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話 暗中作祟
“將星西墜,難測吉凶;天義不滅,命數為劫。”
一人身穿純白色道袍,臉上帶著精致刀工的白狐麵具,跪坐在純色漢白玉砌成的房間內,麵前擺放著七七四十九盞明燈,半藏在袖中的手持著一紙紅色墨水畫成的符咒。長發披散在身後,微風乍起,絲縷飄揚。
此時正是太陽大好的時分,但窗牗緊閉,厚重的窗簾垂下來,房間裏漆黑如同子時的夜。又靜謐得好似深秋夜間的湖水,隻微微能聽見燭燈燃燒時發出的輕微聲響。
靜默了許久,那人將手中的符咒放進最中央的燭燈中,刹那之間,火焰劇烈地竄高,點點火星四濺開來。
那人瞑目,很久很久後,口中輕聲唏噓道:“凶兆。”
末了忽然聽到一陣輕輕的叩門聲,緊接著便是這些日子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溫婉女聲。
“夫君,前線的信使到了。”
那白衣男子瞧著燭燈中一紙符咒漸漸燃燒殆盡了,徐徐摘下白狐麵具,露出如明月一般皎潔無瑕的、精致的麵容。他起身徐徐啟門,門外站著的女子便是孫晴。依舊如當年二人初逢時那般的麵若桃花,膚如凝脂。
然而,自從嫁給他的那一天起,孫晴就再也不曾穿過她一直心愛的那條淡粉色羅裙。她說,那身舊裳早已作了過去那段已經死去的感情的犧牲品,這一生一世,隻能在記憶深處望著發黃的影像,再細細追思了。她依稀記得,當年為她織造那件羅裙的吳宮裁縫是個妙齡少婦,長得精致水靈,淡妝濃抹的樣子,竟然在轉身的瞬間,像極了自己。
許是年齡相仿也容易不分尊卑,孫晴與她交談時,無意間聽聞了她的姓名。她說,自己的名字,叫做臧卿。
自打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孫晴便由衷的不喜歡它。臧卿,臧卿,怎偏偏與“葬情”二字同音呢。想必是先前那段滲透到骨子裏的緣分,也終究如同鏡花堂的寓意一般,是鏡花水月、空夢一場,愛到最後的結局,到底還是葬了這段情緣嗎?
“進來吧,冬兒。”陸遜柔聲道,雪白色的道袍袖子被從門縫裏踅進來的微小風兒卷起一角,清淺撲打在腰間。
說實話,“冬兒”這個名字,陸遜是一直不敢直稱孫晴為“冬兒”的。而她口中的“夫君”,怕也是礙於麵子而隨便找到的台階。對於孫晴而言,就算千萬句“夫君”,也不比溫婉一聲“伯言”喚得真切。
而陸遜,若是能喚她一聲“吾妻”,也比這般硬生生的“冬兒”要強得多。
孫晴也早習慣了陸遜每月既望的這身裝束。他平日裏閑暇無事時也喜歡參照著裝了兩箱的《周易》,在宣紙上寫寫畫畫——畫那些她辨識不得的符咒。有時她會笑話陸遜癡迷占卜不能自拔,他隻是笑笑,並無許多言語。
陸遜的小心謹慎是有來源的。他也知道,那句“鏡花水月,空夢一場”本就是出自自己之口,何況孫晴嫁給自己也是身不由己。這樣突如其來、乍失乍得的幸福,他享受還來不及,倘若是再在她麵前提起那些傷心的往事,豈不是要親自破壞這難得的寧靜了啊。
陸遜為孫晴倒上一杯茶。將小巧玲瓏的茶杯遞給孫晴的瞬間,他的手指觸碰到了她的指尖。陸遜有些尷尬地衝她笑笑,卻見她水靈靈的眸子裏寫著的不是先前見時的嬌羞,而是一種說不出的情緒。
也難怪了。陸遜在心裏自嘲道——本是比翼夫妻,相見時竟也如此難堪。末了又暗暗喟歎,許是上蒼,本不應把她托付給自己,怎無奈她是孫家的骨肉,而偏偏,自己又是孫權最信任的臣子呢。
依稀想起當年孫尚香遠嫁西蜀時,太夫人對女兒說過的話。
她說,既然你生在孫家,身體裏流著孫家的血,這一輩子,就注定不會平庸,也不可能平庸。
雖然隻是道聽途說,但這番話是被陸遜銘記在心底裏了。有時候他會不經意間想到這番圖景,進而猜測孫晴與孫權相見時,是否也是一樣的。但無論如何,尚香畢竟是初出閨門;而她,是扼死了先前的感情,才與自己走到一起的。
“前線失利了,是麽?”陸遜淺淺歎息道,修長的睫毛微微一瞬,溫潤如玉的麵龐被燭燈映照得吹彈可破,“方才占卜,也是凶兆。如此看來,驅兵前進是不可能了,如果想保存精銳,隻有一個辦法。”
說罷他一揮衣袖,撩起一陣清風,吹動那四十九盞燭燈的火焰,齊齊向自己這個方向傾斜過來。
“夫君的意思是……鳴金收軍?”孫晴試探道。
