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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雙龍傳·第二十冊 第一章 愛之真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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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沿龍池放開腳步,往花萼樓方向邁去,由於李淵把興慶宮南區的巡衛撤走,隻留衛士把守大門,以示對他們的尊重,所以對他們或敵人來說,都出入方便,而花萼樓本身當然由王玄恕指揮的飛雲衛精銳輪番值衛。倏地徐子陵停下腳步,事實上心中早現警兆,隻因不知敵友,故裝作若無其事。

一身夜行衣的玲瓏嬌掠到他身前,神色凝重地說道:“你們怎可到長安來?”

徐子陵微笑道:“讓我看你的右手掌。”

玲瓏嬌愕然道:“手掌有什麽好看呢?你的心情似乎很好?”

徐子陵心忖我的心情當然非常好,且是從未有過的好,柔聲道:“信任我好嗎?”

玲瓏嬌略作猶豫,終舉掌攤開。徐子陵從懷內掏出五采石,放到她手心。玲瓏嬌露出不能相信、不敢相信的驚喜神色,另一手自然探出,兩掌相掬珍而重之的捧著五采石,俏臉散發著神聖潔美的光輝,“啊”的一聲嬌呼,目光再不能從五采石移離。

徐子陵心中湧起物歸原主的欣慰,輕輕道:“長安已成是非爭戰之地,任何事均可發生,嬌小姐不宜留此,更不用擔心我們,我們既敢來此,自有活著離開的把握。馬吉現在正在長安,美豔夫人更不會甘心五采石為我奪去,可慮者尚有奸狡多智的烈瑕,嬌小姐千萬要聽我的勸告。”

玲瓏嬌雙手合攏,把五采石緊捧手內,頭往他瞧來,感動至淚花滾動,顫聲道:“謝謝你,玲瓏嬌謹代表教內同人拜謝徐公子的大恩大德,波斯聖教終有望再次團結合一。”

徐子陵道:“這是老天爺的意旨,讓我在機緣巧合下取回聖石。”

玲瓏嬌小心翼翼地把五采石貼身收藏,說道:“我今晚來找你們,沒想過可得回聖石。我正猶豫該不該入樓,幸好見著你回來。”

徐子陵明白她是怕見到寇仲傷情,故在樓外徘徊,隻恨在這方麵他是愛莫能助。寇仲已因尚秀芳痛苦到想自盡自毀,豈能加添他的精神困擾?

玲瓏嬌續道:“董小姐仍是關心你們的,故為你們的處境非常擔心。秦王的事發生後,她召我去說話,著我向你們提出警告,指秦王命不久矣,你們必須立即離開長安。”

徐子陵立時眉頭大皺道:“竟是董淑妮著你來的嗎?”

玲瓏嬌道:“皇宮寸步難行,若非得她安排,我實無法到這裏來。”

徐子陵更是眉頭深鎖道:“那你如何回宮去?”

玲瓏嬌疑惑地道:“董小姐的侍衛長在宮外等候我,有什麽不妥當的地方嗎?”

徐子陵歎道:“希望是我多疑,但若沒有猜錯,這該是一個陷阱,目的是經由你把五采石從我手上奪回去。”

玲瓏嬌劇震道:“董小姐該不是這種人,她雖是刁蠻任性,但從不害人。”

徐子陵道:“我先要弄清楚兩件事情,首先是董小姐怎會知秦王的性命危在旦夕,在著你來之前她曾見過什麽人?”

玲瓏嬌道:“秦王之事該是獨孤鳳告訴她的,董小姐與我說此事前,據我所知她們談了近半個時辰,接著董小姐便喚我去。第二件要弄清楚的是何事?”

徐子陵道:“其次是董淑妮的侍衛長是否那叫顏曆的人?”

玲瓏嬌一呆道:“你怎會曉得的?顏曆昨天才被李淵任命負責保護董小姐。”

徐子陵歎道:“那我的猜測將有八、九成準確,此事乃楊虛彥在幕後一手策畫,五采石最後會交到烈瑕手上。由此看來,獨孤家已站到建成、元吉一方去。”

玲瓏嬌駭然道:“那我怎辦好?”

