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各師各法
苻融目光投在棄置於河旁隱蔽處的快艇,露出思索的神色,左右伴著他的分別是鮮卑高手禿發烏孤和匈奴高手沮渠蒙遜兩大苻秦陣營的猛將,除十多名親兵守衛後方外,數以百計的戰士正對小河兩岸展開地毯式地搜索。
大雨收歇,天上雖仍是烏雲疾走,已可在雲隙間窺見晴天,間有雨點灑下,四周早回複清晰的視野。
苻融頭戴戰盔,肩披長袍,毛領圍頸,內穿鎧甲,褲褶垂曳,按劍直立,氣宇不凡。他的體格並不引人注目,可是他神光閃閃的雙目,卻令他有一股殺氣騰騰的氣勢,使人不敢小覷。
禿發烏孤狠狠道:“若不是這場暴雨下得不是時候,我們必可抓著那兩個小賊將之碎屍萬段。”
苻融冷然道:“他們為何不順流遠遁,卻要在這裏棄舟登岸?”
禿發烏孤微一錯愕,沮渠蒙遜點頭道:“他們定是潛回邊荒集圖謀不軌。”
倏地人影一閃,苻融等身前已多出一個身形高瘦,外披紅色長披風,頭戴圓頂風帽,身穿交襟短衣,下穿黑縛褲,形象怪異至極的人。他瘦得像個活骷髏的臉孔沒有半點人的活氣和表情,死魚般的眼睛更似沒有焦點,可是卻能令任何被他直視的人打心底生出寒意。
禿發烏孤和沮渠蒙遜同時露出敬畏的神色,苻融的目光從小艇移到他身上,精神一振道:“國仁是否有新發現?”
來者竟是威名在鮮卑族內僅次於慕容垂的高手乞伏國仁。在亂華的五胡中,以鮮卑人部落最繁,諸部分立,各不統屬,最強大的有慕容、拓跋、段、宇文、禿發、乞伏諸氏,各以其酋長姓氏為號。
“當當!”
乞伏國仁左手放鬆,抓著的兩把刀掉到地上,發出聲響,他以令人大感意外、溫柔而動聽的聲調道:“兩人在此處分手,一人往邊荒集的方向走,在途中棄下這對兵刃,另一人躍過對岸,在岸旁泥阜留下淺印,差點被雨水衝洗掉,該是往南去了。”
苻融皺起眉頭,道:“那往南去的當是燕飛,另一人又是誰?這對刀看來是此人隨手取來的武器,為的是要隱瞞身份,怕我們從兵器曉得他是何方神聖,由此可肯定他用的必是奇門兵器,且非常有名,令人一看便知他是誰。”
乞伏國仁皮肉不動地道:“係艇於樹的繩結是拓跋鮮卑人慣用的手法,不用國仁說出來,苻帥該猜到鬥膽惹我們的人是誰。”
苻融立即雙目殺機遽盛。
沮渠蒙遜狠狠道:“定是那天殺的盜馬賊拓跋珪,他用的本是雙戟,不用戟便改使雙刀。”
禿發烏孤陰惻惻笑道:“今次他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我必教他求死不得,求生不能。”
苻融道:“我們沒有時間再和他糾纏,必須快刀斬亂麻,好待天王入集。”然後沉聲喝道:“蒙遜、烏孤,你兩人立即從城外調一師人馬入集,將鮮卑幫所有人等重重圍困,不論男女老少,殺他一個不留。殺錯人沒有關係,最要緊是沒有漏網之魚。我敢保證拓跋珪定是其中一人,否則怎能及時救出燕飛。”
沮渠蒙遜和禿發烏孤轟然應諾,領命去了。
苻融的目光回到乞伏國仁處,沉吟道:“如此看來,燕飛應與拓跋珪關係密切,他究竟是什麽出身來曆?以他的劍法,該是非同等閑的人物。”
