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五章 扭轉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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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玄和燕飛剛出寺門,一輛馬車從車馬道轉入明日寺的外廣場,在三十多名軒昂騎士簇擁下,朝著他們駛來。

謝玄看得皺起眉頭,不悅喝道:“誰教你們來的?”

帶頭的是謝琰,領著梁定都等一眾謝府家將,見到兩人安然無恙,人人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

謝琰笑道:“大哥沒事就好哩!你怎樣責怪我都可以,我們謝家上下一心,全力支持大哥。”

在謝玄、謝琰這一輩,人人均稱謝玄為大哥,以表示對他的尊敬。

燕飛對謝琰沒有什麽好感,避到一旁。

謝玄啞然失笑道:“你不顧自身安危趕來增援,現在又不是在戰場上,偶爾也可以違背一下軍令。”

謝琰瞥燕飛一眼,道:“燕公子和大哥請上車,我們邊走邊說。”

燕飛微笑道:“我們何不找個地方喝杯喜酒,慶祝竺不歸伏屍於玄帥劍下?”

謝玄點頭,閑話家常地道:“好主意!就去紀千千的雨枰台如何?”

謝琰一震再朝燕飛瞧來,此刻他才曉得竺不歸落敗身亡,心中翻起滔天巨浪。要知竺不歸乃彌勒教坐第三把交椅的人物,而彌勒教在北方勢力雄厚,即使在苻堅全盛之時,也不敢對彌勒教輕舉妄動,現在謝玄殺死竺不歸,與彌勒教結下深仇,肯定後患無窮。

兼之竺不歸乃司馬曜和司馬道子特意從北方迎回來的上賓,謝玄如此不留情麵,等若與司馬氏王朝公然決裂,後果更是難測。

令他更不明白的是謝玄和燕飛兩人言笑晏晏,神態輕鬆。際此建康隨時爆發內戰的時刻,還商量到哪裏去慶祝,教謝琰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燕飛目光掃過四周愈聚愈多的群眾,心忖孫恩或許是其中一人,故此他們表現得愈輕鬆寫意,愈教孫恩莫測高深。

孫恩是北人眼中的南方第一高手,威名猶在“九品高手”之上。若讓他看出謝玄負傷,大有可能立即下手行刺,好令東晉陷入四分五裂的險惡形勢中。

當下聞言笑道:“我們恐怕要把高彥抬到雨枰台去,否則他怎肯罷休?”

謝琰終找到話題,道:“我們回府後再決定行止如何?”

謝玄微笑道:“好!立即打道回府!”

在群眾歡呼擾攘聲中,馬車開出。

謝玄和燕飛坐在後排,前者目視窗外,默然不語。

燕飛則百感交集,建康大勝後的繁華,實脆弱得禁不起任何風雨。穩定與否全係於謝安和謝玄兩叔侄身上。而由這一刻直至謝安離開,將是建康最凶險的時候,禍亂的種子已撒下,倘若司馬氏王朝一念之差,危機將演變成一發不可收拾的亂局。

謝玄沉聲道:“燕兄弟是否看出我負傷?”

燕飛輕輕道:“是否與任遙有關?”

謝玄苦笑道:“他隻是其中之一,令我負傷的是慕容垂,致使我壓不住任遙寒毒的劍氣,傷上加傷,至今未愈。竺不歸武功的高強,亦出乎我意料,使我傷勢加劇。唉!我現在最擔心的不是司馬道子,而是孫恩。他出現的時間如此關鍵,分明是想擾亂我的心神和布置,更代表他對建康如今的情況了如指掌,此事非常不妙。”

燕飛向謝玄伸出左手,雙目射出懇切的神色。

謝玄凝望他片刻,伸手與他相握,在馬車的顛簸中,兩人閉上眼睛,真氣在燕飛體內天然運轉,自然而然輸入謝玄體內,助他療傷。

好一會兒後謝玄主動放開手,動容道:“燕兄弟的內功乃至真至純的先天真氣,不含絲毫後天雜氣,純淨得令人難以相信。”

燕飛張開眼睛,迎上謝玄的目光,沉聲道:“玄帥內傷非常嚴重。”

謝玄把目光重投窗外,輕籲一口氣,淡淡道:“得你之助,現在已好多了!生死有命,什麽都不用放在心上。隻希望燕兄弟不要把我的情況泄露予任何人,包括二叔在內。”

燕飛心如鉛墜的點頭答應。

謝玄思索道:“從道家的角度來說,人在母體內出生前,胎兒口鼻呼吸之氣斷絕,全賴臍帶送來養分,當時任督二脈貫通,先天之氣運轉任督周天。出生後,後天之氣從口鼻進入,與母體聯係斷絕,任督二脈逐漸封閉,至乎閉塞,再難吸收先天之氣。先天真氣雖仍充盈天地之間,卻苦於無法吸攝。”

燕飛知道謝玄在指點他,忙聚精會神俯首受教。他很少佩服一個人,可是謝玄卻在短時間內贏得他發自內心的尊敬。不僅因他蓋世的劍術,運籌帷幄的將帥大才,更因他高尚的品格和胸襟。

謝玄續道:“所以修道者修的無非是返本歸源之道,先要打通任督二脈,以吸收天地精氣,所謂‘奪天地之精華’,成為宇宙母體內的胎兒。可是吸收的能量也有高下之別,要看修道者本身的資質和修煉的方式,稍有差池,先天之氣將變成後天凡俗之氣。況且修煉過程艱苦困難,所以修得先天之氣者,萬不得一,均成不可多得的高手宗師。”

燕飛沉吟道:“這是從道家的角度去看,若從玄帥的角度看又如何?”

