這叫欲擒先縱,待他作出提議,例如與其在上林苑外呆等,不如溜過對街賭幾局諸如此類,我們則裝作最後終被說服,因為太行雙傑不但貪婪成性,且是隻顧自己的人。”

徐子陵道:“說到底就是要我孤零零一個人去麵對美人兒場主,由我背這黑鍋。”

寇仲拍拍他肩頭道:“這叫群策群力,又叫分工合作嘛!”

就在此時,兩人心現警兆,同往臥室朝西的窗子瞧去。婠婠幽靈般立在窗外,正巧笑倩兮、秀眸生輝的凝視兩人。兩人大吃一驚,魂飛魄散。

寇仲和徐子陵的震駭是有理由的,因為這是他們最害怕的事。上回到長安尋找楊公寶庫,如被揭破,還可與高占道等人立即撤走,可是這回卻是牽連廣泛,榮達大押的陳甫等人固是首當其衝,追查起來,平遙的歐良材等人亦難免禍。且值此李淵正深忌李世民的當兒,可能李靖也將有難,所以他們於此時分看到窗外的婠婠,立即三魂不齊,七魄不整。在這方麵的掩飾,他們非常小心,用盡手段,想不到終被婠婠識破,最糟的是直到此刻他們仍不曉得簍子出在哪裏?更聯想到婠婠既可如此,暗伺在旁的石之軒自可辦到。

兩人頭皮發麻,啞口無言時,婠婠從窗外飄進來,毫不客氣地坐到床端,嘴角含春地說道:“兩位情郎好!你們的考慮有結果嗎?”

寇仲正麵向著她,深吸一口氣以舒緩震駭波動的情緒,沉聲道:“你是怎樣發覺的?”

徐子陵改變坐姿,雙目電射,心忖現在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希望婠婠乃唯一曉得“司徒福榮計劃”的人,然後合兩人之力不擇手段拚著受傷來個殺人滅口,否則以後會被她牽著鼻子走。他肯定寇仲心中轉的是同一念頭,他不知道寇仲能否狠下此心,卻知自己肯定辦不到。

婠婠香肩微聳,輕鬆地說道:“百密一疏,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何況婠兒早曉得你們另有圖謀。”

寇仲雙目精芒驟盛,旋即斂去,頹然歎道:“看來你是不肯說出我們錯失在什麽地方了!”

婠婠秀眸湧起複雜的情緒,幽幽的瞟徐子陵一眼,目光轉回寇仲臉上,柔聲道:“恰恰相反,我本不打算說出來,但現在改變主意,決定立即解除你們的疑慮,好令你們安心。相信人家一次好嗎?就算你們拒絕助我,婠婠亦絕不會出賣你們。”

徐子陵訝道:“為何忽然改變主意?”

婠婠目光投向窗外中園的方向,微歎道:“剛才我在試探你們,看你們會否殺人滅口?我進房來實是以身犯險,可是在如此情況下,你們仍不肯向人家下毒手,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婠兒給你們感動了!”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麵麵相覷,因難測她說話的真假。感覺則窩囊至極點,似肉在砧板上,任由宰割的被動苦況。

婠婠柔聲續道:“你們的簍子出在商秀珣身上,也是唯一的失著。我猜到你們定會找她解釋,隻沒想過為你們做和事佬的是宋家二公子。跟蹤他可比跟蹤你這兩個其奸似鬼的小子易多了!他先前離開商府時更是滿懷心事。”

兩人恍然大悟,這確是百密一疏,同時亦安心下來,因為石之軒並不曉得他們和商秀珣間發生的事,故不會像婠婠般懂得伺伏商秀珣行館之旁,等待他們上。

婠婠見兩人呆頭鵝般地瞧著她,微嗔道:“人家真不會出賣你們,更不會利用這來威脅你們,那對婠兒有什麽好處?而縱有天大好處我也不願以後你們認定我不但是無可化解的仇人,更是卑鄙至極之徒。”

