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話 暗波橫流
“公瑾,這樣做,真的是萬全之策嗎?”
孫權麵對著牆站著,豪華而空曠的廳堂裏隻有他和周瑜兩個人。的廳堂裏燈火昏暗,蠟燭大都已經燒盡了,隻剩下角落裏青銅獅獸頭頂的兩三支還在靜靜燃燒。此時的柴桑城雖然已經入冬,但江南的冬天到底不比朔北那般寒冷凜冽,反而多了一絲隱藏的、淡淡的柔和。雪是不常見的,但今年冬天卻在入冬時分便下了一場小雪——由於氣溫還是比較高,小雪落地即融,不曾留下多少白色的痕跡。
周瑜還是像往常一樣地一身戎裝。說實話,不是他喜歡用本就清臒的身子撐起這身黑甲白袍的打扮,也不是他對那支紅纓長戟真的有所偏愛,而是在這個時分,他不得不選擇戎馬一生。孫策去世之後,整個江東的擔子隻好由他扛起來,當年那個會害羞會嗔怒的周公瑾,再也回不來了。為了當年那句“生死無悔,永固江東”的承諾,哪怕馬革裹屍,隻要死得堂正死得英雄,那也是值得的。
“主公,該說的,我都說了,文武眾臣也都聽見了。”周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右手下意識地按住腰間的佩劍——那把鑲著紅寶石的金鞘盤龍寶劍,是上午孫權當著江東文武百官,用它砍去案桌一角後親自賜給他的。孫權說,這把劍的名字,叫做風火。風者,自由奔放;火者,熱情激昂。這個名字裏,寄托著太多太多希冀與憧憬。
孫權雙手背後,緩緩轉過身來,華麗的白底黑色雲紋長袍掃過地麵,藍色的眸子裏閃出一絲異樣的目光。
“公瑾,我希望你能賜我一句實話,”孫權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緊緊聚焦在周瑜身上,“這仗,我們到底是打,還是不打?”
周瑜低頭微微冷笑,身上發出鎧甲輕輕碰擊發出的清響,“主公不相信我能戰勝曹操,直說便是,沒必要這樣隱瞞吧。”
他的聲音很輕,但很有力,擲在地上似乎能發出兵刃碰撞一般的聲響。
孫權心裏頓時“咯噔”一下,但他並沒有表現在臉麵上。
自從他當上吳侯至今,已經有八年的時間了。在此期間,除了與黃祖的兩次交戰外,周瑜都遠駐外地,不曾與他有過多深的交往。直到那天周瑜當著他母親的麵慷慨陳詞,勸說他萬萬不能向曹操曹操送人質的時候,他才明白,如今的周瑜,這個三十三歲的統兵大都督,早就不是兒時見過的,那個跟著他哥哥身邊、渾身散發著陽光氣味的年輕人了。
原來,時光要想改變一個人,可以做得那麽輕鬆,那麽迅速,那麽天衣無縫。
“主公,我答應你的事,我一定會完成,”周瑜的聲音很小,但足以讓孫權把每一個字都聽清楚,“五萬人太多,那就三萬吧。三萬對八十萬,外加曹操遠道而來觸犯的那些兵家大忌——如果主公還相信我的話——明早,下令吧。”
“不行,”孫權皺起眉頭,紫色的胡須被窗戶縫裏踅來的風拂動,“一兵一卒就有可能決定勝負,三萬人太少了。”
“無妨,”周瑜麵不改色,依舊是一貫的淡然語氣,“我見到劉備時,他也是這麽說的。那現在我就用當時回答劉備的話來回答主公——三萬人足夠了,姑且看我如何破敵便是。”說罷他轉身離開,潔白的戰袍隨著他轉身的動作,在空中裹出一條半圓弧線。吳王宮的走廊裏隻依稀聽見越來越遠的腳步聲,直到一切都歸於寧靜,留下孫權一個人,站在廳堂裏,剪影被燭光拓印在落滿燭光的漢白玉雕花牆上。