乞伏國仁淡淡道:“不論他是什麽人,隻要苻帥首肯國仁去追殺他,保證他活不過三天之期。”
苻融仰天笑道:“此子往南而去,必有所圖。若能將他生擒,當可逼得他供出拓跋馬賊的藏身之所,去我北疆為禍多年的大患。國仁你追蹤之術天下無雙,燕飛定翻不出你的掌心。”
乞伏國仁先發出一聲尖嘯,接著神情木然地道:“我會操得他連娘的閨名都說出來。”
拍翼聲從天空傳下來,接著一頭威猛的獵鷹落在乞伏國仁的左肩處,並不見有何動作,乞伏國仁已足不沾地的往後飛退,散發飄拂,加上迅如鬼魅的身法,包括苻融在內,無不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覺。縱使燕飛是敵人,也不由為他注定的屈辱而心生惻然。
乞伏國仁落到對岸,倏忽不見,消失在林木深處。
荊州,江陵,刺史府,內堂。
桓玄一陣風的穿門而入,來到正憑窗觀看外麵院落景色的桓衝身後,憤然道:“這算哪門子的道理?大哥你來評評看,我身為南郡公,現在國家有難,我桓玄自動請纓,願領三千精銳回去守衛京城,任他謝安差遣,他竟然不受,說什麽請我們放心,三千兵馬有之不多,無之不少,最重要是守穩荊州。大哥你說吧,我們該怎麽辦,難道坐看謝安禍國殃民?”
兩人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桓衝居長,桓玄居少,可是外貌、長相、脾性無一相同。
桓衝中等身材,貌相樸實古拙,今年六十一歲,肉頭鼻、高顴骨,目光審慎堅定,外形並不引人注目,但卻予人穩重的良好印象。
桓玄比乃兄年輕三十多年,剛過二十七歲,長相比實際年齡更要年輕,神采奕奕,五官端正,可是那對在比例上小了一點卻長而窄的眼睛,總令他帶點邪異的氣質,又像賦予他某種神秘的力量。而他超乎常人的高額,清楚顯示出他的聰明和才智。他比桓衝高出大半個頭,體型修頎勻稱,膚色皙白如玉,有桓衝沒有的那一股透骨子而來,世家望族子弟的出眾稟賦。加上一身華麗的武士服,腰佩的名刀“斷玉寒”,確有懾人的魅力。
桓衝仍是凝望窗外初冬的美景,像沒有聽到他的話般油然道:“苻堅從巴蜀順流而來的水師軍,現在情況如何?”
桓玄微一錯愕,不過他一向尊敬桓衝,不敢稍逆於他,隻好勉強壓下澎湃胸內的怒火,答道:“已抵上遊建平城,另有一軍進駐襄陽,成犄角之勢,威脅江陵,我已加派兵馬防守宜都、竟陵兩城,若秦人敢攻打任何一城,我們在竟陵的大軍可從水路迅速赴援。”
桓衝沉聲道:“若讓這兩支敵軍會合,順流直攻建康,小弟你道會有什麽後果?”
桓玄不服地道:“我當然清楚,可是有大哥鎮守荊州,揚州便穩如泰山,我隻不過想為朝廷盡心盡力。看!謝安用的全是他謝家的人,統帥是謝石,先鋒督軍是謝玄和謝琰,我有哪一方麵比不上他們?自十六歲開始我已領軍抗敵,立下無數汗馬功勞。現在苻秦大軍壓境,謝安仍是我行我素,繼續放任清談。我承認謝安確是朝廷柱石,可是在軍事上他卻幼稚如蒙童,前線諸將,多乏作戰經驗,加上眾寡懸殊,後果不難設想,我輩將為亡國之奴了!”