兩人開始感覺到婠婠的誠意,交換個眼色後,寇仲道:“見你這麽乖,我們也有回報。我們昨晚夜探尹府,聽到尹祖文和貴派聞采婷的對話,老尹指你難忘殺師之恨,不利你們聖門兩派六道的統一,提議以白清兒代替你。聞采婷看來已給說得意動,還說邊不負、辟守玄兩人都支持白清兒。隻要石之軒肯狠心殺死女兒,陰癸派會臣服石之軒之下。”

徐子陵補充道:“尹祖文認為隻要能生擒你,他有辦法逼你把《天魔訣》交出來。”

婠婠容色平靜,雙目下垂,淡淡地說道:“你們的確神通廣大,竟瞧破尹祖文的身份。”

寇仲笑道:“這或者就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婠婠唇角微翹似示不屑,哂道:“什麽天網?什麽天命?太史公早有伯夷、叔齊善人不得好死,而滿手血腥罪孽者卻得善終之歎!他自己則慘遭宮刑,不能人道。所謂天網天命,是耶非耶?隻不過是滿口仁義的偽善者騙人作奴才的大話。”

寇仲訝道:“我不過隨口說說,心中並無意見,你卻像並不把眾叛親離、四麵楚歌的情勢放在心上?”

婠婠雙目凝視寇仲,緩緩道:“祝師死後,婠婠從此沒有親人。在聖門裏惟強者稱王,隻要殺死石之軒,其他人怕我還來不及,豈還敢來惹我?現在最後的決定握在你們手上,你們若一意孤行,我隻好另尋辦法,但仍不會揭破你們的計劃。”最後一句話令兩人大生好感。

寇仲向徐子陵道:“陵少怎麽說?”

徐子陵道:“我答應過的事,從來沒有不算數的。”

婠婠喜出望外,嬌軀輕顫道:“那石之軒死定了!你們可有什麽計劃?”

寇仲道:“我們希望能在此點上有些保留。可以告訴你的是我們曉得石之軒在長安有另一個化身,故正等待某一時機的來臨,當逼得石之軒全無退路,我們可在他唯一的逃生出路伏擊他,可是詳細計劃要待到那一刻來臨前,我們才可以告訴你。到時你會明白我們現在守口如瓶的原因,因為牽涉到我們太多秘密。”

婠婠點頭道:“非常公平。你們現在是婠兒僅有敢信任的兩個人,不必有絲毫擔心你們會害我。為方便行動起見,奴家暫居此處行嗎?這裏環境不錯,我保證不會被下人發現。”

隻聽她的話,兩人知她已把司徒府的形勢摸通摸透。

寇仲皺眉道:“你自己沒有落腳的地方嗎?待展開行動時我們自會通知你。”

婠婠容色平和地說道:“我當然有安身落腳的處所,卻不敢告訴你們。誰料得到我們將來的關係會如何發展?人家不願整天擔心你們不知什麽時候會摸上門來尋晦氣呢!”

寇仲微笑道:“隨便大姐你吧!不過你這番話透露出珍貴的消息,希望將來不須被我們利用來對付你。”

婠婠瞟徐子陵大有深意的一眼,歎道:“將來的事,將來再說!現在人家四麵楚歌,而你兩位是我僅有可信賴的人,隻好躲到這裏暫避風頭。”

兩人恍然,是因聽得本派人密謀對付她的消息,感覺到危險,所以不得不放棄原來隱藏的處所和身份。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還有一則重要的消息順帶告訴你,昨夜石之軒親自出手,不但擊斃‘善母’莎芳,還盡殲其隨員。”

婠婠微一錯愕,露出思索的神情。

寇仲乘機問道:“誰是大尊?”

婠婠目光朝他投去,稍作沉吟,歎道:“若我告訴你們,與背叛聖門無異!”