徐子陵肯定地說道:“嬌小姐必須立即離開長安,我們會為你作出最妥善的安排。”

四人徒步離開興慶宮,轉入光明大街,朝朱雀大門油然走去。他們分作兩組,寇仲和徐子陵居前,跋鋒寒與侯希白在後。玲瓏嬌則由飛雲衛暗地送往司徒府,再連夜由寶庫秘道讓她出城,遠走高飛。

寇仲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向身旁的徐子陵歎道:“今晚將是漫長難挨的一夜,我真害怕明天醒來,我會後悔作出來長安的決定。”

徐子陵記起石青璿對幸福的定義,有感而發道:“幸福是要由人爭取的,千萬不可失去鬥誌,不論事情如何發展,我們務要沉著應變,直至我們能煩惱盡去的倒頭大睡,並且期待充滿希望新一天的來臨。”

寇仲聽得一知半解,訝道:“你似乎比我更有信心?”

徐子陵道:“自離開揚州後,我們經曆過無數次的狂風暴雨,每一次我們總能在跌倒後站起來,並比以前更堅強。這回我們麵對的雖是前所未有的危機,但隻要我們像以往般奮鬥不休,終可把形勢扭轉過來,事實會證明我這番話。”

寇仲明顯精神一振,湊到他耳旁道:“告訴我,你是否對未來生出感應,所以有這番話?”

徐子陵沒好氣道:“我但願能說些違心之言,以增加你的信心,可惜不忍騙你。”

寇仲笑道:“坦白承認吧!我敢肯定你自己也分不清楚究竟是憑對未來的預感還是過度樂觀?所以至少有五成機會。唉!隻要有一線機會,我已心滿意足,何況是五五之數。我的心情好多了!”接著忽然停步,累得尾隨在後正聆聽他們對答的跋鋒寒和侯希白差點撞上來。

侯希白咕噥道:“少點功夫也不要跟貼你這家夥。”

寇仲反手一把摟著侯希白肩頭,說道:“我們先去找人出口鳥氣。”

三人見他轉入橫街,都摸不著頭腦。跋鋒寒抗議道:“我們現在要見的是傅采林,你似乎走錯方向?”

寇仲笑道:“費不了多少時間,一場兄弟,把你老哥的寶貴時間給我些許行嗎?”

三人無奈下,加上侯希白又被他“挾持著”,隻好隨他去了。

在東市西北入口處,停有一輛馬車,以顏曆為首的十多名禁衛早等得不耐煩,見到寇仲四人忽然出現,無不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東市早在一個時辰前收市,家家門戶緊閉,這段白天熙來攘往的繁華大街靜如鬼域,倍添四人直逼而來的氣勢。

寇仲故意敞開楚楚為他縫製的外袍,露出內藏的井中月,哈哈笑道:“竟然這麽巧碰上顏侍衛長,相請怎及偶遇,看刀!”

徐子陵、跋鋒寒和侯希白終於明白寇仲所謂出一口鳥氣是要找顏曆祭旗,心中叫妙,因為不論顏曆吃什麽虧,不是弄出人命,又或手腳傷殘,肯定他隻好硬咽下這口氣,不敢張揚。否則如何向李淵解釋他不在宮內執勤,而到這裏吹風?

人的名聲,樹的影子,寇仲一聲“看刀”,包括顏曆在內,無不大吃一驚,紛紛掣出隨身兵器。“鏘!”寇仲此時井中月出鞘,人隨刀走,三丈的距離,倏忽間完成,漫天刀光望顏曆等人撒去。奇怪地除顏曆一人仍佇立原地,其他禁衛紛紛後撤,狼狽非常。徐子陵三人暗讚,讚的不是寇仲而是顏曆,因寇仲此刀最厲害處是虛實難分,刀氣籠罩每一名敵人,令每一名敵人均以為自己是首當其衝,隻顏曆一人能看破此招虛實,知道絕不可退。

顏曆暴喝一聲,長矛在天上一個回旋,忽然矛作棍使,往寇仲沒頭沒腦的疾打,招數出人意表。寇仲哈哈笑道:“原來是棍來的!”刀光忽斂,井中月斜削迎上,刀尖命中矛頭。“嗆!”顏曆全身劇震,矛往回收,跟著“蹭!蹭!”連退兩步。寇仲刀舉半空,閃電分中下劈,威勢十足,大有無可抗禦之勇。其他禁衛被刀氣所懾,竟無一人敢助顏曆一臂之力,可見此刀的淩厲逼人。

