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番外·母女
花妖夫人一直在疼,疼到骨頭都在發顫。
魔族那該死的秘法實在是過於陰毒,花妖夫人在混沌元氣中本來就被攔腰斬成了半截兒,而後為了往魔族花肥的方向培養,又被齊臂斬了雙手,丟到陶甕之中,被特地炮製過的藥汁浸得都入味了,方才被打破陶罐,埋到了土裏。
那一片土地很快就種上了藥材。
因為人參果樹那“培養出來的花花草草散給魔族的凡人”的要求,飛升仙人們還合計了一下,直接在魔宮支個攤子發藥材或者發丹藥肯定會顯得比較神經病,比較合適的操作方式還是直接煉製成藥液,混入雨水。
對魔族那邊的凡人來說主打的就是一個有病治病無病強身,落到了花花草草上,也可以將花花草草養得帶上不少靈氣,最終魔族那邊的凡人會自己想辦法利用的,問題不大。
而這種普惠性質的,凡人也可以用的靈藥,自然不會像仙人用的靈丹妙藥那般動輒就是千年靈藥,再高貴點,小一萬年都未必能有一批人參果長成的極長周期。
說人話就是,從花妖夫人被埋到土裏,到飛升仙人們幹完那一場大戰再七七八八差不多養好傷,藥田裏的藥材已經換過好幾茬了。
花妖夫人密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
——那些普通靈植的根係紮入她的身體,沿著四肢百骸……好吧,她現在的身體狀況是沒有四肢隻有百骸,總之順著她的經絡一點點探索進去。
並且植物的根係是會長大的呀。
人的身體一共就那麽大點,能發揮的空間實在有限,是以即便是大羅金仙,經脈也仍然是細小而脆弱,當植物根係長大的需要和本來就逼仄的經脈產生了衝突,而花妖夫人又根本沒辦法反抗的時候,就隻能麵臨著強行被撐開的結果。
還值得一提的是,植物又不是光長主根。
在主根順著經脈長的時候,主根上還有許多側根和不定根,細細密密地刺入血肉,然後如同無數棵毛細吸管一般瘋狂吸納花妖夫人的精血法力。
花妖夫人原本是想這麽死了就算了的。
女兒必死無疑,丈夫苦等不至,現在自己又已經是人不人鬼不鬼地被埋在土裏被一堆她從來看不上眼的普通靈植吸取精血,人生已經無望到了這樣的地步,苟活於世還有什麽意思?
但花妖夫人很快就意識到……她的生死,她已經說了不算了。
身體已經衰弱到了極致,精神上也再無求生之念,不進水米又斷了靈氣滋養,怎麽算都該死了。
可最後一口氣就是咽不下去,仿佛就是有個什麽東西吊著自己的性命,或者準確來說,自己的魂魄就是死死地被按在身體裏,不得解脫。
魔族之法,就是這麽陰狠。
花妖夫人在層層疊疊的折磨和痛苦之中都懵逼了,她心說人死不過頭點地,我當年對人參果樹無論做了再惡心的事那我好歹是沒要了人參果樹的命不是,我現在拿命來償還不夠嗎?
就是……怎麽說呢。
花妖夫人還得感謝現在看守她的是飛升仙人——倘若是那幫酒囊飯袋的神仙,她的怨念即便是上天了都毫無意義,因為神仙們絕對不會傾聽她一個已經入土了的囚犯的訴求。
但飛升仙人們是能感覺到這片“人參果樹前輩特別關注的藥田”最近的些微變化的,還能一頓感悟大概領會到花妖夫人到底在怨念什麽。
然後,在操練周天星辰大陣預備幹架的當口,玄明真人還忙裏偷閑去了一趟藥田,也沒幹別的,隻往土裏丟了一道淺薄至極的道韻——
【對呀,正因上神並未要了人參果樹的性命,如今人參果樹前輩也沒有要上神的性命不是,很公平嘛!