寇仲哈哈笑道:“你還及不上石之軒的瀟灑,他昨晚告訴陵少,楊虛彥就是什麽他奶奶的原子。大明尊教並非你聖門內的派係,且聖門的人正排擠你,你還要計較所謂義氣,如此守成不變,我寇仲第一個不看好你。”

婠婠微笑道:“楊虛彥和大明尊教不過是互相利用,大明尊教需楊虛彥助他們立足中原,而楊虛彥則看上大明尊教的《禦盡萬法根源智經》,雙方是利益的結合,所謂的‘原子’隻是個名稱,可以沒有任何實質的意義。楊虛彥永不會成為大明尊教的信徒,大明尊教更不會認為楊虛彥是他們的人。”

寇仲知再難從婠婠口中套問出進一步的有用情報,瞧天色已是日落西山,早錯過去見商秀珣的時間,笑道:“今晚回來再和你耍花槍,我們現有要事待辦,美人兒你在這裏好好休息吧。”

婠婠橫他千嬌百媚的勾魂一瞥,說道:“人家也很忙呢!明早見!”說罷穿窗離開。

婠婠離開後,兩人你眼望我眼,均有是福是禍,難以逆料的感覺。

此時雷九指領侯希白至,見到兩人表情,前者訝道:“發生什麽事?為何你們既不說話,更木無表情?是否又吵架了!”

寇仲歎道:“我們這回的誅香大計,已因被婠婠發現敲起警鍾,沒哭喪著臉就非常了不起了。”

雷九指和侯希白立即色變。

徐子陵解釋後道:“事情仍未至山窮水盡的地步,但我們必須有應變計劃。”

雷九指終弄清楚情況,點頭道:“撤退可以有全麵撤退和部分撤退之分,我去找宋爺商量,好教他沒時間胡思亂想。”

徐子陵把他喚回來道:“那小玩意有沒有頭緒?”

雷九指哈哈笑道:“別忘記我是誰的傳人,明早交貨如何?”笑著去了。

侯希白坐到床端剛才婠婠坐過的位置上,說道:“隻要你們能撤走,我保證婠婠不敢出賣你們,那對她有百害而無一利。順帶問句,你們似對石師藏身處有十成十的把握,對嗎?”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可以這麽說,卻非十足十,那要看老天爺的意旨才能定奪。”

侯希白苦笑搖頭,說道:“我是否令兩位感到小弟是很麻煩的一個人?”

寇仲笑道:“不是麻煩,而是矛盾。因為最銳利的矛和最堅固的盾相擊,必是矛折盾碎的結局,沒有矛和盾,再沒有麻煩。你的矛盾就是對你有仇有恩的師尊石之軒,由他老人家一人分飾兩角,幹掉他立即天下太平,便是這麽簡單的一回事。”

侯希白啞然失笑道:“在下再不需你來開解,皆因給子陵點醒畫道即是武道後,早心暢神舒,隻是怕你們低估石師的智計,一個不好給他反噬一口。更要小心是你們加上婠婠或會變成世上最銳利的矛,但石師卻肯定是最堅固的盾,一張從未被人攻破的堅盾。”

徐子陵岔開道:“那兩件事辦得如何?”

侯希白道:“我先去找落雁,下人說她被張婕妤召入宮去,怕要小住數天,你們的臉色為何變得這麽難看?”

寇仲沉聲道:“這極可能是對付她的第一步行動,你是否接著入宮,見到她嗎?”

侯希白搖頭道:“我入宮求見張娘娘,她的頭號太監鄭公公說她正陪皇上下棋,故見落雁不著,當然沒有機會打聽《寒林清遠圖》的下落。”

徐子陵道:“今晚我們入宮,定要設法通知落雁。”

寇仲道:“為何舍易取難?今晚李淵不是設宴招待美人兒場主嗎?沈落雁肯定是陪客,我們請美人兒場主設法通知沈落雁便成。”

侯希白道:“遲啦!我離宮時,剛好碰上商秀珣入宮的車隊,她還停下揭簾和我說過兩句話,唉!”

