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話 君臣嫌隙
“金將軍冷靜些,”張遼心裏好生奇怪,“到底出什麽事了?”
“十有八九是我的信鴿和江東用於傳信的另外一隻,拿混了。”金禕苦笑,汗水從額頭上聚集起來,順著頭盔與皮膚接觸的輪廓緩緩滑過臉頰。他久久地凝視著那隻花色信鴿,目光最終停留在它的尾羽上。
三根白色羽毛,在清一色的純黑裏,格外顯眼。
從認識金禕至今,張遼還從未見過他如此這般愁眉苦臉的樣子,心知事態嚴重,隻得如實相告:“將軍,不瞞你說,方才丞相來過我這裏,專門問起來……”
“你說什麽?”金禕眼睛睜得很圓,手背上的筋絡一條條暴突起來,“丞相來過這裏?”
張遼心事重重地點頭,鼻梁和上唇也開始沁出汗珠:“如果事情繼續發展,隻怕我倆人頭都未必保得住。”
料峭春風掠過,吹著汗水濡濕的皮膚,絲絲涼意令人心驚。
“那現在該怎麽辦?”金禕顯然有些交焦急,“內憂外患,我們在後方也沒機會上戰場,總不能幹等死啊?”
“先別急,一張紙而已,未必是真的情報,”張遼安慰道,“另外,如果江東那邊真的願意與我們聯盟,還能找個借口搪塞過去。”
金禕長長歎了口氣:“但願。”
一陣狂風呼嘯而來,將帳外的黃土陣陣挾裹到營帳裏,狂殺漫延,刮得臉頰生疼生疼。
……
孫權也沒想到,曹操的信使竟然會到得這麽快。
那天清晨他方才起身,忽然聽見兵卒來報,說江北的使臣到了。孫權心裏一驚,連忙換好衣服來到廳堂,卻見那北軍兵卒麵帶慍色,心裏思忖著是不是他嫌自己見麵太晚,不料未及他開口,那使臣已經先行一步。
“吳侯孫將軍,曹丞相有一事相問,不知此刻方便否?”語氣裏帶著與臉色相稱的怒意。
孫權心裏也覺得不快,忽然想要發作卻終究還是忍住了,仍舊保持平常的波瀾不驚道:“但言無妨。”
“丞相的意思是,主公不願與之結盟,不知此言屬實否?”
孫權大吃一驚:“這是哪裏傳的謠言?”
“丞相說,江東有人在向北軍大營裏通風報信,”使臣信誓旦旦地指著自己的腦袋,“信鴿傳書。如果我說錯了,我敢用人頭做抵押。”
信鴿?
孫權的神色漸漸變了,方才的波瀾不驚消失得無影無蹤,轉而塗上了一層霜色的憤怒。清風從窗欞間踅進來,吹動他鬢角的碎發,絲縷飄飛。湛藍色的眸子周圍悄悄爬上血絲,仔細審視便覺得細思極恐、猙獰可怖。
“知道了,”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沉穩許多,也沉重了許多,“你先回館驛吧。近日裏孤便親自回複曹公。”
使臣離開後,孫權一個人默默地坐在高堂上,一隻手支撐在椅子扶手上,托著下巴,眉宇緊鎖,愁容滿麵。這整個東吳,能熟練地操縱信鴿的人,怕是隻有陸遜一人了。而前幾天才見他親自來到吳侯府,向自己陳述應當與曹操結盟的理由——倘若曹操所指的人真是陸遜,那麽他便犯下滔天大罪,怕不是輕而易舉便能將功贖之的。
孫權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心煩意亂地衝著門外喊道:“來人,把陸伯言帶過來。”
他用的詞是“帶”,而不是“請”。
換了平日裏,孫權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對自己的寵臣嚴厲至此的。隻是他忽然覺得,自己其實一直都在別人設計好的圈套裏轉悠,那種被自己深信的人所背叛的感覺,此時正如同狂沙一般挾裹著風席卷而來。
末了他忽然又笑笑,誰知道呢,或許是自己考慮的太多了。
很快陸遜趕到,急忙將馬匹拴好,提起下裳一路小跑來到吳侯府廳堂。此時天已經大亮了。春光明媚的樣子在秣陵是常見的,府邸院落裏的青草也漸漸冒出了嫩綠色的芽尖,隱約能看見各色早開的野花,星星點點散落在草叢中,被微風一吹,花瓣微微搖曳。陽光正好,將窗欞、鬥拱和吊腳樓的影子拓印在草地上。
“主公。”陸遜施禮道,自己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孫權緩緩抬起頭來,第一句話便足以讓雖年輕但也老謀深算的陸遜咋舌:“伯言,我希望你次賜我一句實話——我們到底是與曹操結盟,還是不結盟?”
