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願石

第005章 陰謀與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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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整場降魔戰爭,觀眾們良久無語。

太多的感想充斥在心裏,湧動著、激**著,使思緒也混亂如麻。

“生在那個時代真棒。”希莉絲歎息似地道。莎莉耶大叫:“哪裏棒啊!太慘了!打死我也不要生在那種年代!”她本不是膽怯懦弱的女孩,也見慣人性的醜惡,但是那樣血淋淋的廝殺,那樣成千上萬生命在眼前幻滅的畫麵,那樣悲哀與壯烈交織的沉重曆史,使她的心靈受到巨大的衝擊。

“虧得那個笨蛋能活下來。”諾因長長吐了口氣,雙手環胸,習慣性地冷笑,“維烈這家夥,真會裝。”

黑之導師時的維烈和楊陽一模一樣,目睹那張臉掛著殘酷的笑容,活象殺人狂地屠戮,在場數他打擊最大。

“沒錯!他太過分了!”希莉絲氣得連連揮舞拳頭,“竟然把肖恩往死裏打!一點也不念舊情!”

“我覺得他當時的神智不正常。”克魯索說出自己的見解。拉克西絲揮揮手,一副“你還太嫩了”的模樣:“像他這種老好人,發起火來才最可怕,一不小心就會神經搭錯。”

“原來如此。”

“我不管!我一定要揍他一頓!”希莉絲噴火。莎莉耶澆油:“算我一份。”

“還有必要看下去嗎?”諾因詢問姑姑。拉克西絲神情凝重地點頭:“有,下麵才是重頭戲。”餘人都是一怔。

“如果我沒預計錯誤,接下來就是他哥哥出場了。”

“他哥哥?哦,那個席恩,掉懸崖下的?”

“嗯,這是我們必須注意的人物。”拉克西絲眯起的碧眸混雜著厭惡和警惕,做了個“打住”的手勢,“好了,專心看吧,一切的謎底,應該很快就會揭曉了。”

……

燥熱是他唯一的感覺。

身體好象在煉獄裏,四麵八方都是烈焰,高溫使他呼吸困難。想逃離這種快令他窒息的狀態,卻連一根手指也移動不了。

“好好一個人燒成這樣,那幫祭司還說會慢慢痊愈?”

看著**的人,華爾特忍不住破口大罵,汙言穢語滔滔不絕,使房裏的氣氛更加緊繃。最後魯西克給了他一個暴栗,命令他“閉嘴”。

帕西斯沉著臉扶起師父,把水杯端到他唇前。懷裏的軀體虛軟而毫無著力點,顯然完全沒有意識。試了試,果然一點也喝不進去,濕痕沿著嘴角滑落。

“帕爾,我來。”瑪麗薇莎伸出手。瞥了眼魯西克,帕西斯笑著搖頭:“不,還是我來吧。”

嘴唇的溫度也高得驚人,好不容易讓他咽下,帕西斯又渡了幾口,才抹了把汗。沒看漏他那一眼,魯西克斜睨他:“喂水有什麽好在意的,我們每個人都可以輪流。”安迪輕笑出聲:“就怕肖恩師父知道後,不好意思啊。”

“他才不會不好意思,平常抱人跟吃飯喝水一樣。”魯西克不以為然,瞥見菲莉西亞身形僵硬,神色柔和下來,拍拍她的肩,“別擔心,肖恩師父很堅強,一定能撐過去的。”

“嗯。”菲莉西亞抬首一笑,目光閃動,突然緊緊摟住他,呢喃道,“大家都沒事,太好了。”

相同的感慨也浮現在其他人心裏,一時靜默無聲。

“對呢,大家都活著,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安迪微笑讚同。瑪麗薇莎擔憂地注視他,抑不住滿心焦慮:“可是你傷得很重啊!那麽多碎片留在體內……”

“我不要緊,瑪麗。”雖然無時無刻承受著病痛,安迪的神態語氣還是一貫的溫和,眉間更帶上戰爭淬煉出的堅毅,“我會撐下去,倒是麥先傷得比較重。”

“對了,麥先他沒事吧?”小心地扶師父躺下,帕西斯關懷地問。

“情況不是很好,據說起碼要休養幾十年,不過沒有生命危險。”

“這就行啦!”華爾特咧了咧嘴,“我們當中最倒黴的還是你和肖恩師父……可惡!那個黑之導師,別讓我碰上!”菲莉西亞眼中射出凶光,狠狠地道:“我已經罵過他了,可惜沒能揍他一頓。”

“他是好過分。”溫柔的瑪麗薇莎難得口出怨言,“肖恩師父把他當朋友,他卻那樣子待他。”安迪歎了口氣:“最難過的是肖恩師父吧。”

這時,響起敲門聲。揮手製止安迪,魯西克跑去開門,然後抱著一大捧鮮花和禮盒回來,簡短地道:“英雄王送來的請貼,叫我們派一個代表去應付民眾。”

“哇啊……我不去!”華爾特首先推托。菲莉西亞直截了當地道:“我不喜歡那個人。”帕西斯附和:“我也是,總覺得他心思很深。”華爾特持懷疑態度:“有嗎?我感覺他滿和藹啊,愛蜜莉王妃更是美得冒泡。”

“你眼裏除了美人還有什麽?!”