兩人聽他語氣,知道不會是什麽好話,你眼望我眼,無言以對。

侯希白低聲道:“她說不再怪你們,但以後你們不用再找她。她說時眸子透出傷感失落、無可奈何的神色。”

寇仲苦笑道:“你說的全是壞消息,可以有令人快樂些的消息嗎?”

侯希白道:“我不想有好消息告訴你們嗎?可惜事與願違,皇宮的守衛明顯增強,我則由宮監韋公公貼身侍候,令我不敢向人詢問寶畫的事,說到底我仍是石之軒的徒弟,值此石師剛擊殺莎芳的當兒,李淵怎樣也要防我一手。”

徐子陵道:“韋公公是什麽人?”

侯希白道:“韋公公在舊隋時曾伺候楊堅,後則追隨楊廣,是隋宮內武功最高強的太監頭子。煬帝被弒時他正在江都,憑武功突圍逃走,自此投靠李淵,並得李淵起用為內宮監。宮內所有大小太監均歸他管轄。”

寇仲道:“能在那種情況下突圍逃走,這人肯定有兩下子,我們曾於江都見過楊廣,印象中沒這麽一個人。”

侯希白道:“韋公公為人低調,此正是李淵喜歡他的地方。韋公公的武功是楊堅親手訓練出來的,負起保護楊堅的重責。坦白說,橫看豎看我也不覺得他有何特別之處,但僅是這種真人不露相的本領,已足可令人感到他的深不可測。”

徐子陵歎道:“宇文傷、尤楚紅、韋公公,再加上幾個出山來助李淵的前輩名家,我們入宮後一旦行藏敗露,必有死無生。”

寇仲道:“入宮之事今晚勢在必行,到時隨機應變吧!”

徐子陵點頭同意,轉向侯希白道:“希白兄可否代為查探另一事,就是看李密是否已正式向李淵提出離開長安一事。”

侯希白道:“這方麵該比較容易,我立即去辦,今晚見!”

侯希白去後,兩人各自沉吟,沒有說話。徐子陵心中大感不安,婠婠出賣他們的機會不大,卻使他生出危機感。例如以石之軒的眼力,加上他曉得徐子陵正在長安,肯定可一眼瞧破太行雙傑就是他徐子陵和寇仲,隻要石之軒有這個機會。要命的是石之軒必會盡力查探他到長安來的目的,昨夜更發出清晰的警告,若再不離開長安,休怪他不留情。所以他必須在這情況發生前,先伏殺石之軒。問題是他們對寶畫究竟是在張婕妤的香閨、還是李淵的書房尚未弄清楚,隻能被動地苦候李淵召申文江鑒畫的機會。侯希白的擔心是有道理的,一個不好,他們將要飲恨長安,完蛋大吉。石之軒確有鬼神莫測的手段和才智。

寇仲的聲音傳進他耳內道:“你在想什麽?眉頭全皺起來,令我想起將來你年老時的樣子。”

徐子陵頹然歎一口氣,反問道:“你又在想什麽?”

寇仲盯著自己一對腳尖,搖頭道:“肯定我想的和你不同。唉!我想到的是洛陽之戰輸得並不冤枉,我是應該輸的,因李世民的高明近乎令人心寒的地步。他選在六月用兵,宋缺即使聞信立即調動軍旅,仍不能趕在十月冬季前開拔,因為抵達時剛好是冬天,不利南人用兵,所以隻好待至明年春暖花開之時出發。李世民卻可趁這九個月的時間,攻陷洛陽,再把彭梁夷為平地,這小子的手段確是狠辣。”

徐子陵道:“無謂的犧牲是沒有意義的,為何不考慮撤返嶺南,先平定南方,再圖渡江?”

