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絕色錄

第一百一十一章芳草天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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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竹聲緩緩奏起,是杜若並不熟悉的曲子,聽得有些茫然。

這倒也怪不得她,她自小隻愛學醫製藥,有些閑暇時間就去鑽研這些,哪兒有時間去顧得上別的呢。更何況是聽曲兒這樣十分閑雅的打發,對她這種落魄小姐來說隻更是天方夜譚了。

盡管可能看的不是那麽大懂,杜大夫依然很有耐心很認真的聆聽。直到那個有點熟悉的曲調傳入耳朵,她才覺得這似乎,不,這就是君祁了。

和那天她在城牆上聽到的很相像,不過那天她聽到的是沒有絲竹笙簫的清唱,今日伴著淡淡樂曲聲,卻更加襯托出聲音的清冷磁性,仿佛是緊扣著人心,順著心弦劃過心房。

君祁冷冰冰的眸子似有若無的劃過坐台,一盼一顧之間都讓底下的人為之傾心。

“姑蘇美景在山塘,桃花塢裏桃花放。遊人隻識桃花豔,露沾花容花含淚,有誰惜春光……心有靈犀一點通,相知何必曾相逢。可憐鴛鴦不同夢,冷月孤燈伴清風。

笑你我僧俗有緣三生幸,笑你我和詩酬韻在桃林。笑你我二八妙齡巧同歲,笑你我知音不識知音人。他笑你種桃栽李惜春光,難奈黃卷與青燈。他笑我富貴榮華不在意,冷淡仕途薄功名。他笑你行醫濟世救眾生,難救自己脫火坑。他笑我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笑你口念彌陀假惺惺。笑我佯作輕狂態,笑你矯情冷似冰。笑我枉自癡情多……”

杜若從前並未聽過別人唱這首曲子,卻唯獨有這樣的感覺——隻有君祁這樣的看似無情卻滿含深情的腔調,才能把這出折子戲演繹完美。

他不像是在唱曲兒,而像這便是他自己。他便是這出折子戲那個觸碰了禁忌之戀的人,他本該摒棄這份情,所以他眉目冷清,聲線冷清,可他身在俗世,到底還是愛上了不該愛的人,卻隻能將那份深情深深深深的埋藏,所以透過這樣冷冰的眼神,卻能在瞳孔深處看到不肯屈服的執著。

杜若忽然間好像看到了自己,雖然一直以來,她也被許多人稱作“小菩薩”,說她心地善良。但她的確也是個有些淡漠話很少的人。就像當初毅然決然的離開杜家,就算是後來小叔叔來了,她也一點都不想再回去。

說到底,她也是個有些執著頑固的人,不喜感情外露,喜歡把心事藏著。

不過君祁這個人用的是冷冰冰的麵具,她用的是慈悲為懷的麵具罷了。

“玉蜻蜓玉蜻蜓,

玲瓏透剔傳愛心,

我與你兩心相印中如願,

此生已續不了情……

罷!哪怕是千人罵萬人恨,

刀加頸火攻心。

打下地獄十八層,

哪怕永世不翻身。

我也要將兒認,

敘一敘十八年來別離情。”

情字話音方落,便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在一片歡聲鼓舞之中,杜若微微抬起頭,恰好看見君祁投過來的冷冰冰的眼神。

