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帆

第四十話 荊州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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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次蘇飛都想勸勸甘寧,至少他現在還身在江東,就沒有理由不把江東的事務放在眼裏。但是很多次他又忍住了,話到嘴邊,終究還是改了主意。

蘇飛與甘寧是打小兒一塊長大的,甘寧的脾氣他是在太了解了。別看他口口聲聲說周瑜固執,他自己一旦固執起來,誰也勸不了。現在蘇飛一心隻希望甘寧不會再鬧出何大的亂子——或許隻要東吳對荊州不再做出行動,隻要劉備不再是東吳的眼中釘,說不定時間會讓他忘記這些不愉快呢。

然而,即使蘇飛日日夜夜雙手合十地祈禱,事情還是發生了,而且發生得太突然。

那天他前去麵見孫權的時候,偶然得知了一個消息——劉備帶著孫夫人逃回荊州後,周瑜仍舊不死心,即日整頓人馬,親自率兵攻城。

孫權有句話,像是用烙鐵在皮膚上燙出痕跡一般,深深烙在蘇飛腦海裏。

孫權說,自從赤壁之戰以後,周瑜就已經不是先前那個周瑜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藍寶石般的眼睛裏透射出一絲不引人注目的哀傷。

蘇飛一直在旁邊默默聽著,心裏像打翻了醬油瓶似的五味陳雜。有那麽一瞬間,他慶幸自己是單獨出門的,至少沒讓甘寧跟在身邊。與此同時蘇飛也暗自驚訝,驚訝於孫權與甘寧的異口同聲。

蘇飛忽然覺得,自己已經能夠理解甘寧此時的心情了——那眼睜睜地看著昔日比肩同行、兄弟相稱的朋友,如今不但與自己分道揚鑣,還主動選擇了一條不歸路的心酸,究竟有多麽深重。

更何況,在選擇這條路的始末,他都是頭腦清醒的。

蘇飛忽然感到有些悲哀。不止為周瑜,也為甘寧。

“我昨天去見過公瑾一麵,他現在似乎與興霸在鬧不和?”孫權忽然問道,鋒利的目光筆直射向蘇飛的臉頰。

蘇飛忽然明白孫權喚他前來的目的了,一時間卻又有些難以啟齒,隻得支吾囁嚅道:“誠然是,然而甘將軍……”

“說實話,孤不認為興霸哪裏錯了,”孫權瞧見他那副窘態,忽然孩子氣地笑出聲來,“孤靜下心來想了想,在大喜之日貿然害死我妹夫,於情於理都講不過去。”末了他長長歎了口氣,高挑的身影被燭光拓印在吳侯府的漢白玉雕花牆上。

“可是……”蘇飛欲言又止。

“但我已經答應了公瑾,答應他即使要折騰幹淨東吳所有的人馬,也要與劉備拚上一回——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孫權無奈地笑笑,“所以這一次,我還願意縱容他。”

哪怕我知道,即便是縱容你,任由著你去攻打荊州,成功的概率也幾乎是零。

“可是大都督前些天截擊劉備時還受了傷,他的身體也經不起來回征戰折騰啊!”蘇飛焦急道。

孫權靜默了,許久許久。

終於雙唇輕啟,吐出的四個字令蘇飛不住地打寒戰。

“看天行事。”

蘇飛皺皺眉頭表示不理解,但心裏卻油然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孤的意思是,倘若公瑾的計策能獲成功,這次攻打荊州可以不費一兵一卒;而一旦不成功,隻怕……”孫權習慣性地雙手背後,目光深邃地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像是在喃喃自語。

今夜的天穹尤其黑,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子。街道上幾乎沒有點亮的的燈火,伸手不見五指。說實話,江南的隆冬時節裏很少有這樣夜裏的陰天——倘若有,也多半伴著雨水。就算是久居江南的當地人,怕也不曾見過這樣陰雲密布、不聞風聲的可怖夜晚。