至於缺胳膊斷腿的,當年上神的夫婿砍了人參果樹的主枝,這比砍手腳可嚴重多了,如今人參果樹不過是要求我等砍了上神的手腳罷了,算起來還是人參果樹前輩吃虧呢,上神有什麽好不滿意的。
還有做花肥嘛……上神想啊,您當年在人參果樹的主枝上敲骨吸髓,人參果樹要報複回來呢,您那點子骨髓它又看不上。人參果樹前輩想了又想,它與上神之間的區別其實遠大於上神和這些普通靈植的區別,那讓普通靈植來吸取上神身上的精氣,雖然算不上是對等,但也勉強可以算數了,不公平麽?】
花妖夫人簡直給這歪理給氣懵了,也因為玄明真人給的那道道韻過分淺顯,竟還讓她微微領會了這種道韻表意的交流方式。
然後她崩潰異常地努力往外傳了一道道韻——
【那不過是一棵樹!】
玄明真人的回應來得很冷酷——
【您也不過是朵花。】
誰比誰高貴呢?
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眾生都有權利在天地之間公平地活著,競爭。再進一步,眾生也該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自覺,你曾經留下的因果無論以什麽模樣報複到你身上,那都是合理的。
花妖夫人都絕望了,再費力擠出來的道韻都顯得有些可憐巴巴——
【那,要多久?】
玄明真人笑了,覺得魔道也不是沒有不可取之處,你看冥照尊者就很了解這些品行惡劣的神仙嘛。
他把當日人參果樹同意的方案往土裏一丟,便懶得與花妖夫人多糾纏,轉身便去了。
接下來,便是花妖夫人再如何往外傳道韻,都再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整片藥田上都縈繞了許久絕望又怨氣衝天的氣氛。
但沒有人理她,金鼇島當年能容得下萬仙來朝,本身麵積就挺大的,她這一片藥田也不是一天閑的沒事總有神仙路過,在那無盡的哀怨無處可傾訴中,她隻能咬牙開始修煉。
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呀。
魔族那玄學樹點的也太偏了!我特麽竟然死不了!!!
但,修煉對於花妖夫人來說,何其痛苦。
——她能不知道靠自己修煉成的上神比從人參果樹身上吸血得到的上神要靠譜得多麽?但凡修煉不痛苦她犯得著從人參果樹身上撿現成的?
身體強健時尚且煉不進去,何況現在她四肢百骸還有無數植物的根係。
吸取一點靈氣,每一條經脈和血肉都在抽搐,疼到讓人顫抖。
花妖夫人忍不住開始怨念,什麽魔鬼才會想出這麽見鬼的報複方案啊!
但,時間永遠都是最好的良藥。
日子久了,再濃鬱的情緒也會平緩下來,漸漸的,花妖夫人都沒有力氣去恨去委屈了。
因為再恨再委屈也沒有用,人參果樹是鐵了心的,飛升仙人是玩真的,她唯一的選擇就是早日湊夠自己從人參果樹上得到的精華。
隻好修煉。
習慣是很可怕的。
花妖夫人之前的歲月都在沉迷戀愛,有情飲水飽,談起修煉便隻覺頭皮發麻,每日隻渾渾噩噩看看話本再親親夫君過日子,但當人埋在土裏,每日以還債為目的地被迫修煉之後,漸漸的,竟也覺出了些許修煉的樂趣。
就是修煉過後的成果都會被花花草草無情地收走這一點讓她非常不痛快,但再不痛快,想想她當年就是這麽無情地收走人參果樹精華的……也恨不到哪裏去了。
少年無知,做下許多錯事,如今還債,也是因果輪回報應不爽,怪不得誰。
花妖夫人漸漸地還修出了兩分道心來。
親近“道”這種事嘛,大道無情,花妖夫人自己也漸漸的有些看開了那些情情愛愛,再想想曾經發生過的“見不得血腥,所以你們把靈根扒幹淨了給我送來”的事,心裏一度頗不是滋味。
在土裏埋的日子漫長,在修煉不動的時光裏,她有大把的時間去回想過去,去計算因果。
她知道自己身上非隻有人參果樹這一項罪孽,更清楚即便有朝一日得了人參果樹的諒解,她去了地府也免不了還要為自己橫行霸道時的各種事承擔代價,但她想……倘若蒼天慈悲,在她受罰後願意給她一線生機,她願意去輪回的。
重新做人。
做個好人。
好吧,即便不配做人,做花鳥蟲魚都好,她肯定不會是這輩子稀裏糊塗的樣子。
但每每想到這裏,她都會自嘲地打住——即便有機會,那也不知是幾萬年還是幾十萬年之後的事了,現在想那麽遠幹什麽呢?
