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天下二部完

3 12 獨臂塢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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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閔在城牆上望著城門外的流民湧進枋頭塢,心裏高興不起來。老塢主楊禎身受重傷,終於在逃亡途中氣絕身亡,楊忠逃亡到梁國。楊閔將躲藏在山中的漢人百姓聚集在一起,向南逃亡,終於在黃河北岸的汲郡找到一座大山,築造塢壁自守,將楊禎屍身埋葬在後山俯視塢壁的高岡。

塢壁地處枋頭城,山頂有數百畝平地可耕,故稱為枋頭塢,楊閔隨即被百姓推為塢主。這幾年戰亂愈發激烈,葛榮叛軍與朝廷軍隊在黃河以北來回拉鋸爭奪,兵鋒所至,一片狼藉,塢壁收容的百姓越來越多,楊閔幹脆組織百姓在後山開墾,糧食更加充裕。多餘的糧食用於接濟逃命的百姓,流民紛紛被這亂世桃園所吸引,在枋頭塢定居下來。

葛榮四年前攻破定州左人城,追隨鮮於修禮起兵。隨即,將領元洪業殺鮮於修禮,請降於朝廷,葛榮殺元洪業統帥部眾。前年九月,葛榮北趨瀛州白牛邏,襲斬魏國章武王元融,大勝後自稱天子,此後擒斬魏廣陽王、驃騎大將軍元深,次年攻陷殷州,殺刺史崔楷,十一月,攻陷冀州俘刺史元孚。十二月,葛榮率十萬叛軍在陽平東北漳水曲大敗魏軍,擊殺魏國宿將源子邕和裴衍。葛榮連斬名王大將,聲勢浩大,攻州掠地無數,縱橫河北山東。幾個月前,葛榮火並另一支叛兵首領吐火洛周,又攻克滄州,擒刺史薛慶之,像蝗蟲一樣掠過河北,所到之處百姓逃亡,人煙絕跡。葛榮在河北連戰皆捷,聲稱將要渡過黃河進攻洛陽,魏國大將軍爾朱榮北捍馬邑,東塞井徑,封堵了向西越過太行山的路線,葛榮隻能選擇南下渡過黃河,西進洛陽,枋頭塢成為必經之地。戰火向南燃燒,越來越多的索虜出現在汲郡,枋頭塢已經處於戰火邊緣,形勢危急。

河北魏軍被葛榮叛軍掃**一空,隻有鄴城孤零零地聳立在黃河以北,楊閔派出士卒到鄴城求援,行台甄密親筆回信,那裏的情況比枋頭塢還要惡劣,塢壁內至少還有足夠糧食,鄴城內已經到了人相食的境地。

楊閔憑借枋頭塢地勢,居高臨下眺望索虜軍營,又一次大戰近在眼前。索虜準備的時間越長,爆發就更加猛烈,他們將像洪水一樣毫不留情地席卷塢壁。楊閔不寒而栗,左人城被攻破的情景曆曆在目,難道枋頭塢將要再次被摧毀?四年前的噩夢將重演?

天色漸黑,城牆上豎起火把。塢壁全部精壯男子已經被集中起來,嚴加訓練,他們輪流觀察城外動靜,其餘士卒集中在校場內隨時待命,楊閔仍不放心,親自登上城牆巡查。這樣漆黑的夜晚是最危險時刻,他不會忘記四年前索虜爬上城牆,攻破塢壁的情景,如果早些發現城下的索虜,就不會讓他們那麽快衝上城牆,百姓便可以逃得更遠一些,傷亡也會再減少一些,大哥楊禎也許就不用匆匆拔出弓箭而喪生,楊閔為此深為內疚。他抬頭望向天空,烏雲蔽住月光,城牆上的火把隻能照亮城外數丈,遠處一切都淹沒在夜色中。城牆衛兵隻要片刻掉以輕心,敵兵的雲梯就可能搭上城牆,螞蟻般的索虜就將翻牆而入。

寂靜黑暗傳來輕輕馬蹄聲,楊閔身體緊蹦,豎起耳朵聆聽,馬蹄並不雜亂,顯示對方數量不多。騎兵無法攻城,應該不是攻城的索虜,楊閔仍不敢怠慢,命令喚醒守城士卒登城待命。傳令士卒轉身跑下城牆,片刻間甕城中的燈籠亮起,塢壁士卒列隊走出營房在校場集合。