白色戰袍,與當年大哥那一件金黃色戰袍,真的很配呢。古人雲,拜龍為素,拜月為金。說來也可笑,大哥似乎與月結了緣的——母親也曾對我說,她生下我大哥的時候,夢見月亮落入她的懷中。
隻可惜,大哥的那件戰袍,已經在與太史慈的肉搏中,被扯碎了。
那麽你,這輩子,是要與龍結緣嗎。
公瑾,你真的,越來越讓我捉摸不透了呢。
……
周瑜沒有回府邸,而是徑直去了柴桑渡口邊的館驛。雖然時間已經過了子夜,但館驛裏依稀可見明滅的燈火。燈火勾出兩人的身影——一人柳葉眼羽玉眉,身穿褐色劍袖衣裳,腰懸綠色飄花玉佩,麵牆而立,神色凝重;另一人麵容年輕,胡須飄飄若仙,著灰色葛巾與白色黑衽道袍,左手執一把羽扇,右手握著一卷殘書,正借著燭火細讀。
子敬,孔明,讓你們久等了。最近事務纏身,總是在挑戰我的承受極限,每每到了深夜才能閑下一會兒。有勞二位苦等了,抱歉。
“公瑾,這段時間把你忙的,連衣服都來不及換?”魯肅轉身看到站在門口、一身風塵的周瑜,頓時欣喜不已,“還沒打仗呢,天天穿著這身,不累嗎。”
“哪裏,一日不聞戰鼓、不著戰甲,渾身都不自在,”周瑜笑道,“孔明先生有何要事,趁著今夜戰事未起,不妨先說說看吧。”
諸葛亮並沒有被驚擾的意思,他緩緩卷起書卷,再緩緩放入袖筒,回眸之間,那雙烏黑的眸子裏竟帶著幾分異樣的神色。“都督,如果我預料的不錯,孫劉聯盟的事,你早就做出決斷了?”言語間,他的眼睛似乎能比嘴講出更多的東西來,那異樣的神色漸漸變成了一種完全不可能來自一個長時間種田的農夫的、攝人心魄的英武氣概。
“先生何必糾結於此,”周瑜幹脆躲開他的目光,轉頭望向別處,“當年孫家勢力尚弱的時候,也是多虧了他人的援手;如今劉皇叔身陷窘境,我江東豈能不助?”
諸葛亮嘴角微微一動。
“另外,先生如果不介意,讓劉皇叔到江東來便是,”周瑜神色不改,臉上依舊帶著若有若無的淺笑,“這裏雖然談不上太平,但總比當陽長阪那兵荒馬亂好的多。”
諸葛亮沒作聲,也看不出來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有微微的風從窗欞處吹進來,拂動那柄扇上的白羽,和諸葛亮灰色的頭巾。
燭火被風吹得搖曳起來——那搖曳更像是在顫動,在漆黑的夜裏,抱著一點微弱的光,在風中顫動。
周公瑾,你真是個天才。
你已經把“笑裏藏刀”這四個字,詮釋到了極致。
自我未到東吳的時候,你就與我通信,口口聲聲要把主公接到東吳安頓。你到底在想什麽,你是好心還是歹心,我還不敢決斷,但是這個險,我不敢冒。
“這事就不必勞煩東吳了,”諸葛亮眼珠一轉,找了個借口搪塞,“東吳氣候濕潤,雨水太多,風俗又與巴蜀一帶不同,我主公怕一時難以適應。”
……
“公瑾,你就真的這麽想除掉劉備嗎?”魯肅一踏進周瑜的府邸便忍不住了,“你就不怕……”
“放心,”周瑜搖搖頭,俊朗的眸子裏閃射出一絲狼一樣的目光,“我若想除掉劉備,至少得過諸葛亮這關。從實力上看,擺平蜀中那些大將不是問題,隻是有這塊絆腳石,一些計劃就很難實現了。”
“可我們畢竟大戰將即,聯盟才是重中之重啊。”
“子敬,你太天真了,”周瑜冷笑一聲,半開玩笑似的指著魯肅的鼻尖,“你以為,劉備的那兩萬殘兵敗將,我真的看得起?聯盟?哪有真正的聯盟?有些人,就是該用的時候就讓他好好發揮作用,沒用的時候,下手不要留情。”
魯肅怔了怔,隨即默默點了點頭。
……
“夠了,住手!你有完沒完!”