顏曆也是了得,挫退半步,改為雙手握矛,斜衝而起,利用長矛長度上的優勢,要破寇仲必殺的一刀。寇仲欣然一笑,竟中途變招,直劈變為回旋橫削,中間全無半絲斧鑿痕跡,一切合乎自然,天然變化,刀法至此,確臻出神入化之境。顏曆立時大為狼狽,倉促變招應付。“當!”顏曆一聲悶哼,踉蹌橫跌,潰不成軍。若寇仲再來一刀,保證他鮮血飛濺。“鏘!”井中月回鞘。

寇仲好整以暇的整理外袍,氣定神閑,像沒動過手的樣子,瞧著勉強立穩的顏曆笑道:“得罪!得罪!不過能領教顏兄高明,仍是值得開罪顏兄。事實上小弟是一番好意,來告訴顏兄不用苦候嬌小姐,董貴妃若想要人,請她來找我寇仲吧!我們走!”

抵達朱雀大門,韋公公竟在恭候他們大駕,領他們到太極宮內的淩煙閣。

寇仲一副不好意思的態度道:“怎敢事事勞煩韋公公,隨便派個小公公便成,我們都是隨便慣的!”

韋公公正與老相識侯希白客氣寒暄,聞言恭敬答道:“這是皇上旨意,以示皇上對少帥的尊敬。我們這些作奴才的勞碌慣了!多謝少帥關懷。”

侯希白笑道:“公公肯定是宮內睡得最少的人。”

韋公公道:“小人每晚從不睡過兩個時辰,曾有過連續五天沒合過眼。”

寇仲道:“公公的功力要比我深厚,我兩天沒睡肯定撐不開眼皮子。”

韋公公垂下頭去,雙目精光一閃而沒,顯是被寇仲觸怒,隻是忍而不發,低聲道:“小人怎敢和少帥相比。”

寇仲哈哈一笑,領先而行。

深夜的宮禁寧靜莊嚴,隻有更鼓的響音和巡衛的足聲,回**著皇城廣闊的地域。前後各八名禁衛,提著燈籠照路,沿天街直抵橫斷廣場。徐子陵的心神卻係在石青璿身上,這美女有足夠的力量使他忘掉一切,全情投入,還忘掉因師妃暄離開而留下的傷痛。石青璿對他的愛是沒有保留的,俏皮地和他遊戲,更不時作弄他,使他受窘,令他們的相處充滿生活的趣味。

男女間的愛戀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與她一起時總嫌光陰苦短,刹那間又到依依不舍的告別時刻。他可以觸摸她、親她、放縱地沉浸在甜蜜醉人的滋味裏,讓她撫慰自己寂寞的心靈,也讓她把心靈完全開放,兩個孤獨的人不再孤獨。在這充滿鬥爭、虛偽和仇恨的冷酷世界裏,他從她身上體會到純樸幸福的未來,他們會是這世上最美好的一對。人生至此,尚有何憾?幸福已來到他掌心之內,而他的幸福亦與天下萬民的苦樂榮辱掛鉤,所以不論如何艱困,他會堅持下去,為人為己,直至幸福和平的來臨。

寇仲止步。徐子陵從沉醉中警醒過來,發覺抵達淩煙閣入口處。“弈劍大師”傅采林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一股清新芳香的氣息從靜寂沉睡的淩煙閣透出,鑽進他們靈敏的鼻子內。

侯希白仰臉一索,說道:“是沉香的香氣。”

寇仲搖頭道:“我今天到過沉香亭,氣味不同。”

跋鋒寒哂道:“興慶宮的沉香亭隻能聞到牡丹花的香氣,何來沉香。”

一眾把門的侍衛聽他們討論從淩煙閣泛出來的香氣,人人泛起茫然神色,因他們並沒有嗅到任何香氣。

韋公公道:“有人來了!”