“這個人我們的確需要提防。”仔細地檢查完禮物,魯西克將請柬隨手一拋,用嚴肅的口吻道,“光是他對我們的安置,就可以看出不懷好意。”安迪沉重地點點頭:“嗯,希望他是真好心,而不是政治上的構陷手段。”

水漲船高,肖恩因為打敗黑之導師,趕走魔族而成為全人類的偶像,連帶他們也備受矚目。順應民意,科爾修斯大方地將領地分成五塊,中央不變,剩下東南西北賜給功勞最大的四個人。

但是魯西克拿東邊還可以說是他皇子身份的緣故,其他三個就不對了:西方土地貧瘠,內亂頗繁;北方也幾乎是不毛之地,人煙又稀少;而南方聯盟魚龍混雜,管束起來更加不易。想得深些,此舉可能還有分散他們的用意。

總之,做得好是為人作嫁,做不好就等著下台一鞠躬,還平白讓科爾修斯添了美名。

“肯定是坑人!”帕西斯斷然道,兩手也沒閑著幫肖恩換降溫布,“潔西卡小姐一死,他就大權獨攪,聲望比他高的肖恩師父當然會被他視為絆腳石,連帶我們也成了他的眼中釘!”瑪麗薇莎不安地道:“他真的抱著這麽險惡的用心嗎?”魯西克朝她撫慰地笑了笑:“小心點總是沒錯的,當然這個猜測不能讓肖恩師父知道。”

他的結論偏移了重點,最應該知道的就是肖恩。

多年和沒有心機的師父,親密友愛的師兄弟相處,使原本防心超重的白發青年降低了理智線,變得感情至上。隻想著肖恩若知情會大受打擊,而忽略了他是科爾修斯的主要目標,不警惕絕對會遭殃;他們的勢力又太薄弱,根本無法保護他周全。

帕西斯等人也是一樣的心態,不約而同地點頭。

“那這張請貼怎麽辦?”華爾特用腳尖指指地上的紙。安迪不容反駁地道:“我去。雖然露西對這種場麵比較拿手,但你容易讓人提防,還是我這張臉好唬人。”魯西克無言以對,隻能叮囑師兄注意身體。菲莉西亞也殷切關照:“千萬別勉強。”

“放心吧,莉。”

“嗚……”

微弱的呻吟從**傳來,眾人立刻停止談話,撲了過去,齊聲問道:“怎麽了,肖恩師父?”

仿佛被夢魘所纏,棕發青年搖了搖頭,擠出斷續的囈語:“姐姐。”

冷水兜頭澆下,眾人麵麵相覷,從彼此眼中看到相同的惶恐:

他們要怎麽跟他說潔西卡小姐的事?

……

百廢待興的戰後最為忙碌。

大陸有將近三分之二的地方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壞,死傷無數。百姓和陣亡士兵的家屬需要撫恤,還有重建工作。一想到這筆龐大的支出,已經為戰爭大破血的財政部官員就麵色發青,天天流著血淚和數字纏鬥到深夜,不時有人因睡眠不足和胃痛倒下。

幸好大家都珍惜得來不易的和平,非常配合,各項措施進行得很順利。如果打比喻,目前就是潛伏期,陰謀的暗流在看似平靜的水麵下湧動,尚未化成衝毀一切的波濤。

隨著地位的提高,必須出席的場合也跟著增多。除了菲莉西亞照料肖恩足不出戶,其他人天天往外跑。魯西克最忙,不但要處理本國的事務,還要教導不擅長行政的華爾特和瑪麗薇莎;以潔西卡的舊部為底子,暗中積蓄己方的勢力。安迪主要負責交際應酬,和政治家們周旋。體恤師兄,帕西斯盡量幫他分擔。相比安迪的溫和實誠,他就是標準的口蜜腹劍,一張嘴舌燦蓮花,純真無邪的笑容讓人自然卸下戒心。

已經一個多禮拜過去,肖恩還沒恢複意識。弟子們表麵輕鬆自如,心裏急得快爆炸。

這天,剛參加完一場宴會的帕西斯連禮服也來不及換就趕回肖恩休養的行宮。菲莉西亞表情怪異地上前迎接。

“怎麽了?”

“肖恩師父醒過來了。”

“什麽!太好了!”險險收回要往內室衝的腳,帕西斯奇怪地轉過頭,“你幹嘛一臉不高興?”菲莉西亞怒道:“他隻醒了一小會兒,而且隻說了兩個字!”帕西斯察言觀色,大致有數:“哪兩個字?”

“維烈!”說著,菲莉西亞氣得連連跺腳,鼓起腮幫。帕西斯好笑地戳了戳:“沒什麽好氣的啦,肖恩師父昏迷前是和黑之導師在一起,問他也是理所當然。”

“哼!”

“他神智肯定還不清醒,別氣了,嗯?”銀發青年的神態口吻完全脫去了稚氣,環抱的動作更透出成熟的撫慰,“你忙了一天也累了,去休息吧,我來照顧他。”黑發少女紅著臉點頭,雖然皺眉扁嘴的模樣還像頭小母獅,爪子卻早已收起。

走進臥室,帕西斯隨手將外衣掛在長衣架上。懸浮的魔法光球散發出柔和的白光,照亮床塌上的人。臉頰泛著淺淺的紅暈,睫毛不安地輕顫,呼吸時快時慢,這是內傷的證明。

帕西斯在床邊坐下,伸手探了探。燒退得差不多了,身子卻虛得厲害,後遺症也一大堆。馬上就到梅雨季節,他再不醒過來,連調理也沒法進行。

正煩惱間,那雙琥珀色的眸子緩緩睜開,帶著重病患者特有的昏沉迷亂,但是深處的清明一點一點擴散開來,最終取代了無神,唇畔也漾開輕淺的笑意:“帕爾。”

“肖恩師父!”帕西斯欣喜若狂,又不敢驚擾他,竭力壓低聲音,“你認得出我,對嗎?”

遲鈍地眨眨眼,肖恩再次笑了:“當然認得出啦,你又沒長角……嗯,口好渴。”帕西斯連忙扶他起來喝水。打量室內,肖恩一愣:“這是哪兒?我……我不會是做夢吧?”

“戰爭結束了,我們勝利了。”

“是嗎?”這聲回應包含了很多情緒。

那個性格大變的人,如果真是夢中的事物,該有多好。

看透他的心思,帕西斯將他扶躺回去,溫言道:“別想太多了,肖恩師父,你現在需要靜養。”肖恩朝他粉飾一笑,隨即露出驚慌之情:“你你……隻有你一個嗎?”

“放心,我們都沒事。”耙梳他汗濕的劉海,清越的男性嗓音是安撫人心的輕柔,“就你一個人病懨懨地躺在**。”

“嘿嘿。”這回肖恩笑得真心滿滿,鄭重保證,“我會好起來。”帕西斯白他:“是哦,過兩天不要叫苦連天。”

“?”

