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二、天蒼野茫
高歡瞪大眼睛從帳篷頂部的窟窿望出去,天空繁星點點,像自己的未來一樣不可捉摸。他在左人城附近找到妻兒,將他們送回懷朔鎮外家鄉,與侯景一起去秀容草原,投奔肆州刺史爾朱榮,打算落腳後與小猴子一起去尋找簇頭文字的秘密。
他在懷朔鎮的好朋友劉貴,在爾朱榮麵前極力讚揚高歡,爾朱榮隨口問了一句,賀六渾是哪族人?劉貴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漢人。爾朱榮便不發一言,將高歡送到秀容山穀中牧馬。無論是羯人、鮮卑或者匈奴,甚至羌人和高車人,爾朱榮都會任用,唯獨漢人例外。哼,一個手無縛雞之力,隻懂耕種的漢人,你也推薦給我?爾朱榮事後這樣答複劉貴。
高歡眨眨眼睛,好像伸手就能抓到天空中的星星,卻再也找不到腳踏群星的感覺,那隻是一場遙不可及夢境嗎?他身體蜷縮在羊皮毯子裏,壓緊脖頸間的皮毯抵擋無處不在的冷風,也許一個漢人不應該屬於這裏,他緩緩閉上眼睛,隻有在睡眠中尋找那個夢了。
地麵震動,北風將馬蹄聲音吹散,高歡猛地翻身,將耳朵貼在地麵,判斷出四匹戰馬正在向帳篷奔馳。在大雪剛落的深夜,誰會來山穀中的牧場?第四匹戰馬蹋地聲音極輕,說明騎馬的人身體不重,是個孩子還是個女子?他們為什麽在深更半夜來到茫茫的草原?
高歡懶懶掀開羊皮褥子,盤腿坐在草墊上,馬蹄聲倏然停止,一陣笑聲伴隨交談聲音傳進帳篷。侯景和劉貴帶著雪花從外麵進來,高歡在嘴邊豎起手指,示意他們不要打擾酣睡的小猴子,目光繞過他們向後看去,卻沒有其他人跟來。侯景將身上雪花拍落一地,壓低聲音:“真邪,山穀漫山遍野都在下雪,唯獨你這裏能看見星星。”
劉貴掀開羊皮毯子用手一摸:“涼得像冰窖一樣,大哥,再也不用在這裏喝山風了。”
侯景走到高歡身邊,把高歡從草墊上拉起來。高歡打量一身新裝的侯景:“嗬嗬,突騎帽和細磷甲,不錯不錯。”
侯景頓時不好意思:“我拉你來投奔爾朱大將軍,你卻被弄到這山穀看馬。人家既然瞧不上,咱們就不伺候了。我和劉貴商量好了,明天離開秀容草原,就憑咱們幾個,到哪兒不能活?到哪兒不能打下一片天地?”
劉貴嘿嘿笑著附和:“就是,至少占山為王,混個山大王當。”
高歡鑽出帳篷,果然還有兩人在帳外雪地上堆積枯草,劉貴跟出來,手指發辮結於腦後,四十歲左右的胡人:“大哥,介紹一個好朋友給你,這就是赫赫有名的斛律金。”
高歡右手撫在心口,彎腰施禮:“阿六敦是草原上的雄鷹,沒想到今日相見。”
阿六敦是斛律金的胡人名字,他是高車族首領,高祖倍俟利率領部落內遷,依附北魏道武帝,賜爵孟都公。吐火洛周起兵時,斛律金帶領部眾,引兵南出黃瓜堆,平滅叛亂,卻被擊潰打散,他隻好獨身來到秀容投歸爾朱榮。斛律金轉過身來,火光照亮蒼老麵孔上堅挺的胡須,他先歎氣一聲,然後苦笑:“我本想為國家討滅叛亂,卻在黃瓜堆一戰,把祖先遺留給我部眾都打沒了,草原上以後再也沒有我阿六敦這號人物。”
劉貴不停勸慰:“爾朱大將軍聽說你來秀容草原,心中大喜,立即起奏朝廷,冊封你為別將,你就要東山再起了。”
高歡趁他們說話的時候,注意到斛律金身邊身材窈窕的女子,她臉上披著薄紗,牽著一匹漂亮的小紅馬向馬房走去。不由得心中嘀咕,侯景和劉貴要離開秀容,怎會帶一個年輕女子出來?
斛律金在熊熊的火堆旁邊架起胡床,全身舒泰起來:“我滿腦子中晃動的都是黃瓜堆戰死的孩子們,他們祖輩在一百多年前就跟著我爺爺在草原上放牧。現在部族盡失,冊封我還有什麽用呢?我和你們一起走。”
高歡將雙手靠近火堆取暖,沒有要走的意思:“你們來這裏,要帶我逃跑嗎?”
