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話 深入虎穴
當年臨江一的世家大族,除了甘氏之外,已經悉數走向沒落。隻有甘頎,這個甘府老爺並不願管不願問的庶出子,還在京城做得風生水起,蒸蒸日上。當時的甘氏勢力很大,影響範圍也很廣。若是不剪除這股勢力,恐怕日後向西向南進發的計劃都會受阻。
“所以我就想出了這麽個主意,”曹操出聲地笑了一下,手指不自覺地撚著下巴上的胡須,“當時我還沒恨透董卓,反而喜歡他那種十惡不赦的橫行霸道。於是我編了個借口,激怒了他,讓他痛恨甘頎,讓他下令,斬殺甘頎後,將臨江甘氏滿門抄斬。”
此刻的長江北岸漸漸又歸於寂靜。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金光四射,宛若火鳳涅槃,刹那間照亮整個寰宇。
曹操營帳內的燭火還亮著——雖然已經快燒盡了,燈花漾出來,比蠟燭還要高上一些。冬天的江風很大,從北岸向南岸刮過去,吹動江水泛起一陣又一陣銀亮亮的波紋。
“丞相妙計,”那將軍連聲稱讚,被鐵甲包裹住大半的臉上卻升起一絲疑慮,“可是丞相,那甘寧……”
“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曹操微微搖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床榻邊青銅獸上麵的燭火——那火搖搖曳曳,終於在一陣刺骨的西北風中,熄滅了,“甘寧肯定是臨江甘氏的漏網之魚。不過無妨,甘氏就留下他一個人,難成氣候。”
那將軍走後,曹操一人坐在營帳中,沉默許久。大約一刻鍾後,他忽然無言地起身,將燭台中的燈花除盡,然後換上一隻新蠟燭,重新點燃。細小的火苗漸漸燒起來,帶著一縷淺淺的黑煙。風更猛了,不斷地從身後卷向坐北朝南的營帳,將那一點燭火,吹動、再吹動。
他仰頭笑起來,聲音有些沙啞,不知是苦笑還是冷笑。
甘寧,臨江甘氏又何嚐不是這燭火呢。可以燒得猛烈,也可以熄滅,但還會再次燃燒起來,而且燒得更猛,即便是窮冬的西北風,也難以阻擋啊。
天意弄人,命運戲言,怎就偏偏讓你,成了甘氏唯一的幸存者呢。
此時此刻,長江南岸,也有一人正在凝視著燭火沉思。
“真是爽快啊!”甘寧把鎧甲脫下來,往地上隨手一丟,大搖大擺地走進帳來。帳內寂靜肅穆,與外麵的人聲鼎沸形成鮮明的對比,令甘寧身上陡然冒出了冷汗。
“公瑾,”他瞧瞧盯著燭火發呆的周瑜,“我們首戰告捷,兄弟們在外頭慶功飲酒,你幹什麽呢?”
周瑜仍舊盯著燭火看,全然不顧眼睛已經被燭光灼痛。許久的沉寂後,他才微啟雙唇:“別高興得太早了,現在情況對我們不利。”
“為什麽?”甘寧大吃一驚,腰間的鈴鐺隨著他身子的晃動而發出清脆的響聲,“難不成又是劉——”
“沒他半毛錢關係,”周瑜被他逗樂了,“我就說,你的關注點在哪裏,注意這些東西做什麽?”
甘寧撓撓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聽好,興霸,”周瑜忽然換上了一副嚴肅的模樣,俊朗的臉龐上看不到一絲笑的痕跡,整齊盤起的烏黑頭發配上金色雙麒麟小冠使他越顯得端莊肅穆,“有些事情,你最好不參與其中為妙,”他起身在帳內踱步,玉佩下麵的流蘇和荷葉披風被江上迎麵吹來的風撩起來,“政壇紛雜啊。很多時候,一步棋都不能走錯,不能猶豫,更不能心慈手軟。”
說這話的時候,周瑜故意把聲音放低、力度增強,像是在強調什麽,又像是故意說給甘寧聽的。
甘寧會意地點頭。不是他真正打心底裏讚同周瑜的做法,而是他知道,現在的他,在這種情況下,不得不對周瑜絕對服從。
毫無條件的服從,哪怕心底的預感一直在告訴自己,他走錯了。
“興霸,”周瑜忽然轉身朝他一笑,陽光從他身邊溜進營帳裏,斜斜撒在甘寧身上,“你沒喝酒吧,跟我出去看看。”
“去哪裏?”甘寧一個激靈回到現實中。
“江北曹營。”
甘寧忽然愣住了。
“我倒要看看,那年近花甲的老家夥有多大能耐,敢憑著招降來的荊州那群殘兵敗將,鬥我孫家江東軍。”周瑜踱到江邊,凝視著遠方若隱若現的北軍水寨,口中喃喃。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周瑜的性格變化很大。原本常喜形於色的他一瞬間就換上了這副孤傲冷峻的麵容,即使在大敵當前火燒眉毛的時分,也不變絲毫。
不知道為什麽,我還是更喜歡從前的那個周公瑾。甘寧心想。忽然又覺得心頭湧起一絲酸楚的漣漪。
難不成,這就是你讓我不問政事的原因嗎?
我不知道,那個東吳政壇究竟是什麽樣子,能讓你在短短的幾年時間裏,就已經不是原來的你了。
甘寧忽然覺得,現在的自己,很像當年那個渴望知道京城是什麽模樣的天真孩子。
京城的模樣,是已經受過傷的金龍親口告訴他的。所以,東吳政壇的真實樣貌,難道也注定要深諳政事的周瑜,親自講述給他嗎?