一隊騎兵從黑暗中貼近城牆,塢壁士卒暗自張弓搭箭,騎兵隻有兩三百人,也沒有攜帶攻城器械,為什麽要貼近城牆?騎兵停在塢壁大門,點燃火把向城上張望,隱藏在垛口的楊閔沒有感到他們的敵意。

一名騎兵越隊而出,向城上呼喊:“請城上士卒轉告塢主,楊忠回來了。”

楊閔辨別出侄子的聲音,站出垛口,向下呼喊:“楊忠,是你嗎?”

楊忠在黑暗聽出楊閔聲音,大聲應答:“叔父,是我,我回來了。”

大哥楊禎去世前,叮囑楊忠逃往梁國,從此失去消息,楊閔真怕大哥唯一的兒子有什麽意外。直到老侯托人送來信件,才知道楊忠下落,楊閔才放下心來。今日忽然看見楊忠,楊閔喜不自勝,匆匆跑下城牆,來到甕城,命令塢壁士卒打開城門,大步向城外衝去。楊忠一揮馬鞭,催動戰馬,踏燕竄到城門,跳下戰馬,撲通跪倒在楊閔腳下,淚水浸滿雙眼。

楊閔雙手扶起楊忠結實寬廣的肩膀,仰頭仔細打量,楊忠四年不見,竟高出自己一頭有餘,身披的白袍內隱約看見銀色鎧甲,襯托他更加健壯,兜鍪顏不同於一般烏黑鐵盔,而是泛著銀光,戰火洗禮和生死搏殺讓楊忠完全脫去少年的稚氣,成為一個有沉著冷靜目光的百戰校尉。

楊閔鼻孔發酸,哽咽不停:“好啊,好啊,你終於長大了。”

楊忠看到叔父鬢角如霜,皺紋像樹藤在他臉上爬起,忽然感到他右肩空空無物,雙手向下一滑,才發現楊閔右臂齊肩斷去。楊忠按住心中悲傷,裝作沒有發現,淚水卻順著臉龐流淌。楊閔擦去楊忠淚水,拉著他麵對他身後的三百梁兵:“他們是?”

楊忠手指部下,向楊閔介紹:“這都是我的好兄弟們,老馬、大眼,你們來。”

馬佛念和宋景休翻身下馬,向楊閔弓身施禮。楊閔高興地將兩人扶起:“你們既然是楊忠的兄弟,咱們就是一家人,大家趕快進城吧。”

梁兵一動不動,直到楊忠揮手示意,才整齊劃一翻身下馬,手牽韁繩,兩人一行,在宋景休和馬佛念帶領下,從城門列隊進入塢壁。楊閔側身讓開城門,左右看看,欣慰不已,仰天默默在心中說道:“大哥,楊忠帶著他的兄弟們回來了,你在上蒼能看見嗎?”

楊忠拉著踏燕穿越城門,進入甕城,塢壁格局和左人城相似,城牆修築於山腰,厚度卻要薄些,校場的麵積也更小。他仿佛回到左人城中,想起父親中箭身亡的情景,勉強忍住心中悲傷,一語不發。

楊閔從初見的驚喜中平靜下來,穿越內門進入校場,高向楊忠介紹:“這幾年黃河以北兵荒馬亂,各地流民絡繹不絕投奔枋頭塢,塢壁人口越聚越多。塢壁百姓平常在校場閉門而市,戰時用於士卒訓練,我們還修建不少房舍和庫房,明日天亮,我帶你看看。”

梁兵進入塢壁,大門轟然合上,白袍銀甲的梁兵整齊靜靜站立在校場正中,一動不動,一言不發,露出懾人氣勢。楊閔走到隊前,麵對這些全身披掛的梁兵,安排下去:“大家夜間行路辛苦,我立即打掃出房舍,請大家休息,天亮之時再好好聚聚。”

梁兵在馬佛念和宋景休帶領梁軍進入校場旁的房舍,隻有身材嬌小、麵敷黑紗的明月郡主拉著戰馬原地不動,黑眼珠靜靜看著楊忠。

楊忠醒悟過來,問楊閔:“這是明月郡主,我此行要護送她進入鄴城,大哥能否找個幹淨的單獨房間給她?”

