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帆

第四十六話 暗藏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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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什麽呆呢,興霸?”呂蒙斟了一杯酒端到他麵前,又站起向在座各位將軍敬酒道,“首戰告捷,誌在必得,實乃天之所向!第一杯,敬天!”說罷仰頭一飲而盡。

眾人的喧嘩聲此時已經完全不入甘寧耳朵,他隻是半發著愣端起麵前的青銅酒樽,盯著杯中自己上身的倒影靜默了一會兒,才跟著擎杯向天。

與此同時,他再次用餘光瞥了一眼淩統。此番卻把他的麵容看的清清楚楚,但好在他的表情沒有何大的變化,娟秀的劍眉斜飛入鬢,一雙眼眸宛若泊在白水銀裏的黑水銀。他一個人默默地坐在角落裏,鮮紅的外衣在通明的燭光中格外刺眼,乍一看又恍惚有些失神落魄。

頗有些暴風雨前的寧靜,讓甘寧心底裏發毛。

“第二杯,敬在座的各位將軍!”

呂蒙複又斟酒盈樽。眾將一齊站起身,舉杯同祝。

甘寧的動作愈發僵硬而不自然,額頭上逐漸有冷汗一點一點沁出來。再側頭回看淩統,他也跟著起身向呂蒙舉杯,依舊神色平靜,並且至始至終,都沒有朝自己望上一眼。

或許是自己多慮了,甘寧心想。懸著的心也稍稍放下些許。

也就在同一時間,一陣清冷的光閃過他左眼的視線。定睛一瞧,原來是身後營帳帆布上懸掛的兩支短戟。這本是太史慈的遺物,後來被孫權贈給了呂蒙,也就成了他的心愛之物,雖然不曾經常使用,但也願意帶在身邊,一則緬懷故人,二則自勵自省。

“第三杯,”呂蒙笑著,臉上帶著些微醺時分染上的紅暈,再將酒樽斟滿後,起身來到甘寧果桌前,“敬甘將軍!”

甘寧連忙起身,酒樽碰撞發出清冷的聲響。

“今晨一戰,倘非甘將軍身先士卒、衝鋒陷陣,率先登上城頭,我江東軍便不會順利進城,若是等著合淝援兵到了,隻恐出師不利啊!”呂蒙誇讚道。

甘寧此時連喊呂蒙一句“大叔”的精力都沒了,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淩統身上。他麵向呂蒙,很不自然地仰頭飲酒,卻一直把眼珠轉到眼角上盯著角落裏的淩統。

淩統定定地望著麵前又被斟滿的酒樽,一隻手鬆散地搭在腿上,另一隻用胳膊肘撐著果桌。許久許久,保持著這個姿勢,麵容也在一絲一毫地改變。

從方才事不關己的淡漠,漸漸變成完全不屬於一個年輕人的猙獰。這種猙獰不是神話中惡魔鬼魂的青麵獠牙,也不是窮途惡棍的怒目圓睜,而是平靜中暗暗夾雜著的疾風驟雨。就好似一片陰森灌木叢中的一泓靜水,被不知從何而來的陰風吹起陣陣漣漪。

甘寧如坐針氈,心裏已經把一萬種後果都想清楚了。在落座的同時,不忘將自己的木凳向旁側的短戟靠了靠。

突然,毫無征兆地,淩統忽然拔出腰間佩劍,大步流星地走到營帳正中央,聲音淩厲道:“眾將之宴,軍中無以為樂,不如看我舞劍!”說罷將那柄劍舞動得上下翻飛,一把化作無數把,宛如千萬條銀龍在他周身飛舞。劍鋒反射著明亮的燭火,混著輕質大紅色衣襟隨步履的飄動,頓時銀光四射,紅白混雜;劍鋒所到之處,呼呼生風。

甘寧心裏大呼不妙,卻見左右眾人都帶著醉意喝彩,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其實他心裏明白,淩統肯定是沒有喝醉——這些年接觸的經曆告訴他,這家夥酒量不比自己小。而一旦他頭腦還清醒,十有八九這劍鋒就是朝著自己而來的。

