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三章 掙紮求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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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暴的風雪,毫不留情地鞭撻著大草原,把一切樹木房舍掩蓋,視野模糊不清,人畜不見。

拓跋珪一人獨坐帳內,神情冷漠地喝著手上羊奶,好像帳外的大風雪與他沒有半點關係。

倘越過秀麗山脈的烏倫隘道,便抵錫拉木林河旁的牛川,他本部族人聚居的草原。可是這三十多裏的路程,卻像天人之隔,無法逾越。

他和手下戰士在這裏設營立帳已有個多月,卻不敢輕舉妄動,越烏倫隘道雷池半步。

一向覬覦他代主繼承之位的叔父拓跋窟咄,率領近萬戰士,布軍於隘道前的平原高地,向外則宣稱歡迎他歸來。拓跋珪卻心知肚明他是要憑人數在他三倍以上的優勢兵力,將他當場擒殺,再盡收他的戰士和從中原帶回來的糧草物資。

不過機會終於來了。

“喀!喀!”

羊皮靴踏入雪深至膝的聲音由遠而近,帳門揭開,叔孫普洛高大的身形挾著寒風飛雪,進入帳幕。

拓跋珪差點認不出他這位頭號猛將,一頭一臉盡是雪粉,吐出一團團冷凝如實質的白氣,以他的內功底子,仍冷得直打哆嗦,從他這副樣子已可全然體會到帳外風雪的威力。

叔孫普洛脫掉鋪滿雪粉的禦寒羊皮鬥篷,在羊皮氈上坐下,接過拓跋珪遞過來仍然溫熱的羊奶,“咕嘟!咕嘟”的連喝三大口,喘著冷氣道:“這場風雪真厲害,照我看還會再持續一、兩個時辰,往後的幾天天氣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拓跋珪沉聲道:“窟咄按兵不動的原因,我有沒有猜錯?”

叔孫普洛佩服地道:“果如少主所料,窟咄派人到賀蘭部,遊說賀染幹前後夾攻我們,不過賀染幹怕令慕容垂不快,對此仍是猶豫不決,未肯出兵配合窟咄。”

拓跋珪露出一個充滿凶狠味道的笑容,神態卻非常冷靜,道:“窟咄啊!從今天開始,我們叔侄之情斷絕,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又冷哼道:“沒有人比我更明白賀染幹,現在他顧忌的是窟咄而非我拓跋珪,所以樂於坐山觀虎鬥,希望我們自相殘殺,鬥個兩敗俱傷,最好是我們拓跋部四分五裂,那他賀蘭部可乘機吞並我們。”

賀染幹是拓跋珪的死敵,一向對拓跋部懷有野心,因為拓跋部所占的牛川河原,盛產優質戰馬,慕容垂亦因此對拓跋珪另眼相看。

賀蘭部除賀染幹外,另一大酋帥賀納是拓跋珪的舅舅,他娘親的親弟,對拓跋珪非常看重,早年曾收留他們母子,對拓跋珪複國一事更鼎力支持,這才是賀染幹猶豫的真正原因。

拓跋窟咄素知拓跋珪智勇雙全,手下兒郎更是驍勇善戰,作戰經驗豐富,又慣於馬賊式打打逃逃的飄忽遊擊戰術,更怕他不戰而迂回繞道,所以在返牛川的必經之路張開羅網,又欲說動賀染幹,希望前後夾攻下,圍殲他的精銳部隊,至不濟也可以阻止他返回本部去。

叔孫普洛低聲道:“我們是否該趁風雪突襲窟咄,硬闖過隘口?”

拓跋珪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冷然道:“你看這有多少成把握?”

叔孫普洛滿布須髯的粗獷臉容露出苦笑,道:“隻有幾分成數,窟咄並非蠢人,否則這數年勢力不會擴展得那麽快,他當會猜到我們要趁風雪強闖隘道,他正是以逸待勞,占盡各方麵的優勢。”

拓跋珪微笑道:“若我沒有猜錯,賀染幹的大軍已離開陰山,向我們後背繞過來。表麵他是拒絕了窟咄的出兵夾擊,事實上卻是希望窟咄就此揮軍攻擊我們,當我們兩敗俱傷,那狗娘養的便可收漁人之利,趁勢入侵我部,我拓跋珪怎會如他所願?”