侯景、劉貴和斛律金一起點頭,高歡目光轉向紅衣女子,等她回答。她目光一斂,猶豫片刻,輕輕舉起右手,食指和拇指拉起麵紗右下角,從下向上掀起麵紗。纖細的下巴,驕傲的嘴角,輕巧的鼻頭,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如同牡丹盛開在黑夜之中。高歡用木棍挑動篝火中枯草,火苗向上一跳,仿佛要看清她的麵容。她緩緩將麵紗係在左肩,輕輕點頭回答高歡問題:“我也要離開秀容草原。”
“為什麽要離開這裏?”高歡壓住內心驚豔的感覺。
侯景被提醒,側頭問劉貴:“是啊,她沒有道理要走啊?”
劉貴搖頭,發現這確實是一個需要問清楚的問題:“小歌,爾朱大將軍是你爹爹,誰敢讓你不開心?你到底為什麽要逃走?”
爾朱榮的女兒!高歡掃一眼侯景,驚愕的表情顯示出他也剛知道。
爾朱歌明眸一閃:“我想去看看外麵的世界。”
劉貴啊了一聲,表示明白,替她向大家解釋“嘿嘿,我小時候也成天想逃出去,看看外麵的花花世界,卻被我爸爸抓回來揍了一頓。”
高歡不認為事情如此簡單:“為什麽不讓爹爹帶你出去?為什麽要獨自逃走?”
爾朱歌撇撇嘴角,平息心中委屈:“他太忙,沒時間。”
劉貴笑著點頭:“賀六渾,你用腳跟想想也知道,爾朱大將軍哪有時間出去玩?”
“既然大家想走,我們就走,可是去哪裏?”高歡看出爾朱歌的猶豫,猜到她心裏一定隱藏秘密,換種方式繼續測試,隻要她說出目的地,便能猜出她逃跑的原因。
斛律金雙手攏向篝火,聲音響亮振動積雪:“我們敕勒人在幾百年前居住在漠北大湖四周,不斷向南遷徙,因車輪高大故有高車之名。在我出生那年,首領阿伏至羅率眾十餘萬西遷,在車師建立高車國,我聽族人輾轉相傳,一直想去高車國看看自己的國家。”
侯景搖頭取笑斛律金:“沒誌向,沒理想。你在草原上混了一輩子,也不改胃口?”
斛律金的目光消失在無盡的黑夜中:“我唱一首敕勒人遊牧時唱的歌,你就知道我為什麽要去尋找族人聚居的地方了。”
爾朱歌聽到唱歌,眼睛立即亮起來,她本名爾朱英娥,從小酷愛唱歌,因此族人都叫她小歌,反而原來的名字沒有人叫了。侯景對歌聲沒有興趣,站起來來到戰馬邊,從背囊中取出一隻羊腿:“你們唱歌,我烤羊腿。劉貴,拿酒囊來。”
爾朱歌將手中的羊皮水囊遞給斛律金:“大叔,喝口水再唱吧。”
斛律金舉起水囊,猛喝一口,輕輕嗓子,哼唱起來,想起昔日與族人一起唱歌放牧的情形,他們卻都戰死黃瓜堆,雙眼含淚,聲音悲切,連侯景都聽得停住手中匕首。一陣大風席卷悲切顫抖的歌聲,篷頂積雪漫天飛揚,雪花傾瀉而下,歌聲描繪的景色仿佛出現在眼前。
敕勒川
陰山下
天似穹廬
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歌聲停歇,斛律金老淚縱橫,沾滿衣襟。眾人為他難過,侯景低頭一言不發,將沾滿胡椒、鹽巴和孜然的羊腿架在火上,來回翻動。炭火四麵舔食,羊肉的香味撲鼻而來,消弱了歌聲的悲情。帳篷四周的幾個人各自想著心事,隻有火焰劈啪燃燒的聲音響徹黑夜。
一個黑影從帳篷中鑽出來,高歡笑著說:“小猴子,把你吵醒了?”