寇仲道:“這並不是我寇仲喜歡的方式,輸就輸吧!但贏則定要贏得漂漂亮亮。陵少的提議或可使我保命,但勢將令我在頗長的一段時間陷於動輒敗亡的被動挨打之局。李世民並不用和我在戰場分勝負,隻要巴蜀降唐,整個大江之北將落入李唐手上,我們能保住大江之南已非常不錯。且我怎忍心看到中土恢複南北對峙之局,予突厥可乘之機?一是我統一中原,一就是李小子得天下。所以我決定死守彭梁,直至宋缺援軍開到的一刻。此事我會獨力承擔,更不願你介入到我和李小子的生死決戰去。”

此時雷九指來說,出發往上林苑的時間已到。

馬車離開裏坊,加入街上的車馬人流,往上林苑緩馳而行,由寇仲和徐子陵的太行雙傑當禦者,載的是雷九指三人。目睹華燈初上下長安的繁華景象,兩人各有感觸。

寇仲湊近道:“黎陽之戰後,我剛送走秀寧公主,那晚我感到無比的孤獨和寂寞,差點哭起來,湧上心頭的全是不如意的事,更感到很對不起別人,隻想向玉致、秀寧、楚楚她們下跪懺悔,那是種使人窒息的痛苦。”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以後有沒有同樣的情況?”

寇仲茫然搖頭,苦笑道:“哪還有空閑時間?”

徐子陵點頭道:“理該如此。你是被李秀寧勾起你內心深處的情緒,故有此軟弱的表現。此後你會變成鐵石心腸的人,不再為本身的情緒左右,一切以勝利為目標。”

寇仲訝道:“你的分析很古怪,但我感覺自己仍是那個人,隻是把心神移到戰爭上,無暇顧及其他。”

徐子陵道:“昨夜我有個奇怪的感覺,聽著石之軒說話,目睹他毫不留情的屠殺大明尊教的人,我感到再不能以正邪去界定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但肯定他是個為求達到目的,不擇手段,撇開一切阻纏著他的功利主義者。他的唯一弱點是對碧秀心難以割舍的深情,若他沒有這破綻,昨晚必全力幹掉我,不容許我們有算計他的機會。”

寇仲一震道:“你是否暗示我為求成功,必須不擇手段,變成一個無情的人?”

徐子陵肅容道:“戰爭本就是為求勝利,不擇手段。你既揀選這條爭霸之路,自須遵循遊戲的規則,否則最好回家睡覺。”

寇仲搖頭道:“我永遠不會變成這樣的一個人,事實上在感情方麵我是很脆弱的。”

徐子陵道:“你隻是脆弱一個晚上,唉!你這小子這麽糊塗,若你真的脆弱,就不會任由尚秀芳到高麗去,不會過門不入的避見楚楚,更不會不顧宋玉致的意願將宋閥拖進戰爭去,也不會與李秀寧變成敵人。自選擇以一統天下為己願後,在這大前提下你從沒退縮過。”

寇仲呆想片刻,艱澀地說道:“難道我真是鐵石心腸的人嗎?”

徐子陵道:“坦白說你還沒有那麽厲害,所以我一直為你擔心。”

寇仲道:“我並不想變成這樣的一個人,那我的選擇是否錯誤?”

徐子陵苦笑道:“那要老天爺才曉得。這回來長安的所見所聞,徹底改變很多我過往深信不疑的想法,更懷疑妃暄選中李世民的正確性,因為照目前的形勢發展,李世民的勝利,隻會便宜魔門或突厥人。”又搖頭道:“我不知道!哦!到了!”

任俊的司徒福榮、宋師道的申文江、雷九指的管家,在上林苑的知客殷勤款待下,迎進苑內去。寇仲和徐子陵依指示把馬車停在廣闊的廣場一角,取來清水飼料服侍馬兒,兩人都不由惦念愛馬千裏夢和萬裏斑。為避風險,兩匹寶貝均被留在關外。

寇仲道:“上林苑的老板是何方神聖,有什麽後台背景?”