孫權沒有繼續說下去,眉梢不自覺地微微顰蹙。

“按照公瑾的想法,他想以替劉備遠征西川為借口,兵臨荊州城下時讓劉備開城接風,然後趁機襲取荊州,”孫權徐徐道,眉宇間又倏忽閃過一絲難為情的神色,“倘若講真,公瑾不是沒有取下西川外擴疆土的想法,隻是西涼紛亂難以平息,不得不暫且擱置罷了。”

蘇飛還想說什麽,但終究還是忍住了。

離開吳侯府的一瞬間,他刻意地回頭望了一眼——孫權還是保持著方才的姿勢,小角度仰望窗外漆黑的天穹,神色平和但掩抑不住內心橫生的波瀾。

就在他飛身上馬準備離開時,身後陡然傳來一聲幽幽的歎息。

那天蘇飛連夜趕回了甘寧的府邸。不出所料,這個夜貓子是出了名的晚上有精神,一個人斜著身子坐在院子裏,無聊地喝悶酒。

聽見馬蹄聲的時候,他抬眼皮望了望一路奔來、風塵仆仆的蘇飛,並無言語。

“興霸,你就別再任性了,現在事關緊要,”他也不換衣裳,直接在甘寧麵前坐下,目光炯炯、神色嚴肅,“大都督真起了硬攻荊州的念頭,你也多少勸他一勸啊!”

“我?”甘寧幹脆眼皮也不抬,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俊朗但顯得有些落魄的臉上帶著微醺的紅暈,語氣也像前些時候與呂蒙交談時一樣輕佻,“我一個廢人,勸不了他。由著他自生自滅去吧。”

“可是……”一時間千言萬語都在往嘴邊湧,卻又不知說什麽合適,憋得蘇飛滿臉通紅,“可是大都督現在畢竟還有傷在身,你就鐵了心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冒險,無動於衷麽?”

更加出乎意料地,甘寧很決然地點了點頭。

“蘇飛,我提醒你一句,”甘寧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兒,語氣淩厲如同窮冬烈風,“當年我做水賊頭子時你勸不了我,我在黃祖手下憋屈時你勸不了我,那麽今天你也一定勸不了我!”

末了他根本不給蘇飛再說一句話的機會,丟下酒樽轉身離開,留下蘇飛一個人,愣愣地站在濃黑的夜色裏,悵然若失。

……

“大都督,前方就到荊州地界了,”呂蒙提醒道,“城頭上沒有動靜,他們應該沒有設防。”說罷有意地望了一眼身後浩浩****的幾萬大軍,嘴角勾起一絲笑意。

“果然不出所料,”周瑜點頭,因為用力,手背上一道傷痕凸顯出來,襯著韁繩的顏色,猙獰可怖,“也勞煩子敬先前前去跑那一趟了——隻靠三寸不爛之舌不行,說到底還是兵馬最管用。”

齊眉的黑色頭盔下,一雙漆黑的眸子宛若雄鷹一般,目光銳利而冰冷。

“若是他們不開城門,怎麽辦?”眼看著大軍走到荊州城下,呂蒙忽然不無顧忌地問道。

帶著十二分的自信,周瑜緩緩開口,聲音很輕,但很有力度。

“攻城。”

甘寧,我到要讓你看看,沒有你這個先鋒,我江東軍照樣能以一當百,照樣能攻城略地,照樣能把我東吳失去的全部奪回來。

而且,會比你完成得更出色。

末了他派一個兵卒到城門下傳信。那兵卒扯著嗓子吆喝了幾聲,城頭上全無音信,隻插著兩麵白旗,甚至連一個守衛的人影也看不見。

“會不會是敵軍有詐?”呂蒙忽然緊張起來,“我們離得太近了,萬一城頭上有埋伏,也難免……”

“不可能,除非他們看破了我這條計策。”周瑜搖搖頭,卻不自禁地想做出大軍後撤的手勢。

也就在他準備伸手的同一時間,忽然聽到城頭上傳來震耳欲聾的鼓號聲,緊接著又是幾發連珠號炮,數十軍士一齊樹立刀槍,一時間城上刀槍林立、寒鋒刺目。

又聽見漫山遍野傳來馬蹄聲與殺喊聲,卻隻聞其聲不見其人,更分不清衝著這邊來的人馬究竟有多少。

正驚異間,忽然看到城頭上緩緩走出一人,穿著飄飄若仙的白色黑衽道袍,手搖羽扇、頭束葛巾,鬢角的碎發和柔軟的胡須隨風絲縷飄揚。

諸葛亮?