謝玄唇角露出一絲好看的笑意,道:“我的角度是易理的角度,易卦也有先後天之別,先天卦代表的是天地未判,萬物處於朦朧的情態,到先天卦轉後天卦,為之‘扭轉乾坤’,天地分明,萬物伊始,宇宙運轉。從這角度去看,先天之氣就是宇宙開始前至精至純之氣,存在於萬物發生之前,混混沌沌,至精至純,遠非後天宇宙的所謂先天之氣所能比。現在燕兄弟體內流動的無有窮盡的異氣,大有可能是先天宇宙的能量,那是一切物事最本源的力量,全發於自然。故與現時所有修煉之法相悖,致令燕兄弟無法以一般行氣方法加以控製。我們修的隻是假先天,但已非同小可,隻有燕兄弟是先天中的先天。”

燕飛點頭道:“玄帥的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對我有很大的啟發,不過卻怕玄帥高估了我。”

謝玄微笑道:“可惜我的說法是沒法在短時間內證明的,更不易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隻能由你親身去體會。到家哩!”

車隊正駛進烏衣巷去,一切平靜如常,似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坐在榻子上的高彥瞪大眼睛瞧著燕飛坐到床沿來。

燕飛灑然笑道:“有什麽好看的?”

高彥嚷道:“究竟有什麽事情發生在你身上?由昨晚便開始失蹤,現在忽然出現,整個人竟煥然一新似的,比在邊荒集的燕飛更令人有深不可測的感覺。”

燕飛不理他叫嚷,輕描淡寫地道:“坐到榻子中央去,讓我為你療傷,看看明天能不能啟程到邊荒集去?”

高彥大喜道:“我的娘!你竟然恢複了內功,難怪我熟悉的那個在邊荒集打滾的燕飛又回來了。嘿!話說在前頭,不見過紀千千,我是絕不肯死心回集的。”

燕飛硬逼他坐到榻子中央,在他背後盤膝坐下,失笑道:“我真不明白你,難道你認為自己可以令紀千千傾心嗎?最後落得單相思淒涼而回,又是何苦來哉?”

高彥氣道:“和你這種對女人沒興趣的人說這方麵的事,等如對牛彈琴。你明白什麽?我從小有一個夢想,就是要娶得最動人的女人為妻,紀千千會否傾情於我,我根本不會去考慮,因為至少我曾遇上過。明白嗎?”

燕飛苦笑道:“你又能明白我多少?快給老子收攝心神,我要立即為你療傷,若你今晚能走路坐船,可以還你素願見到紀千千,帶路的是謝玄。”

高彥歡呼一聲,急道:“還不立即動手治療彥少爺我!”

燕飛心中一陣溫暖,自己終可以為高彥做點事。隨著他雙掌按上高彥背心,高彥體內的情況,立即纖毫畢露地展現在他心頭,而從受傷的輕重位置,他幾可在腦海裏重演高彥當日在餃子館遇襲的經過,那種感覺玄乎其玄,難以解釋,隻可用通靈作為解釋。

他不敢有任何“蓄意而為”的舉動,隻隱隱守著泥丸宮和丹田兩大分別代表進陽火和退陰符的竅穴,體內先天真氣自然運轉,全身融融曳曳,說不出的平和寧美,充滿一種自給自足、不假外求的舒暢感覺。不由心中暗喜,曉得憑《參同契》開宗明義的兩句話,已令他掌握行氣的法門,是個非常好的開始。

高彥催道:“你在幹什麽?為什麽還沒有料子送過來。噢!”

沛然莫測、至精至純,或真如謝玄所猜測的來自宇宙本源,尚未扭轉乾坤前的天地能量,源源不絕的送入高彥的經脈裏,高彥登時說不下去,乖乖閉上眼睛,行氣運血。

燕飛排除雜念,全心全意為高彥療傷,再感覺不到時間的存在,他不但在醫治高彥,同時也在感受和探索本身真氣的功能和特性,正麵的麵對體內來自“丹劫”的龐大能量,無為而無不為。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廂房外走廊足音響起,其位置、輕重、遠近浮現心湖,使他幾可勾勒出劉裕的樣子。他的腳步穩定有力,輕重如一,顯示劉裕對本身充滿自信,大有一往無前的氣勢,雖然他並非正與人動手,燕飛卻清楚感覺到他無時不處在戒備的狀態下,沒有緊張和慌忙,隻是一種無法言傳、卻是高手所獨有的節奏。

燕飛停止意守泥丸和丹田兩宮,真氣收止,放下按在高彥背上雙手,緩緩睜開眼睛,廂房一片昏暗,原來太陽剛好下山,不知不覺已為高彥進行了近兩個多時辰的治療,卻沒有真元損耗的疲倦感覺。

高彥仍處於冥坐的狀態,對外間發生的事物無知無覺。

燕飛心忖高彥正在行功的緊要關頭,最好不要讓人驚擾,這個想法剛在腦袋出現,他的人已從榻上飄起,行雲流水的一個翻騰,落到廂房門口,剛好見到劉裕正要跨步進入廂房。

劉裕見他突然現身,嚇了一跳,止步呆瞪著他。

燕飛趨前把他扯出去,來到四合院的遊廊處,道:“你不是據守石頭城嗎?為何竟分身回來?”