四人聞言朝閣內瞧去,卻不見任何動靜,忽然現出兩點燈火,兩名提燈的素衣女正嫋嫋婷婷,姿態嫻雅地現身林道深處。寇仲等心中凜然,知韋公公露了一手。雖說他們因香氣和說話分心,但韋公公顯然在內家功夫的聽覺一項上勝他們一籌,令他們更感到韋公公的功力密藏不露、深不可測,大有重新估計的必要。

素衣女郎逐漸接近,在兩盞燈籠的映照下,被蒙在一片光暈裏,她們從頭飾到鞋子,一身潔白,配著秀美的花容,立把淩煙閣轉化為人間仙界。

寇仲趁機向韋公公道:“我們今晚說不定要留個通宵達旦,公公不用在這裏等待我們。”

韋公公本意顯然是要陪他們一起去見傅采林,好向李淵報告。但寇仲這麽說隻好點頭答應,對被寇仲支退毫無辦法。

兩女來至門後,動作劃一的向眾人躬身致意,以她們嬌滴滴的動聽聲音說出一串他們並不明白的高麗語,他們慌忙還禮。寇仲道:“兩位姊姊懂漢語嗎?”兩女含笑搖首,表示不明白他的話,隻作出手勢,請他們內進,然後轉身引路。寇仲向韋公公揮手道別,領頭追在兩女身後,徐子陵等忙舉步隨行。

月夜中的淩煙閣又是另一番情境,分外使人感到設計者工於引泉,巧於借景的高明手法。作為園林樓閣,使人生出“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醉人感受。從遠處瞧去,樓閣在林木間乍現乍隱,仿如海市蜃樓,掩映有致,長橋小溪、假山巧石,臘梅、芭蕉、紫藤、桂花於園圃精心布置,雅俗得體,風韻迷人。在主建築群的另一邊,隱隱傳來歌樂之音,更使人心神向往,想加快腳步到該處看個究竟。隻是兩女仍然不徐不疾的在前提燈領路,他們隻好耐著性子,來到今早與烈瑕碰頭的橋子,乍見一身素白的傅君瑜立在橋頭。傅君瑜向兩女吩咐兩句,兩女領命自行去了。

傅君瑜神情冷淡的掃過跋鋒寒,最後目光落到寇仲身上,說道:“秀寧公主來見過秀芳大家,請她向你轉述一句話。”

寇仲一呆道:“她說什麽?”

傅君瑜淡淡地說道:“秀寧公主請你設法救她二王兄一命。”

寇仲愕然道:“秀芳她……”

傅君瑜歎道:“秀芳大家怕見今晚淩煙閣旁的夜會出現她不想見到的場麵,所以故意避開。唉!看你們把事情弄得多糟。”

寇仲唯有以苦笑回報,掩藏心如刀割的痛苦;不但因尚秀芳,更因李秀寧,李淵對待李世民的不仁,肯定傷透李秀寧的心,而自己直至此刻仍沒有十足把握可扭轉李世民的厄運。

傅君瑜垂首低聲道:“師尊在等候你們,隨我來吧!”

寇仲勉強振起精神,追到她左旁並肩過橋,說道:“烈瑕那小子會不會出席?”

傅君瑜道:“我還不夠煩嗎?怎容他來火上添油。”

寇仲道:“情況不致那麽惡劣吧?我和小陵不但問心無愧,還有可使金石為開的誠意。”

傅君瑜再歎一口氣,沉默不語。領他們繞到通往閣北的走廊,朝前深進。

後麵的徐子陵輕推跋鋒寒一記,著他追前與傅君瑜說話。跋鋒寒先是堅決搖頭,到徐子陵再狠推他兩下,終於軟化,微一點頭,卻仍是腳步猶豫。徐子陵往前伸手,生出一股扯勁,寇仲應勁會意,慌忙退後。徐子陵同時湊近跋鋒寒,束音成線傳入他耳內道:“約她明日辰時中到西市福聚樓吃早點。”

跋鋒寒搖頭苦笑,搶前兩步,低聲下氣道:“我可以和君瑜你說句話嗎?”

傅君瑜嬌軀微顫,語氣卻非常冷淡,說道:“現在是適當時候嗎?”

跋鋒寒正要打退堂鼓,徐子陵一縷指風輕戳在他腰間,隻好厚著臉皮道:“那不如明早辰時中我在西市福聚樓恭候君瑜如何?”