陸遜心中一緊,知道裏麵應該是有些誤會,一時間卻也難以猜透孫權的心思,隻得如同前日一樣如實講了:“當然是結盟。”
“是麽?”孫權忽然把眼睛睜大了,緩緩站起身來,聲音提高了一些,“伯言,江北有人到了,說我們這裏有人用信鴿向那邊傳信,信中說,不能結盟。”
陸遜精致秀氣的臉頰上浮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驚恐,但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俗話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陸遜很快便正了臉色,堅決道:“主公若是懷疑在下,直說便是。”
“那孤便直說與你,”孫權緩緩走近陸遜,最終在離他距離一臂的位置停下來,“江東能知道曹操有聯盟打算,還擅長用信鴿的人,除了你,還能有誰?”
陸遜方想辯駁,忽然抬頭與孫權四目相對。也就在那一瞬間,陸遜敏銳地捕捉到了孫權眼中的一些別樣的東西。那混雜著疑惑、不解與懷疑的目光,雖然陸遜曾接觸到過,但當這種目光直逼自己的時候,自己竟然完全不知所措。
也就是在同一時間,陸遜才真正意識到,其實他與孫權之間的關係,那親如骨肉的信任與被信任,其實早在那天在濡須見到他“言行不一致”的時候,就已經不知不覺地,出現裂紋了。
“伯言,你到底在想什麽?你若是對孤不滿意,你直接動手便是了,何苦聯絡江北曹營,要謀害我整個江東呢?”孫權忽然嚴厲道,聲音好似三月初的驚雷,又被廳堂裏的回音加強了一些,震耳欲聾。
陸遜有口難言,右手拇指指甲掐進食指的第二關節裏,眼紅的血順著指甲縫緩緩滲下來;手背上的青筋由於用力和手臂倒垂而凸顯出來,皮膚也因充血而變成古銅色。
忽然,一個畫麵電光火石般地閃過陸遜的腦海。
冬兒。
冬兒?
但隨即陸遜便覺得好笑——一個被自己深愛著的女子,作為孫策的女兒和孫權的侄女,她又能做什麽悖逆的事情呢。
“伯言,我給你三天時間,”孫權強忍著憤怒,故作鎮靜道,“三天之內你必須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複,否則,孤就要用你的人頭,為我江東洗白。”
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念得清晰。
“另外,這三天之內,孤暫且罷免你的所有職責,你也休要踏進秣陵陸府半步了。”說罷不給陸遜反應的時間,便起身去了內屋。
留下陸遜一個人,怔怔地跪在廳堂裏,悵然若失,手指甲處的血跡已經幹涸成深紅色。
那天他走在秣陵的街道上,忽然感覺周圍的一切都乍然變得陌生起來。許是自己被革職了才有的這種感覺嗎?陸遜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好笑。他在街道一旁停住腳步,幹脆不再去想信鴿的事情,徐徐將自己的一隻手掌貼上路邊種著的楊樹——如同那年在南徐見過的一樣,楊樹還幼小,樹皮不是非常粗糙,細小絨毛撓在手心裏,如同觸及柔軟的海綿一般,舒適至極。
忽然聽見路邊有人在吆喝著些什麽,陸遜抬頭去看,原來是江邊剛剛來到城區裏的一行商人,臉龐因為常年被江風吹打而變得有些發紅,人人穿著紮眼的白色衣裳,手裏提著大包小包的貨物。
陸遜靈機一動,一個想法電光火石般地在心裏閃爍出來。
……
“興霸。”
“興霸!”
“甘寧你個懶漢,給我起來!”
蘇飛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他到甘寧床邊望著他酣睡的樣子,想要照著他的臉猛踹一腳了。
甘寧被他這麽聲如雷震地一聲怒吼嚇得驚坐起身,揉揉惺忪睡眼,才發覺太陽已經升得老高,陽光從窗欞投射下來,可以直接照射到自己的床榻。
“昨晚又喝酒了不是?”想來甘府裏也沒外人,蘇飛幹脆擺出小時候教訓甘寧的那副架勢,兩手叉腰兩腳小角度分開,一副你若不聽我的拳頭隨時伺候的樣子。
“哪、哪裏,”甘寧嗓音還有些沙啞,眼睛被他方才揉得發紅,腦後披散著的金色頭發被壓得有些淩亂,“什麽事兒啊這麽著急。”
蘇飛下意識地環顧四周,確定沒人後才低聲道:“江北使臣到了。”
“你說什麽?”甘寧一下子來了精神,“誰到了?”
“江北使臣,”蘇飛也不嫌煩,對他重複道,“隻怕是結盟的事情——興霸你若是再不做出行動,萬一事不遂願,就沒法補救了。”
“我知道了,”甘寧正色道,“金禕的信鴿還在你那裏,我這就向曹營寫一封信,讓他們提前給曹操報個信兒。”說罷就要慌忙起身。
卻被蘇飛攔住了:“太莽撞了吧?”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哪有什麽莽撞之說?”甘寧頭也不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