小猴子眼睛直勾勾盯著羊腿,口水掛在嘴邊:“我是睡神,吵不醒,肉香才能讓我睜眼。”
爾朱歌沉浸在歌聲中,想像著天蒼野茫的情景,鍋蓋一樣的天空覆蓋草原,牛羊穿梭其中,隨著大風隱約浮現。她輕輕攬住斛律金的胳膊,放開歌喉,用同樣的歌詞卻唱出歡快的曲調。高歡站起來,走到戰馬旁邊,從行囊中抽出一支碧綠的玉笛,笛聲飛出,圍繞歌聲歡快起舞。
侯景的小刀在笛聲中輕快地上下舞動,幾塊烤熟的羊肉從流油的羊腿上滑落,他匕首一翻,淩空接住向空中一拋,高歡抄在手中塞在嘴裏。劉貴仰頭把烈酒灌入胸膛,腹中升起熱氣,隨手將酒囊傳給高歡。高歡掂掂重量,裏麵至少有七八斤,仰頭喝下一口,右手遞向身邊的爾朱歌,露齒微笑,輕輕指點斛律金。爾朱歌會意,拋下淺淺微笑,將羊皮酒囊遞給斛律金,停住歌聲,手掌伸到高歡麵前:“給我看看你的笛子。”
爾朱歌手握玉笛,愛不釋手,小猴子笑著說:“高大哥,你留著一個笛子做什麽,送給小姑娘吧。”
高歡取回玉笛,輕輕撫摸:“我出生的時候,母親難產去世,這是她留給我的遺物,我每次撫笛,仿佛她又回到身邊。”
小猴子做個鬼臉,向爾朱歌笑著說:“既然是他母親的遺物,那就沒辦法了。”
斛律金大口喝酒,被熱氣騰騰的氣氛溫暖過來,將酒囊遞回爾朱歌,她輕輕站起身來走到侯景身邊,將酒囊遞過去:“侯大哥,我替你烤,你去吃吧。”
侯景高高興興將羊腿交給爾朱歌,拿著酒囊坐到高歡身邊。爾朱歌突然笑著問候景:“你剛才說,斛律大叔隻想留在草原,沒理想,沒誌氣,你打算去哪裏?”
侯景雙手並用,將羊肉和烈酒送入喉中,口齒不清:“我要去中原的花花世界,先去洛陽再去梁國建康,縱橫宇內,搞他個地覆天翻,不枉此生。”
劉貴向爾朱榮極力推薦高歡,他卻被打發到山穀中養馬,心中覺得歉疚,心灰意冷:“我要回老家,討老婆生孩子。”
爾朱歌目光轉向高歡,劉貴和侯景都是父親手下將領,卻在這個馬夫麵前畢恭畢敬,口口聲聲叫他大哥,他有什麽神奇的魔力?輕輕問道:“你呢?”
高歡仰麵看著天空繁星點點,悠然地拍著肚皮:“我哪都不去,就留在這裏。”
小猴子抱著羊腿不等別人問,頭也不抬:“我要去漠北極西的突厥,尋找練鐵之法。”
高歡笑著兩手一攤:“大家要去的地方都不一樣,隻好各奔東西?”
劉貴不理小猴子,放下酒囊:“爾朱大將軍不用你,難道你在這裏一輩子養馬?”
高歡搖頭不同意他的說法:“不是爾朱大將軍不用我,隻是我有點擔心爾朱大將軍。”
爾朱歌正在用匕首將牛肉切片放入口中,聽他們議論父親,十分好奇:“我父親有什麽好擔心的?”
高歡坐直身體麵對劉貴:“我跟你說心裏話吧,我曾經投奔吐火洛周和葛榮,他們隻知搶掠燒殺,早晚必亡,爾朱大將軍到底值不值得我投奔,我還不知道。”
高歡一番話打消了劉貴的顧慮,頻頻點頭:“既然如此,我們就不走了。”
侯景在爾朱榮手下混得不錯,本就不想走,轉身勸斛律金:“你的族人隻是被打散,吐火洛周與你同族,不會屠殺他們,你還不如留在這裏,等待時機收攬部眾。”
斛律金低頭猶豫不決,爾朱歌著急起來:“你們剛才說好帶我走,怎麽變卦了?”
小猴子挺身而出:“我帶你走。”
侯景嘴裏嚼著噴香的羊肉,舍不得將香味放出口中:“小歌,等雪停了,草地綠了,我們大家一起帶你出去玩。現在天寒地凍,有什麽好玩的?”
爾朱歌另有苦衷,固執堅持:“你們不走,我一個人走。”
高歡更加斷定爾朱歌心中有事,劉貴在旁邊幫候景勸說爾朱歌:“你爺爺和爹爹對你愛如心肝,你為什麽一定要偷偷跑掉呢?”
“他們總是自作主張,其實我一點兒都不開心。”爾朱歌眼圈紅紅,顯然真有心事,抱著斛律金的胳膊搖晃:“斛律大叔,你帶我去大湖吧,我避過風頭再回來。”
斛律金苦笑搖頭:“我可不敢招惹你爹爹,你是她女兒,什麽事情不能講清楚呢?”
爾朱歌閉上眼睛,一滴淚水順著臉頰滑下,在嘴角下結成冰粒,直到眾人吃完烤羊肉熄滅篝火,她仍一言不發。她必定遇上難以化解的大事,才要逃出秀容草原,高歡將帳篷讓給爾朱歌,把幹草和鋪蓋移到帳篷門口,悄悄壓上門簾。隻要門簾異動,高喊便能立即發覺。小猴子抱著幹草湊到高歡身邊,舔舔滿口的肉香,一沾幹草立即昏昏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