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話 各懷鬼胎
“我希望你能賜我一句實話——你到底想去做什麽?”
屈指數來,這已經不是孫權第一次對他說這句話了。而周瑜也早已習慣孫權冷不防就射向他的那種混雜著多種情緒的目光。若是放在從前,周瑜或許還會老老實實誠誠懇懇地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腦兒全告訴他,但現在不會了。
或許以後,也都不會了。
周瑜能深刻地感受到他們主臣之間隔閡的加深,隻是他也無能為力。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會不會成為受害者——成為廟堂之上陰謀心計的受害者。那些從前隻能在書卷中看到、在腦海裏構思的爾虞我詐,此刻真正清清楚楚地呈現在他麵前時,他竟一時手足無措。
原來讀過的很多東西,永遠隻是紙上談兵嗎。周瑜苦笑。
“我們現在不能對劉備動手,”孫權似乎看破了他的心思,卻忽然轉頭望向一直尷尬地站在一旁無聊透頂的甘寧,“興霸,你的意思如何?”
甘寧一個激靈回到現實中,卻見孫權和周瑜同時望向自己,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他習慣性地撓撓頭皮,腦門後金色的頭發被撓得亂糟糟的,有幾根翹起來。
孫權似乎並沒有注意到他的窘態,仍然兩手背在身後,緩緩向他靠近。有微風吹過來,吹動他深紫色的胡須,以及那件飄逸的白底黑色雲紋長褂:“我的意思是,如果公瑾執意要跟劉備過不去,而我想暫且放劉備一馬,仍然與他交好的話——你會怎麽選擇?”
驚異的神情陡然爬上甘寧的臉。孫權背對著周瑜,但甘寧看到了,那個穿著黑色鎧甲的身影在燭光中趔趄了一下,白色戰袍被風輕輕撩起一角。
毫無征兆地,角落裏的蠟燭突然熄滅了一支。
甘寧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但他不敢直說。他情不自禁地攥緊拳頭,手背上虯結的青筋隨著力度的增大而暴突起來。
……
“伯言?”
“伯言!”
淩統在江東軍帳裏來來回回兜了好幾個圈子,才找到躲在呂蒙帳裏背對著門口似乎在讀書的陸遜。
“伯言,看什麽呢?”淩統好奇地繞到陸遜身前,才發現他原來一直在攤開的書卷上擺弄木棍兒。
“沒什麽,無聊罷了。”陸遜永遠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仍舊自顧自地玩弄著那一大攤橫七豎八的玩意兒。
淩統在他身旁的凳子上坐下來,才發現陸遜已經在書卷上搭起了一座簡易的木房子。由於這些天來的相處,淩統也熟知陸遜不苟言笑的冷漠性格,便隻好靜靜坐在那裏看著他擺弄。
有那麽一瞬間,淩統會突然想起他遠在吳郡餘杭的老家,那水波**漾的池塘和小石橋,還有那一座不大但精致可愛的紅色房子。他想起來,從前自己也有一個關係要好的哥哥——如果不是他跟隨家人遷徙到了別處,倘若現在見著的話,也就如同陸遜一般年紀。
淩統忽然朝著陸遜笑起來,很孩子氣。
陸遜瞥了他一眼,竟然也跟著笑了。那笑容也是純純的,沒有一點兒雜質。
“公績,你來看。”陸遜招呼淩統,整齊的牙齒和微微發紅的臉蛋顯得格外可愛。
淩統好奇地湊過去,卻見陸遜用小手指將木棍房子中間的一根棍兒一挑,那房子登時重心不穩,仄仄斜斜地不一會兒就倒塌了。
“這是什麽意思?”淩統不解。
陸遜並不正眼看他,而是凝視著桌子上那堆亂七八糟的木棍,微微一笑:“你不覺得,很多東西就像這個簡陋的房子,如果缺失了最重要的東西,那麽它很快就會支離破碎嗎?”
說罷陸遜忽然與淩統四目相對,那燦燦的琥珀色眼眸裏閃射的冰冷目光嚇得淩統猛一哆嗦。
“伯言,”淩統不自在地站起來,一隻手摸摸腰間別著的三節棍,“你是在影射孫劉聯盟?”
