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一章 丹劫之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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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飛體內的變化,並不如妖女青媞所預料的被冷凝至失去肉身的所有感覺,隻餘下漸趨死亡的神誌。

當他往後仰跌的一刻,一直被抑製著的那股先前入侵屬於“逍遙帝君”的真氣,立如脫韁野馬般從潛伏處躥冒出來,新舊的兩股真氣,既兼容又相衝,登時將他全身經脈化作角力的戰場,兩者不斷激**爭持,那種痛苦即使硬漢如燕飛者都忍受不來,像千萬把冰雪造成細如牛毛的利刀,切割著他的經脈和五髒六腑,若不是口不能言,早失聲狂叫,但已痛得全身抖震,受盡“冰刑”之苦。

他的所有感官均失去作用,眼不能見,耳不能聞。有如被丟進一無所有的虛無境界,不知身在何處?究竟發生什麽事?陪伴他的是一波比一波劇烈的傷害和痛苦。

就在這悲慘深淵的最深處,忽然生出一點暖意,雖仍是痛不欲生,情願快點死掉好脫離苦海,但神誌卻逐漸清明起來。隱隱感到暖意起自心髒正中的位置,逐漸蔓延到心脈。

那情況便如一個在冰封的寒冷世界快要凍斃的人,忽然得到一點火苗,火焰且不斷增強生熱。

燕飛絕處逢生,再無暇理會為何會出現這種特異的情形,隻盡力使自己忘記冰割般的痛楚,神誌死守著心頭那丁點溫暖。

暖意逐漸擴大,經心脈緩緩延往任督二脈,專心一誌下,痛苦仿佛正逐漸離開他。

這並不表示他由冷轉熱,而是他不再是完全無能為力,任督二脈仍被寒毒占據,但他已搶回部分控製權。他的感官一點一滴的回複知覺,開始感覺到身體和四肢的存在,但若要爬起來逃走,仍是遙不可及的事。

心中一動,想到陰差陽錯下,反靠任遙先入侵的寒毒暫保自己的一條小命。所謂陽極陰生,陰極也陽生。兩股至陰至寒之氣的交激裏,物極必反下,反生出陽暖之氣。加上他本身的日月麗天大法,一向講求陰陽互濟之道,本身已具備寒極暖生的先決條件,機緣巧合下,竟得不死。

可是燕飛心中卻沒有絲毫欣喜之情,他乃這方麵的大行家,從體內的情況,早預見可能的結果。

這些許仿如在冰原雪地中的唯一火焰熱能,隻可以保住他性命一段時間,而他的經脈因受損過度,他不但武功全失,還將變成癱瘓的廢人,永遠再不能憑自己的力量重新站立起來。

而這小股陰極陽生的純陽之氣,隻會令他多受活罪,若妖女青媞回來收屍,見他仍未死去,還不知會怎樣淩辱他呢。

他從未如此痛恨過一個人,凡是可以傷害她的事,他肯定自己會毫不猶豫地去實行。就在這仇恨、怨憤、傷痛、疲乏、頹喪交襲而來的時刻,腦際靈光一閃,想到個好主意。

就是懷內秘不可測的銅壺丹劫。

謝玄收慢馬速,全隊騎兵放緩速度,待馳上高處,人人可見到邊荒集冒起的濃煙,事實上邊荒集離他們所在處尚有數個時辰的馬程。

謝玄欣然道:“我早猜到姚萇有此一著。”

追在他馬後的劉裕道:“希望燒的隻是新建成的木寨,否則邊荒集將成廢墟。”

謝玄好整以暇閑聊般地道:“你對邊荒集很有感情,所以感到惋惜?”

劉裕曉得他因快要追上苻堅,故趁機讓人馬休息回氣。以養精蓄銳的馬兒去追苻堅力戰身疲的戰馬,自然占盡優勢,苻堅將休想脫身。點頭道:“邊荒集是個刺激有趣的地方,什麽荒誕不經的事都會發生,到那裏的人都像拋開所有規限和約束,可以為所欲為。”

謝玄微笑道:“最近的一次不算數,過往你曾進入邊荒集多少次,又拋開過什麽約束呢?”