桓衝也歎了一口氣,似乎有些兒同意桓玄的說法,苦笑道:“正是因大軍壓境,所以我們別無選擇。謝安或許不如你想象般的不濟事,謝玄更是有勇有謀的勇將。小弟!好好助我守穩荊州,其他唯有看我大晉的氣數。”
桓玄移到桓衝身旁,雙目寒芒閃閃,冷然道:“大哥怎可聽天由命?憑你一言九鼎的分量,隻要大哥點頭,我立即率兵到建康覲見聖上,痛陳利害,說不定可令聖上回心轉意,那才是萬民之福。”
桓衝仍沒有看他,搖頭道:“陣前易帥,豈是智者所為。且北府諸將怎肯心服,更讓抗敵大計亂成一團,徒令小人如司馬道子者乘機起哄,來個渾水摸魚,此事絕不可行。”
桓玄大恨道:“大哥!我們桓家絕不可一錯再錯,當年爹已要求晉室為他行‘九錫’禪讓之禮,若非謝安、王坦之等一意拖延,爹早坐上皇位,天下再不是司馬氏的天下,而是我桓氏的天下。隻恨爹不久病逝,大哥又無心皇座,現在……”
桓衝終於朝他瞧來,雙目神光閃閃,大喝道:“閉嘴!現在晉室需要的不是內爭而是團結,我們隻有做好本分,方或不致淪為亡國之奴。你給我滾回宜都,若有閃失,休怪我桓衝不顧兄弟之情。立即滾蛋!”
桓玄與桓衝對視片晌,欲言又止,終究一言不發的憤然去了。
夜幕低垂下,一艘戰船從壽陽開出,循淝水北上,進入淮水後改向西行,逆流朝潁水與淮水交接處的潁口駛去。
船上全是壽陽鎮將胡彬的親兵,因劉牢之千叮萬囑,此事必須保持最高機密,不得泄露絲毫風聲,任務隻為送一個人到潁口,至於有何目的,以胡彬前線重將的身份地位,仍給蒙在鼓裏。最氣人的是派來的小小裨將劉裕亦對他守口如瓶,不肯透露端倪,而與他見麵後所說的話加起來不到十句。
胡彬和劉裕立在船頭,後者正精光閃閃的打量淮水北岸的形勢。
胡彬忍不住試探道:“劉裕你對邊荒的情況是否熟悉呢?”
劉裕神色冷靜的微一點頭,不亢不卑地道:“下屬確曾多次奉命到過邊荒探聽消息。”
胡彬忍不住留心打量他,皆因好奇心大起,今次劉牢之派劉裕到邊荒來,胡彬認為根本是多此一舉,因為前線軍情的重責,一向由他負責,自聞得苻堅南下,他早偵騎盡出,多這麽一個人,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何況此子頂多二十來歲,經驗肯定不足。不過他卻也不敢小覷他,因為劉裕似是帶著一股與生俱來的沉著自信,令人感到他日後必非池中之物。
劉裕隻是比一般人稍高的高度,生得方臉大耳,結實粗壯,相貌堂堂,雙目神藏而不外露,雙掌特別寬厚,雖沒有作態,總給人暗含某種充滿爆炸性的驚人力量的奇異感覺。
胡彬道:“進入邊荒後,你便得孤軍作戰,我的人均幫不上忙。我真不明白參軍大人派你到邊荒集有何作用?那裏的漢人已走個一幹二淨,胡人見著漢人便殺,他們手段殘忍,若你被他們生擒活捉,泄露我們的機密,反而弄巧成拙。”
劉裕漫不經心地道:“下屬地位低微,對軍情所知有限,且若見情勢不對,會先一步自盡,將軍請寬心。”
胡彬見如此施壓,劉裕仍不肯吐露隻字片言,心中有氣,不再說話。
戰船緩緩朝右岸靠去,潁水從北麵滾滾而至,匯入淮水,再朝南傾流,兩水交激,水流變得湍急起伏,船體輕顫。
劉裕目光投往淮水北岸,潁水似若從無盡的遠處傾流而來,岸旁是沒有盡頭的平原荒野,由此北上,憑他的腳程,一夜工夫可抵達邊荒集前另一座廢城汝陰,從那裏再走兩天,便是邊荒集,心中不由湧起奮發的豪情壯誌,連他身旁的胡彬也不知道他此行不但關乎晉室的存亡,也關乎他劉裕一生事業的榮枯。他一直在等待這麽一個機會,隻是從沒想過不是在沙場上兩軍交戰下立功,而是深入敵後去進行那不可能的使命。
