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 辭舊迎新
翌日清晨,朝陽初出,惠風和暢。許是這些日子度過得太匆忙,竟沒來得及細看臨江城的春天——誰知道呢,或許這是甘寧在這裏的最後一個春天了吧。臨行前他刻意到城裏走了一趟——依舊是頭插鳥羽,身佩鈴鐺,但此刻,城裏卻已然是另一番景象。原以為那些飽受水賊侵擾的百姓會對他恨之入骨,但他卻想錯了。人們並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欣喜若狂。甘寧很想知道這是為什麽,但他終究沒有開口去問。也罷,無論你們怎麽想都好,反正我要離開了,而且這一去,便不問歸期。
不問歸期,也不問生死。
我追求的東西,隻有我自己清楚。
或許我的過去不堪入目,或許我留給這個世界的印象並不算好,但無論如何,逝者已矣,來者可追,人要學會向前看。
想罷甘寧轉身望向岸邊——沙摩莉穿著淡紫色的水袖長裙,兩腿並攏,嫋嫋地坐在一棵參天古樹下。她的頭發沒有像往常一樣編成許多小辮子,而是梳理整齊後披散下來,長發及腰,點綴著被樹枝撕碎的星點日影,愈顯得婀娜娉婷。
甘寧的臉上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
“沙沙姐,你也來了?”他敏捷地跳到岸上,額角上縱橫著淺淺的汗漬,幾縷金色的頭發被黏在額頭上,臉上的笑容燦若陽光,“跟著我的,足足有八百人。”
“隻可惜你一走,這裏的地方官員,怕是又要猖獗起來了,”沙摩莉歎了口氣,有幾絲碎發被江風吹到唇邊,“你能夠壓製住他們,也算是為這裏的百姓做了一件好事。”
甘寧頓覺如鯁在喉,表情一下子僵住了:“我覺得我製造的亂子比好處多得多。”
“這時候有自知之明了?”沙摩莉掩口輕笑,柳葉眉下的水靈眸子帶著幾分故作的嗔怪,“甘寧你看,這是棵菩提樹。也是我們五溪蠻尊奉的神聖之物。你說,青燈古佛、菩提禪心,總比這亂世紛爭、金戈鐵馬要好得多吧?”
甘寧抬頭望去——參天菩提,枝繁葉茂。陽光傾瀉下來,被樹枝與樹葉剪成光亮亮的小塊,淩亂地撒到地上。
“誠然,”他喃喃道,“但是走上戰場,總比在這裏惴惴不安地苟且活著要好。如果我能做到我想做的,說實話,丟了性命也值得。”
“我知道,”沙摩莉莞爾一笑,“你的安寧生活,那個希望一直在臨江城做水賊的夢,早就隨著金大哥的離去,而支離破碎了。”
甘寧心頭一震。
不錯,沙沙姐你言中了。金龍他身上承載著的就是我年少時的遊俠夢,現在既然他死了,那麽我的遊俠夢,就再也喚不回來。
甘寧啟程踏往未知的土地時,將桅杆上的錦帆解下,隨手拋在路邊,並換上了當年金龍一貫使用的白色船帆。末了他向岸邊的沙摩莉揮手作別——兒時美麗的時光,姑且跟著她,一起留在臨江城吧。有朝一日如果我能夠回到這片故土,我會時刻記著,那時的我,是在與從前的我一道旅行。
人們都說,遊子出門便是客。
那麽自從船槳撥動江水的一刹那,錦帆賊甘寧,就已然成了臨江的客人啊。
……
“大哥,”一直站在甘寧身旁的蘇小四終於耐不住寂寞,“我們到底要走到什麽時候啊?”
“……”甘寧歪著頭眯縫著眼睛,一聲不吭。
“大哥,總得有個目的地吧?再這樣下去,兄弟們都累壞了。”
“……”
“大哥,我們去找誰呢?”