果不其然,在一個動作精準漂亮的俯身回轉之後,那柄劍就直衝自己的脖頸而來。甘寧連忙向後仰倒,泛著寒光的劍刃從距他喉嚨不到一公分的位置掃過。

再看淩統,他似乎根本沒在意自己劍鋒所指在何處,隻是動作自然、神色平靜地繼續舞劍。翩翩的大紅色衣裳絞入他劍氣的呼嘯聲間,刺出一道深刻的劃過的流星,破石裂山之間哀鳴聲彌散在回聲的重複裏。隨後,恍惚間天降起停留在雲端錯落閃爍的雷電,與他那淩厲的劍招在那瞬間合二為一。

甘寧連忙向呂蒙使眼色,奈何他此時注意力根本不在此,甘寧隻得幹著急。

正猶豫間,又見淩統一劍回刺,直向自己心窩裏刺來。甘寧急忙側身躲過,那一劍“嘶啦”一聲刺**後營帳的帆布。也就在與淩統眼神交互的一刹那,那種好像從深邃冰冷湖底撈出的黑曜石一般的眼神,令甘寧不住地打寒戰。

那眼神的主人分明就不屬於先前自己認識的那個淩統,而屬於一個徹頭徹尾的——仇人。

許是他也喝醉了,甘寧安慰自己。但看那嫻熟的劍法和連貫的步伐,分明又不像一個喝醉的人。

正思忖間,又見淩統一個回身,劍鋒從肩頭現出,直逼自己的眉心。

這回甘寧真的來不及躲開了。情急之下,他以最快的速度起身,搬起自己的木凳去擋住那飛來的劍鋒。隨著“嚓”的一聲,那劍深深斫入木凳,巨大的衝擊力讓甘寧不禁向後趔趄一步。

看他的力度,若是自己不擋,十有八九會喪命在他劍下。

冰冷的目光裏隱隱燃著怒火,猶如飛蝗一般,直直射向甘寧。經過這一回,在座的人都知道淩統是要動真格了,一時間又不知如何勸解,隻得幹坐著傻眼。

末了又聽見“嗖”的一聲,淩統將劍猛地拔出,也不再耍花招了,而是直向甘寧砍過來。甘寧俯身躲過,一把抓住那兩支短戟,推開麵前的果桌,也來到營帳中央,故意裝作無所謂的樣子,環顧四周道:“淩將軍能舞劍,寧也能舞戟!”說罷兩人繳纏在一處,劍戟相撞,聲響刺耳。

四座裏群響畢絕,隻剩下二人錯雜的腳步聲和兵刃相碰的清響。空氣像是凝固了一般,沉寂得怕人。

呂蒙大吃一驚,心知淩統是想起他父親的舊仇來了,也與眾將一樣,不知該如何勸解。好在坐在靠近營門位置的一人已經去報知孫權,他也才稍稍安心。其實自從孫權決定將甘寧和淩統同時召回的時候,他就知道,這兩個人之間的恩怨不是已經煙消雲散了,而是暫且被塵封了。一旦有絲毫摩擦,衝突就不可避免。

情急之下,呂蒙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他一隻手挽著盾牌,另一隻手拿著大刀,瞅準時機擠到兩人之間,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笑道:“你們兩位雖然各有千秋,卻都不如我靈巧應變。”說罷爽朗一笑,當即將兩人分開。

在座眾人見事情到了這般地步,人人精神緊繃,沒有一個跟著呂蒙笑的。氣氛忽然變得尷尬起來,三人一時也不知如何找尋個台階下。

孰料忽然聽見帳門口傳來一聲厲喝。眾人回頭看時,卻見孫權麵帶慍色,背手板臉。四下裏頓時比方才還要肅靜許多,以至於一根繡花針掉到地上都能被聽得清清楚楚。

眾將忙起身施禮,口稱“主公”。孫權也不答話,徑直走到三人身邊,向呂蒙使了個眼色。呂蒙會意,連忙收了刀盾,向一側閃開,留下甘寧和淩統兩人,雖然仍麵帶怒色,卻礙於孫權的顏麵,敢怒不敢言。

“興霸,公績還年輕,你做哥哥的,讓著他。”孫權對甘寧說道。方才臉上的慍色疏忽不見了,那湛藍的眸子裏卻似乎包含著無數話外之音。

甘寧本也無心與淩統作對,既然孫權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也就順勢而為。

隻是在那一瞬間,那句“你做哥哥的,讓著他”,好像一顆小石子丟進他的心湖,刹那間激起千萬條水紋。

記憶裏,似乎還有人說過類似的話。那人來自何方、姓甚名甚,他都記不太清,唯有那富有磁性的聲音,讓他無論如何,都忘不了。

正思忖間,忽然聽見孫權又對淩統說道:“孤早讓你二人忘卻舊仇,何故在大宴之日頗煞風景呢?”