傅君瑜像聽不到他說話般,徑自領前緩行,長廊轉折,廣闊的淩煙池映入眼簾,其情其景,看得四人為之一呆。

飛閣流丹、蒼鬆滴翠。淩煙閣非隻一閣,而是環繞淩煙池而建的建築群,每座建築以樓、殿、亭、閣簇擁,景中有景,淩煙池旁遍植老鬆。主閣坐落池南,雙層木構,朱戶丹窗,飛簷列瓦,畫棟雕梁,典雅高拙,氣勢非凡。寇仲等經由的長廊遊走於主閣西麵園林,直抵淩煙池。接連池心亭台的聯拱石橋,造型奇特,從南端至北端分置小拱、大拱,再相連大拱和小拱,兩頭的小拱與大拱成聯拱之局,充滿節奏和韻律感。橋麵兩側各置望柱十五根,雕刻精細,全橋直探湖心,仿如通抵彼岸仙境的捷道。

淩煙閣造園手法不落常規,池水支流繚繞園林樓閣之間成溪成泉。臨水複廊以漏窗溝通內外,不會阻礙景觀視野。主湖碧波倒映的樹影、花影、雲映、月映,融會遊魚擊起的漪漣,形成既真似幻的迷離畫麵。樓閣煙池,互為借景,以廊橋接連成不可分割的整體。就在如斯景致裏,池心方亭四角各掛三盞彩燈,亭旁臨池平台處鋪滿厚軟的純白地氈數十張,合成一張大地氈,把冷硬的磚石平台化為舒適且可供坐臥的處所,地氈上擺放巨型蒲團,可枕可倚,使人感到一旦臥下,會長睡下去不願起來。十多名素衣高麗美女,或坐或臥,或輕弄樂器,或低聲吟唱,把湖心的奇異天地,點綴得活色生香,倍添月夜秘不可測的氣氛。

亭內圓石桌上放置一個大銅爐,沉香木煙由爐內騰升,徐徐飄散,為亭台蒙上輕紗薄霧,香氣四逸。但吸引四人注意力的卻是正挨枕而坐,長發披肩的白衣男子,正仰望星空,雖因背著他們而見不到他容顏,眾人仍可從他不動如磐石的姿態,感到他對夜空的深情專注。“弈劍大師”傅采林。

傅君瑜腳步不停,領他們直抵池心平台,在厚軟白地氈外,止步道:“師尊在上,寇仲、徐子陵、跋鋒寒、侯希白求見。”

傅采林像聽不到傅君瑜的話,全無反應,傅君瑜亦沉默不語。四人交換個眼色,同感傅采林的架子比皇帝還要大。不過眾女以高麗話隨著樂聲鼓聲和唱的小調確是迷人,多等片刻絕不會氣悶。

久違的傅君嬙倚枕橫臥在傅采林右側,為眾女中最接近傅采林者,可見極得傅采林溺愛。而諸女中亦以她顏容最是秀麗,隻傅君瑜堪與比擬。令四人又好氣又好笑的是她連眼尾也不往他們瞧上一眼,擺出不瞅不睬的神態。傅采林即使背著他們半坐半臥,無法得睹他的體形,仍能予人異乎尋常的感覺。在他左右兩旁放著兩個花瓶,插滿不知名的紅花,使他整個人像彌漫著山野早春的氣息。縱使半臥地氈上,仍可見他骨架極大,然而沒有絲毫臃腫的情態,更令身上的白衣具有不凡的威嚴氣度,使人不敢生出輕忽之心。由傅采林到眾女,人人赤足,一派閑適自在,自由寫意。

歌樂終罷,餘韻仍縈繞平台上的星空不散。傅采林依然凝望夜空,忽然道:“生命何物,誰能答我?”他沉厚的聲音像長風般綿綿送入各人耳鼓內。

寇仲等大感愕然,不知傅采林在問何人?應否由他們回答?更頭痛的是這應屬連大羅金仙下凡也難提供答案的問題。包括傅君嬙在內,十多道明亮的眼神齊往他們投來,不用說傅采林正在等待他們其中之一作答。

侯希白灑然一笑,排眾而出,來到擺滿白鞋子的地氈邊沿外,欣然道:“生命真正是什麽?恐怕要你老人家親自指點。對我來說,生命就像藏在泥土裏的種子和根莖,綻放在外的花葉縱有榮枯,地下的生機卻永遠長存。”

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均心中叫絕,侯希白這小子肚內的文墨確遠勝他們,虧他想得出這不是答案的答案。

傅采林淡淡地說道:“說話者何人?”

侯希白恭敬道:“小子侯希白,是個仰慕大師的窮酸。”

寇仲等心中好笑,若侯希白這一畫值千金者算是窮酸,天下還有富貴的讀書人嗎?