“……”
“大哥……”
“蘇小四,你話好多啊,”甘寧忽然睜圓眼睛,故作嗔怒地貼著臉望著蘇小四,伸手一指江麵,“再多嘴就把你丟下去喂魚。”
蘇小四尷尬地撓撓頭皮。許多日子過去了,甘寧的性格他早已摸透,至於這種日常玩笑,他也早就習以為常了。
“大哥,”他略顯頑皮地露齒笑,黑色的頭發密而不亂地掛在圓圓的腦袋上,“今後見了外人,就別喊我綽號蘇小四了,我大名叫蘇飛,蘇——飛。”
恰在此時,一個江浪打來,狠狠地撞碎在船身,激起高高的浪花,一下子澆在他腦袋上。
“哈哈……”甘寧禁不住捧腹大笑,“瞧你那模樣。我偏不,我就叫你蘇小四。蘇小四蘇小四。”
已經是男子漢了,竟然還像個小孩子似的,嘟嘴叉腰。
這一帶的江水流向曲折,蛇一般在山坳裏盤桓。兩岸群山起伏,山上長滿茂密的鬆樹。四周清靜得很,寂寥無人,淒神寒骨,偶爾能聽到幾聲猿猴或者白鶴的鳴聲。尤其是在太陽將出未出的清晨,霧氣彌漫,籠罩在山巔,亦或是隨風撞在山上,繞出一朵白色的花兒,宛如天上的雲彩自九霄降落凡塵。
忽然聽見一個水賊來報:“大哥,前麵就到荊州地界了。”
“傳令停下,”甘寧一揮手,嘴角微微向上一勾,“希望這個有名的‘八俊’才子,真的能有所作為。”
“你是說……劉表?”蘇小四恍然大悟。
“不錯,”甘寧點頭,卻並不像蘇小四那樣喜形於色,“荊州刺史。”金色額發下麵那雙眸子裏的目光幽遠深邃,此時竟讓甘寧整個人顯出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深沉。甘寧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佩劍,那把劍是當年金龍留給他的。金龍說,劍的名字叫做“擊水”——《逍遙遊》有言:“水擊三千裏,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鯤鵬展翅,擊水破冰,也算是對前景的美好寄托。
“大哥,這樣真的行嗎?”蘇小四搖搖頭,“還是謹慎些為好。”
甘寧繼續保持沉默。
都是出來闖**的人,都不知道前麵究竟會有什麽等著自己——成與敗,順與逆,一由天命吧。
蘇小四的擔心是對的。劉表這個人雖然割據著荊州九郡,但他不知道怎麽才能守住這方土地。在這裏任職的一段時間裏,甘寧一直在觀察,可惜最後的結果卻令他大失所望。群雄逐鹿,如此亂世,怎能屈居於一個無能之輩手下呢。
那天甘寧徹夜未眠。他獨自一個人坐在空曠的院落裏,守著一方冰冷的石桌,望著高懸於夜空中的那一輪明月——此時正逢著中秋時節,月圓如鏡,正是闔家團圓的日子。他皺起眉頭,將頭埋在臂彎裏。大好韶華,怎能就這樣任它白白流逝?
卻又尋不到合適的出路,隻能一個人月下長歎、孤獨心傷。
“大哥,發愁呢?”蘇小四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手裏提著一壺酒,就在甘寧對麵坐下,“別著急嘛,再想辦法。”
甘寧接過蘇小四斟的酒,一飲而盡:“不用想,我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了。”
“那你說。”蘇小四抿了一口酒,認真地望著甘寧的眼睛。這些無所事事日子裏他的變化很大,仿佛一夜之間,蘇飛就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懵懂天真的蘇小四了,而變成了一個細致體貼、沉穩冷靜的,男人。
甘寧嘴角動了動,眼神遊到別處,眉毛稍稍舒展一些。
“江東,”他微啟雙唇,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一字一頓道,“八十一郡,都是討逆將軍四處征戰的成果。”
“不錯,”蘇小四嘴角微微上揚,目光從正前方漸漸移向半空中,旋即話鋒一轉,“可惜他已經死了。”
“無妨,”甘寧擺擺手,又斟一杯酒飲了一口,“孫家不是後繼無人,他弟弟還健在。”
“你是說那個碧眼紫髯的孫權?”蘇小四聲音變小,音調卻提高了一些,“他才多大,成得了氣候嗎?”
“自古英雄出少年。你別小看這孫仲謀,他在江東招延俊秀,聘求名士。吳郡那些有名的才子,像魯肅、諸葛瑾之倫,都已經成了他的賓客。”
蘇小四沉思良久。
“怎麽了?”甘寧忽然感覺到氣氛不對勁,“你知道,劉表這個人留不住人才,況且咱那八百個兄弟也都平安無事,想從他身邊離開,比我們離開臨江城都容易。”
蘇小四“噗撲哧”一聲笑了。“無所謂,”他舉起酒樽一飲而盡,“大哥,你就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大不了,改天晚上我再好好宴請你一回。”
甘寧聽出來了,蘇小四他話裏有話。首先,從荊州到江東,其間要途經夏口,而據守江夏的黃祖不是個容易對付的角色;其次,嘴上說是這樣說了,孫權將來能不能有所作為,還說不準呢。
事情果真如蘇小四想象中的一樣。甘寧的部隊在夏口碰了壁,萬般無奈之下,隻得暫時去投靠黃祖。
其實甘寧清楚,以他自己的實力,肯定是無法自成氣候的。投靠誰無所謂,隻求將來能有更廣闊的發展空間。如此看來,黃祖雖然是劉表手下的將軍,但在他這裏至少能做點事情,比在劉表處終日無所事事好得多。
“大哥,”蘇小四盯著甘寧眉頭緊鎖的臉,“你似乎又不高興。”
“我總是覺得,咱們這一步棋,走錯了,”甘寧歎息道,“黃祖當年殺死了孫權的父親,如今我投奔了他,豈不成了孫家的宿敵嗎。”
“可你不是說,投奔誰都無所謂嗎?”