“停下!把我惹急了,有你好看的!”
“喂!你這人,不是說過不計前嫌的嗎!”
蘇飛伸著懶腰從營帳中走出來,第一眼仍然是這種日常的你追我趕爭吵喧鬧。他也不嫌吵也不嫌煩,就站在一旁好笑地看著他們——偌大江東,恐怕也隻有淩統這個不到弱冠之年的小家夥兒能鎮得住甘寧了。要知道,甘寧那個暴躁張狂性子,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但不知道為什麽,一到了淩統麵前立刻就軟弱下來了呢,任憑淩統在後麵揚著三節棍追得他四處躲藏,也不還手。
甘寧欠淩家一條命,所有人都知道。但是在曹操八十萬大軍壓境的緊急時候,也不得不把他們倆放在同一座陣營裏了。說實話,以甘寧的身手,想要鬥過淩統並非難事,甚至,如果他想,就算要了淩統的命也不是沒可能——但甘寧似乎是鐵了心,任他怎麽戲弄自己,也堅決不對他動手。
“公績!”
“公績,住手!”
是呂蒙的聲音。
淩統停下來,才發現自己已經氣喘籲籲了。雖然是冬天,這樣剛睡醒就狂跑上一陣子,即使是在戰場上以一當百的他也吃不消。他把三節棍丟在地上,彎下腰兩手靠在膝蓋上休憩,眼睜睜地望著不遠處衝他扮鬼臉的甘寧——這個人看著就來氣。父親已經去世幾年了,若是甘寧真能在他麵前低眉順眼,這事也就作罷,他也懶得理會這個莫名其妙地闖進江東的瘋子。但甘寧竟然擺出這樣一幅欠揍的模樣,讓人看了就來氣,更何況他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呢。
“公績,過去的事,就別再想了。”呂蒙歎了口氣,拾起地上的三節棍——那條大紅色兩端鑲著金皮雲紋的三節棍,是淩統父親在他參軍時送給他的禮物,這孩子已經足足保存了十年。
他在戰場上一般是不用這寶貝的,問他,說是怕弄壞了——弄壞了就對不起父親了。
“說的容易,”淩統白了他一眼,一把奪過他的三節棍,又胡亂地整理了整理有些淩亂的頭發,“你忍得了一個混蛋故意去你營帳裏吵醒你,然後再逗你去追他找樂子嗎?”
甘寧的事,淩統這輩子都忘不了。軍旅辛苦,他一個孩子又很少見到同齡人。於是,夜裏他經常夢見自己的故居——吳郡的故居,有一座紅漆房子,院落不大,但很安靜,很容易勾人回想。院子裏有一方水塘,水塘上架著一座小巧的青石板橋,橋上等間距地坐著石獅子。兒時的他很喜歡站在橋頭往水裏望——水中有大紅色、金黃色和紅白相間的錦鯉在悠哉悠哉地遊弋。偶爾停住了,影子被陽光拓印到水底斑駁著苔蘚的石塊上,稍有動靜便又遊動起來。
可那都是多麽久遠的記憶了啊。那紅房子與小水塘,早就戰馬的嘶鳴聲中,被硬生生地,從腦海裏抹去了。
呂蒙歎了口氣,他知道很多情況下甘寧都是有口無心,但淩統是真的生氣。甘寧這個人,他已經認識將近三年了,他的脾氣,自己也基本能夠摸透——但是經常遠駐外地的淩統卻不行。就算自己能插手他們之間的事,恐怕也是在幫倒忙。
“大叔,”甘寧手叉著腰大搖大擺地走過來,臉上的笑容燦爛得幾乎發出光來,腰間的鈴鐺隨著他的步伐發出“叮咚”的響聲,“趕明兒我跟公績出去一趟。”
“你行了你,歇會兒吧,”呂蒙不輕不重地拍了他一巴掌,“要打仗呢幹啥去?還嫌你們倆不夠吵?”
“大叔……你不知道,”甘寧一臉囧相地撓撓後腦勺,“明天,是公績他老爹的祭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