劉裕老臉一紅,稍作猶豫,最後坦然道:“我在北府諸郡很少逛窰子,但到邊荒集後,每晚都和高彥去嚐鮮,隻差在沒有進賭場碰運氣。”

謝玄哈哈笑道:“這是人之常情,醇酒美人,偶然放肆一下,當是痛快非常。聽說邊荒集並不是個價錢便宜的地方。”

劉裕暗吃一驚,忙道:“高彥出手闊綽,每次均是由他請客,玄帥明察。”

謝玄啞然失笑道:“我隻是順口問問,你不用做賊心虛,你是怎樣的一個人,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稍頓後道:“苻堅一行人該在十裏之內,我們須分三路行軍,小心埋伏。”

旗號兵忙打出旗號,部隊重整陣勢,又熄滅大部分火炬,隨謝玄繼續追蹤敵人。

苻堅一眾人等,雖擺出迎敵的陣勢,但人人心知肚明在饑寒勞累侵襲下,所有兵將不但失去作戰的力量,也失去鬥誌。

月色下數以百計的騎兵馳上西南麵的丘陵高地,勒馬停下,尚有眾多部隊從後方南麵密林衝出,止騎不前,列成陣勢,隊形整而不亂,顯示出對方是有組織的精銳。

乞伏國仁眼睛最利,舒一口氣道:“是慕容上將軍的人。”

苻堅不知為何,一顆心卻“噗噗”狂跳起來。對於慕容垂,雖然他是自己手下臣子,他總心存忌憚,而慕容垂也是王猛生前唯一顧忌之人,臨終前更千叮萬囑自己要小心防他。可是由於慕容垂的實力遠比不上他,所以苻堅並不在意,且倚仗慕容垂超凡的戰力助他平定北方。隻恨如今形勢逆轉,他氐兵的精華在洛澗和淝水兩役變得七零八落,又痛失了苻融。

姚萇已叛他而去,比姚萇更可怕的慕容垂會對他采取什麽態度呢?

對方騎陣裂開,三騎緩馳而來,領頭的正是頭紮鋼箍、長發垂肩,狀如魔神的慕容垂,左右伴著的分別為其子慕容寶和親弟慕容德,直趨苻堅馬前。

三人沒有絲毫異樣,照常的在馬上向他致君臣之禮。

苻堅心頭一陣激動,顫聲道:“上將軍……”

乞伏國仁、呂光、權翼等人人默言不語,靜待慕容垂的反應。在此次南征之役中,唯有慕容垂和姚萇的本部兵馬全然無損,慕容垂肯不肯繼續效忠苻堅,將直接影響異族諸將對苻堅的支持。

慕容垂神色平靜,目光投往邊荒集升起的濃煙,不徐不疾地道:“天王請先恕臣遲來護駕之罪,邊荒集怕已成為灰燼,不宜前往。為安全之計,天王請由此直赴泗水,再折北返回京師,臣將全力攔截謝玄追兵,諒他也不敢越過邊荒集。”

眾人均生出奇怪感覺,若慕容垂身在鄖城,即使昨天聞訊立即趕來,至少也要在明天黃昏方能趕到這裏,除非他一直潛藏在附近某處。

現在眼前所見慕容垂的兵力約在兩千至三千人間,他其餘的二萬多本部兵馬,又在何方呢?

