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話 兵不厭詐
“原來他就是陸遜啊,”甘寧有些尷尬地撓撓後腦勺,不自在地來回踱著步子,“那我多有冒犯,大叔你替我向他道聲歉吧。我在主公那裏,曾經聽說過他的。”
呂蒙根本沒理會甘寧那既尷尬又無奈的模樣,而是按劍直立,目光深邃遼遠地小角度仰視天空。雨已經完全停了,方才灰蒙蒙被烏雲覆蓋的天穹漸漸變得亮堂起來。不多會兒,烏雲散去了,陽光好似調皮的孩子,從烏雲的縫隙裏跳躍下來,帶著暖暖的味道,給江水、懸崖和營帳都鋪上了一層金子。江水的波濤裏有粼粼的金光,若是仔細看,還能看到倏忽即逝的遊魚身影。
“興霸,我想你理解不了,被別人欺騙到心如死灰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呂蒙微微搖頭,夜空般漆黑的眸子似乎裝進了整個大千世界,柔軟的絡腮胡已經全部被江風吹幹了,“伯言他不是刻意冷漠……他隻是……從前那些經曆,他的心傷得太重了。”
甘寧也老實下來,凝望著呂蒙從未有過的憂傷神情。或許一些事情他還不懂,但呂蒙的神色已經向他透露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他心裏一緊。
“伯言他恨這個世界,”呂蒙一頓一頓地把頭低下來,表情扭曲到難以辨認,“江東陸氏是吳郡的世家大族,他本來可以像你、像公績那樣做個快樂而毫無拘束的大家公子,隻可惜命運待他實在是太苛刻、太苛刻了。”
甘寧默默地聽著,卻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愣了愣神。霎時間,他心裏升騰起一股奇怪的衝動,但又難以名狀,隻得暫且壓製住了。
伯言,如果我的感覺沒錯的話,我和你,似乎有幾分相似呢。
我也是從這種悲傷中,步步浸血地走到現在的。我雖然還不知帶你到底經曆過什麽,但是有一句話希望你能記住。
命運不可怕,因為每個人都有改變命運的力量。
甘寧燦爛地笑了一下,雖然隻有一下,但還是被呂蒙看到了,呂蒙伸手揪住甘寧鬢角垂下來的金色頭發。
“啊疼、疼……”甘寧腦袋向一側彎下去,濃密的眉毛一高一低,嘴裏叫出聲來。
“你這鬼頭!”呂蒙好笑地鬆開手,順勢朝他光溜溜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身為大將,哪有半點兒大將的樣子!”
一語中的。甘寧滿臉大寫著尷尬二字,犯錯的孩子似的彎腰揉著被拍痛的肩膀。
……
翌日,天氣完全晴朗起來。太陽看上去比以前見過的要大許多。不遠處就是烏林山了。長江北岸的山本是不多見的,但那片地區的山峰連綿起伏,有時候太陽就從群山縫隙裏露出一點兒,亮晶晶的。江風還在吹,從南岸的峭壁呼呼地吹向備案的沼澤地,夾雜著陽光散發的溫暖氣息。季冬的江風蠻冷,但也見見有了一丁點兒春回大地的感覺。江南的春天自是來得早去得晚,而在冬天的尾聲裏,最企盼的無非是次年初春了吧。
“在想什麽?”呂蒙走近一直盯著江麵看的陸遜。
陸遜站在這裏已經有好一陣子了。他麵無表情,看不出到底在思考什麽。隻是那長江上泛起的波紋,由於被風吹動,一道一道地,從北岸**過來。
“今天風好大,”陸遜目不轉睛道,伸手像是要觸及粼粼江波,“江水竟然在從南向北流。”
“風吹的,”呂蒙笑笑,轉身瞥見帳內的燭火——那快要燒盡的燭火被風扯出帳門外麵,拉得很長很長,“春天快到了。”
陸遜不說話,凝視著江水波紋的眸子滴溜溜一轉。
旋即他也轉身,久久地盯著那燭火。
一陣大風吹過,燭火乘著風勢,忽然躥出去很遠。
……
“怎麽了你?”蘇飛一瘸一拐地走到帳門前,遠遠看見甘寧拉著老長的臉向這邊走來,不禁大吃一驚。細看才發現甘寧**的上身布滿青紫色傷痕,有幾處隱隱能看到殷紅的血色。
“又跟淩將軍打架了不是?”蘇飛故意把臉板起來,努力做出一副要教訓他的模樣,“從小鬧到大,屢教不改。”
“免了吧,真要我跟那小子打架,受傷的得是他,”一句話的功夫,甘寧已經走進他營帳裏,自由落體式仰麵撲倒在他剛剛打理整齊的床榻上,還愜意地翻了個身,“公瑾兄下手真狠。”
“你說什麽?”蘇飛嚇了一跳,“誰打的?”
