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天下二部完

第一部分 2.8 難逃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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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破曉,高歡陪著爾朱歌沿著河水,找到山路間狼頭纛,停下腳步:“決定了嗎?要回秀容嗎?

爾朱歌停下腳步,仰望狼頭蠹,這裏是她的十字路口,前進通往家鄉,回頭通往高歡和金山銀水。爾朱歌目光幽幽望著高歡,在兩個人朝夕相處的半年旅途裏,她深深喜歡上這個與眾不同的牧馬漢人,但是父親絕不會同意。流落金山銀水,亡命天涯是兩人在一起的唯一機會。爾朱歌雙手攀著高歡的肩膀:“你能放棄你的家人和兄弟嗎?”

高歡點頭,欲望和情感從腹部升起,在心中急劇爆發。爾朱歌又輕問:“你願意拋棄你的夢想嗎?那個踏星而行的夢想。”

高歡的欲望被這句話猛然澆醒,爾朱歌是喜歡自己的,問題反而在自己這邊,他喃喃重複:“我的夢想?”

爾朱歌望著高歡被熄滅的目光:“我們回秀容吧,我要你發誓,無論什麽樣的磨難,你永遠不拋棄我。”

高歡抓起爾朱歌的手掌舉向空中,看著她的目光:“我發誓。”

爾朱歌攤開手掌:“我要憑證。”

高歡右手從懷中掏出玉笛,遞給爾朱歌:“當你拿出玉笛的時候,我便會來到你身邊。”

山坡高處傳來馬蹄聲音,枝葉間露出騎兵的影子,爾朱歌目光一掃,就看出那是來自秀容的騎兵,伸手拉高歡,準備躲藏進路邊的樹木中。爾朱榮就在其中,這是爾朱歌最後的猶豫機會,高歡腳步紋絲不動,他已經定決心拋棄兒女情長,去尋找踏星而行的夢想,輕輕拍著爾朱歌肩膀:“小歌,那是你爹爹。”

爾朱榮與一個陌生突厥人並騎而行,緩緩地走在數百騎兵隊列的最前方。突厥人粗壯的肩膀頂著圓圓的頭顱,溜光頭頂上隻留一束頭發,結成發鞭披在腦後。兩撇黑胡好像鑲嵌在麵團般的臉孔上,唇下留著一片月牙形的黑硬胡須,右耳穿孔,佩戴一隻金色的耳環。身穿兩邊開叉的麻布編織,齊至小腿的寬鬆長袍,腰帶挽結垂在身前。中原漢人喜歡把弓箭背在身後,突厥人卻把弓箭係在腰帶,垂在左腿前麵,箭筒橫吊在腰背間,簇頭斜向右下。

爾朱歌掙紮在逃亡和回家之間,幽怨看一眼高歡,留在道路正中等待父親。幾乎同時,騎兵隊伍中一聲驚呼,一匹戰馬超越爾朱榮和突厥人飛奔而至,雙手輕按馬頭,淩空飛越而下,掀開兜鍪露出刀刻般的麵孔,拉著爾朱歌的胳膊大聲笑道:“好妹妹,終於找到你了。”

他話音未落目光掃到高歡,鬆開爾朱歌,雙手向高歡胸前猛推:“你就是那個拐跑小歌的漢人?”

這個年輕人名叫爾朱兆,是爾朱榮的從子,年齡比爾朱歌略大,是契胡軍隊中最驍勇善戰的將領,每次作戰必引三千鐵騎作為先鋒,屢立奇功。高歡原地未動,雙臂一分擋住他的雙手,側身避開他踢倒的右腿。來人手腕一翻,閃亮的匕首已在高歡眼前。

爾朱歌大聲嗬斥:“吐沫兒,別鬧,這與他無關。”

爾朱兆收回匕首,將高歡向外一推,臉上肌肉跳動:“滾開,漢人。”

爾朱歌伸手牽過戰馬,把韁繩交到高歡手中:“我們一起回去吧。”

高歡點頭牽著戰馬,當爾朱兆不存在,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另外一個人身上,他從頭至尾一句話都沒有講,隻是在旁邊冷冷旁觀,他就是爾朱歌的父親,肆州刺史爾朱榮,高歡本要投奔的人。爾朱榮頭頂兜鍪,一言不發,似乎要搞清楚這個漢人與女兒的關係。片刻之後,他目光轉向女兒,下巴明顯露出笑容:“小歌,讓爹爹看看,有沒有少一根頭發?”