甘寧沒再說什麽,隻是無奈地搖搖頭。離開臨江城也有一段時間了,這些天裏奔波與失意成了家常便飯,夜晚他常常被各種各樣奇怪的夢驚醒。但每每在子夜醒來,他的眼前都會朦朦朧朧地,浮現起同一個地方——青山、綠水、吊腳樓,還有青黛石板和黃梅斷橋。
江東?
這就是江東嗎?
莫非是命中注定,真的要把江東,作為我奔波的終點?
這些甘寧都不知道,但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在腦海裏用自己的方式刻畫江東影像。他不知道,江東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能夠令天生傲慢獨斷的他,都放心不下。這些天裏,甘寧一直在等,等機會從黃祖身邊離開,帶著他的兄弟們,乘風破浪,直下揚州。
然而,命運總是捉弄滿懷希冀的人。甘寧沒有等到離開黃祖的機會,卻等來了率領大軍前來報仇的孫權。
……
說實話,從前經常光膀子的甘寧不習慣穿著這一身金色鎧甲,陽光照在上麵,亮得刺眼。他在一處樹林茂密的地方勒馬,**那匹毛色烏黑發亮的戰馬揚起四蹄,向天嘶鳴。黑色的戰袍被樹林裏踅出的風吹得呼啦啦地飄揚起來。
古人言,拜水為玄。玄,即是黑色。
“真是不堪一擊,進去看看吧,”甘寧笑道,長風卷起他紅色的盔纓,一綹一綹地掛在背上那張半月弓上,“敗了一陣又怎樣,那個操大刀的家夥夠威風嗎?連我一箭都吃不消。”
“你別立點小功就這麽冒失,”蘇小四拉下臉色,故作嘲諷道,“別忘了,咱們出來這一趟可沒有太守的令牌——喂,你不怕有埋伏?”
一句話的功夫,甘寧已經策馬跑遠了。
“我幫他躲過一劫,他敢把我怎麽著?”甘寧的聲音裏混雜著馬蹄聲,被風扯出去很遠很遠。
蘇小四隻好跟上去——誠然,有甘寧在身邊,他不用怕什麽。他是親眼看見的,那個善用大刀的孫家將軍,能夠出入黃祖大軍如入無人之境,殺人無數,正當得意的時候,冷不防甘寧在暗處,一支冷箭徑直穿透了他的頭顱。
他還看見,一個約摸十五六歲的少年好像一頭發瘋的野獸一般,拚命殺出重圍,撲倒在那個中箭而死的將軍身邊,雙拳捶地,淚如泉湧。
“想什麽呢?”甘寧瞥了蘇小四一眼,“那小家夥年紀不大,武功了得。我本來想連他一塊兒結果了,到底沒下得了手。”
“你殺了他反而是好事,”蘇小四歎了口氣,“你害死了他爹,他會把你當成殺父仇人,會與你不共戴天。”
“小屁孩一個,難不成我還怕他!”甘寧鼻子裏不屑地哼了一聲。
二人正說間,忽然前方殺聲震天,兩隊人馬從兩個方向竄出來——似乎都沒有注意到甘寧和蘇飛——頓時混戰在一起。
馬蹄揚塵風變色,刀鋒相撞血四濺。一時間白刃相撥,馬匹嘶鳴聲、刀劍撞擊聲、士卒喊叫聲、銅鑼鼙鼓聲混成一片。
“小四,”甘寧匯聚所有的精力盯著麵前的一片混沌,身子慢慢向蘇飛傾斜,雙唇蠕動道,“打頭那個黑鎧甲白戰袍的家夥,不是個小角色。”
那人似乎覺察到了什麽,手中長戟陡然一揮,寒光閃處,頓時有鮮血噴濺到他臉上。氣定神閑地倒提長戟、執轡、勒馬。馬匹的嘶鳴聲中,他回頭,冷峻的目光似乎在敵人的鮮血裏浸泡過,利箭一般直直射向甘寧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