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話 飛鴿傳信
陸遜心裏好生奇怪,趁此機會把那天他做過的所有的事情在腦海裏過電影似的又重播了一遍。從自己提筆落下字跡,到伏在窗台邊親眼看著那隻花色信鴿飛遠,到傍晚時分收拾準備——一切都是尋常,不曾看出何大的端倪。
可是孫權為什麽會說,自己寫信是為了讓他進兵呢?
陸遜心裏隱隱有一種預感。這預感愈發得強烈,且愈發通透著一股不祥之氣,以至於幾乎要衝過他的喉頭,讓他叫喊出聲。
除非……
除非傳到孫權手中的信件,不是自己親筆所寫的。
毛骨悚然的恐懼令陸遜的身子把持不住地顫抖,而且隨著時間流逝,這恐懼感愈發強烈,似要撕碎他的靈魂。
不久聽見那個去尋信件的兵卒來報:“主公,找到了,隻是昨日突降暴雨,字跡已經不能辨識。”
孫權接過那張皺皺巴巴的小條,眉尖不由自主地緊蹙起來。他眯縫著眼睛思索了許久,竟也沒能辨識清楚一個字。
“你自己瞧瞧吧。”孫權的聲音比方才明顯小了許多,但還不能完全用“底氣不足”來形容。
陸遜拾起地上的那張信件,指尖接觸到它的一瞬間,他的手情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秀氣精致的臉龐上籠起一層迷霧。
絹帛?
手指的觸感是……絹帛?
陸遜將那信件攥在手心揉搓了一番,確信它的質地真的是柔軟的絹帛,而不是自己當時書寫用的宣紙。
他的目光飛速地掃了它一眼,隻一眼,便足以使他震驚得幾乎暈厥。
上麵的字跡雖然已經幾乎被雨水衝刷殆盡,但是模模糊糊仍能看見字留下的痕跡。陸遜略微思索了一下,就蘸著船板上的積水,將那絹帛上還留有字跡的地方潤濕,旋即將上麵的水漬擠出,滴在手心裏。
手心裏的水,微微泛著黑色。
換句話說,這封信先前用的墨水,也應該是黑色的。
陸遜大吃一驚,冷汗從額角不住地沁出來。他記得清楚,當時他剛剛占卜完畢,寫信時用的是占卜時畫符咒的紅墨水,怎到了孫權這裏,就變成黑色的了?
陸遜心裏一萬個憋屈,剛剛想要辯解,忽然聽見孫權對他說話,聲音比方才又柔和了不少:“罷了,伯言。人難免有失策的時候,孤暫且當你一時犯了糊塗罷。”
“可是……”
陸遜想說些什麽,但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心裏清楚,既然孫權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此時再辯解,是硬把自己往火坑裏送。
果不其然,孫權緩緩轉身,目光並不如他先前想象的那般肅穆淩厲,而是一如往日的溫和——隻屬於孫權一個人的溫和,有著站在高山之巔的猛虎對待身邊人少見的特殊溫和,“沒有什麽‘可是’了,孤原諒你一次——下麵你來告訴孤,是要同曹操講和,還是養精蓄銳來日一戰?”
陸遜嘴角抽搐了兩下,三番兩次想要改口,但最終還是輕聲道:“講和。”
孫權顯然是吃了一驚,湛藍色的眸子情不自禁地睜大了幾分。
“講和,”陸遜重複道,“我們沒有足夠的力量繼續僵持了。”
“你不怕曹操恥笑我們?”孫權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方才戰場上陸遜是何等的威武勇猛,與麵前此人差別鮮明,“或者,你不怕他乘勝追擊?”末了才發現陸遜還一直保持著跪蹲的姿勢,連忙俯身執起他的手,“愛卿起身講便是。”
“主公盡管放心,曹操不會乘勝追擊,也不會恥笑主公,”陸遜從容一笑,不緊不慢道,“相反,他還會稱讚主公明智。”
孫權眉目含笑微微頷首,心裏暗暗叨念著伯言真有你的。
你已經把我想要做的,全都看破了。
……
“求和?”甘寧大吃一驚,方才還懶洋洋地枕著胳膊躺在甲板上,猛地從地上彈起來,目光直逼呂蒙的臉,似乎要將他洞穿一般,“大叔,這時候你到有心情開玩笑了?”
“不是開玩笑,”呂蒙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笑,“換了伯言,他也會想到求和。”
末了又好笑地望著甘寧吃驚的神色,補充道:“興霸不知最近江東發生了什麽麽?方才我問過伯言——”
他的聲音故意放得很低,哪怕身邊隻有蘇飛一個人,並且也沒有在意他倆在交談什麽,隻是悠閑地趴在船舷上望著江麵波濤。
“魯都督去世了。”
聲音小到幾乎是在跟甘寧耳語,感受不到絲毫聲帶的震動。
“可是陸口不能缺了這個守將,”甘寧條件反射似的著急道,“必須盡快另遣新人!”