你好,君祁。

她明明沒有開口,君祁卻好像聽見了來自那張盈盈笑著的臉上傳來的信息。

隻是略微皺了皺眉頭,他既沒有反感她來聽,也沒有歡迎他來聽的意思,杜若嘴角的笑卻一直沒有落下來。

這個人的心,一定很難撬開。

可是……

她便是日日來聽曲,班主可沒有理由將她轟出去呀。

不過是想要看看這個冷清無情的人,如何演繹出戲裏的人生百態,一樣都是戴著麵具過活,一向清心寡欲的杜大夫,還是忍不住想要窺探冷冰下麵的那份執著熾熱。

她的確是常常來聽戲了,隻要是有君祁的戲份,她有空定會過來聽上一聽。他的名聲大,每次出場必然人滿為患,她就這樣悄悄掩藏在人群中,默默地觀察著他。

她也從來不給君祁送那些別的小姐姑娘們送的手絹香囊,她知道君祁必然不會收,也定然不會接受這些心意。

不是他主動的打開心門,任何都沒有辦法走進他的心裏,倒不如好好的聽戲,享受這耳朵的盛宴。

他能偶爾的派小廝去她的醫館買滋養嗓子的藥,對她來說,已然是一份感恩。

她的存在,是有意義的。

許是受了那《玉蜻蜓》的影響,杜若一度打算此生不嫁人,隻要能時常聽到君祁的聲音,看一看這個冷冰冰的人,做著自己喜歡的事,行醫救人,此生也算是毫無遺憾了。

可以愛自己所喜歡的人,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聽自己所愛之人的聲音,無所貪無所欲,倒真是快樂的很。

自得其樂活在自己的一方小世界裏的杜若,隻是萬萬沒有想到,自己與世無爭,卻終究被上天不公的對待。

杜家人好賭享樂,早將家裏的財產敗得差不多,當初逼死她娘親的一個原因,也是為了霸占遺產。

隻是她的娘親早有準備,將遺產規劃合計到了她的頭上。

這次走投無路的杜家,意外的接到了財主殷老爺拋出來的橄欖枝——殷老爺相中杜若已久。

雖說很不得立刻把杜若嫁過去換來巨額聘禮,但杜家人那時候並不敢明目張膽的將主意這麽打到杜若頭上,巡撫大人還在這兒坐著呢!誰敢把他得知女兒隨隨便便許給一個這個樣子的人。

隻是誰都沒有想到,一向不好說話額巡撫大人,居然同意將杜若嫁過去,並且還要幫助他們勸說杜若嫁過去。

喜上心頭的杜家人哪兒管杭大人是吃錯了什麽藥,反正是他的侄女,他們可不吃虧,嫁出去一個早就不在家的女兒,拿到一大筆聘禮,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尚在醫館替病人診治的杜若,在看到媒婆和繼母拿著合婚庚帖和她的八字過來的時候,甚至懷疑這是杜家的詭計,可是那樣明顯的帶著勝利的笑容,她沒有質疑的餘地。

她的八字父親那裏一直都有,婚姻之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她毫不知情的時刻,就這麽被推了出去。

她不嫁人,不嫁殷老爺。

她這麽和小叔叔說,卻沒想到原是小叔叔,要將她推向深淵。

“阿若,莫要任性,這殷老爺哪裏不好了?不過是年紀大了點,但年紀大了反而疼你!你就不要想著那什麽君祁了,他不過是個卑微的戲子,哪兒配得上你,你還年輕不懂事,等你長大了就知道誰才是真正疼愛你的人。”

彼時杜若還不知道杭晟是因為對她抱有不該有的心思,計劃著殺人,隻以為是殷老爺賄賂了他。

杜若頭一回沒了辦法,坐在自己的醫館裏不知道該做些什麽,此刻她腦子裏唯一閃現出的,就隻有那個清冷的白衣身影

她想見他。

因著平日裏和小廝們的交情好,進入君祁的院子,很容易。

她有些粗魯的闖進去,看到君祁背對著她,長發落在身後。

麵前的人背影微微動了動,如同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冷冰冰的開口:“你來做什麽”

杜若張了口,即將脫口而出的話卻忽然凍在唇邊。如果你開了口,會不會自己一個人的悲劇,會變成兩個人的悲劇。

君祁愛這個戲台子,用他自己的方式演繹著不同的戲曲,活得這樣豐富又孤獨,是他所喜歡也是最習慣的生活方式。

如果她逼著他,逼著他對自己敞開心扉,逼著他帶自己遠走高飛,也許自己的生活會不再痛苦,可君祁,就要過上隱姓埋名見不得光的日子。

臉上有些潮濕的感覺,杜若覺得自己大概是落了淚,卻努力攢出了個微笑,輕聲道:“無事,不過是公子有些日子沒讓人來我這裏拿藥,擔心誤了公子練曲,自己過來送了罷。”

對麵的人依舊沒有轉身,杜若輕巧的將布包放在桌上,最後望了一眼他的背影,有些決絕的轉了身。

待她走後,君祁微微側過身,目光落在那布包上,目光有一瞬間的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