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帆

第二十八話 吳宮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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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甘寧神色沉重、麵容微微扭曲,兩隻因經年在外征戰飽受風吹日曬而變得有些粗糙且青筋虯結的手,忽然不自禁地攥緊韁繩。他緊緊閉上眼睛,微微想著前方仰頭,旋即長長歎息。

耳邊金黃色的碎發被江風撩起幾綹,和盔纓一個方向、一個角度飄揚。

漸漸地已經看不到漁夫們的影子了。四周忽然靜得出奇,隻有踏踏的馬蹄聲和兵卒的腳步聲。江風還在吹,但沒有絲毫聲音。隻依稀可見江邊的幾簇蘆葦和不知名的野草,被風吹彎了腰。

越往南走,氣候越顯得濕熱起來。雖說時節才剛剛到孟春的最後幾日,但吳郡與蠻荊一帶相比,卻儼然是另一番圖景。吳侯府院子裏的草木大多已經抽出了新芽,遠遠看去一片青翠欲滴的可人模樣。但走近了一瞧,那隱隱約約氤氳著的草色卻倏忽消失了似的,隻剩下點綴其中的五彩繽紛的野花,一朵一朵如歌般的燦爛。院子裏鋪著縱橫的阡陌,卵石路麵,幽幽通往不知名的花草深處,在朦朧的草色裏若隱若現。

“主、主公。”

甘寧本欲整整衣冠思忖著如何客套幾句,不想竟然在庭院裏突兀地逢著孫權。

此時的他已經回府換上了便裝,一身貫穿的月白色衣裳,腰間係著一條金色蜀錦腰帶,一側配有純白底色蒼綠飄花玉佩,另一側懸一柄龍紋雕飾“擊水”長劍。金色的頭發綰成發髻高束在頭頂,加一頂銀白色小冠和一支深紫色楠木發簪。額角和耳際的碎發也被梳理得整整齊齊,腰間的鈴鐺也不見了,一掃以往的吊兒郎當與痞氣,整個人顯得端莊多了。

出乎意料地,孫權聽見了甘寧的聲音,但並沒有回頭,而是習慣性地背著手仰望天空。順著他目光的方向,赤色磚瓦的吳侯府主體建築高大雄偉,門前的楹柱上雕刻著九條盤旋而上的飛龍與朵朵祥雲,鬥拱精致美觀,翹起的四角上坐著幾頭麒麟、螭吻與其他走獸,縫隙裏隱隱看到太陽一角,萬道金光傾瀉而下。

“是公瑾叫你過來的嗎?”許久,孫權才背對著他開口,聲音悠長而富有韻味。

甘寧身子一顫,旋即轉轉眼珠,機智應變道:“是大都督同意我提前回到吳郡的,但前來拜訪主公是我的本意。”

孫權依舊背對著他,背在身後的雙手手指不自覺地動了動,嘴角不引人注意地微微上揚。

“公瑾還在前線——他怎麽不回來?”孫權試探道。

“這……寧有所不知。”甘寧湊合著應付,腦海裏卻倏忽閃過周瑜給孫權寫信的畫麵。

“不能再在荊州城下僵持下去了,”孫權緩緩道,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刻意說給甘寧聽的,“得想個辦法,無論如何也得把他請回來。”

甘寧略一愣神。

“可是主公,大都督前些日子曾向主公上書,希望主公增兵支援前線啊。”他試探著提醒道。

不料孫權聽了這話,臉色忽然變了。不濃不淡的劍眉微微蹙起,湛藍色的眸子裏閃射出一絲異樣的目光。方才臉上若有若無的笑意頓時褪盡,喉嚨微微動了動,脖子上的筋絡漸漸凸顯出來。

“這些事情你也知道?”孫權狐疑地轉身望著甘寧,眼神裏除了不可思議之外,似乎還夾雜著一些其他的韻味,“平日裏你在軍營,與公瑾走得很近嗎?”