“公瑾啊……準確來說是幾個兵卒,”甘寧嘟噥道,一臉不以為意的樣子,“他跟公覆鬧翻了,下令打黃將軍一百軍杖,我看不下去就上前勸了兩句,喏,這就是報應。”甘寧愜意地閉上眼睛,金色的頭發亂糟糟地攤在蘇飛的床榻上,身下床褥上還留著蘇飛身體的溫度。
“當真?”蘇飛望著帳外一片寂靜,皺起眉頭,滿臉寫著不相信。
“早些時候公覆被打慘了,那時你還在睡覺,”甘寧牽動嘴角笑笑,繼續保持“大”字形躺在蘇飛的**,“真不知道你最近怎麽這麽困。”
“所以你想幹什麽?”蘇飛心裏忽然緊張起來。
“所以……”甘寧砸吧砸吧嘴,把眼皮張開一條細小的縫兒,餘光忽然瞥見帳門外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
他嘴角微微向上揚起了一個很小的弧度,旋即聲音猛然提高了不少:“所以周瑜他離大敗之日不遠了。”
說罷甘寧懶洋洋地在蘇飛**伸了個懶腰。
蘇飛驚異至極,他感到身上所有的寒毛都豎立起來,所有的毛孔此刻都無一例外地在冒冷汗。也不顧先前的刀傷尚未愈合,他大步流星地來到甘寧麵前,與他認真嚴肅地四目相對:“甘寧,你要造反?”
甘寧從來沒有聽到蘇飛喊他姓名——至少不曾這般嚴肅認真地喊過。他略有些慌亂,但很快就穩住了。
“造反又怎麽樣?”他拋給蘇飛一個冷酷的笑容,那笑容讓人發冷,似乎周圍有無數把尖刀正蓄勢待發,“年輕氣盛、不近人情、剛愎自用——你覺得這樣的主帥能打勝仗嗎?”
蘇飛被甘寧的表情嚇了一跳。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他也從未想象過,那猛虎一般凶惡鋒利的眼神,竟然出自這個跟他從小玩大的夥伴。
甘寧,我還是,太低估你了。
“可大都督是你恩人啊,”蘇飛倒吸一口涼氣,雖然“造反”這樣的字眼在甘寧嘴裏說出來也不是稀奇事,“當初若不是他,我等怎能短短數年間就走到這般地步?這仗馬上就要打起來了,你忍心置他於不顧……”
“無所謂,”沒等蘇飛把話說完,甘寧就不耐煩地接上去,“你不知道我結識他最初的目的是什麽……哼,棄暗投明從來在早不在晚。”
“鬼知道你怎麽想的。”蘇飛歎了口氣,轉身離開。一直到晚上,甘寧都沒再看見他。
甘寧靜坐在自己帳中,身邊燭火搖曳,正思忖著要不要出去尋尋蘇飛,忽然一人道士模樣,身著青色皂衣,卷著一陣冰涼的江風走進了他的營帳。
甘寧本能地按劍起身,金發飄動,腰間的鈴鐺發出一聲清脆的“叮咚”。
“闞澤?”直到他借著燭光看清了那人的麵容後,才稍稍放鬆下來,甘寧請他入座,旋即關切道,“公覆怎麽樣了?”
哪知那個叫闞澤的皂衣人詭秘一笑,鬢角的碎發在燭火中閃著星星點點的光芒:“先別提那,你白天為了給公覆求情,竟然被周公瑾那黃口小兒羞辱,你心裏過得去嗎?”