徐子陵道:“想知道這方麵的事,該問我們的侯公子。”

此時有馬車駛進上林苑,寇仲眼睛掃過去,低聲道:“這小子死性不改,仍是沉迷於夜夜笙歌的生涯。”

徐子陵循他目光瞧去,見到一個衣飾華麗紈絝子弟式的人物,問道:“這家夥很眼熟?”

寇仲道:“是沙家二少爺沙成功,與沙成就一個好賭,一個好嫖,幸好尚有三少爺沙成德撐持家業。”

徐子陵道:“時間差不多,我去見爾文煥和喬公山,你在這裏總纜大局吧!”

寇仲忙道:“這裏有什麽事可做的?隻會把我悶出鳥兒來。我陪你去走一趟。”

徐子陵道:“這並不合情理,因為我現在是去告訴他們今晚分身乏術,可竟然兩個人都溜去見他們,他們不起疑才怪。兄弟!耐性點啊!”說罷笑著去了。

寇仲為之氣結,心神回到洛陽之戰上。離開慈澗後,他盡量避免去想及這方麵的事情,把心神集中到石之軒身上,因為他正威脅自己兄弟徐子陵的生命,那可比爭霸天下更重要。所以值此洛陽陷於水深火熱之時,他仍要拋開一切,到長安來對付石之軒。此間事了,他須立即趕返彭梁,接收楊公卿撤往彭梁的人馬,然後遵從遊戲的規則,無所不用其極地從李子通手上奪取江都,一個他最熟悉的地方。不過他的不擇手段單是針對敵人而言,對無辜的平民百姓,他絕狠不下心腸,這是他的底線和原則。

想到這裏,後方有足音接近,聽輕重力道,知道是個會家子,寇仲故意待來者接近,始驚覺地別頭瞧去。看一眼他敢肯定對方是池生春,他雖比香玉山高大,那種白皙清瘦的形神,與香玉山有四、五成相肖。舉止文雅而沒有江湖的俗氣,嘴角掛著自信老練的微笑,顯示他善於交際。他不算英俊,但長得隨和順眼。

池生春見寇仲轉過身來朝他打量,拱手笑道:“這位定是名震太行的蔡兄了!小弟池生春,為何不見匡兄?”

寇仲見他沒半個從人,瀟瀟灑灑的,恍然他該是從對街的六福賭館走過來,不過仍摸不清楚他來“巴結”自己的目的,裝出震驚姿態,忙抱拳道:“原來是六福的大老板池爺,我們福榮爺正在苑內。文通他有事轉頭便回。”

池生春神態從容的來到寇仲身前,壓低聲音道:“昨天我聽爾文煥大人談起蔡兄和匡兄,爾大人對兩位非常欣賞,說兩位是交得過的朋友。我池生春最愛結交英雄好漢,來!我們到苑內去說,到長安來怎可在上林苑門外徘徊不入?”

寇仲裝出受寵若驚的神色,結結巴巴帶點尷尬道:“這個!這個不太好吧?小弟現在為福榮爺辦事,”

池生春一把挽著他朝大門走去,欣然道:“我對司徒兄慕名久矣,今晚正是前來一睹司徒兄的風采。對我來說司徒兄是朋友,蔡兄和匡兄亦是朋友,蔡兄在長安有什麽須小弟幫忙的地方,隨便說出來,小弟必會為蔡兄辦到。”

寇仲暗叫厲害,池生春籠絡人的手段直接熱情,若他真是蔡元勇,給他這麽紆尊降貴的巴結奉承,不飄飄然受落才怪。遇上的人,不論是上林苑人員又或是賓客,無不向池生春請安問好,顯示池生春交遊廣闊,八麵玲瓏。

池生春又笑道:“不要看長安城這麽大,可是有什麽風吹草動,立即傳遍全城。關中劍派的人最愛管別人的閑事,包括小弟在內,很多人早看不順眼。邱文盛那老不死恃著自己的大弟子段誌玄在秦王手下辦事,囂張跋扈,仗勢橫行。我不是危言聳聽,那天關中劍派的人雖被迫說出不再騷擾兩位老兄的話,但必下不了這口氣,說到底長安是他們地盤,所謂猛虎不及地頭蛇,蔡兄必須小心。”

寇仲醒悟過來,明白他們的太行雙傑已卷入長安的鬥爭內,而爾文煥肯放過肖修明和謝家榮,是要釣更大的魚,最終目的自然是想抓邱文盛的簍子,把整個關中劍派摧毀,使李世民變得孤立無援。忙裝出驚恐神色,沉聲道:“他們究竟想拿我們怎樣?”