叔孫普洛一震道:“我倒沒想過賀染幹如此陰險狡詐。”

拓跋珪斷然道:“我們走!”

叔孫普洛失聲道:“什麽?”

拓跋珪冷靜地道:“這是擺脫腹背受敵的唯一方法,我們移往桑幹河的上遊地帶,引窟咄追來。另一方麵,我們遣人通知慕容垂,著他派出援軍,與我們在高柳會師,今次輪到我們夾擊窟咄,殺他一個措手不及。”

叔孫普洛道:“確是上上之計,不過卻有兩個疑問,首先是窟咄會否真個追來,其次是慕容垂肯不肯派出援軍。”

拓跋珪啞然失笑道:“窟咄難道不怕我投靠慕容垂嗎?他不但會追來,且是在準備不足下匆匆追來。慕容垂方麵更不須擔心,他大燕剛告立國,亟需我為他守穩西邊,供應戰馬。而他更一向與窟咄不和,所以他定會支持我們。就是這樣吧!誰還有更好的主意呢?”

叔孫普洛長身而起,躬身施禮道:“領命!”出帳去了。

一卷風雪迎頭照麵朝拓跋珪吹來,冰寒的感覺,使他感到非常痛快。燕飛常說自己是愛走險著和愛冒險的人,而這也是他成功的原因。隻不知今次是否同樣靈光,否則他會就此賠掉辛苦賺回來的所有老本。

謝安徐徐道:“慕容垂是北方諸胡第一個自立為王的人,苻堅敗返長安,立即遣驍騎將軍石越率驍卒三千戍鄴城,驃騎將軍張蠔率羽林軍五千戍並州,又留兵四千配鎮軍毛當守洛陽,都為防備慕容垂,可見苻堅對慕容垂的恐懼。”

燕飛歎一口氣道:“苻堅淝水一戰後的本族氐兵已所餘無幾,現在又大部分分派出去防備慕容垂,怎鎮壓得住關中的京畿重地呢?”

謝安微笑道:“想不到小飛你剛蘇醒過來,已弄清楚苻堅在淝水慘敗後的情況。”

燕飛聽他喚自己作小飛,湧起親切的感覺,點頭道:“百日夢醒,世上人事已翻了不知幾翻,令人感慨!”

謝安仔細打量他,正容道:“我不是故意拿話來開解你,論觀人之術,我謝安若認第二,怕沒有人敢爭認第一。小飛你絕非福薄之相,且眼內神光暗藏,不似失去內功修為之象,所以目前的虛弱極可能是暫時的情況。”

燕飛記起剛才體內的暖流,問道:“安公有看錯過人嗎?”

謝安想起王國寶,頹然道:“人怎會沒有出錯的時候呢?”

燕飛聽得大生好感,亦出於對拓跋珪的關心,知道在一段時間內,慕容垂的成敗與拓跋珪息息相關,忍不住問道:“苻堅豈肯坐看慕容垂稱王,自須立加打擊,以免其他異族領袖紛起效尤。”

謝安從容道:“這個當然,可惜苻堅再無可用之兵。而慕容垂最聰明處,是曉得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苻堅餘勢猶在,故舍洛陽而取滎陽,另一方麵兵逼鄴城。苻堅身在長安,鞭長莫及,徒呼奈何。”

燕飛心中暗歎,在自己昏迷前,苻堅仍是威懾天下,不可一世。想不到短短幾個月,竟落至如此田地!世事的風雲變幻,確令人無法預測。道:“苻堅既奈何不了慕容垂,大秦危矣!”

