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話 痛徹心扉
甘寧抿嘴一笑,俊朗的麵容雖然已經被許多年來的歲月風霜銷蝕上了斑駁痕跡,上唇和下巴上粗硬的黑色胡須也因長時間來不及打理而越長越長,但那一抹單純與孩子氣卻始終不曾褪色。
因為若是缺了那份單純那份孩子氣,甘寧就不再是那個特立獨行的甘興霸,而變成一個沒入人海便找尋不到的普通人了。
旋即他跨上那匹毛色黑得鋥亮的高頭大馬,右手“刷”地拔出腰間“擊水”長劍,左手忽然猛收韁繩。那馬兒立即雙蹄揚起,破空嘶鳴。江風恰到好處地呼嘯而來,將甘寧的錦衣與金發吹卷起來。豪爽不羈、威風凜凜的狂野先鋒姿勢,配上身後炫彩流光的火燒雲和一片映透半邊江水的錦帆,塗上甘寧一生最絢爛的底色。
……
“興霸?”
“興霸,發什麽愣呢?”
是蘇飛的聲音。
甘寧剛把搭在案幾上的雙腳放下,便看見蘇飛提著下裳急匆匆地向他府邸這邊趕過來。一隻腳剛跨進門檻,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講話,濃密的眉毛深深鎖緊,顴骨微凸的臉板得方方正正。
甘寧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他一番,才發現蘇飛手裏攥著一張小紙條——黑色的墨跡已經被他手心裏沁出的汗珠濡濕,在與他手掌紋理的交界處氤氳成一片。
此時正逢著初春,天氣還料峭,冷風不時從窗欞踅進來,刺骨得寒冷。窗牗一側擺放著幾株常綠的文竹,細弱的枝葉在風中微微顫抖。午後的陽光雖然強烈,但並不溫暖,似乎太陽僅存的餘溫也被冷風挾裹去了,隻剩一個冰冷的軀殼,還自顧自地懸停在高而湛藍的天空中。
“小家夥兒又來傳信了?”甘寧的眼睛微微睜大了幾分,身軀卻紋絲不動,隻是將右手四指伸出,“拿來我看看。”
蘇飛歎了口氣,瞅了瞅手中的紙條,旋即將它塞進甘寧手心:“不瞞你說,曹操有想聯結江東,共抗劉備的心思。”
甘寧眼瞼不自然地一瞬,望了望那張已經被汗水濡濕得辨識不清的紙條,嘴角忽然漾起一抹冷笑:“倒也合了子明的意思。”
“子明?”蘇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是指,呂將軍?”
“先別說這,蘇飛,”甘寧自信一笑,將身子微微向前傾了傾,“前些日子子明請求主公派遣他去鎮守陸口,難不成他心裏打的什麽算盤,你還看不出來嗎?”
“陸口在什麽位置,”甘寧好笑地望著滿臉茫然的蘇飛,起身指了指一旁懸掛的地圖,“緊鄰赤壁,數十裏之外便是荊州城。”
荊州城。
蘇飛心裏一緊,臉上表情以十分微笑的速度慢慢變化。
“他是意在荊州啊,”甘寧忽然神色嚴肅地一字一頓道,聲音從未有過的低沉,“自從當年劉備無情無義地奇襲南郡後,這筆賬就已經被子明記下了。將近十年了,他一直在等,等到能有足夠把握攻下荊州城的時機。”
“這麽說來,曹操這個聯手的要求,對他來說真是福祉?”蘇飛卻顯然有些懷疑,“金禕的話是私下裏傳來的,你也全信?”
“不能全信,也不能把我們有交往的事情傳到主公耳朵裏,”甘寧壓低了聲音道,旋即又自信一笑,“但是事關重大,如果曹操真有這個動向,不久他就會遣使正式向主公提出請求,到時候再看主公的意思也不遲。”
“真有你的,”蘇飛才算明白過來,不輕不重地一拳錘在甘寧肩頭,“所以我們現在怎麽辦?”
“著什麽急,”甘寧一邊擺擺手示意他安穩下來,一邊又將雙腿搭上了案幾,“不妨先去問問伯言——你也知道,伯言向來與主公關係密切,如今也是主公哥哥的女婿,人又聰慧,多少能讓人放心一些。”
……
漆黑肅穆的白牆房間、白色道袍、四十九盞燭燈。
陸遜靜默地跪坐在燭燈前,左手攥著一道紅色墨水畫成的符咒,右手撥弄著地上攤開的《周易》。最中央的燭燈上方吊著一根紅色的絲線,上端懸在房梁上,下端栓著一顆沉甸甸的石塊。
忽然一陣風猛烈地刮進來,書頁被翻動得嘩啦啦作響。陸遜心裏一驚,連忙起身向緊掩著的窗簾走去。方欲將窗簾揭起一角查看,一陣更為猛烈的狂風呼嘯而來,吹亂陸遜肩頭三千青絲。
“初春本不應有這般狂風大作的天氣,怎會……”他心裏叨念著,忽然聽見身後“啪”地一聲清響。急忙回頭去看,才發現是燭燈的火焰被風助長起來,導致中間燭台的火苗猛地竄高,燒斷了拴著石塊的紅線。那石塊掉落下來,撞擊到了燭台的瓷質底座。
“線……斷了。”陸遜喃喃道。
他下意識地取下狐狸麵具,拉開窗簾——天色已經暗起來了,夜幕無聲地織上天空。今天的天氣出奇得晴朗,星子很少,但很亮,一輪既望的圓月危懸在天空。像是不斷地在往一盆清水裏麵滴注藍黑色墨汁一樣,夜色越來越濃,襯得星子越來越亮。
陸遜下意識地抬起窗欞,把頭伸出窗外,將目光投向東方的天空。
卻驀然看到,一顆忽明忽暗的星子,搖搖墜落,三投再起。
“是他的將星?”