“康複的首要條件是節食戒酒。”

“啊……”哀號響徹房間。帕西斯暗暗佩服師父竟然還能發出這麽中氣充沛的叫聲。

“嗚嗚嗚,帕爾。”肖恩含淚凝視他,神情無比可憐巴巴。帕西斯寵溺地拍拍他:“乖,我會做更好喝的藥酒和水果茶給你。”

“嗯!”

又聊了幾句,肖恩漸漸支撐不住。看出他的狀態,帕西斯傾身在他前額一吻:

“睡吧,肖恩師父,一切有我們。”

……

肖恩不愧是蟑螂體質,過了幾天就能坐在**,拆禮物拆得不亦樂乎。

寧靜的午後,菲莉西亞打掃完端藥進來,服侍他喝完,正要離去,魯西克敲門走進,看清師父的情形,展顏笑道:“精神不錯嘛。”

“露西,露西,抱。”扔下手中半拆封的禮盒,肖恩張開雙臂。

“……你的幼稚度又提高了。”說歸說,魯西克還是走過去讓他抱個痛快,附帶蹭來蹭去的撒嬌。

“肖恩師父,還有我們喲。”瑪麗薇莎從戀人背後探出頭。華爾特揮手:“一會兒安迪和帕爾也會來,今天大家放假,陪你喝午茶。”

“耶……”肖恩萬分雀躍,換人擁抱,輪到華爾特發現不對,“你們怎麽都穿得這麽正式?”

“我們很忙啊。”自認和政治不搭的華爾特歎息連連,“聽取報告,批閱公文,交際應酬,巡視察訪。”肖恩一頭霧水:“為什麽你們要做這種事?”魯西克淡淡地轉移話題:“我們是幫上麵分憂,也不是很忙。”瑪麗薇莎跟著掩飾:“是啊,我們就偶爾參加一些舞會……肖恩師父,你點心想吃什麽?我來做。”

“我要吃叉燒包,三明治,烤薄餅,草莓蛋糕,奶油酥卷,巧克力布丁……”

“全部否決,你一樣也不能吃。”

“嗚……帕爾……”肖恩哀怨欲絕地看著來得不是時候的小徒弟。同時進門的安迪笑著安慰:“帕爾會做更好吃的茶點,你就放心交給他吧。”

“安迪……”

“來了來了。”趕緊上去讓他抱。

布置得素雅潔淨的臥室裏,鵝黃色的絲綢窗簾隨風輕曳;純白的長毛地毯鑲有銀絲組成的花紋;**鋪著桔黃色的天鵝絨被單;牆壁以白色大理石砌成,反射著粼粼光波。窗戶大敞,可以看見庭園裏早開的薔薇。花瓣嬌豔欲滴,濃鬱的花香飄進屋子,混合著清茶甜點的芬芳,營造出溫馨的氛圍。

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歡笑,在輕鬆的交談中,洗盡連日來的疲憊。

很久很久以後,帕西爾提斯·費爾南迪還能清晰地想起:那個水晶般剔透的人坐在窗邊,眉目飛揚,神情生動地變化,閃耀著陽光的雙眼像清澈見底的泉水。

他摯愛的少女身穿藍底碎花的連衣裙,係著白圍裙,烏黑的卷發隨意紮成一束,纖細的手指比瓷杯更白皙。

崇拜的師兄姿態閑雅地品茗,俊美的麵容浮著冰融的笑意,不時幫身旁的紅發少女添茶端碟,毒辣地教訓吃太快而噎住的師父,動作卻十分溫柔地拍撫。

立誌當畫家的青年總是不慍不火地笑著,調和氣氛,興起就為大家畫幾張人物素描,在誇獎聲中赧紅臉。還時不時吵嘴的搭檔誇誇其談,話題幾乎都由他帶起。

再也看不下去,身在北城的“光複王”合起眼,痛苦地自問:

怎能不恨?怎能不恨!

……

當肖恩的主治大夫帕西斯判斷可以接客後,孝順的徒弟們才放等得心焦的探病者一擁而入。

不是他們專製,而是肖恩的朋友多半都有點愛胡鬧,圍在一起更是瞎起哄,說不定還會偷帶禁品。而事實證明,他們並非杞人憂天。

“拿出來。”

看著麵前白皙修長,美麗迷人的大手,肖恩擠出破綻百出的無辜表情:“什……什麽啊?”帕西斯加重語氣:“酒!”

“沒有,沒有酒。”肖恩嚇得哆嗦了一下,連忙搖頭否認,裝出好寶寶的樣子舉起一本厚重的古籍,“看,是書哦,非常正經的書。”根本懶得跟他廢話,帕西斯直接搶過那本名為《法治與國論》的厚書(肖恩會看這種書才有鬼),翻開一看,果然,挖空的書頁裏藏著一瓶葡萄酒。

“沒收!”

“啊……”肖恩發出心碎的呐喊。這瓶酒是布修送的,他當時還誇他聰明,沒想到帕西斯一眼就識破了。

“我不是做藥酒給你了嗎,為什麽還要朋友偷帶?”看了看酒精濃度,銀發青年更加生氣。肖恩委屈地瞅著他:“藥酒不夠喝啦。”

“可是你的病還沒好,萬一又發燒,我們會擔心。”帕西斯使出萬試萬靈的人情攻勢。果然肖恩耷拉著腦袋,怏怏應道:“是……”

“乖,我知道你酒癮上來很難受,再忍耐幾天,就能喝真正的酒精飲料了。”

“嗯!”肖恩一掃鬱色,目送弟子將酒放進櫃子,問出這些天兜在心裏的問題,“帕爾,姐姐怎麽都不來看我?”帕西斯手一抖,險些摔破瓶子,不知是繼續隱瞞下去,還是幹脆吐露,痛過算數。

從他的態度看出不祥,肖恩臉色發白,下意識地選擇忽略:“嗯……她是工作很忙吧,還是受了傷?”