呂蒙當年的話此刻又回響在甘寧耳畔,震耳欲聾地,提醒著他一個已成定局的、不爭的事實。

“不然,隻是道聽途說罷了,”甘寧心裏有些誠惶誠恐,但外表上盡量保持著鎮靜,半跪行禮道,“寧不過主公帳下一有勇無謀的匹夫而已,怎敢妄言。”

話語裏似乎有什麽字眼被刻意強調了。

末了甘寧低著頭,保持著單膝跪地的行禮姿勢。他似乎能感覺到,孫權的目光此刻正如灼灼烈火一般,在他身上來回掃射。

“免禮了,”不知過了多久,孫權忽然衝他一笑,“孤說而已,何必當真。”

甘寧這才起身,雙腿隱隱地發麻。

“孤過些時日就請魯讚軍前去荊州前線,”孫權沉思道,“告訴公瑾,我軍在合肥兵敗,讓他回來支援。”

“合肥?”甘寧吃了一驚,“主公何時……”

“不需要管這些,”孫權詭秘地一笑,目光悠悠地又往天邊投去,“過幾天孤會親自去合肥前線一趟,且看看當年呂布的降將,那個號稱威震五湖的張文遠究竟是何等樣人。”

太陽已經從屋簷縫隙裏完全露出來了。陽光溫暖,和著微風,泊在庭院裏姹紫嫣紅、爭奇鬥豔的野花上,金燦燦的。赤色的磚瓦也鋪上了一層陽光,燦若流金,光鮮照人。

……

盡管是在江南,仲春的天還是黑得早一些。這夜的天顏色並不想先前那樣濃黑,而是深藍色,有種往濃鬱的藍色墨水裏零星滴上幾滴水後再攪動均勻的感覺。吳侯府裏的許多花兒都隻有白天才綻放,到了晚上便含苞帶羞地躲了起來。府邸裏的燭火不似先前那般通明。位於牆角的十餘盞燈燭隻有兩三支燃燒著,燈火昏暗,勾勒出的兩人的剪影拓印在漢白玉雕花牆上,愈發清晰。

正座的是孫權,旁麵副座上那人穿著一貫的褐色寬袖長袍,麵容像孫權一般,雖年輕但不失老成練達。柳葉眼環唇胡,冠帽與衣飾打理得整整齊齊,舉止斯文但不像經年讀書的儒生一般迂腐木楞。

此人便是魯肅,他自從曹操敗北後便隨著孫權回到了吳郡。

四周靜悄悄的,空氣裏彌漫著死一般的沉寂,氣氛令人窒息。

“不知……主公為何深夜請肅至此?”魯肅向酒樽裏斟滿了酒,畢恭畢敬地遞給孫權。餘光裏隱約看到窗外的月——依舊空明清幽,隻是相比前幾日又彎了些,已經儼然可以被稱為“弦月”了。

“不瞞子敬,孤想拜托你件事,”孫權接過酒樽,放在唇邊抿了一口,神色平和道,“孤想勞煩你親自去一趟荊州前線。”

“荊州前線?”魯肅頓了頓,心裏已經猜準了十之八九,“莫非主公想讓我召回公瑾嗎?”

孫權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燭光灑在鋥亮且精致的青銅酒樽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

“可是主公,你也知道,公瑾這個人向來不達目的決不罷休,隻怕憑我一席話語,很難把他輕易從前線請回來,”魯肅不無顧忌地歎了口氣,緩緩搖頭道,“我與公瑾早年相識,我對他太了解了。如果他想做的事沒完成,隻要還剩下一口氣,他也會硬拚到底。”

末了魯肅端起酒樽飲下一口,思索許久,柳葉眉向裏微蹙:“何況南郡城下他損兵折將,自己又身中毒箭,倘若還攻不下荊州,主公覺得他心甘罷休嗎?”

“那子敬覺得應該怎麽辦?”孫權端著酒樽的手僵停在空中,神色倏忽變得嚴肅起來。

“現在最重要的還是讓公瑾放下荊州這個心結,”魯肅似乎早有準備,連忙行禮道,“不如我親自去問問劉備,讓他們給出還荊州的具體時間,然後再去前線告知公瑾——主公以為如何?”

好一會兒孫權才把僵在半空中的手放下,思忖了一陣子,臉上忽然又現出一絲黠魅的神情:“需要這麽麻煩?”

魯肅一怔,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告訴他我軍在合肥已經連敗數陣,而江東的主力還在他那裏,”孫權嘴角漸漸勾起,旋即冷笑一聲,“我倒要看看,荊州的事情再著急,他敢放著我東吳存亡不管麽。”

“可是……”魯肅欲言又止。

“沒有什麽可是了,”孫權麵帶慍色地霍然起身,“公瑾如果問起劉備方麵的應答,你就告訴他你已經去過劉備那裏了。告訴他,等到劉備自己能找到一塊立足之地,就會將荊州還給我們。”

魯肅心裏一緊。

主公,這樣做真的萬無一失嗎?