傅采林平靜地說道:“坐!不用拘禮!”

侯希白見自己立下大功,得意地朝他們打個眼色,寇仲三人亦喜能順利過關,到前麵去看看傅采林究竟是何模樣。正要集體脫鞋,傅君瑜低叱道:“隻是侯希白。”

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均愕然以對,終明白過關的隻是侯希白,而非他們。

傅君瑜朝似被人點中穴道動彈不得的侯希白微嗔道:“還不脫靴找座位?”

侯希白無奈向三人苦笑,呆立不動,顯出進退與共的義氣。

傅采林又道:“生命何物?”

寇仲、徐子陵兩人你眼望我眼,心中叫苦。跋鋒寒卻是雙目精芒大盛,右手握上偷天劍柄。

寇仲和徐子陵見跋鋒寒的手握上劍柄,大吃一驚,兩雙眼睛同時射出請求他高抬貴手、暫忍一時之氣的神色。傅君瑜更是秀眉緊蹙,雙眸含煞。

跋鋒寒苦笑搖頭,手離偷天劍,沉聲道:“我跋鋒寒認為不論任何人,包括傅大師在內,對生命根本沒法作出超然或終極的判斷。我們既不知生命從何而起,更不知生命的結果是什麽?否則我們會是無所不知的神仙。”

傅采林發出一聲歎息,平靜地說道:“說得坦白,坐!”

四人交換個眼色,始明白傅采林非是希冀得到準確的答案,隻是借此稱稱他們的斤兩,看有無入座的資格。寇仲輕推徐子陵一記,著他先說話,暗示自己仍需時間思索。

徐子陵收攝心神,凝神沉思片刻,輕輕道:“對我來說,生命雖是沒有人能解開的謎,卻並非無跡可尋;線索隱藏於每一個人的自身,卻因生死間無法逾越的鴻溝而中斷。此正為佛道兩門中人努力追尋的方向和目標,隻有悟透自身存在的秘密,生命之謎才有機會被解開。”

傅采林道:“說話的是否徐子陵?”

徐子陵心中浮現師妃暄的玉容,想象從她仙心可提供的答案。聞言恭敬道:“正是晚輩!”

傅采林柔聲道:“答得不錯,難怪君婥看得入眼,坐!”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心中泛起希望,因為傅采林對他們並不如猜想中那麽差。

寇仲豁出去似的說道:“小子的答話肯定及不上子陵,唉!我怎麽說才好?因為這是我不願費神甚或害怕去思索的問題。生命稍瞬即逝,又是如此漫長;如此不足,卻又可以非常圓滿。我常希望生命隻是一場大夢,夢醒後尚有其他,而非是絕對的黑暗和虛無!那是在我小腦袋內轉轉也教人不寒而栗的可怕念頭。”

傅采林默然片晌,最後道:“若無所感,豈有這番說話,坐!”

傅君瑜低聲吩咐道:“脫靴後隨便找個位子坐下,不用拘禮,舒適便成。”

跋鋒寒苦笑搖頭,見三人乖乖聽話,無奈下隻好遵從。

寇仲第一個踏上白地氈,目光先往位於傅采林右下首倚枕半臥、盡展嬌態的傅君嬙投去。傅君嬙立知不妙,杏目圓瞪,露出強烈的抗議神色時,寇仲笑嘻嘻來到她旁,竟就那麽隻隔兩、三尺的躺下去,與她共享同一個大蒲團,還叫道:“嬙姨你好!”

他不理傅君嬙氣得半死的動人表情,改向名列天下三大宗師之一的“弈劍大師”傅采林瞧去,立時看呆眼。徐子陵來到他身旁盤膝坐下,侯希白在斜對麵找到一組軟枕,跋鋒寒舉步移至離傅采林最遠的一端,最後一個入位,目光先後往傅采林投去,也像寇仲般為之愕然。