然後繼續沉入修煉。
埋在土裏不知春秋,她也不知日子過了多久,左右是那些靈植又換了幾茬,又有被點化的仙童來給這一片藥田鬆土。
不過……這次的鬆土好像挖的比較深。
誒誒誒你挖我做什麽?
花妖夫人一臉懵逼,可她除了還有感覺也能修煉之外沒有了任何的身體控製權,甚至看不到是誰在動她。
不過那個人很溫柔——輕手輕腳地洗掉了她身上的泥土汙糟,給她披上了蔽體的衣衫,又細細梳理過她的頭發還挽了個發髻,而後有一根手指點在了她額頭上,她漸漸地恢複了五感。
一個絕美的仙子笑吟吟地站在她麵前:“上神,我是樂蕊。”
樂蕊。
這個名字花妖夫人聽過——天庭已故太子摯愛的姑娘,和她一樣是花妖出身。
但……
花妖夫人有些意外:“仙子……”
“您女兒在離開之前。”樂蕊仙子道,“想見您一麵。總不好讓她去藥田與母親拜別,是以玄明仙長請同為花妖的我來給上神洗漱洗漱。”
“我女兒?”花妖夫人都詫異了,“她……還沒死?”
“沒死。”樂蕊仙子說的很溫柔,“當然,也得問一問上神的意見,上神若是不想見,我如實回複小丫頭便是。”
哪有母親不想見女兒的呢。
隻是花妖夫人為難地看看現在的自己,在點頭答應見麵之前,非常努力地調動法力,魔族秘術之下,手腳是長不出來了,但她還是用幻術給自己弄了手腳出來。
世上的父母,終究不想讓兒女看到自己狼狽的一麵。
樂蕊仙子並沒有攔著花妖夫人動作,隻等她點頭應允之後,才轉身出去。
再進來的,便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可可愛愛。
正是那個用了鳳髓之體丹藥的小神女。
不過她身上已經沒有了半點被鳳髓之體折騰過的樣子,健康得讓花妖夫人想落淚。
小姑娘沒有靈根,自然看不出花妖夫人幻化出來手腳的真假,她隻是自然地到了花妖夫人麵前,仰著頭,一臉天真:“娘親,月兒可想你了!”
花妖夫人好生心酸。
手是假的,即便觸碰到女兒也感受不到,她隻能將女兒拉近,抱入懷裏,用真實的臉頰去觸碰女兒的頭發,潸然淚下。
“娘親。”小姑娘不安地在花妖夫人懷裏動了動,“你怎麽哭了呀。”
花妖夫人長長地呼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覺得自己能說話了,但還是不可避免地帶著顫音:“他們……他們沒有為難你?”
“沒有人為難我呀。”小姑娘回複得很自然,“我醒過來的時候還是很疼。可是湘影姐姐和折藥姐姐一直陪著我,折藥姐姐醫術可好了,她給女兒施針,煎藥,還怕藥苦,給我塞了好些糖,反正治好了,娘親看嘛。”
是好了。
但靈根也徹底沒了。
隻是到了如今……花妖夫人也看開了,健健康康活一輩子就好,哪怕隻有一百年也很好。
不過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忍不住害怕了起來,聲音都有些顫抖:“她們是如何說我的?”
“她們說娘親為了救我,受傷了。”小姑娘回答,“怎麽,難道娘親這些日子不是在養傷嗎?”
花妖夫人愣住了,許久,才道:“他們沒……沒有說別的了?”