他從頭到腳打量著甘寧——雖然時間已經過了大半天,但甘寧上身斑駁的傷痕仍然依稀可見。尤其是左側鎖骨處的一道腫起的青紫,紫色裏麵泛著血紅,斑斑點點。
甘寧微微一怔,忽然隱隱地聽到帳外有聲音——雖然風聲很大,但不像是風聲,而是風聲中夾雜的一些其他的聲音。燭火更加搖曳,忽然在軍帳的帆布上投出一道黑影,但那黑影很快就不見了。
外麵依舊是風聲——黑夜裏停息不下來的風聲,很大很大。
甘寧忽然笑了,但沒有發出聲音。那種眉眼含笑但張弛有度的笑容,恐怕隻有甘寧一人能夠表達出來。
闞澤注視著他的雙眼,四目對望間,好像一切都明明白白。
闞澤也跟著無聲笑起來。
甘興霸,真有你的。
我總算知道了,白日裏在那麽多人都勸說的情況下,為什麽周瑜他偏偏要把你亂棒趕出去了。
你們倆,不隻是知己。
“真過分,”甘寧忽然把嗓門提大了不少,攥緊青筋暴突的拳頭,狠狠砸在案桌上,“我離開臨江城快十年了,一路上還沒有哪個豎子敢跟我過不去!”旋即滿臉通紅、劍眉倒豎,麵向中軍帳的方向,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周瑜你欺人太甚!”
甘寧說罷憤怒地站起身來,一腳踩在木凳子上。那凳子撐不住這暴怒中的一腳,頓時搖晃起來,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闞澤坐在案桌對麵,一隻手緩緩捋著胡須,雙眉緊皺,麵容凝重。
燭火哧啦哧啦地噴射著,此時燒得正旺。
闞澤不經意間朝帳門外瞥了一眼,一抹豔麗的紅色飛快地掠過去。
淩統?
是淩統循聲而來了嗎?
闞澤精神猛然緊張起來,方才捋胡須的手也情不自禁地攥緊了。額頭上青筋凸起,漸漸沁出細密的汗珠。江風一吹,涼颼颼的。
“水賊,你想造反嗎?”悠悠的男聲從門外的深夜裏傳過來。
淩統,果真是他。
闞澤心裏發緊,汗也冒得更快了。扭頭看甘寧的時候,那家夥還一副怒氣未消的樣子。金黃色的頭發被風一吹,再加上身上縱橫的傷痕,又顯得有幾分落魄狼狽。
“造反?”甘寧嘴角向上一勾,眼睛裏閃射出餓狼般凶狠的光芒,“本大爺造反,還用你來管?”
淩統不搭腔,隻是從鼻子裏發出一聲輕哼。
“嘩啦”一聲,他把手中的三節棍甩開。
甘寧冷冷一笑,一把拔出腰間的佩劍——那柄名叫“擊水”的劍,雖然不曾經常使用,但仍鋒利無比、削鐵如泥,清幽的光芒混著燭光閃射而出,令人戰栗。
闞澤再也忍不住了,咬咬牙關,“謔”地站起身來。
說時遲那時快,淩統忽然又極其迅速地把三節棍往懷裏一收,秀氣的臉上露出和善的笑容:“想必這兩位,現在一定很想見見你。”
說罷他向旁邊一側身,另兩個身著鎧甲的人滿臉堆笑地走進帳來。
闞澤繃緊的神經這才放鬆下來。
蔡中蔡和,你們來得略遲了。
他原本以為能暫且鬆一口氣,不料一旁的甘寧忽然陰下臉來,猛地從凳子上下來,揮劍就往蔡和腦門上砍去。
淩統嘴角漾起淡淡的笑。
“甘將軍!”蔡和一個急轉身躲過了劍鋒,卻不敢直視甘寧那雙瞪圓的布滿血絲的眼睛。金色的頭發隨著迅猛的動作飄動,有幾縷撲打到蔡和脖子上。
闞澤不引人注目地緩緩坐下來,繼續用一隻手緩緩捋胡須。
“若不是丞相讓我們兄弟二人前來,二位的計劃怕也成功不了,”蔡和坦言,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甘寧隨時有可能劈過來的劍鋒,“如果二位不介意,我倆可以幫著向北岸傳話。”
甘寧的神色這才稍稍舒緩了些。他長舒一口氣,旋即瞥一眼淩統。恰巧淩統也在一旁打趣地望著他,精致秀氣的臉龐配上嘲笑似的笑容,忽然讓甘寧覺得有些下不了台。
甘寧點點頭,臉色正常了些,手臂上暴起的青筋也看不到了。隻是左鎖骨處的那一道棍傷,忽然疼得厲害。
江風又起,吹動軍中帥旗,呼啦啦地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