“肖恩師父。”深吸一口氣,帕西斯轉頭直視他,碧眸是武裝過的堅定,“潔西卡小姐去世了。”肖恩呆呆看著他,唇上還凝固著笑意,整個人宛如石膏像般完全靜止。良久,顫抖才從他的指間曼延至全身。

“哦。”虛弱地應了一聲,肖恩兩手緊緊抓著被子,兩眼平視前方,“那個,帕爾,不好意思,能不能讓我一個人靜一會兒?”

“……好。”

近乎逃跑地出去,關門的前一刻,帕西斯聽見壓抑的啜泣。

……

聖十字聯軍盟主潔西卡·珂曼下葬的那一天,晴空萬裏。

肖恩坐著輪椅出席,弟子們都盛裝陪同。現場一片悲聲,死者的弟弟卻一滴淚也沒掉。

他隻要求瞻仰遺容,唇畔掛著和他懷裏潔白的鮮花截然相反,枯萎凋零的笑。

“姐姐喜歡梨花。”

潔西卡的屍體被用魔法保存,脖子上的傷也被抹去。她死前的表情並不痛苦,笑容安詳,仿佛想起某個美好的往事。

肖恩看了很久,才虔誠地將花束放在她身邊,深深低下頭。

……

春去夏來,離葬禮結束又過了兩個多月,棕發青年漸漸恢複活力,像脫了殼的蟬一樣蹦到院子裏。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再苟且下去姐姐會生氣”。

但是他時常坐在樹下發呆,仰望花瓣一片一片掉下來,然後打一個噴嚏。

從這件事,菲莉西亞等人看出師父是傷心事兜心裏的類型,想方設法逗他歡喜。但王宮那邊的催促越來越急,他們隻好把他晾出去曬曬。第一次被狂熱的人群包圍,肖恩嚇得落荒而逃,身上的紐扣全部被扯光,頭發也被拔掉好幾簇,事後疼得直掉淚,抹了兩瓶帕西斯做的“增發素”。

第一次參加政治意味濃厚的社交活動,他從頭到尾搞不清楚狀況,隻能賠笑還禮,答什麽都不對。

之後,亦然。

好不容易覷了個空從衣香鬢影的宴廳逃出來,肖恩一邊敲打肩膀一邊靠著欄杆歎氣,感覺比連打三天仗還累。

他已經知道弟子們背負的責任,努力想幫他們分擔。然而不管他記下多少資料,實際都用不上。固定的社交辭令還好,可是對方若稍加變化,設個套,他就沒轍了。心念單純的棕發青年永遠弄不明白:為什麽簡單一句話能夠有那麽多意思,又為什麽他明明很明確地回答,會被人理解到完全不同的層麵去。

真是!那幫人都不會講話的!

肖恩不禁腹誹,正氣悶,一個瑩白色的光團吸引了他的注意:“啊,螢火蟲。”

滿天曼舞的光點使他的心情豁然開朗,比寶石更柔和,比星辰更溫暖的光群妝點著深藍色的夜空。著迷地看了一會兒,他翻過欄杆,輕巧地降落在草坪上,踏著歡快的步子逛起來。

花叢後不時出現交疊的身影,感歎夏天是熱戀的季節,肖恩轉過一棵銀杏樹,傻在當地。

一對男女站在小湖泊旁,以親密的姿態互相摟抱。男子一頭銀發仿佛月光的結晶,微微一**就是光芒萬千,秀麗的側麵在月下有些朦朧,更顯得高雅出塵。女子美如白瓷,黑亮的長發波浪般傾瀉而下,曲線優雅的身段宛如天鵝,紫瞳浮著笑意,與同樣深情的碧眸交換著無聲的對話。

四唇漸漸接近,在一聲異響中停止。轉過頭,帕西斯和菲莉西亞目瞪口呆,表情仿佛考試作弊被逮到的學生:“肖……肖恩師父……”

肖恩臉色蒼白,這才發現自己無意識地捏碎了一塊樹皮。

攤開手,他怔怔地看著粉末灑落。

……

“好相配啊。”莎莉耶雙手合十,陶醉地低語,神智還沉浸在剛才那幅唯美的畫麵裏。諾因抖掉渾身的雞皮疙瘩,吼道:“給我閉嘴!”

“的確很配。”還嫌侄子不夠悚,拉克西絲涼涼地道。諾因拔出魔封劍追殺她,兩人在意識世界玩起捉迷藏。

奇怪,未免太像了。瞥了師兄一眼,擔心情人的希莉絲閉目感知。

……

被最疼愛的弟子拐走最疼愛的女兒是什麽心情?

這就要問肖恩·普多爾卡雷。

直到返回行宮,他的大腦還呈現真空狀態,整個人泥塑木雕也似。

“肖恩師父,你別生氣。”菲莉西亞跪坐在地毯上,牽起他的手搖晃,神態驚恐而慌亂。帕西斯擔心地把脈,確定無恙後鬆了口長氣,跟著單膝跪地,鼓起勇氣道:“如果你不同意,我們可以分開。”菲莉西亞用力點頭,表示讚同。

“……說什麽胡話。”肖恩終於出聲,瞪視一臉認真的徒弟,“你不是喜歡莉嗎?”

“是,但是對我而言,你更重要。”

“莉也是!”

“……”狡猾。這麽說,我連反對的餘地也沒有嘛。肖恩懊惱地抿嘴。

強壓內心的落寞和酸澀,他調息片刻,直視帕西斯澄碧的雙眸:“你絕對不辜負莉?”聽出言下之意,銀發青年欣喜地應道:“是!”