那“孫劉聯盟”四個字,淩統咬得很輕,生怕驚動了誰似的。
陸遜麵無表情地微微頷首。
“那你所謂的‘最重要的東西’指的是什麽?”淩統覺得自己心跳正在加速。
陸遜不說話,隻是緩緩起身,一步一步地邁向牆角點著的蠟燭,然後俯身一吹。那本就被風吹得搖曳的蠟燭,登時熄滅了。
淩統驚異地望著他,心裏一陣兒發怵。
陸遜並不搭理他,而是繼續緩慢地踱回案桌前,宣紙一鋪,提筆蘸墨,在上麵龍飛鳳舞地寫下八個字。末了他放好筆,將那墨跡未幹的宣紙折疊好,雙手遞給淩統。
淩統客氣地雙手接過來,又好奇地打開來看。
“臘月既望,風火沉江,”淩統念出了聲,旋即眉毛鎖緊,秀氣的臉蛋上閃過一絲不安的神色,“這是什麽意思?”
“你會明白的,”陸遜起身離開,兩人身體交錯的一刹那,他有忽然回頭對淩統說道,“隻管留著吧。”
由於蠟燭熄滅了,淩統看不清陸遜的表情,隻是在他走出帳門的那一刹那,湛藍的拂曉夜空中忽然劃過一個小白點兒,緊接著陸遜的身影就消失了,隱隱約約又聽見一陣兒尖銳的哨子響。
淩統就將信將疑地把那宣紙重新折疊好,放進衣襟中,剛走出帳門就看見一頭金發的甘寧從大老遠處往這邊跑過來。他立馬又換上了平日裏對待甘寧的那副故作傲慢的模樣,就站在門口叉著腰等他。
果然不出他所料,甘寧一抬眼就看見了他。這家夥還是原來那副吊兒郎當的德性,依舊光著膀子,腦袋上插著一根鳥毛,大大咧咧。
“讓我進去,”甘寧站在離淩統一米遠的地方,額頭上竟能看見細密的汗珠,“才出了一身汗,大冬天的風一吹,凍死我了。”
淩統朝他一擺手,轉身進了帳裏,又不客氣地一把把帳門甩上:“自找難看,不介意把你凍死在外麵。”
於是甘寧硬擠進來,沒頭蒼蠅似的到處找蠟燭,好不容易摸索到角落裏,又差點被木凳子絆倒。
“你怎麽在這裏?大叔呢?”甘寧點找了蠟燭,連忙把雙手靠近了取暖,上下牙還隱隱在打抖,“有人來過嗎?”
“陸遜來過,子明昨晚就離開了,”淩統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翹起二郎腿欣賞馬戲似的盯著甘寧,“再近點就烤熟了。話說回來,昨晚你偷偷摸摸地在做啥?”
“得,先別說那,”甘寧朝淩統擺擺手,另一隻手卻一不小心碰到了燭火,頓時痛得他叫出聲來,“子、子明是跟著主公離開的,還是跟著大都督離開的?”
“你問這作甚?”淩統故意輕蔑地抬抬眼皮,一副瞧不起甘寧的樣子,末了又誇張地**了兩下鼻子,“烤豬蹄的味道。”
“夠了,我是認真的,”甘寧皺皺眉毛,濃密眉毛下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閃射出與平時的隨性張狂不同的目光,“如果你知道就趕緊跟我說,現在的情況有點不對勁。”
這回輪到淩統奇怪了。他“謔”地站起來,深棕色額發下的眉心開始沁出汗珠。他緩緩移向甘寧,那三個字幾乎是像擠牙膏一樣從牙縫裏硬擠出來的。
“大都督。”
甘寧心裏猛然一緊。
如果子明跟著主公回吳郡或者柴桑的話,那無所謂,但公瑾和魯讚軍他們倆今天淩晨就已經起身前去油江口了,而子明偏偏跟公瑾關係要好,這樣一來,公瑾麵對劉備是好意還是歹意,難道逃得過諸葛亮的眼睛嗎。
甘寧心煩意亂地搖搖頭,忽然又一巴掌猛拍在桌子上,“嘭”的一聲嚇得帳門前的守衛一哆嗦。
……
讓甘寧沒想到的是,周瑜很快就回來了——當然也包括同行的魯肅和呂蒙。
那時候已經是開春了——赤壁一帶的春天,竟然莫名其妙地跟臨江城有幾分相似。雖然沒有來來往往的商船,但也一樣的溫和濕潤,空氣裏市場彌漫著泥土淡淡的芬芳氣味。江岸上零零星星盛開著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兒,大多是白色或者黃色的。早生的水草也多起來了,替代了原來枯萎衰敗的水草的位置,偶爾有幾隻水鳥在水裏遊弋,偶爾撲棱幾下翅膀。