“你可以不那麽著急,”呂蒙在甘寧肩膀上不輕不重地打了一巴掌,旋即笑道,“一則我們的實力已經維持不住局麵了,二則需要另有人擔任陸口守將,三則……”
他故意沒把話講完,卻仄斜著目光去瞧甘寧的神情。
甘寧是何等聰明的人,呂蒙的意思,他瞬間便猜透了。
“三則我們還需要穩住自身並且利用曹操,跟他聯手攻打劉備——可不是麽?”甘寧也學著呂蒙的樣子,把聲音壓低道。
“鬼機靈的家夥。”呂蒙點頭,嘴角的冷笑比方才更加猙獰。
“子明,你的構想誠然很好,隻是我們現在還沒有等到時機,”甘寧歎了口氣,“求和不假,但剛打完仗便要與曹操聯手,你覺得於情於理還講得過去嗎?”
呂蒙沒有作聲,神色平靜,也看不出他心裏在想什麽。
甘寧卻一陣兒發怵。
子明啊子明,還真叫我看準你了。這些年來你都沒有把荊州這件事放下,反而它還在你心裏紮了根。
你果然是像當年的周瑜一樣,為了達成一個目的,可以放棄一切,也可以不擇手段。
隻是他比你更急迫一些罷了。
當我第一次聽說子敬病危的時候,我就有了一種預感,與劉備的這一仗,遲早要打,而且要打得轟轟烈烈,不拚個你死我活決不罷休。
正思忖間,忽然聽見一陣拍打翅膀的聲音,在江浪聲與風聲裏尤為突兀。
緊接著便是蘇飛略微驚異的呼喊。
“它、它回來了!”
“你說什麽?”甘寧陡然吃了一驚,急忙仰頭看時,卻見天空中一個黑白相間的小點兒,在桅杆頂端來回盤旋,最終在桅杆頂端停住了。黑色尾羽中摻雜著兩根潔白的羽毛,被陽光一照,亮晃晃的,十分顯眼。
“興霸你猜對了,果然是隻信鴿,”蘇飛盯著那個小小的身影,看它將橙黃色的喙埋進翅膀的羽毛裏來回梳理,嘴角不由得爬上一絲笑意,“它到是下來啊。”
甘寧故意做出極為誇張的無奈表情,搖著頭拍拍他的肩膀:“那樣不行,小家夥兒聽不懂人話。”旋即朝頭頂上方打了個響亮的口哨,那鴿子像是忽然聽到了指令一般,騰躍而起,飛翔的高度逐漸降低,最後穩穩地停落在舷梯扶手上。
紅色腳爪上綁著一個用曬幹的竹子做的小圓筒,開口的一端用軟木塞塞住,小巧輕便。
甘寧適量著走近它,它也不躲,偏著腦袋望著他,旋即又好像忽然對他失去興趣似的,轉頭望向波光粼粼的江麵。
大夥兒才發現,太陽不知什麽時候出來了,初秋的陽光還帶著盛夏的餘溫,灑落在江濤上,燦若流金。而江浪也比方才小了許多,江麵上嘶吼的濤聲和呼嘯的風聲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不忍打破的靜謐。
在亂世裏呆慣了,這種靜謐與方才的喧囂截然相反,對比鮮明,讓久經沙場的人不覺為之驚訝。誠然,這般的寂靜是隻有兒時在故土才能感知到的。而長大以後,喧囂不絕於耳,即便有這般的靜謐,神經也已經被亂世風沙麻痹了,難以感知到它的存在。
可笑,偏偏逢著如此慘不忍睹的敗軍之際,才有機會對周圍世界有所感知。人生果真是一場浩瀚無邊的春秋大戲,戲裏戲外,全在自己。
甘寧取下軟木塞,用指甲將竹筒裏塞著的紙條勾出來。
迫不及待地展開來看,怎料剛看第一眼便大吃一驚。
一旁的蘇飛和呂蒙望著他的表情,也跟著心裏一緊。
甘寧嘴角忽然揚起一絲怪裏怪氣的笑,旋即將紙條遞給蘇飛。蘇飛急忙看時,卻見上麵的署名是——
“金禕”。
旁邊還有一行蠅頭小字:“前番冒犯,萬望將軍珍重。”
呂蒙也跟著上前瞅了一眼那個名字,不覺大驚失色,雙目睜圓,嘴角抽搐了幾下,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
“怎麽了,大叔?”甘寧心裏好生奇怪。
“這個人,我曾聽說過,”呂蒙不由得認真起來,眉心緊鎖,一隻手習慣性地去搓撚下巴上的胡須,“前武陵太守金旋……罷了,想必你也不識得,不過——”
沒等他把那句“不過你是怎麽聯係上他的”講完,甘寧便用比他更大的嗓門打斷了他的話:“元機?大叔你是指元機?武陵太守金元機?”
“犯得著這麽激動?”呂蒙隻當他又犯起一驚一乍沒大沒小的老毛病,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金旋早就讓劉備殺了。當年他取荊南四郡的時候,誓死不降,最後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抬頭才發現甘寧的眼神明顯有些不對勁。不是以往故意找事時的痞子笑容,而是極其認真嚴肅的神色,認真得根本不像甘寧本人。
“興霸?”呂蒙不由得也嚴肅起來,末了又忽然想起剛才沒說完的話,緊接著問道,“你怎麽會跟他有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