“那我把她交給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她。”一口氣說完,肖恩拚命撐著嚴肅的麵孔。因為他知道,隻要他露出一絲難過,兩人立刻會退讓。

看到這對小情人雀躍的樣子,多少好受了些。

但當晚,他還是失眠了。

……

徒弟們都有了另一半。

帕西斯和菲莉西亞就不用說了,華爾特和艾莉打得火熱,魯西克和瑪麗薇莎之間早就彌漫著若有若無的情愫,連安迪也和一個叫維因的女孩走得很近。

孤家寡人的,隻有他。

寂寞對他已經不是陌生的滋味,自從和孿生兄長分開,就伴隨著他。像一件厚重的濕衣,始終不曾脫下。雖然陸陸續續邂逅了許多重要的人,但他一直有意空著身邊的位子,因為這是專屬於席恩的。

他很想去找席恩,又放心不下徒弟。

習慣了,真的習慣了。隻是極偶爾,尤其是戰鬥到累時,他也希望有個人可以依靠,分擔一部分責任。

現在看到弟子們成雙成對的身影,這種感覺越發明晰。

“莉,如果我找個師母,你們會不會吃驚?”

某日清晨,天很藍,雲很白,肖恩穿戴整齊地坐在床沿,狀似無心地拋出一句。

“師母?!”菲莉西亞嚇了一大跳,差點弄灑了手上的銀製咖啡壺,秀眉蹙得死緊,“不要啦!幹嘛要找師母,我們隻要你一個就夠了!我們也會陪著你,侍侯你到老!要是你覺得悶,我們就生一大堆小鬼給你玩!”

“是嗎?”肖恩展顏一笑,那是非常開心,又隱含清寂的笑容。

轉向窗外,一片微微泛紅的楓葉劃過他的視野。

秋到了。

……

蕭瑟的季節配上孤寂的心情,更添傷悲。這天肖恩瞅著飄落的樹葉,難得有了詠詩的衝動。

可惜他實在不是這塊料,憋了半天憋不出一句,反而因為出神挨了一拳。

“擺什麽苦瓜臉?”

“貝姬。”抱著後腦勺,肖恩轉過頭,委屈地控訴,“你又偷襲我。”來人是個身穿法師袍的女郎,零碎的短發勾勒出一張眉目溫雅的麗容,唇畔的笑卻自信俏皮,隱隱帶著一絲促狹:“你也來學吟遊詩人那一套,不覺得可笑麽?我差點就叫人圍觀了。”

“哼。”肖恩憤憤地瞪她,拿這個一直壓在自己頭上的青梅竹馬沒辦法。貝爾妲一一摘掉他發裏的葉子,後來幹脆解開重編:“頭發留這麽長,又不曉得打理,成天像根粗麻繩一樣**來**去。你要是剪平一點,弄弄服帖,倒可以裝裝那種氣質美男。”嘴上說得損,動作卻極為溫柔細致。

肖恩微微臉紅,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他情願對方拳腳相向,也不要這個樣子,好不習慣。

“動什麽,身上有跳蚤啊。”

呼……熟悉的嗔罵口吻讓肖恩鬆了口氣,快活地邀請:“貝姬,貝姬,我們一起去野餐好不好?”貝爾妲笑道:“好啊,你想去哪裏?”

“七星湖!我會叫帕爾做很多三明治,還有好喝的果子酒。”

“是……隻有我們倆嗎?”貝爾妲隱含期待地問。

“當然是大家一塊兒去了,不過也要看他們方不方便。”肖恩已經飛進了明媚的自然景色,壓根沒注意到身後的人歎了口氣:就知道這傻瓜沒有那種旖旎情懷。

氣不過,她把編好的辮子拿到他鼻下搔了搔。

“阿嚏!阿嚏!”打到第二個噴嚏時,左近響起一個風情萬種的中性嗓音:“哦,好親熱。”

水之幽鬼!看清驟然出現的不速之客,肖恩和貝爾妲不約而同地擺出戒備的姿態。菲亞斯連連搖手,一臉息事寧人的友好:“別緊張,別緊張,我今天是抱著和平目的來。”

“和平目的?”貝爾妲疑惑地反問,心情倒是放鬆了大半。高等魔族非常驕傲,所以他們不會說謊。再細看對方的身體有點透明,顯然是幻影。

肖恩抿緊唇,深埋的傷口被挖開,痛徹心扉。

“嗯。”菲亞斯用力點頭以表自己的誠懇,指著他,“維烈很擔心你。”

“擔心……我?”肖恩愣愣重複,內心浮起微小的希望。菲亞斯頗有興趣地打量他:“你看起來精神不錯,我可以向他交差了。維烈說,他沒臉求你原諒,隻希望你看在過去的交情份上,勸勸那位小姐,讓她回來繼承王位。”

“這個我不能保證,要看莉的意願。”

“沒要你保證啦,隻要你傳個信就行。”

“他為什麽自己不來對我說?”直視那雙宛如海藍寶的雙眼,肖恩一字一字道。菲亞斯咬牙切齒,握拳吼道:“還不是因為那條臭龍!”肖恩和貝爾妲怔了怔:“臭龍?”

“血龍王!那個叫紮姆卡特的家夥!該死,我們明明已經撤兵了,維烈還跑去收回洛克……就是魔獸,他卻突然跳出來,指名單挑!本來維烈都快把他幹掉了,不知他用了什麽卑鄙的招數,害得他們合體了!”

“合體?!”異口同聲的驚呼。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菲亞斯抓狂地抱住腦袋,潸然淚下,越說越淒楚,“維烈的頭發和眼睛變成了紅色,性格也多出一個。他……他居然打伍菲屁股,露出那種殘暴的表情,到處破壞,把魔界攪得天翻地覆。維烈都快瘋了,雖然用催眠術製住他,但是那條臭龍好象成天在他腦子裏罵髒話,搞得他神經衰弱,一天要睡十六個鍾頭,醒來也恍恍惚惚,茶不思飯不想。”

……居然有這種事。肖恩和貝爾妲聽得目瞪口呆。菲亞斯抹了把淚,勉強從噩夢般的回憶裏掙脫出來,哽咽道:“總之,我們決不會再來騷擾你們,光是維烈就讓我們忙不過來了。唉,可憐的維烈。”

如果這是報應,還真是新鮮的懲罰。貝爾妲感歎。肖恩抑不住擔憂:“他撐得住嗎?”菲亞斯深深看了他一眼,舒展眉宇:“放心,維烈可是很堅強的。”