說實話,自從赤壁之戰打響後,甘寧已經很久沒有仔細回憶臨江的舊時人事了——說來他也是個性情中人,喜歡回憶,喜歡懷念,即使那些留在臨江城的故事並不都讓他開心。但他還是喜歡去想,想金龍,想沙摩莉,想那些做水賊整天劫持商船的日子。偶爾甘寧會把沙摩莉當年給他的書信拿出來看看——時間長了,那書信上的字跡已經漸漸模糊,而書信也微微發黃。
但這都不重要。甘寧會一直記得沙摩莉,記得那個伴他走過少年時光的五溪蠻女孩,那個偶爾耍小聰明趕他下水的沙沙姐。甘寧曾經答應她要把這封信帶給沙摩柯的,他也不曾忘卻。這些年來,無論走到哪裏,這封信他都隨身帶著,生怕在某個轉瞬,就會錯失那個命中注定要見上一麵的人。
“我沒有打劉備的主意,我隻是礙於主公的麵子,去給劉備答謝去罷了。”
周瑜是這樣跟甘寧說的,但甘寧打心底裏不相信。
黃鼠狼給雞拜年,甘寧心裏嘀咕,但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來了。
“興霸,你不讚成我跟劉備翻臉,不是嗎?”周瑜走近了些,“那天晚上你表示讚成主公——”
“可是我難道還有別的說法嗎?”甘寧完全不顧一旁魯肅奇怪的表情,激動得幾乎壓抑不住嗓門。
“你做得對,”周瑜似乎早知道他會這樣反問,微笑點頭,但旋即神色陡變,忽然猛地拔出腰間那把“風火”佩劍,不等甘寧反應過來就把劍鋒架在他脖子上,“我不止一次跟你說過,叫你休要管江東政事,你眼裏到底還有沒有我?”
聲音陡然變得像窮冬烈風一般淩厲。
甘寧和魯肅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氣氛變化嚇懵了。
“那我再告訴你一次,”周瑜一字一頓道,發冷的劍鋒離甘寧的脖子不到一公分,“孫劉聯盟怎麽辦、劉備是留是殺,不需要你來管。”
甘寧連連點頭。
那一瞬間,他忽然想起了當年他剛來到江東時,呂蒙對他說的那番話。
呂蒙說,周公瑾這個人,你不能與他深交。
當時甘寧不明白,但現在他好像忽然悟出了什麽,但總又說不清。他總感覺,一種模模糊糊的東西,此時正橫亙在他和周瑜之間,無論如何歇斯底裏,都打不破。
“你放心,我不會公然與劉備交手,”似乎看穿了甘寧的心思似的,周瑜忽然把劍放下,語氣也緩和了不少,“曹操狼狽敗退,但他在北方的勢力沒有很大的削弱。我分兵的時候圍三缺一,正是想把曹操趕進劉備的地盤,讓他在劉備手裏栽跟頭,讓曹劉反目成仇,卻不想……”
“卻不想劉備偏偏留下關羽把守華容道,放了他一條生路?”甘寧忽然嘴快地接上了。
“誠然,”周瑜歎了口氣,“刷”地把佩劍送回劍鞘裏,眉宇間浮起淡淡的憂愁,“這樣一來,曹操就欠劉備一個人情,而我們反而成了他的頭號大敵。”
“難道劉備能想到曹操會走華容道嗎?”一直默不作聲的魯肅忽然插話道,“我看像是諸葛亮的主意。”
“不是可能,是一定,”周瑜朝魯肅苦笑道,“此人一樣工於心計。隻要他活著,劉備這股勢力,就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剪除得了。”
微風吹來,撲打到甘寧身上。此時的他雖然規規矩矩地穿上了上衣,但還是覺得渾身一陣兒發冷。
“興霸,劉備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像是打消甘寧顧慮似的,周瑜拍拍他的肩膀,“此行我答應他,我江東先取南郡,如果我們取不下,再讓他們去取。”
“聽起來不錯,”甘寧嘴角微揚,“可是我們有十足的把握麽?”
說罷他故意望望魯肅。
魯肅注意到甘寧甘寧正把眼珠轉到眼角裏看他,連忙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沒問題,”周瑜很自信地一笑,“我們乘勢追擊,南郡唾手可得。況且——”
“況且赤壁之戰我江東之功居多,於情於理都應該是我們先取,”魯肅在一旁笑道,“都督您這話說了不止一遍了。”
南郡。
刹那間,宛如電光火石般的,甘寧忽然想起了另一個地方。
“都督,南郡與武陵城相距不遠,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