此刻形勢微妙凶險,即使苻堅也不敢質問他。

慕容德和慕容寶則是麵無表情,令人莫測高深。

苻堅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激動,沉聲道:“現今有上將軍來助,我們可以收拾殘兵,重整陣容,趁謝玄得勝驕狂之際,回師反撲,說不定可反敗為勝。”

慕容垂唇角露出一絲笑意,淡淡道:“現在敗局已成,糧道被截,即使我手上人馬多上一倍,謝玄又被殺身亡,仍難過硤石淝水一關。如桓衝聞訊揮軍攻來,我們將失掉安返北方的機會,請天王立即起駕,遲恐不及。”

苻堅差點想當眾大哭一場,以泄心頭悲憤,今次本是威淩天下的南征,已成徹頭徹尾的失敗,慕容垂所言更是句句屬實,無奈答應道:“殿後的重任交由上將軍負責,朕在洛陽等待上將軍。”

慕容垂漫不經意地道:“臣尚有一個請求,萬望可得天王賜準。”

苻堅愕然道:“上將軍有何要求?”

乞伏國仁等均大感不妥,曉得慕容垂不會有好話。表麵看慕容垂仍是對苻堅畢恭畢敬,但明眼人均看出他對苻堅已失去往昔的尊敬,尤以慕容寶和慕容德兩人的神態為甚,擺出一副根本不將苻堅放在眼內的模樣。

慕容垂神色平靜地道:“我軍南征失利,北疆諸族,定必蠢蠢欲動,臣願領本部人馬,前往鎮壓,以安戎狄,順道拜祭祖宗陵墓。”

苻堅的心直沉下去,這等若放虎歸山,如讓慕容垂率本部兵馬返回北疆根據地,他還肯再受自己調度嗎?

隻是在眼前的形勢下,他可以說“不”嗎?

燕飛想到的是榮智既在臨死前珍而重之的把“丹劫”交給自己,肯定此物非同小可,大有可能是妖女青媞欲得之物,若自己服下它,又讓她看到空壺,肯定可把她氣死。

而除此一得外,這充滿“恐怖神秘”意味的“丹劫”,加上“葛洪泣製”的提示,而榮智最終仍不敢服用,理應是極毒極霸道的丹藥,否則不該以“劫”為名。

他燕飛是拚死無大礙,如今已不可能在服用後還有任何損失,最好還能藉此了卻殘生,到地府中與娘相會。

想到這裏,燕飛振起意誌,以意引氣,把微弱不堪的暖流引導到右手的經脈,他的右手立時顫動起來,同時有如針刺,整條手臂的痛楚以倍數劇增。

不知是否因有明確的奮鬥目標,他的眼和耳的知感也逐漸增強,可見到模糊的景象,就在此時,一陣聲音從古刹方向隱約傳來,雖仍似在遙遠的天邊地極,卻字字可聞。

一個雄壯的男聲長笑道:“原來是逍遙帝後親臨,難怪我方人馬難逃劫數。”

妖女青媞的聲音回應道:“難得江教主不遠千裏而來,奴家當然要悉心伺候。”

燕飛大感錯愕,心忖這妖女竟非任遙的妹子,而是他的“偽後”,真令人意外。逍遙教的人行事詭邪怪異,難以常理推之,自己正身受其害,亦知之已晚。

此時他已可移動指頭,證明經脈仍未被徹底破壞,不過寒毒仍在肆虐擴張,隻好趁猶有餘力之際,完成死前的唯一心願。

他的性格孤毅卓絕,不再聽妖道妖女的對答,專心一誌移動右手,探入懷內,如此簡單的動作,在此刻卻似是曆盡千百世劫難般方能完成。

他雖是存心不聽,無奈江淩虛的聲音又傳入耳內道:“聽說帝後最近巧施妙計,從安世清處騙得天心珮,不知帝後是否隨身攜帶著呢?”

燕飛如獲至寶的一把抓著銅壺,聞言明白過來。難怪太乙教和天師道兩方人馬會上門找安世清,皆因天心珮原是在安世清手上,現在任遙夫婦盡悉天、地、心三珮的秘密,如能殺死燕飛和劉裕,便可獨享其秘。

安世清之女正因此直追入邊荒來。

心中不由浮現那對神秘深邃的美眸,體內的痛苦也像減輕少許。

銅壺由懷內掏出。

青媞的聲音嬌笑道:“江教主消息靈通,人家身上是否有天心珮在,隻要你擒下奴家,徹底搜查,不是可一清二楚嗎?”