“沒有啊。”小姑娘言之鑿鑿。
花妖夫人心頭巨震,抬頭,長長吐了一口氣出來,內心沉重得隻想放聲大哭。
太好了。
太好了!
至少我女兒不知道我做下的那些惡心事,也不知道我現在的處境,我在她眼中還是那個溫柔而沒有汙點的母親。
她重重地抱住了自己的小天使。
小姑娘並不知道母親為什麽有這麽大的反應,但她總是足夠乖巧,就在母親懷裏,小手輕輕地拍著母親的背,小大人一樣:“沒事啦,娘親不要哭。”
又過了好久,花妖夫人才問:“那……他們準備如何安排你?”
“湘影姐姐說娘親的傷很重,見了我之後要閉關一陣子。”小姑娘說,“而她們都是仙人,一閉關就是好幾十年的,沒空照顧我,所以預備把我送去給一個失去了女兒的婆婆照顧。”
花妖夫人倒是沒有奢望見了這一麵自己就恢複了自由,更不可能指望自己能撫養孩子長大,看著女兒天真的麵龐,許久才澀然道:“那個失去了女兒的婆婆……”
“湘影姐姐說娘親也知道的。”小姑娘道,“就是之前天庭鬧得好大動靜的書意姐姐的娘親,說讓我過去住一陣子,等娘親出關了就來接我。”
花妖夫人悲極痛極,麵對女兒稚嫩的臉龐,再次忍著莫大的心痛,開口:“是啊,月兒去了那邊以後,要乖哦,聽婆婆的話。”
小姑娘重重地點頭。
“那……”花妖夫人覺得再拖下去自己又要哭了,趕緊道,“月兒,娘親要閉關了,你去吧。”
小姑娘再次點頭,教養極好地對花妖夫人行了一禮,蹦蹦跳跳地轉身離開。
“月兒。”花妖夫人實在忍不住,又開口。
小姑娘回頭。
“再來抱抱娘親。”花妖夫人輕聲道,“好不好。”
小姑娘一副“哎呀真的受不了你”的小大人模樣,大發慈悲地轉身,抱了花妖夫人許久,又親親她的臉頰:“月兒走啦,娘親要乖哦。”
花妖夫人含淚點頭:“去吧。”
小姑娘終於是去了,花妖夫人努力把自己挪到了窗邊,看著樂蕊仙子牽著小姑娘的手,踏上了一朵祥雲。
樂蕊仙子感知到了背後的目光,給小姑娘說了點什麽。
小姑娘就回過頭,揮手:“娘親再見!”
“再見。”花妖夫人忍著心酸嘴角勾起,也揮手。
祥雲很快消失在天際,而花妖夫人也終於跪倒在地,哭得不成樣子。
又過了許久,門再次開了。
湘影仙子走了進來:“上神,我送你回去吧。”
花妖夫人自然知道這個“回去”是什麽意思,倒沒有什麽反抗的想法,隻是用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道:“仙子,我有一事相求。”
湘影仙子微微偏頭。
她尚未表態,花妖夫人已經是有點慌了,急忙道:“仙子切莫多想,該受的罰該還的債我都不會抵賴,是有關我的女兒。”
“何事?”湘影仙子也不是什麽魔鬼,溫柔地問出來。
花妖夫人吸了吸鼻子,仿佛下了多大決心一樣:“我知仙子與玄明仙長手段無雙,有沒有一種秘法……能讓我女兒忘了我這個母親和白澈,讓她直接認那位婆婆為母就好了。”
“啊?”湘影仙子愣了一下。
花妖夫人紅著眼睛,哽咽道:“有我們這樣的父母,待孩子大了……要難過的。”
湘影仙子看著花妖夫人,表情頗複雜。
……你既然知道,當年做那些事的時候,哪怕稍微收斂點呢?
但孩子又做錯了什麽呢。
湘影仙子歎息一聲:“好,我會想法子,上神放心吧。”
花妖夫人哭著拜謝。
之後千萬年還債的歲月裏,女兒臨走時的那個擁抱,成為了花妖夫人全部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