絕俗的笑靨襯著晶瑩的淚痕,眩目得令兩人一陣眼花。

“好了,我告辭了,祝你們百年好合。”揮手作別,纖細的身影搖晃了一下,化為水沫消失。

“他說什麽?”肖恩轉向青梅竹馬。貝爾妲搖頭表示她也不明白。

最後一句,菲亞斯用的是摩耶語。

……

“終於知道血魔是誰了。”

拉克西絲開口道,眼中射出銳光。諾因遲了半秒反應過來:“血龍王?!”莎莉耶驚訝地張大嘴:“不會吧!紮姆卡特是有點暴躁,但他不是殺人狂啊!”克魯索猜測:“可能他也神經搭錯了。”

“他又不是什麽老好人!”拉克西絲嗤鼻,隨即沉吟道,“當初是我錯怪梅蓮可了。不過雖然是一個身體,還是兩個人。”諾因發現疑點:“可他是黑發。”

“因為他們已經拆開來啦!”希莉絲大喊。諾因哦了一聲,奇道:“你怎麽好象火氣很大的樣子?”

“當然了!肖恩那家夥,連人家對他有心也沒看出來!”

“他沒看出來才好吧。”莎莉耶提出異議。希莉絲壓根沒聽見,陰惻惻地笑道:“如果你敢背著我跟女人胡搞,看我怎麽收拾你!”

感到她身上散發出的寒氣,其他人不約而同地退了一步。

……

快快樂樂地野餐回來,肖恩徹底拋開愁緒,開始思考自己的未來,結論是:他要去找席恩,又舍不得徒弟們,幹脆一並打包帶走。

潔西卡早就看出弟弟是匹野馬,另外委派了可靠的繼承人打理珂曼世家。而曆史上也多得是急流勇退的例子,以“隱居”為名溜之大吉,應該沒有人會反對吧。

然而,他想得太美了。

因為他是趕走魔族而不是殺死或封印,所以必須留下坐鎮,朝上一片反對聲。在這樣的勢頭下,科爾修斯當然不會答應他的要求,還誤會他是以退為進,表麵賞賜了許多豐厚的禮物,心裏暗暗憤恨。

而在徒弟那邊,他也碰了個軟釘子。魯西克的考量是:離開政壇他們的處境隻會更危險,說不定走的當天就被殺了埋在野地裏。當然他沒用這個理由,隻說現在的職位很適合自己,想做一番大事業。

像看陌生人似地看了他一會兒,肖恩怏怏離去。

坐在湖邊,他有氣無力地丟石子。

七個波紋互相交疊,陽光躍動,池水化為液狀的寶石,發出七彩的光芒。

過去他一直以為徒弟的人生是和自己聯係在一起的,如今才發現:其實他們擁有更廣闊燦爛的明天。

仔細想想,因為另一半的關係,他們也不可能再跟他到處跑。艾莉是個酷愛園藝,喜歡安穩生活的居家少女;而維因有軍職在身,也不像愛好飄泊的人。

雖然帕西斯和菲莉西亞應該會陪著他,但是東方學舍不會對身為世界之相的菲莉西亞放手,連帶帕西斯也走不了。

又丟出塊碎石,這次沒投好,隻跳了一下就沒入水麵。沮喪地把下巴擱在膝上,肖恩喃喃自語:

“還是我一個人去吧,帕爾他們應該會生活得很好。”

“戰神大人。”

一個侍從打扮的男子奔近,遞給他一張大紅色的厚紙,恭恭敬敬地道,“陛下邀請您參加今晚的宴會。”強忍撕爛的衝動,他接過請貼,禮貌地道:“謝謝。”

“討厭。”等侍從走遠,他才氣鼓鼓地展開請貼瀏覽,“請單獨赴約,單身漢的秘密聚會?哦,這個好玩。”欣喜地左看右看,他盤算今晚要帶幾瓶酒。

這時,輕柔的腳步聲傳來:“你在傻笑什麽?”

“貝姬!”肖恩抱著獻寶的心情,高高舉起請貼,“看!”

等他想起聚會是保密性質,請貼已經被拿走。

看完上麵的燙金大字,貝爾妲沒有如肖恩所料出言調侃,反而皺起眉,臉上盤踞著陰雲。

“貝姬?”

“肖恩,你覺得卡修變了沒?”貝爾妲答非所問,把請貼還給他。肖恩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卡修?還是老樣子啊。雖然在公眾場合有些生分,但這很正常。”

其實他私下也感到友人對自己疏遠了,卻以為他還在介意當年不告而別的事,隻想用誠意慢慢填補這道鴻溝,沒有起疑。

“完全老樣子的隻有你。”苦笑了一下,貝爾妲暗自探測四周,確定無人竊聽後,在他身邊坐下,直截了當地道,“不要去,這是陷阱。”

琥珀色的眸子瞪到最大,溢滿震驚和難以置信,然後,是不假思索的否定:“卡修才不會這麽做!”

“肖恩,你還不明白嗎?你對王家的威脅!卡修是英雄王,可是他的名頭還沒你響亮,隻要你一句話,民眾甚至願意推翻他!你的影響力這麽大,卡修怎麽會讓你活著!”

“我又不會叫人推翻卡修。”

貝爾妲氣極低吼:“你這個笨蛋!現在問題不是你怎麽想,而是卡修怎麽想!”肖恩依舊毫不退讓地迎視她:“我是什麽樣的人卡修最清楚,他不會懷疑我的。”

“你錯了,他會懷疑你的。”怒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悲哀的笑意,“卡修已經變了,隻是你沒發覺。”肖恩一震,第一次浮起不安之情。

“而且,卡修已經有了孩子,如果他沒有孩子,問題還不大。”

“這跟羅莎米亞又有什麽關係?”肖恩心亂如麻,隨口一問。貝爾妲忍不住手癢敲了他一記,想敲醒他的木頭腦袋:“防患於未然啊!卡修是科爾修斯家族第一代國王,當然會想讓這份基業永遠傳承下去。他雖然不及你名頭響,好歹還壓得住你,但羅莎米亞就不行了。卡修一死,局勢必定倒向你這邊。為了永訣後患,現在殺了你是最好的辦法。”

“我隻比卡修小四個月,他死了,我也差不多了。”

“那你六個弟子呢?他們一個比一個出色,隨便往哪兒一站都比羅莎米亞亮眼。何況他們都在降魔戰爭立下大功,獲頒的土地加起來足足占了半塊大陸,你能保證他們不會起異心?”