戰船貼近岸邊,胡彬冷冷道:“去吧,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劉裕拍拍背上包袱,正要騰身而起,躍往岸上,驀地雙手一顫,警兆忽現。
衣衫破空之聲響起,兩人駭然側望,一道黑影似從水麵躍起,升逾左舷尋丈,迅疾無倫的來到兩人上方。來人寬大的灰袍迎河風鼓脹,仿如一隻振翼的吸血蝙蝠,一對眼睛閃著鬼火般的可怕綠焰,顯示對方的內功別走蹊徑,詭異無倫。
人未至,強大的氣勁壓體而來,左右十多名親兵在猝不及防下兵器尚未拔出,刺客已兩手箕張,分向胡彬和劉裕的天靈蓋抓下來。
在柴火的焰端上,肉汁從野狼被燒烤的腿上滴下,弄得火焰明滅不定,劈啪作響。
晝夜不停急趕兩天路後,燕飛遠離邊荒集,必須歇下來好好休息,填飽餓肚。潁水在離他半裏許處流過,河水另一邊就是邊荒集與潁口間一座無人廢墟汝陰。雖然他仍不知如何麵見謝玄,但他一向灑脫,煩惱的事留待到壽陽再想辦法解決,眼前最迫切的事,莫過於享受他打獵得來的美食。
若有一壺雪澗香就更理想了。
潁水平靜得異乎尋常,不見舟船,卻充滿暴風雨來臨前的沉重壓迫感。天上明月當空,令人很難聯想到兩天前那場暴風雨。
燕飛拔出匕首,割下一片狼肉放進口裏品嚐,吃得津津有味,又自得其樂。他已近一年沒有過流浪的荒野生活,忽然間頗有重拾舊趣的感覺。若沒有戰爭,是多麽快意的一件事!他愛幹什麽就幹什麽,單是懷裏從高彥那得來的金子,已足夠他懶閑上數年,隻可惜現實正朝其相反的方向進行。
不由又想起與拓跋珪分手前的一番話,拓跋珪自認對當今形勢了如指掌,但對南人的認識實有不足之處,因為拓跋珪不像他般曾在南方逗留過一段長時間,對烏衣豪門更是缺乏深入的了解。
以王、謝為代表的烏衣豪門,本是北方中朝的衣冠翹楚,南渡後成為僑姓士族,在九品中正選官用人的製度保護下,在東晉這片殘山剩水中安定下來,形成源遠流長的豪貴家族。其子弟憑借世資,塵尾風流,坐取公卿,維持家族的勢力,令他們傲視寒人庶族,甚至依靠軍功冒起的新貴。即使貴為皇帝如司馬曜者,可以封官賜爵寒人,也無法封他們為士族,因為那是世世代代的傳承,不是一道聖旨可以改變的。
對世家大族來說,誰做皇帝不是問題,最要緊是保存家族的優越地位,沒有傷感或可惜的地方。他們關心的是家族的延展,不是朝廷的興衰,故處理國事可以飄逸灑脫,家族傳承卻絲毫不可以含糊。所以說,在兩晉的世家子弟中,要找忠臣難比登天,孝子卻隨手拈得,正是高門大閥的製度下形成的怪異情況。
即使是兩晉的頭號士族王、謝兩家,其家風亦不盡相同,王家較重儒學,謝家子弟則高蹈出塵,任情悖禮,崇尚老莊玄學,使其士族形成一個與晉室王族相輔相成,但又超出其外的政治利益團體,演變為壓抑本地豪門和寒門新貴的保守力量。這種情況,即使位高權重如謝安、王坦之等輩亦無法改變過來,晉室更是無能為力。當矛盾愈演愈烈,必定會出大亂子,所以東晉或非亡於苻堅之手,不過它的好日子確實屈指可數,隻不知此人是來自北方,又或是本地冒起的亂世之雄。
想到這裏,忽然生出警覺。
燕飛依然好整以暇地切割著香噴噴的狼腿肉,從容自若道:“出來吧!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