陸遜點頭,臉上染起柔和的光暈:“冬兒果真識得我的意思。隻是我們還需要看曹操的動向,不能擅自撤兵。”話音剛落,便又一揮袍袖——這一次比先前的力度要大一些,前麵的幾盞燈熄滅了,後麵的火苗卻越燒越猛,又將前麵已經熄滅的燈燭重新點燃。
望著四十九站燭燈,陸遜的眼前似乎現出了前線的金戈鐵馬、硝煙四起:“倘若曹軍渡河殺來,擋也擋不住。”
孫晴微微點頭,眼睛不引人注意地稍稍一轉,末了不禁掩口輕笑起來。
陸遜並沒在意。在他看來,孫晴本不需要知道這些戰場上的東西,如果不是被她撞見了前來送信的信使,他也斷然不會讓她這樣的大家閨秀,被那狼煙烽火玷汙的。
“我需要告訴主公,千萬不能輕舉妄動,隻能靜觀事變。”陸遜的語氣比方才肅穆了幾分。他踱到窗邊,打開窗簾,朝著外麵打了一個口哨。不久便聽到一陣撲扇翅膀的聲音,一隻黑白相間的鴿子撲棱著翅膀落到窗欞上,尾羽以黑色為主,其間摻雜著三根白色的羽毛,紅色爪子上綁著一隻小圓筒。
孫晴不動聲色地呀然一驚:“夫君先前便喜歡用信鴿……”
“誠然是,”陸遜臉上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苦笑,旋即又無奈地搖搖頭,似乎在喃喃自語,“先前那兩隻……罷了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何必較真呢。”
與其說是向孫晴坦言,倒不如說是在自我安慰。
末了又靈巧地將這隻花色信鴿托在掌心。小家夥兒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十分機靈,腦袋一動一動的,又似乎忍耐不了房間裏氤氳的燭火氣味,總是想把身子往窗邊靠攏。
陸遜幹脆將它放在窗欞上,從案桌旁拈起一張宣紙,就沾著方才沒有用盡的紅色墨水在紙上寫了幾個蠅頭小字,又落下自己的名字。將紙條折疊好放進小圓筒後,陸遜探身想將它放飛,但餘光裏瞥見孫晴躍躍欲試的神情,於是微微一笑道:“要不然,你來。”
孫晴興奮地接過那隻可愛的小生靈,便向院子裏疾步走去。將要步出房間木門的一刹那,忽然聽見陸遜在身後提醒道:“冬兒,如果方便,替我再加上一句話,明天一早我會起身去濡須前線,請主公不必驚慌,我自有應敵之策。”
聲音也是暖暖的,壓根兒不像是在談及軍旅的相關事情。
孫晴的腳步微微趔趄了一下,朱唇稍稍抽搐,但旋即便放平穩了。陸遜站在房間裏,微笑著目送她漸漸融進院落裏的一片陽光中。此時的風很大,身後的窗簾並沒有及時束起來,被卷進來的風扯起來,陽光便瞅準這個空隙,將窗欞的剪影連同陸遜挺拔的身姿,斜斜拓印在朱色木質的地板上。
……
“蘇飛,這家夥你就準備一直擱在我這裏?”甘寧用手指尖戳了戳床榻邊草席上那隻受了傷的鴿子,又抬腳踢了踢一旁一直在觀察地圖的蘇飛,“喂,本大爺跟你說話呢。”
“你這家夥,還活著的話吱一聲。”
蘇飛這才幽幽歎了口氣,抬頭望望天邊已經仄斜得厲害的太陽,極不情願道:“歇停會兒吧你,我現在沒心情。”
話音未落,忽然看見一個兵卒遠遠地朝這邊跑過來,甘寧一個激靈翻身起來,就向著帳外走出去了。蘇飛沒有理會,權當是他又在有事沒事到處找樂子。盯了一會兒地圖後,才覺得自己兩隻眼睛已經酸痛難忍了。蘇飛揉揉眼睛,起身走出營帳,左顧右盼,卻看不見甘寧的影子。
“這頑皮家夥,”蘇飛好氣又好笑地搖搖頭,“臭德行。”
末了又轉頭望向天邊的夕陽——此時的夕陽竟然分外火紅,將周圍的晚霞染成鮮血一樣的顏色,狂放恣意地潑灑在西方的天空。
蘇飛不由得呆住了。說實話,自從離開臨江城至今,他還從未見過如此壯觀的火燒雲奇景。旋即他又暗暗嘲笑自己,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竟然變化這麽大。
蘇飛忽然想起那年在黃祖手下,自己與甘寧吵翻的事情。後來甘寧和周瑜鬧別扭時,他也順帶著提起過這件事——隻是當年的自己還有那個膽魄跟甘寧鬧騰,到了後來,他對甘寧的做法,已經在不經意間,變得隻會妥協了。
或者說,是甘寧變得不願妥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