“露西有點危險……”肖恩想起魯西克說到做一番大事業時隱含圖謀的冷酷眼神。

他哪裏知道,魯西克都是為了他,才處心積慮地往上爬。

“這不就得了!”貝爾妲又擰擰他。

“……好吧,我現在就去叫他們簽保證書。”

“肖恩啊。”貝爾妲撫額長歎,神情有一絲無奈,更多的卻是好笑和愛憐,“你怎麽還是這麽天真呢?都三十三歲的人了。看來跟你說再多也沒用,總之今晚的宴會不要去,馬上收拾行李,帶著帕爾他們躲得遠遠的!”

肖恩抱頭不語,對友人的信任和理智在他腦中拉扯,互不相讓。心底,他明白貝爾妲的忠告是正確的,從政治角度,卡修的確會那麽做,但是……

“不,不會。”突然,他站起來,用一種更接近自我說服的語氣道,“雖然魔族答應不再侵略,但他們曾經背信過一次,就算是為了安全考慮,也必須留著我……卡修不是那種自私的人!”

這一回,貝爾妲無言以對。盡管她認為友人已不複從前,也不確定他是否被權利欲侵蝕到這步田地。

“我要好好想想。”扶著額頭,肖恩轉身離去。

目送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見,貝爾妲攤開手,注視掌心沒來得及丟出的小石子。

看來,我也必須做出決定了。

……

最後肖恩還是去了。

記憶裏的友人是那樣大公無私、正義凜然,他實在無法相信:他會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設計陷害自己的好友。

列席的都是交情深厚的老夥伴,大家吵吵鬧鬧,幹杯猜拳,氣氛非常熱鬧。但因為有心事,肖恩始終不太起勁,連回應主人的敬酒時,態度也不熱切。

“怎麽了,無精打采的模樣。”科爾修斯掛著揶揄的笑,眼底閃過異樣的光,一把勾住他的肩膀,“不給麵子,罰你連喝三杯。”

“三杯怎麽夠,要連喝三瓶!”旁邊有人起哄,引來一室響應。肖恩苦笑擺手:“三杯夠了,喝太多酒,帕爾會生氣。”事實上,他全身筋骨痛得要命。剛剛下了一場急雨,觸發了他的舊傷。

“哈哈哈,你那六個小管家,真是有趣啊。”

“有六個小鬼當拖油瓶,難怪討不到老婆。”

“可憐啊,我看他要打一輩子光棍了。”

……

聽友人越說越不象話,肖恩叉腰怒吼:“誰說我討不到老婆的?我每天收到的情書要用噸來計數!”一人咧嘴嘲笑:“有成功的嗎?”肖恩唔唔連聲,說不出話來。

“好了好了,你們別再逗他了。”科爾修斯幫忙解圍,遞上酒杯,“哪,一醉解千愁。”肖恩賭氣地一口氣喝光。四下紛紛叫好,跟著上前灌酒。

當眾人都有些醉意時,一名侍衛跑進來,在科爾修斯耳邊低語了幾句。

“哈,艾咪叫我,我這個已婚男人就不留下礙眼了,你們繼續。”

“滾吧!幸福的家夥!”眾人發出接近詛咒的送別。肖恩搡搡身邊搖搖晃晃的布修,勸道:“喂,別喝了啦,你已經不行了。”

“潔西卡……潔西卡……”綠發青年掩著臉,吐出帶著哽咽的醉語。肖恩也眼眶一紅,柔聲道:“別這樣,再去找個好女孩吧,姐姐不會怪你的。”

“我和她連情侶也不算,她當然不會怪我!”布修大叫,再次沉溺在酒杯裏,傷心地嘟嘟囔囔,“可惡,當初如果把情書寫好點,也不會……”

語尾戛然而止,仿佛不勝酒力,他趴倒在桌子上。肖恩一愣,推了兩下沒反應,正想叫人幫忙抬,這才發現宴廳不知何時安靜下來,其他人也倒的倒歪的歪,但是沒有鼾聲,也沒有人說夢話。

心髒冰涼,他用顫抖的手翻過身旁的朋友,試探鼻息,然後鬆手,眼睜睜看著他摔落地麵。

“布修……”

這一聲比燭火更微弱。

一股爆炸般的痛楚從小腹曼延開來,捂住嘴,他清楚地看見從指縫裏噴出的血。

是毒!

因為帕西斯經常做各種補藥加強他的體質,他又喝得不多,才沒在毒發時當場斃命。趕緊用鬥氣壓下,再吟唱簡短的咒文,卻沒有任何反應。

元素隔絕結界!?不,不對,我沒感到魔力波動,應該是用了特殊的建築材料。

這下隻能壓製,鬥氣不能消融毒素。肖恩一手按著腹部,踉蹌往外走,熟悉的聲音凍結住他的雙腳:“真不愧是戰神大人,這點毒果然不能拿你怎麽樣。”

隨著整齊的腳步聲和環扣碰撞的輕響,宴廳周圍被手持弓箭的近衛軍圍得水泄不通。在幾十名親兵簇擁下施施然出現的,赫然是他堅信不會背叛的紅發友人。

“卡修。”

心痛過頭,肖恩反而冷靜下來,一霎不霎地凝視他,“為了殺我一個,讓這麽多人陪葬,值得嗎?”

“值得啊,隻要能殺了你。”科爾修斯從一名親兵手中接過長弓,搭箭對準他。

“我……咳咳!”肖恩試著提氣,被猛然炸開的劇痛衝得幹幹淨淨。蓄勢待發的箭忽而一頓,冷定的藍眸也微微動搖……友人今天應邀前來,已經證明了他的忠誠,自己過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事到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肖恩,對不起。”

利箭劃破凝結的空氣,飛向目標,深深紮進一具柔軟的嬌軀。

“貝姬!”肖恩聽見從自己口中逸出的慘叫,無意識地接住往後栽倒的青梅竹馬。科爾修斯也吃了一驚:“貝姬!你怎麽進來的?”