謝安道:“正是如此,鮮卑族另一大酋慕容泓知道慕容垂公然叛秦攻擊鄴城,牽製著氐秦在關東的重兵,遂趁火打劫,起兵叛苻堅,還把苻堅派去監視他的軍隊打個落花流水。苻堅盛怒下竟遷怒姚萇,殺掉他的兒子,令姚萇盛怒起兵反擊,動亂像波起浪湧,一浪高於一浪,苻堅大勢已去,能捱過今年已相當不錯。”

對慕容泓,燕飛比謝安更為熟悉。慕容部是鮮卑的大族,於魏明帝時入駐昌黎棘城,至晉武帝時部族漸盛,到晉室南渡,慕容部乘機攻占遼東,更為壯旺,以薊為都城,又奪下鄴城,立國為燕,勢力空前強大。桓溫曾率兵五萬討伐,慕容垂奮力抵禦,卒退桓溫。慕容垂亦因此役聲名大盛,招燕主之忌,陰謀加害,慕容垂遂投奔苻堅。燕至此大勢已去,不久即亡於苻堅之手。

慕容暐、慕容泓、慕容文、慕容衝和慕容永五兄弟,是燕國國君慕容儁之子,慕容暐更是舊燕最後一任國君,被回來複仇的慕容垂俘虜,五兄弟同向苻堅俯首稱臣。

五兄弟一向對拓跋部的燕代非常仇視,認為若非燕代與慕容氏的燕國分裂,就不會招來亡國之恨。所以慕容文慫恿苻堅,對拓跋部趕盡殺絕,不但令拓跋珪和燕飛自小流離失所,還害得燕飛痛失慈母。

所以後來燕飛矢誌報仇,勤修劍術,斬殺慕容文於長安街頭。縱使他現在失去武功,他卻曉得慕容暐四兄弟絕不會放過自己。

慕容垂舍洛陽而取滎陽與鄴城,不但因洛陽是四麵受敵之地,不宜立足,更因該區是慕容燕國一向的根據地,乃祖廟所在之鄉。慕容垂與慕容暐等雖是堂兄弟,但因舊燕事實上是亡於慕容垂之手,從慕容泓等的角度去看,不論慕容垂如何有道理,仍是個叛族的人,雙方嫌隙極深,沒有和解的可能。

在這樣的情況下,慕容垂更要扶植慕容泓諸兄弟的死敵拓跋珪,以之為西麵的屏障,抗拒以關中為根據地、勢力不在他之下的慕容泓兄弟。

想通此點,燕飛不再那麽擔心拓跋珪的處境,且他深明拓跋珪的為人,為掙紮求存,拓跋珪會比任何人都有辦法。

燕飛道:“北方由治歸亂,從統一走向分裂,安公會否乘此千載一時之機,發動北伐?”

謝安凝望河水,默然片刻,忽又啞然失笑,繼而則搖頭歎息,卻沒有說話。燕飛想起拓跋珪對東晉的批評,陪他歎一口氣,淡淡道:“是否朝廷並不熱心北伐呢?”

謝安夷然道:“想不到我和小飛你一見如故,傾心相談,更因這兩個月來,我愈來愈感寂寞。小飛你識見之高,大大出乎我意料,像你這麽通諳時局的人,在江南也罕得一遇。”

燕飛道:“安公休要誇獎我,隻因我長期流落邊荒集,道聽途說得多了,故比一般人多點認識。”

謝安呼出一口氣,雙目射出憧憬的神色,淡然道:“聽說邊荒集是個充滿活力的地方,雖被姚萇放火燒掉大部分房子,不過兩方退兵後,荒人已紛紛回到邊荒集,進行重建的工作。小飛打算回去嗎?”

燕飛苦笑道:“我回去可以幹什麽呢?恐怕還得找人來保護我才成。”

謝安微笑道:“事情或不會如你想象般的不堪。我總隱隱感到你失去內功的事或有轉機,此正是小玄把你送來建康的原因。支遁正設法尋找一個人,請恕我不能在此刻透露他的名字。此人架子極大,且生性孤僻,不過若天下間有一個人能請得動他,必是支遁無疑。”

燕飛心中浮起“丹王”安世清的名字,卻不說破,心忖若謝安曉得“丹劫”一事,又知“丹劫”是由葛洪這丹道的前輩大宗師“泣製”出來,幾可肯定連謝安也要對安世清失去信心。

擁有那對神秘美眸的美女,又會否隨她父親出現?