劉裕抓著他雙肩道:“玄帥沒有說錯,你果然恢複內功,且更勝從前。”

燕飛欣然道:“恢複內功尚言之過早,不過卻有個很好的開始,你還未回答我的問題。”

劉裕笑道:“玄帥交給我的事,我當然辦得妥妥帖帖。石頭城已兵不血刃落在我們手上,守城的主將是司馬道子的人,製著他等若取得石頭城的控製權,因為守兵的心都在玄帥的一邊。玄帥派人召我回來,說要讓我參加今晚的慶功宴,順道與你和高彥小子好好聚舊。唉!久別相逢,卻直到此刻才能與你私下說話。我真的很高興,有一段時間我甚至希望你不會醒過來,如今則擔憂盡去。”

兩人挨坐欄杆,相視而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燕飛道:“玄帥在哪裏?”

劉裕道:“我剛見過他,他忙得要命,正安排明天與安公離開建康的事宜。聽他說司馬曜請出王坦之,三度到這裏請安公入朝見駕,安公剛才進宮去了。”

燕飛一呆道:“這不是太冒險嗎?若司馬曜鋌而走險,硬把安公軟禁宮內,我們豈非縛手縛腳?”

劉裕道:“這方麵我反同意玄帥的看法,司馬曜兄弟絕不敢輕舉妄動,石頭城既落入我們手上,假若他們稍有異動,我們便可長驅直進,攻打宮城,司馬曜的皇位立即不保。現在雙方尚未撕破臉皮,我們進駐石頭城後,還依足規矩向司馬曜呈報情況,司馬曜無奈下已頒令批準,變成我們是依皇令行事。”

接著展出勝利的笑容,道:“司馬曜已經在讓步,否則他會下旨召玄帥入宮,一旦玄帥違命,立即定他違抗聖旨的大罪。現在司馬曜隻傳召安公,正表示大家尚留轉圜的餘地。明天之後,是分裂還是團結,就要看司馬曜兄弟如何對待建康的謝家。”

燕飛可以想象建康都城此刻在暗裏進行的政治角力是如何激烈,更想到謝安和桓衝乃支持東晉穩定的兩大棟梁。後者已逝,若司馬曜敢對謝安不敬,國家立即分裂,諒司馬曜兄弟暫時仍沒這個膽量。想到這裏,稍微安心。

道:“我有件事尚未告訴你,就是安玉晴並不是真的安玉晴,而是逍遙教的妖後青媞。”

劉裕聽得有點不知所雲,燕飛再不隱瞞,把整件事情說了出來,包括在沒有選擇下吞掉丹劫的經過。劉裕聽得目瞪口呆,想不到短短數日間,竟有這般驚心動魄的事發生在燕飛身上。

燕飛最後道:“逍遙教的人由上至下行事邪惡難測,你要小心提防。至於丹劫的事,你可以轉告玄帥,我並不想瞞他。”

劉裕冷哼道:“我不怕他們,這幾個月來我的刀法得玄帥親自提點,已非昔日吳下阿蒙,反恨不得有人來給我試刀。說到陰謀詭計,我大概不會差他們多少,自會見招拆招。”然後用心地看著他,沉聲道:“你現在究竟有沒有與人動手的把握?”

燕飛苦笑道:“的確非常難說,最怕我積習難改,不能保持自然之法,那就糟糕。你有什麽主意?”

劉裕笑道:“我隻是想重溫與老哥並肩作戰的樂趣。既然你不宜動手,此事作罷。”

燕飛猜到他是想除掉孫恩,正要說話,高彥從廂房一拐一跌的滾出來,見到兩人方鬆一口氣,拍著胸口道:“還以為你們想撇下我私自去會紀千千呢,算你們吧!哈!劉裕你怎會在這裏的,該是隨玄帥回來的吧!對嗎?”

劉裕驚異地瞧著他,道:“又說你爬不起來,什麽私會紀千千,你是不是還病得糊裏糊塗?”

燕飛欣然道:“這小子倒不是吹牛,玄帥安排的慶功宴今夜將在紀千千的雨枰台舉行。”

劉裕尚未有機會說話,梁定都一臉興奮的趕來,道:“大少爺有請燕公子和劉副將。”又兩眼上翻,強忍著笑道:“高公子則請回房繼續靜養。”

高彥怒道:“去見你的大頭鬼。”

說罷領路先行,一副唯恐被撇下的情狀,惹得作弄他的梁定都和燕、劉兩人不禁哄然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