陸遜心裏似乎忽然明白了什麽,目光漸漸變得呆滯起來,嘴角緩緩染上了一抹不常有的苦笑。他的神情變化得太快,以至於連自己的靈魂也追趕不上。
陸遜苦笑出聲,笑聲越來越大,在楹柱之間回環**漾,久久不絕。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那苦笑聲裏竟帶上了若有若無的哭腔。很快哭腔便濃了,慘淡刺耳,淒神寒骨。
也就在同一時間,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叩門。
“請進。”
陸遜盡量克製著自己波瀾起伏的心緒,故作鎮靜道。
那人走進來,挾裹著料峭春寒和一陣冷風。
燭光勾勒出他的剪影,將它拓印在地麵上。陸遜用餘光瞥了一眼那張剪影,雙唇輕啟:“興霸,我早知道你會來。”
下麵的話卻被哽在喉嚨裏,欲說還休。
靜默了一陣兒,又聽見陸遜輕聲道:“你一個人來我這裏?”
甘寧心裏吃了一驚,神情怔了怔,忽然瞥見那根被燒斷了的紅色絲線,正隨著門口踅進來的風微微浮動。
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甘寧隻好直入正題:“伯言,不瞞你說,若是子明真要勸說主公與曹操聯手,你怎麽看?”
陸遜沒作聲,隻是背對著甘寧站立著,許久許久。
“話說回來,子明肯定會不惜一戰,”甘寧歎了口氣,眉宇間縈繞著一抹濃霧,星目也變得黯淡無光,“而若是真的開戰,劉備便沒有多少勝算。一旦劉備戰敗了,下一個倒黴的——”
沒等甘寧把話講完,卻忽然被陸遜打斷了。
“興霸,現在對你來講,重要的事不是與曹操聯手。因為即便子明真有這個意思,也需要征得主公的同意,”他故意頓了頓,聲音忽然變得顫抖起來,“我想,現在對你而言,最重要的是……”
他哽住了,始終背對著甘寧,不願去看他的神情。
“是什麽?伯言但說無妨。”
甘寧忽然覺得心裏一陣悸動,似乎有一股熱流忽然直直衝向頭頂,使他頭暈目眩。
陸遜咬了咬牙,太陽穴很不自然地蠕動了兩下。
甘寧隻當他又預料到了戰事,便也沒陸遜微小的動作放在心上。
誰知他說的卻是:“淩將軍,去世了。”
淩統,那個天天與你鬥嘴的小家夥兒,你再也見不到他了。
他最終,還是沒能等到走出山嶺重新與你見麵的那一天,便因舊傷複發加上疾病肆虐,凋零在了生命的大好年華。
“什麽?”甘寧向前一個趔趄,一把按住陸遜的肩頭,隻覺得腦子裏有什麽東西“轟”地一聲炸響,“伯言,你再跟我說一遍!”
“你再說一遍!”
“你再說一遍……”
甘寧的目光刹那間變得呆滯起來,身體搖搖晃晃,雙腿不住地顫抖,終於站立不穩,“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陸遜背對著他,淚水從眼角悄悄滑落。
“伯、伯言,你……你當真……”甘寧呆若木雞地喃喃,右手拇指死死掐進食指的關節,鮮血順著他的指甲縫滲下來,殷紅的顏色觸目驚心,“公、公績他……他到了今年季春才二十九歲……他、他怎麽可能……”
聲音哽咽,像是被淚水浸泡了一般。
陸遜沒做聲,他不願再擾亂甘寧的心緒。
忽然聽見門外想起一陣腳步聲,一個兵卒在門外道:“甘將軍,主公喚你去吳侯府。”
甘寧木訥地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出了門。直到他的腳步聲已經小到再也聽不見了,陸遜方才回頭——隻有一扇寂冷而半掩著的木門,被不時掠過的風撥弄得吱呀作響。四十九站燭燈已經被吹熄了大半,火焰搖曳,將那塊銀白色的石頭,硬是烤成了木炭一樣的黑色。
“興霸,對不起。”他叨念道。
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淚水,任它撲簌簌地滾落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