兩人此時步至中園,池生春挽著他移到旁邊的荷花池,立定正容道:“邱文盛行事心狠手辣,謀定後動,可說防不勝防。我池生春對他的胡作非為一向不滿,兼且和蔡兄一見如故,此事我不會坐視。待我和爾大人仔細商量,隻要能請齊王為兩位出頭,保證邱文盛吃不完兜著走。今晚不宜談這些大殺風景的話,我們先盡興欣賞長安第一名妓紀倩的歌藝,明天我會有好消息告訴蔡兄。”

寇仲聞紀倩之名暗吃一驚,又慶幸徐子陵沒有被池生春硬拉來赴宴。池生春挽著他邊走邊道:“待會匡兄辦事回來,把門的自會將他引進,大家高高興興的歡敘一晚,不醉不歸。”

寇仲心中叫苦,紀倩和徐子陵關係密切,若憑女性對男性的敏銳直覺識破他,那這回真是栽到家了!

食館內,爾文煥聽罷徐子陵的借口,笑道:“恕我直言,在長安,司徒老板的安全絕無問題,我和城守所打過招呼,除非是宋缺親來。否則……”

喬公山接口道:“宋家現在自顧不暇,對司徒老板應是虛言恫嚇,匡兄不用放在心上。反是匡兄和蔡兄須當心別人的暗算。”

徐子陵愕然道:“別人的暗算?”

爾文煥湊近少許,壓低聲音道:“據我們收到的風聲,關中劍派的人心懷不軌,決意置兩位於死地。此事尚有秦王天策府的人作後盾,一出手必是雷霆萬鈞之勢,有心人算沒心人下,兩位很易著他們的道。”

徐子陵像寇仲般明白過來,對此節外生枝的事大感頭痛,隻恨不能不作出“正確”的反應,雙目射出疑懼的神色,說道:“若我和元勇有什麽三長兩短,誰也猜到是他們幹的,他們的膽子有這麽大嗎?”

喬公山肅容道:“若沒有天策府在暗裏支持,諒邱文盛以天作膽仍不敢動兩位一根毫毛。不過兩位不用擔心,我們會為兩位想辦法應付。”

爾文煥沉聲道:“先發製人,後發製於人。匡兄跑慣江湖,當然明白這道理。”

徐子陵點頭道:“幸好遇上爾兄和喬兄兩位貴人。唉!此事該不該知會福榮爺呢?”

喬公山道:“你們是為司徒老板辦事,於情於理都該讓他曉得,卻不用說得太嚴重。”

爾文煥一拍他肩頭道:“不過小事一件,我們自會留神,包保關中劍派那些兔崽子鬧個灰頭土臉。六福是通宵營業的,兩位若能溜出來,我們隨時可作妥善安排。”

喬公山笑道:“上回是六福,這次應到明堂窩開眼界,明堂窩是長安曆史最悠久的老字號,在長安新城啟建時成立。”

徐子陵裝出心動的樣子,又歎道:“遲些回去沒問題,整夜溜出去賭怎都說不過去,不如到明天才去明堂窩見識。唉!我這人沒什麽嗜好,隻是睹癮大一點。”

爾文煥邪笑道:“匡兄隻有賭癮麽?”