她的說話語帶雙關,充滿**邪的意味,還大有以被對方搜身為樂,充滿**的能事。燕飛卻曉得她是故意挑起江淩虛的色心,在不會痛施殺手下,便容易為其所乘。

豈知江淩虛並沒有中計,笑道:“少說廢話,你當我江淩虛是三歲孩兒?從你的屍身搜出來還不是一樣嗎?”

青媞嬌笑道:“既是如此,為何江教主又廢話連篇,盡說話而不動手呢?”

這也是燕飛心中疑問,看先前江淩虛以雷霆萬鈞之勢,攻擊車隊,大開殺戒,眼前沒理由不來個速戰速決,一舉斃敵。

他的手緩緩將銅壺移至唇邊,一股近乎無法抗拒的勞累蔓延到整隻右手,使他差點想要放棄,就此閉目死去。

當然他不可以如此做,否則等若向狼心狗肺的毒女獻寶,振起無上意誌,苦抗銷蝕他心靈的寒毒,誓不低頭地積蓄右手所餘無幾的力量,硬向嘴唇移去。

江淩虛冷哼一聲,道:“還要裝蒜,曼妙你給我站起來。”

他這麽說,燕飛登時明白曼妙的確在發放煙花訊號後,裝作昏迷引江淩虛上鉤,旋又大惑不解,若她兩人聯手應敵便不怕江淩虛,怎會坐看江淩虛屠戮己方教眾?

唯一解釋是她們仍信心不足,而任遙卻在附近。

一陣可令任何男人銷魂蝕骨的嬌柔女聲響起來,正是曼妙夫人甜美的嚦嚦聲音,由於見過她誘人的臥姿,燕飛可在腦海中描繪出她煙視媚行的誘人模樣。禁不住又奇怪自己在這種水深火熱的絕境中,仍會想到這種事,就在此一刹那,他感到右手開始有力。

燕飛“精神大振”,用拇指按破封蓋的火漆,竭盡全力務要推甩封壺的銅塞子。心想成功失敗,便看此時。

他心知肚明,要在這樣的情況下拔開壺塞,隻有不到兩三成的把握。

奇妙的事發生了。

當他按裂火漆,原本冰冷的銅壺忽然變得灼熱起來,對此時的他來說,若如有人雪中送炭,說有多舒服就有多舒服。

熱力還似在不斷加劇中,壺內似乎生出一股力量,要把壺塞彈開,怪異至極點。

古刹的三人雖有對話,他卻半句都聽不進去,全心助壺內“丹劫”兩指之力,盡力將銅塞子拔出來。

“卜”的一聲,塞子衝空而上,擦過他鼻端,接著一股強烈令人窒息的火熱,撲麵而來。

燕飛事實上已到達油盡燈枯的境地,哪敢猶豫,不理一切奮盡餘力,把壺內的“丹劫”倒入口中。

“當!”

銅壺先滾落他胸口,再滑到地上,銅石相碰,發出清音。

江淩虛的聲音大喝道:“原來任教主親臨,難怪你兩個有恃無恐,恕江某人無暇奉陪啦!”

燕飛心叫誤會,不過已沒法作他想,他感覺不到任何丹丸入口,隻是一股火熱傾入口中,像千百股灼熱的火柱般往全身擴散,通體寒熱交擊,相較於那種難受的感覺,剛才的痛苦實在是小兒科。

“轟!”

寒熱激**,他身體內像火山爆發和雪崩冰裂同時發生,登時眼冒金星,偏又沒有昏死過去。冷暖流以他為中心向四周送出狂飆,草木連根拔起,小銅壺和銅塞也被卷往遠處。

忽然全身陣寒陣熱,不論冰封火燒,均似要把他立時撕裂的情狀。

下一刻燕飛竟發覺自己從地上彈起來,他的身體再不受意誌的控製,狂叫一聲,就那麽拚命狂奔,像發了瘋似的。

迅即遠去,比奔馬還要迅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