看傅采林魁偉完美的背影,聽他充滿奇異魅力並能使人甘心遵從的動聽聲音,配上眾高麗美女的花容嬌態,四人都是聯想到他有一張英偉至沒有任何瑕疵的臉孔,事實卻剛好相反,傅采林擁有一副絕稱不上俊美、且是古怪而醜陋的長相。他有一張窄長得異乎常人的臉孔,上麵的五官無一不是任何人不希望擁有的缺點,更像全擠在一堆似的,令他額頭顯得特別高,下頜修長外兜得有點兒浪費,彎曲起折的鼻梁卻不合乎比例的高聳巨大,令他的雙目和嘴巴相形下更顯細小,幸好有一頭長披兩肩的烏黑頭發,調和了寬肩和窄麵的不協調,否則會更增別扭怪異。此時他閉上雙目,似在聆聽隻有他法耳能聞得天地間某種仙韻妙籟。池心平台上鴉雀無聲,淩煙池波紋**漾,微風拂過沿岸園林樓閣圍起的廣闊空間,麵對如此奇特的一個人和深具異國風情的各個高麗美人兒,四人早忘掉這不但是唐宮深處,更是主宰著現時天下形勢且是戰雲密布,形勢凶險的長安城。

傅采林仍沒有張開深凹下去、眼皮耷拉的細長雙目,悠然道:“你們喜歡沉香的香氣嗎?”

侯希白回過神來,點頭道:“我一向喜歡這香料。”

傅采林淺歎一口氣道:“沉香的香料來自沉香木中,木質沉重,顏色深暗,且有病害的部分,因飽含樹脂,故香氣馥鬱。這種由病態形成的芳香木質可呈人形或獸形之狀,最罕貴的是作仙人形的黑沉香。”

四人均聽得心有所感,傅采林有著絕不完美近乎病態的長相,偏是這張臉孔的擁有者卻創出完美的弈劍術,事事追求完美。

侯希白吟唱道:“嫋嫋沉水煙,烏啼夜闌景。曲沼芙蓉波,腰圍白玉冷。”

歌聲在夜空下回旋纏**,繞月不去,不但眾女聽得神往,傅采林亦動容道:“唱得好!”終於張目往侯希白瞧來。

四人又看呆了眼。原本因翕聚而顯得局促和比例不當的五官,竟一下子像蜷曲的人舒展四肢變成昂藏漢子般,整張臉孔立時脫胎換骨般化成極具性格的形相,雖然鼻仍是那個鼻,嘴仍是那張嘴,眼仍是細而長,額過高頷較長,可是此時湊合起來後不再難看,令人感到極美和極醜間的界線不但可以含糊,更可以逾越。而造成如此效果的最大功臣,肯定是眼眶內靈動如神的一雙眸珠,有如夜空上最明亮的星子,嵌進恰如其分的長眼內,天衣無縫。

傅采林像剛於此時活過來般,目光落在與傅君嬙隻是一枕之隔的寇仲臉上,淡淡地說道:“我喜歡沉香,非隻是因它的香氣,而是它令我聯想到大地上生命最大的恩賜,少帥可願一猜嗎?線索就在沉香兩字上。”

徐子陵心中湧起孺慕之情,不但因傅采林是傅君婥的師尊,更因傅采林雙目內閃動著那永恒深邃對生命無限戀棧的神采。自出道以來,他還是首次遇上如此的一個人物。

寇仲卻心叫不妙,傅采林原來是這麽愛玩問答遊戲的,不過總好過動刀動槍,問題是在不知答不出或答錯的後果,會不會是被逐離場,忙道:“大師千萬勿要叫我作少帥,若論關係……”見到對麵坐在侯希白不遠處的傅君瑜狠狠朝他盯來,及時改口道:“我隻是後進小輩,叫我小仲便成。沉香沉香,我聯想到什麽東西呢?”目光投往身旁的傅君嬙,靈機一觸哈哈笑道:“當然是像嬙姨般的美人兒哩!人說女兒香嘛!”

傅君嬙鼓腮怒道:“你再敢喚一聲嬙姨,我就斬掉你的臭頭,看你以後如何多嘴?”

寇仲嬉皮笑臉道:“嬙大姐息怒。”再往侯希白望去,見他露出嘉許神色,信心倍增,向正南而坐的傅采林恭敬道:“小子這答案對嗎?”

傅采林似全不介意傅君嬙和寇仲間的爭鬧,平靜地微笑道:“任何問題均可以有不同答案,少帥的答案直接得令我感到欣悅,美麗的女子肯定是上天對人的恩賜。”轉向寇仲左下方的徐子陵道:“你又從沉香聯想到何物?”

徐子陵還以為問答告終,正思索三大宗師的分別,如寧道奇的恬淡無為,畢玄崇尚武力和戰爭,那傅采林肯定是對生命的追求、體會和好奇。聞言一愕後,沉默片刻,一個意念浮現腦際,答道:“若要沉香,須有水才成,大師指的是否水?”