徐子陵“記起”自己的騙財騙色,嘿嘿笑道:“喜歡漂亮的姐兒是男人的天性,該不算是嗜好。”

爾文煥和喬公山陪他邪笑起來,大有臭味相投之樂。徐子陵與他們約定明晚會麵的時間地點後,起立告辭,爾文煥和喬公山出奇地沒有挽留,任他離去。

宴會設在上林苑西園的黃菊廳,筳開一席,留下廣闊的空間作歌舞表演之用。池生春和寇仲到達時,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群十多個歌舞姬從大門退出,見到兩人頻拋媚眼,不過目標多集中在池生春身上,嗲聲嗲氣的喚“池大爺”,連旁邊的寇仲亦感受到溫柔鄉那令人心**意軟的滋味。

池生春踏過門檻,立即長笑道:“久仰司徒兄大名,今日終可還我池生春的心願,幸會!”

環桌而坐者紛紛起立相迎,扮司徒福榮的任俊以他的姿態神氣地笑應道:“原來是一手創立六福的池大老板,想不到這麽年輕。賭場這門生意並非有錢就可做得來的,能做得有聲有色人人稱讚的更可數得出有多少個人。”

尹祖文欣然道:“賭埸旁例必有當鋪,生春做得越是有聲有色,司徒老板的生意做得越大,所以今天怎少得了生春和我們大仙他老人家?”

寇仲閃閃縮縮的躲在池生春身後,皆因一眼掃去,立即倒抽一口涼氣,生怕給人認出體型氣度,真個做賊心虛。尹祖文居於背南主家位,右手順序是任俊的司徒福榮,“大仙”胡佛,胡佛右邊赫然是沙家二少爺沙成功。這好色的二世祖初抵長安時並不得意,唐室的權貴雖借重他老爹沙天南,對此一事無成的公子哥兒並不放在眼裏。不過他今天能出席這個宴會,顯然是尹祖文著意籠絡,看中的當然不是他本人,而是掌握在他沙家手上的兵器和礦藏業務。

寇仲倒非怕給他認出是醜神醫莫一心,因沙成功並沒有如此高明的眼力,他怕的是位在沙成功右席的薛萬徹。此人為李元吉的心腹大將,無論才智武功,均不在李元吉之下,兼且此時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寇仲的恐懼不是沒有根據的,薛萬徹旁是宋師道的申文江,另一邊虛位以待的是正對尹祖文的席位,當然是留給池生春的。接著是雷九指的蘇管家,這老小子表情十足地盯著寇仲,一麵不悅,反應恰如其分。雷九指另一邊亦是熟人,是外務省言詞便給的溫彥博,他專責招待外賓,出席這類場合不會令人感到突兀。再過去是另兩個空席,寇仲猜到其中一席該是留給紀倩這長安最有地位的名妓,另一席卻不曉得留給何人。

看賓客座位的安排,可知尹祖文的高明,如非寇仲等知悉他真正的身份,又是為對付池生春而來,定看不透宴會的目的是尹祖文和池生春陰謀的第一步行動。事情來得太快太突然,忽然間雙方即互相入局,正麵較量起來。寇仲尚是初見胡佛,這賭界宗師級的人物有種一般江湖人物沒有的靈秀之氣,與侯希白的氣質頗為神肖,不知是否因對字畫藝術的鍾情,使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在氣質上相近。

“大仙”胡佛哈哈回應道:“賭埸旁有當鋪是個不爭事實,可是當鋪旁卻不是非有賭埸不可,我和生春的小生意怎能和司徒兄相比。”眾人齊聲陪笑。

池生春注意到雷九指瞧向寇仲的眼神,知機地反手挽著寇仲,朝酒席行去,笑道:“我們這些做生意的人開口生意,閉口生意,不過上林苑是不應談生意的地方。這位是大名鼎鼎太行雙傑的蔡元勇兄。”接著向恭立門旁負責伺候眾人的上林苑美婢道:“給我加兩席位,還有一席是匡兄的。”

寇仲硬著頭皮隨他入席,又略歛眼神,心中隻能求神拜佛不會被薛萬徹和溫彥博兩個熟人看破他的偽裝,否則一切休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