我不想因為政治問題,而和這個認識多年的老朋友鬧矛盾。我知道,這樣的謊言在公瑾麵前完全站不住腳。但我也知道,如果我不盡力把他從前線請回來,鬧矛盾的就不隻是我們倆了。

“在下還有一個問題,不知當問不當問。”見孫權背著手正向庭院裏踱步,魯肅一個激靈回到現實,連忙急走幾步趕上去。

夜色如水,月影婆娑。庭院裏稀稀落落種著幾棵竹子,斑駁的剪影被月光拓印在若有若無的草芽上。

“但說無妨。”孫權保持著一貫的喜怒不驚,身上玉飾隨著步伐碰撞而發出清脆的聲響,華麗的白底黑色雲紋長袍被風輕輕向身後扯起。

“主公為何忽然要將公瑾召回來呢?”魯肅鼓足勇氣單刀直入。

孫權神色玩味地望了他一眼,旋即淺笑出聲。深紫色的胡須和湛藍的眸子煞是好看。

“原因很簡單,”孫權故意賣關子道,“我們現在需要穩固聯盟,不能因為幾座城池的得失就與劉備翻臉。”

魯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心裏反而升起一個更大的疑問。二人並肩在庭院裏的卵石子小路上散步。猶豫了許久,魯肅才徐徐開口,神色依舊凝重。

“主公難道不忌憚……”他故意壓低聲音。

“忌憚什麽?忌憚公瑾的勢力嗎?”似乎早有準備地,孫權“撲哧”一聲笑了,“子敬你覺得,當初公瑾勸我不要向曹操送人質,難道他會對我不忠嗎?”

“主公恕罪,”魯肅嚇了一跳,額頭上有細密的汗珠沁出來,“在下失口亂言。”

孫權似乎沒聽見他在說什麽,仍舊自顧自地回憶那些往事,秀氣的臉頰上漾起一抹淺笑:“我如果忌憚公瑾,也就不會讓他做我東吳的大都督,不會把江東軍主力交給他。”

“說白了,公瑾是個值得信任的人。隻是有些時候愛耍些小性子罷了。”

孫權微微地笑著,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

公瑾,我這麽做,不過是在演一場戲。至於做不做看戲的人,入不入戲,則全在你。

你是江東的統兵重將,而甘寧可以稱得上江東武魁。你們倆走到一起,別說是我,換了誰都要生疑。我知道你是個謹小慎微的人,但正因為如此,你才會對我、對子敬以及其他江東的文武,一點兒也不設防。

我不會暗算你,所以至少你在江東是安全的。

不過話說回來,即使我想,這種事情也輪不到我親自動手。

一陣暖暖的晚風拂麵而來,夾雜著偶爾的蟲鳴和泥土的芬芳。

“主公,在下還有一事相問,”魯肅忽然說道,神色比先前更加嚴肅,“主公真的要親自去合肥前線嗎?”

“如果我不去,怕是請不回公瑾,”孫權饒有韻味地點頭道,“再者,就連曹操都敗倒在我們手下,難道我會害怕那個張遼嗎。”

魯肅稍稍寬心一些,但神色仍然沉重:“可是主公別忘了,當初公瑾正是因為輕敵才中了曹仁的圈套——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啊。”

……

“怎麽了,大哥?”蘇飛望著已經在窗邊靜默了很久的甘寧,不禁奇怪道,“前幾日還生龍活虎的。不高興?”

“別叫我大哥了,還是喊‘興霸’聽著順耳。”甘寧頭也不回。

窗外忽然有什麽東西,瞬間劃過湛藍的天空。

甘寧連忙走出府邸極目張望——那是一隻鴿子,通體雪白,腳爪上綁著一個小圓筒,撲棱著翅膀一路向西麵飛去。

甘寧盯著它的背影出了神,許久才忽然覺得眼睛已經被陽光灼痛了。他揉揉眼睛,有淚水流到手背上。

“看什麽?”蘇飛從後麵跟上來。

“吳郡有人在和前線——或者其他地方聯絡,”甘寧不禁焦急起來,心跳也跟著加速,“必須把他找出來,否則前線遲早要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