謝安見他默然不語,大訝道:“小飛像一點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燕飛悠然道:“擔心不來的事,我總不願費神去想的。安公多月來的照顧,燕飛銘記不忘。請安公不用再為我費神,明早我會離開建康,隨便找個可落腳的地方,靜靜度過下半生算了。”

謝安搖頭失笑道:“小飛來去自如,我謝安既羨慕得要命,也不敢強留。隻希望你體諒我的苦衷,因我曾受小玄所托,若你回醒過來,立即以飛鴿傳書通知他,若他和你的朋友劉裕趕回來,卻見不到你,是會非常失望的。小飛可否期以十天,方才離開。”

燕飛記起必須警告劉裕,暗責自己疏忽,心想多十天少十天沒有什麽大不了,點頭答應。

謝安倒沒想過他答應得如此爽快,更添對他毫不作偽的欣賞,終於轉入正題,問道:“恕我謝安多事,小飛你怎會與逍遙教的任遙結上梁子?給他全力一擊後,又會進入胎息的奇異狀態中,整件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燕飛待要答他,忽然想到此事牽涉到太平玉珮,而他和劉裕曾因形勢所逼,在邊荒集第一樓的藏酒窖立下不泄出此事的誓言。如今他說出來不打緊,橫豎妖後青媞並沒有遵守承諾背後的精神,可是卻不曉得劉裕有沒有向謝玄透露天地珮合一的秘密,自己一時魯莽,說不定會令劉裕惹上向上級隱瞞秘密的罪咎,事情可大可小,遂避重就輕地道:“此事一言難盡,我在邊荒遇上任遙與太乙教妖道的惡鬥,更被卷入他們的鬥爭中,當時任遙該是護送他一位叫曼妙夫人的妃子到建康來,不知有何圖謀?總之不會是好事。安公須小心在意。”

謝安感到他言有未盡之處,更似有難言之隱,當然不會逼他,心中一動,隱隱感到曼妙夫人與建康城目前發生的某事有關,但一時之間又想不到是哪一件事。便道:“以任遙的為人,肯定不會放過你,小飛須出入小心,若要在城內閑逛瀏覽,須有悲風的安排才妥當。”

燕飛雖不情願,但知道謝安是一番好意,且明白謝安會在此事上堅持不讓,隻好同意道謝。

謝安沉吟片晌,苦笑道:“若在淝水之戰前,我反有對付任遙的辦法,現在卻有力不從心的感覺。當夜小玄從任遙手中將你救起,曾與他全力硬拚一招,小玄說此子的劍術已臻出神入化的境界,內功心法詭秘邪異,即使在公平決鬥下,小玄也沒有必勝的把握,所以你對他萬勿掉以輕心。”

燕飛還以為因司馬曜對謝安猜疑,所以在淝水之戰後使他大感有心無力,卻想不到引起謝安感觸的實是大江幫的龍頭老大江海流。竺雷音兩個月前已潛離建康,江海流方麵卻沒有任何關於他的消息,江海流還避往他方,顯然是桓玄在其中作梗,致令他有負謝安所托。

此時宋悲風神色凝重的來到,道:“悲風有要事向安爺報上!”

謝安眉頭一皺,向燕飛道:“小飛你今晚陪我共膳如何?”

燕飛心忖謝安這中書令真不易當,煩惱不絕,難怪他生出對洛神的憧憬,點頭答應,也不由湧起對謝安知遇的感激。

宋悲風道:“高公子剛到,正在燕公子下榻的迎客軒等候燕公子大駕,定都會為公子引路。論劍法,我府護院裏除我外便輪到他,他會負責公子在建康的安全。”

燕飛早見到梁定都在不遠處恭候,遂施禮告退,心中想到能令宋悲風如此擔心的事,必是非常棘手頭痛,隻恨自己變得無拳無勇,再幫不上任何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