周瑜心頭一緊。

“大都督,柴桑一別以後,我們有一段時間不曾見麵了,”諸葛亮笑道,眉宇間還帶著寫早年躬耕隴畝時渾然天成的書生氣息,旋即忽然話鋒一轉,聲音淩厲道,“大都督若是真心為我主劉皇叔攻取西川,我便披發入山,永不入世,以求不失信於天下!”

“你以為,這條三尺童兒都能看破的假途滅虢之計,也能瞞得住我麽?”

“倒也真虧了你還是個世家大族的子弟。”

一瞬間,周瑜忽然感到,心底裏仿佛有什麽東西,刹那間,支離破碎。

像是久經珍惜的精致藝術品,瞬間零落在地。一地碎片,浸著鮮血,混著淚水。

似乎從遠方飄飄渺渺地傳來一個聲音,在他耳際縈繞徘徊。

即使沒有底氣,也要有骨氣。

“士可殺,不可辱。”周瑜在心裏默默叨念著這六個字,一瞬間似乎有一隻火鳳凰,陡然間衝破所有的枷鎖所有的桎梏,雙翼攜風而來。那一刻,周瑜腦海裏一片空白,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身體也不再受大腦控製,怒吼出的那句話歇斯底裏。

“孔明!今天你若不乖乖投降,我就揮師強攻,血洗荊州城!”

血洗荊州城,我做不到,但會有人幫我做到的。

宛若一頭被困在牢籠裏已久的猛獸,忽然間怒火燒心,不顧一切地瘋狂掙紮。

聲音混雜在漫天揚塵裏,隨風呼嘯,四麵八方傳來陣陣愈來愈大的馬蹄聲與殺喊聲。極目眺望,遠處黑壓壓的一片,混著塵土的暗黃色,看不真切。

“稟大都督,方才探得四路人馬,一齊向這邊殺來:關羽出江陵、張飛出秭歸、黃忠出公安、魏延出夷陵小路,喊殺聲震天動地,不知有多少人馬。”江東大軍方要攻城,卻聽見斥候如此回報。

……

“興霸,我怎麽就是放不下心呢!”

蘇飛在堂屋裏心煩意亂地來回踱步,時不時側臉看看甘寧。

甘寧始終一手托著額頭懶散地坐著,甚至不抬頭望他一眼。

“興霸,你就想明白點,萬一前線出了什麽問題,怎麽辦?”

許久甘寧才淡淡地吐出四個字:“與我何幹。”

蘇飛著急了,上前去一把扳住他的肩膀,硬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甘興霸,你給我醒一醒!”

聲音急迫,夾帶著從未有過的氣憤。

甘寧抬眼皮瞟了一眼蘇飛憤怒至極的臉,表情倏忽變了。他猛地把他推開,一拍桌子站起來。蘇飛重心不穩,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

“滾!你有完沒完?”甘寧衝他大吼道。

“興霸,你能不能想明白點!”蘇飛確是鐵了心要勸回他,依舊不依不饒道,嗓音已經近乎沙啞,“是大都督最初讓你來到這裏的,他是你恩人!”

一瞬間,似乎有什麽東西忽然在甘寧腦海裏炸裂。

恩人?

一張張畫麵過電影似的在甘寧腦海裏盤旋。他麵容痛苦地抱著腦袋坐下,牙關緊咬,口中喃喃道:“讓我想想、讓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