那一瞬間,一個想法電光火石般地掠過甘寧的腦海。
……
“公瑾兄,大白天的,這樣不會被他們發現嗎?”甘寧努力忍受著船上敲鑼打鼓聲和嘹亮的商樂聲,望著越來越近的北軍水寨,心裏直打鼓。
“論氣力、論武藝,我這副弱不禁風的模樣,肯定比不上你,”周瑜笑著瞥了他一眼,“我都不怕,你怕什麽?”
甘寧一時語塞,隻得硬著頭皮望著前方。
“曹操的水軍都督是誰?”寂靜了好一陣子,周瑜突然問道,微蹙的眉毛下一雙眼睛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北軍水寨,“深得水戰要領,不像是普通的北方人。”
“蔡瑁和張允,”甘寧瞟了一眼麵前整齊布置的水寨,鼻子裏“哼”了一聲,“不知道張允是什麽來路。蔡瑁以前是劉表部下。我在劉表那裏的時候,曾經見過他,”他挺了挺身子,把落在胸前的幾縷金黃色的頭發甩到背後,“白眼兒狼一個,為了生計可以不惜賣主。”
像是注意到了什麽似的,周瑜眼睛忽然睜大了些,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些什麽,但終究沒發出聲音。
風更大了,吹動船上裝飾用的錦綢,在空中呼啦啦地飛揚。
甘寧抬頭凝視著那錦綢——雖然是為假扮商船而臨時掛上去的裝飾,但總讓他想起一些早已經埋入記憶深處的東西。
是什麽呢?
錦帆!
燦爛若陽光的笑容一下子爬上甘寧的臉。江上錦帆,臨江小城,他的那些兄弟,那段讓他一生難忘的做水賊頭子的往事,此時此刻都像過電影似的在他眼前鋪展開來。那些人那些故事,飛鳥一般地,撲上心頭。他在一瞬間都想起來了。桅杆上隨風飛揚的錦帆,分明就是他——錦帆賊甘寧——少年光景最激昂的旋律啊。
他大笑起來,笑得很陽光很燦爛。
突然,不知道從哪裏飛來一支箭,不偏不倚地紮在船頭的圍欄上。
“是時候了,我們回去吧,”周瑜順著麵前那支箭望了望前方——北軍的水寨門正在緩緩打開,一列輕便的小船從裏麵魚貫而出,“你——在幹什麽?”
他好氣又好笑地望著甘寧那張從未見過的燦爛笑臉。
真的,就這樣驕傲地站在懸掛錦帆的船頭,不是一身戰甲,而是逍遙自在。頭上插著鳥羽,腰間係著鈴鐺,這樣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啊。
我本不是一個喜歡回憶往事的人,因為我的過去本身就不堪入目。我是帶著對這塵世的深深恨意走到今天的,這一路走來,也受傷過,也迷茫過,也失意過,但我都挺過來了。命運會捉弄我,會在我最傷心的時候再迎頭澆上一盆冷水,但這都無所謂。
因為我相信,我擁有改變命運的力量。
甘寧忽然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在一瞬間,變了色調。那些原本灰暗冰冷的景象,也都在一刹那,變得溫和起來。
“你已經改變了很多人,”周瑜在船艙裏與甘寧麵對麵坐下,給他斟了一杯酒,“難道你沒發現……”
忽然,又有兩隻箭射來,“叮咚”一聲撞到了甘寧腰間的鈴鐺。緊接著,外麵號角震天,殺喊聲從不遠處朝這邊猛撲過來。
“無妨,離得那麽近,肯定要被發現,時間問題罷了,”像是在安慰甘寧,周瑜依舊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悠哉悠哉地抿了一口酒,“傳令,揚帆。”
瞧他那模樣,甘寧分明想張口一句本大爺不需要你安慰,但終究是忍住了沒說出口。
船上的白帆迅速升起來。那船順著西北風的動力,飛也似的離開了長江北岸。
“真有你的,”甘寧終於放鬆下來,才發現額角上早已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換了我,我可不敢冒這個險。”
那一瞬間,甘寧忽然覺得,麵前這個年輕孤傲的江東軍統率,竟然與當年的金龍有幾分相似。
很快就能看見南岸了。不遠處營帳外的岸邊停著幾隻小船——烏黑顏色,就那樣靜靜地停著,沐浴在朝陽裏。
“那是什麽?”甘寧好奇道。
“駁船。”
“駁船是幹什麽用的?”
周瑜的眼神裏倏忽閃過一絲不一樣的神色。他臉上的表情變得很不自然,但說不清是喜是悲。
“駁船就是,你需要它的時候,千斤貨物它也得撐得住;你不需要它的時候,就可以隨手把它丟在一旁,不管不問。”
似乎忽然感覺到什麽似的,甘寧愣了愣。
卻終究又思索不清那種感覺從何而來。
“之後我們要怎麽辦?”他問,言語間更像是在調節令人尷尬的氣氛。
周瑜無聲地放下酒杯,握緊了腰間那把叫做“風火”的吳王劍,嘴角漾出一絲冷笑。
“除掉他們。”他壓低聲音說道。
“辦得到嗎?”甘寧語氣略帶輕佻,臉上寫滿了不相信。
“放心,”周瑜回敬他一個自信的笑容,深邃的目光投向遙遠的天邊,“今後的一段時間,情況可能會比較緊張,交給你的任務,你需要相機行事。”
甘寧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一陣木門打開的聲音忽然響起,船輕巧地靠了岸。天邊的雲彩正濃,大朵大朵地,宛如清晨山巔的彌漫的霧氣一般,從遙遠的天際,席卷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