傅采林出乎四人意料的雙目射出沉痛神色,仰望夜空,以充滿傷情的語調道:“你兩人均是天資卓越之輩,令我幾可重見當年君婥遇到你們時的情景。”

傅君嬙嬌嗔道:“師尊!”一副撒嬌不依的女兒家動人神態。

寇仲和徐子陵給傅采林勾起心事,頓感神傷魂斷,說不出話來,更無暇計較傅君嬙的不悅。

傅采林亦像聽不到傅君嬙不滿的表示,緩緩道:“水是活命的泉源,生命的根本,是能令人毫無保留讚美的神跡。若水是因,花便是果。像我身旁的金蓬萊,在早春的山野,最先開花的是它,有如美麗的大自然裏朵朵紅雲,美女正是最燦爛的花朵。白日是屬於火的,晚夜是水的天地。沉香因超過水的比重,置水則沉,故名沉香,若沒有水,何來沉香。”

侯希白仰首深吸一口香氣,心神皆醉地說道:“不論香氣與名字,均是那麽動人,素煙思暖降真香,好名字!好名字!”

連跋鋒寒也大感得侯希白及時隨來之幸,因為四人中,以侯希白的性情最接近傅采林,宛是同一類人,而他自己則截然相反。

傅采林往侯希白瞧去,雙目恢複神秘莫測的靈燄,微一點頭,朝居於另一端地氈邊緣,背靠平台石欄,與他遙相麵對,目不斜視的跋鋒寒道:“自知爾等來長安一事後,君嬙在我這一邊耳朵說一套,君瑜在我另一邊耳朵說另一套。兩姊妹還為此不瞅不睬,水火不容,可見這世界因異而生爭,生而為人勢難避免,跋鋒寒對此有何看法?”

寇仲和徐子陵知傅君瑜為他們說盡好話,感激的眼光往她投去,傅君瑜卻是木無表情,垂首不語。侯希白則在飽餐秀色,眾高麗美女人人神態恬靜,似是非常享受今夜的氣氛和對話,隻不知她們中有多少人聽懂漢語?

跋鋒寒雙目精光閃閃,迎上傅采林懾人至極的眼神,從容笑道:“正如大師所言,日是火夜是水,日夜水火的對立,正是天地萬物推移的動力。作為一個人,其個體是有局限性的。但正因我們的有限,才讓我們感受到無限;有對生的體會,才有對死亡的恐懼和認知。個人是有限,擴張卻可以是無限。此為跋鋒寒一偏之見,請大師指點。”

不看僧麵看佛麵,由於寇仲和徐子陵與傅采林的關係,這番話在跋鋒寒說來算是客氣有禮,但仍充滿反駁的意味,最後那句“一偏之見”,似在謙遜,更見可圈可點。寇仲和徐子陵聽得心驚膽跳,傅采林說話行事教人難以測度,真怕一言不合,跋鋒寒立要挨他的弈劍術。

寇仲旁的傅君嬙低聲罵道:“夏蟲豈可語冰?哼!無知之徒。”

這幾句話該隻得兩人聽到,因是以束音成線的功夫向兩人傳遞,豈知傅采林右耳微微聳張,向傅君嬙瞥上一眼,露出責怪神色,然後往跋鋒寒瞧去,唇角溢出一絲漣漪般逐漸擴大的笑意。寇仲和徐子陵暗呼厲害,如此“耳功”,他們尚是首次遇上,由此推知,師公的感官何等靈銳。難怪可以人弈劍,以劍弈敵。

傅采林深情專注地望著嵌掛著美月的動人夜空,悠然神往的思索著道:“你能從人的局限看到無限,已非常人之見。若人能睜開心靈的眼睛,穿透一切貪嗔、迷惘、恐懼、私欲,他將可看到自身和環繞在四周的神跡。不論你如何卑微或偉大、愚頑或智慧,本身都是一個神跡。生命是整個存在的巔峰,眾生中隻有人有自由的意誌,能為自己的存在作出反思,作出抉擇。生命同時包含著有限和無限,覺知自己就是通向認識存在的唯一途徑。每一個生命的存在,都是在永無休止的生長和衰敗中燃起的火花,生命長河的片段零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