淩統一副有口難言的樣子,秀氣的劍眉擰在一起,旋即又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公績啊,孤曾告訴過你,當年興霸射殺你父親的時候,你與他分事二主,尚有情可原;但現在你們同是我的將領,再興刀劍,豈不天理難容?”孫權徐徐道。

盡管他深知,僅憑這一言半語的勸導,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把淩統多年的心結解開的。他所做的,隻能塵封,塵封這個舊時恩怨,直到有一天,真正找到解開它的鑰匙。

“可是……可是主公,”淩統渾身顫抖,忽然“撲通”一聲跪下,劍插在地上,握劍的手緊緊攥拳,手背上青筋暴突,聲音裏隱隱帶著哭腔,“主公,今天是……是家父的生日啊……”

甘寧渾身一顫。

七月朔日是淩操的生日,甘寧早就知道了。所以在呂蒙決定今晚大宴諸將時,才會有那副不自在的窘態。

孫權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勸說淩統,就見他真的抽泣起來,肩膀一下一下地聳起,不時有眼淚順著臉龐的輪廓滑下,掉落在地。

“公績……”孫權俯身想要攙扶起他。

不料淩統忽然站起來,俊秀的臉龐通紅通紅。他甩開孫權,收劍入鞘,就向著帳門外跑去,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公績!不得無禮!”呂蒙見狀大喊道。

孫權連忙朝他做了個“打住”的手勢,輕輕歎氣道:“罷了,隻要他不犯何大的過錯,就先由著他來吧。”

末了又轉頭望向一旁皺眉沉思的甘寧:“興霸,這些日子,也就難為你……”

“無妨,無妨,”甘寧搖頭,努力牽動嘴角擠出一絲笑容,“我會注意分寸,主公盡管放心便是。”

孫權這才舒心地笑了。

當天晚些時候,呂蒙撤了宴席,單把甘寧留下來敘話。

這夜的月已經微缺,但乍一看仍然如明鏡一般的圓潤。偶爾有細小的風兒踅過來,幽幽地吹散月旁一團團雲彩——魚鱗一樣的雲彩,碎奩一般鋪在蒼茫的夜空,層層疊疊,竟似一幅出彩的水墨畫一般,渲染飛白,恰到好處。

趁著呂蒙還沒到帳裏的機會兒,甘寧一個人踱出營帳。夜風徐徐,掠過脖頸和耳際,撩起兩鬢的碎發,絲縷飄揚。

直到身後熟悉的聲音響起。

“興霸。”

呂蒙的嗓音很別致,與他絡塞胡須的長相一樣,雖然粗而低沉,卻帶著一些與將領身份完全不相符的別樣溫柔。這種溫柔不是輕而易舉就能感受到的,因為它隱藏得實在太深、太深。

“公績怎麽樣了?”甘寧問道。

“怎麽?你擔心他?”呂蒙一笑,語氣裏有分明帶著些嘲弄的意味,“他估計這一會兒正傷心呢,性子犯起來,誰也不見。”

甘寧歎了口氣:“罷了,也怨我。”

語氣裏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思。

“幸虧今天在宴會上,心情好。擱著我以前那暴躁火性,真不知會不會一失手傷著他。”他苦笑道,旋即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別放在心上,”呂蒙寬慰道,他還是頭一回見甘寧如此落寞的神情,“很多時候,不了了之或許就是最好的辦法。”

甘寧很不可思議地望了呂蒙一眼。

子明,你這話講得,半對半錯。

有些事情可以交給時光去衝淡,但也有許多不行。時光就如同這江潮,可以把岸邊的細小沙粒帶走,但過於沉重的磐石隻能留在這裏,日夜風吹雨打。

停了許久,甘寧忽然對呂蒙說:“我去看看公績。”

“你想找打?”呂蒙吃驚道,“愣往火坑裏鑽?”

“放心。”甘寧粲然一笑,擲下兩個字,身影很快消失在濃濃的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