明月拉下蒙麵黑紗,向楊閔淺淺施禮。

楊閔驚訝於明月的美麗,笑著點頭:“郡主和女眷一起住在後院吧,好嗎?”

明月點頭答應,卻不離開,烏亮眼睛仍然看著楊忠。

楊忠隻好小心翼翼說:“快去休息吧。”

明月手提馬鞭,輕輕搖頭:“人家又不知道怎麽走。”

楊忠手指塢壁士卒正要吩咐,楊閔立即說:“楊忠,你帶明月郡主去吧。”

楊忠搖頭拒絕,緩緩說:“我要先去看看爹爹。”

明月跳起來,眼睛笑得像月牙:“嗬嗬,我也一起拜見吧。”

楊忠臉色不好,望著明月:“我去給爹爹掃墓。”

明月收斂笑容,乖巧地向塢壁士卒招手:“你快帶我走吧,有人就要發脾氣了。”

天邊露出一線微光,楊忠跪在墓前,雙手緩緩將墓基的落葉拿開,再用掌心細細擦去灰塵,直到墓碑被擦得鑒出火把的光芒。楊忠默默回憶往日時光,目光似乎穿透墓穴,父親的笑容宛若就在眼前。楊閔在旁邊,目光越過楊忠肩膀,望著墓碑,輕聲說:“我們將大哥葬在這裏,他仍可以俯瞰塢壁中的百姓。你也回來了,他在天之靈一定可以得到安慰。”

楊忠回想父親中箭的情形,咬牙切齒:“爹爹收容流民,隻為在亂世中乞求活命,過上與世無爭的日子。索虜卻突襲左人城,害死爹爹,此仇不報,枉為人子。”

楊閔無可奈何,仰天長歎:“葛榮已非當年!報仇更加不易。鮮於修禮死後,他收攬其眾,連戰連勝,將朝廷大軍逐一擊敗。最近火並吐火洛周,登基稱帝,橫行河北,將向洛陽。枋頭塢背靠黃河渡口,首當其衝,大戰近在眼前。”

楊忠從地上站起,輕輕拍落身上塵土,與楊閔並肩向父親三拜,離開墓地下山,沉默一陣,詢問枋頭塢防禦:“叔父,枋頭塢形勢怎麽樣?”

楊閔日夜為此事擔憂:“索虜勢頭遠遠大過四年前,我們小小塢壁根本抵禦不了。可是如果放棄枋頭塢,四處兵荒馬亂,我們數千戶百姓沒有遮身蔽體的地方,也沒有糧食,怎麽活下去呢?”

楊忠已經不是四年前的魯莽少年,冷靜說道:“叔叔,我明日讓斥侯騎兵去偵查索虜動向,再做決定。”

楊閔欣慰地看著楊忠:“你千裏迢迢從梁國趕來,想必有軍令吧?”

楊忠要在枋頭塢借住一段時間,需要楊閔協助,立即說出此行目的:“我來河北偵查軍情,還要保護明月郡主進入鄴城。”

楊閔聽到鄴城皺起眉頭,麵向北邊方向:“鄴城是曹魏故都,從枋頭塢向北隻有隻有百多裏,城池堅固,是葛榮唯一沒有攻破的河北大城。數十萬索虜將鄴城包圍得水泄不通,不分晝夜連續攻城,鄴城隨時都可能被攻破,危在旦夕。”

楊忠渡過黃河後,才漸漸偵知鄴城形勢嚴峻,在山坡上居高臨下向城外望去,月色下索虜軍營連綿不絕。

楊閔不願意楊忠去鄴城冒險:“你護送明月郡主進入鄴城,隻有這三百士卒嗎?”

楊忠點頭承認,楊閔勸說楊忠:“你們稍等一段時間吧,葛榮就要進軍洛陽,那時鄴城的包圍就會鬆懈下來。”

楊忠看看天空中,月亮漸漸飽滿起來:“我們要在六月十五日前進入鄴城。”

楊閔連忙阻止:“今日是初八,七天後就是六月十五。你們三百人馬要想進入鄴城,除非長了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