爾朱歌翻身上馬,來到父親身邊:“不但沒少,還多了好幾萬根呢。”

爾朱榮馬首一轉,將爾朱歌介紹給身邊的突厥人:“綦母先生,這是小女爾朱英娥,從小喜歡唱歌,我們都叫做小歌。小歌,突厥鍛造的兵器鋒利難當,綦母先生是其中佼佼者,這次與我們一起返回秀容草原。”

“你來接我,還是來接綦母先生?”爾朱歌揚著下巴向父親撒嬌。

爾朱榮收到劉貴轉來的信件,知道女兒去了金山的突厥地區,突厥是柔然鍛奴,鍛造的兵器舉世無雙,他便親自率領兩百契胡鐵騎趕赴金山。綦母懷文讓他如獲至寶,深感不虛此行,他見到女兒更加高興:“別鬧了,你別騎馬了,去乘追鋒車。”

“你是賀六渾,劉貴和侯景是你的朋友。”爾朱榮記憶裏依稀對高歡有些印象,沒等答話繼續說:“多謝你一路照顧小歌,上馬入隊,隨我一起回秀容。”

高歡策馬入隊,爾朱歌踏入追鋒車,消失在隊列中間。

爾朱榮招手叫來爾朱兆,壓低聲音:“我們立即出發,直奔秀容,在懷朔鎮時兵分兩路,你帶著小歌,趁夜南下渡過黃河直奔洛陽,將她送入宮中。”

爾朱榮安排妥當,笑著向綦母懷文說:“我們此次離開金山銀水,綦母先生不知何時才能重返故鄉,我們下馬與金山銀水辭行吧。”

小猴子繼續留在金山,穿著突厥衣物,說著半生不熟突厥語言,搖身一變,成了地道的突厥人。他用一個月時間當鍛工,一個月後成為冶工,他的突厥朋友都覺得他瘋了,冶工就是又累又危險的燒鐵工,沒有一點兒技術含量,是根本沒人願意幹的苦活。小猴子樂此不疲,突厥人鍛造的方法與中原相似,冶煉之法卻完全不同,這就是他們煉出鋒利兵器的原因。別人吃飯的時候,小猴子在爐邊轉來轉去,敲敲打打,仔細研究。他蹦蹦跳跳,回到湖邊的帳篷,盤腿坐下,好像父親坐在對麵,自言自語地向老侯描述冶煉和鍛造的每個細節,接著又和虛無的父親討論如何在中原仿製,他們想像出中原沒有的兵器。日子就這樣渡過,他和虛無的老侯一遍遍地討論冶鐵和鍛造。

一天接一天,一月接一月,時間流逝。

直到有一天,小猴子突然閉口,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該說的都說完了,沒有什麽可以聊的,他和虛無的老侯互相呆呆看著,找不到可說的話題。虛無的老侯突然想到,回到中原後就可以賺錢給兒子娶媳婦了,笑著問:“那個劉離怎麽樣?”

小猴子被父親的問題嚇了一跳,從夢中驚醒,塢壁的小夥伴的樣子漂浮在眼前。他們都叫他小猴子,劉離更小更瘦,更像小猴子,卻沒人這樣叫她。楊忠在做什麽呢?每天還在偷吃西瓜和秋薯吧?林林和大蘇生出大胖兒子了吧?自從那天晚上老侯在小猴子的夢中提起劉離之後,他就每天在被窩裏想起塢壁的夥伴,心中發慌,像有隻猴子七上八下在心中跳來跳去,讓他坐臥不定。

他終於在夢中問道:“爹爹,我什麽時候回家呀?”

夢中的老侯愛憐地看著全身的突厥裝扮的兒子:“左人城被攻破了,老塢主也不在了,你找到了那個簇頭起源的地方,就該回去了。”

小猴子高興地從夢中跳起來說:“爹爹,我還想嚐嚐懷朔鎮的燒刀子,見見那個全身黑炭般的昆侖奴。”

帳篷內一片空白,並沒有父親的身影,強烈的思念揪住了小猴子的心肺,他開始收拾行裝,準備踏上回家的路途。第二天日出時分,小猴子爬到金山巔峰,俯瞰森林和河流,大聲喊道:“我要走了,再見,我的突厥朋友們,祝你們好遠。”

此時,突厥人還處在最原始的階段,在大漠西邊的金山銀水間逐水草畜牧,最重要的工作隻是為統治草原的柔然鍛造鐵器。他們還不知道未來的命運,更沒有取代匈奴建立起席卷大漠的強大騎兵,他們弱小得不懂得反抗,還不知道富庶的中原城市,突厥鐵騎更沒有侵入繁華的中原腹地。

小猴子調頭轉向東南,那是左人城的方向,笑容浮現臉上:“爹爹、劉離、楊忠,你們好嗎?我要回家了。

小猴子轉向東方,沐浴在金色光輝中:“高大哥和好看的小歌,你們到哪裏了?”

此時此刻的洛陽,霞披鳳冠的爾朱歌緩慢走下追鋒車,踏上皇家步輦,麵前是她躲也躲不掉的皇宮高牆,逃也逃不掉的宿命。契胡騎兵隊伍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在追鋒車中橫穿草原和戈壁,到達懷朔鎮。爾朱歌本以為噩夢已經過去,一天深夜,追鋒車突然啟動,她卻無法推車車門,她哭,她喊,她絕食,卻沒有人搭理。三天之後,追鋒車終於停止前進,車門打開,她輕輕歎氣一聲,抬頭望向黑沉天空,高聳的永寧寺塔冰冷地俯視她的麵孔,遠處是金碧輝煌的皇宮內院。爾朱歌隻能迫使自己忘記草原上自由的生活,大漠、戈壁、沙兔和那個難以忘記的漢人。步輦移動,她緩慢地被籠罩在宮殿的陰影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