“失策。”調息片刻,貝爾妲用戴著護腕的手抓住胸口露出半截的羽箭,環視了一圈,眼裏迸出火花,“你竟然連布修他們也殺了……你有沒有腦子啊!萬一魔族再打過來,你就憑你的親信去擋?”科爾修斯氣勢一餒,同時一個侍從匆忙奔進:“不好了,陛下,著火了!”

沒有放過這個機會,縱火者反手扣住肖恩,施展短距離瞬移。

因為她已經用火球在牆上砸了幾個洞,破了結界,得以施法。

但一來她的傷勢太重,二來風元素不夠,隻跳躍了兩次,就力不從心。肖恩雙手抄起她,發足飛奔,眼淚不斷滾落:“貝姬,撐住!帕爾會解毒,再忍耐會兒就好!”

“笨蛋,不是這裏。”貝爾妲沒好氣地道。肖恩急忙停步,像沒頭蒼蠅一樣亂轉:“那……那是哪兒?”

“夠了,放我下來吧。”貝爾妲微微一笑,平靜安然,“我不行了。”肖恩看著她,臉上血色全無。

“箭上有毒。”

雙腿一軟,肖恩跪了下來,整個人抽空般恍惚。一邊費力地凝聚傳送術所需的魔力,貝爾妲一邊掙紮著擠出聲音:“聽著,肖恩,我馬上要送你去的地方有行李。拿了後,你就趕快逃得遠遠的。”

“不要!”肖恩回過神,激烈大喊,“不要不要不要!”

那個人……他決不放過。

貝爾妲哪會不清楚他的心思,語氣滲入無奈。

“肖恩,答應我,不要為我報仇,不要回來找帕爾他們,找個地方安安穩穩過一生。”

“我做不到!”

“喂,你這家夥,不知道拒絕將死之人的要求是不可饒恕的行為嗎?”貝爾妲失笑,胸口的箭和體內的毒絲毫沒有影響她的笑容,“答應我吧。我用一條命換你的,不是為了看到你被仇恨弄髒。而且你鬥不過卡修。你是很強,但你太天真,隻要稍微用點心機就能擺平你。相信我,帕爾他們不會有事的,他們比你聰明多了。我也……希望你……”

未出口的愛語被遠方傳來的喧嘩打斷,不再浪費時間,貝爾妲伸手按住他的胸膛。

“貝姬……”

水銀色的光芒漂白了一切。

……

不知過了多久,轉為漆黑的視野漸漸浮現朦朧的輪廓。班駁而裂痕滿布的牆壁,結滿蜘蛛網的角落和天花板,翻倒的供桌,陳舊的塑像,似乎是一座廢棄神殿。

肖恩失神地趴跪,空白了幾秒才稍稍恢複神智,試圖爬起。

得回去救貝姬。

手足無力,他再次跌倒,這次摔得更慘。五髒六腑一陣翻攪,喝下去的酒水全部吐出來,混合著鮮血和毒液。

破舊的石板上暈開點點淚痕。

貝姬死了……

被送走的前一刻,他看到她閉上眼,唇畔帶著安心的笑。

布修也死了,大家都死了。

卡修!卡修!

吐完了,還是難受,這次吐的是胃液。

“嗚……咳咳咳!”

直到快要嘔出心肺,他才在劇烈的嗆咳聲中停止,淚流滿麵地支起上身。

“真是狼狽的模樣。”

明朗而輕快的男性嗓音突兀地響起。轉移視線,肖恩看見一個黑袍的身影斜倚著牆,拉得低低的帽簷下,隱約可見線條端正的下頜;雙唇微揚,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

“你是誰?”定了定神,肖恩一邊用袖管抹去嘴角的穢液,一邊虛弱地問。他直覺感到對方是他認識的人,尤其是聲音,好象經常聽到。

對方沒有回答,搖了搖頭,用一種不滿貨物成色的口吻道:“髒兮兮的,看了真不順眼。”

嘩啦!憑空冒出的水球豁然爆開,澆得他渾身濕透。

“你……你……”肖恩被他搞糊塗了。從這個動作,他感覺不出絲毫善意,反而有一股令人心髒**的惡念,在空氣裏不斷醞釀發酵。

“不怕,不怕。”看出他的緊張,黑袍男子笑著安慰。肖恩全身劇震,大睜的眸溢滿震驚。

這個語氣……他恍惚間好象回到童年居住的簡陋木屋,每逢風起,沙沙的樹葉聲不絕於耳。為了防止頑皮的次子半夜溜出去亂跑,蜜莉就騙他那聲音是鬼哭,會抓走不乖的小孩。而溫暖的被窩裏,總有一雙瘦弱的手臂摟住瑟瑟發抖的他,用帶著睡意的聲音低喃:“不怕,不怕……”

“席恩。”

衝口而出的呼喚因為驚喜和不確定而顫抖,“你是席恩,對不對?”

黑袍男子但笑不語,朝他伸出手,動作仿佛叫自己養的小狗。肖恩隻當成默認,連滾帶爬地撲向他:“席恩……”

一瞬間,他忘了科爾修斯,忘了死去的朋友們,滿心都是快要炸開來的狂喜。

是他!是他!熟悉的氣息和略高的體溫使他情不自禁地加重手勁,嚎啕大哭:“席恩!我好想你!”

“想我?”好笑地反問,一隻手順著他的後腦勺滑下,“親愛的弟弟,你比我還厚臉皮。”

不知為何,這樣親昵的撫觸卻令肖恩機伶伶打了個寒戰,對方的指責和陌生的稱呼更讓他困惑:“席恩?”

“鬆開些,你抱得我很痛。”

肖恩連忙縮回手,又依依不舍地擱回老位子。在席恩眼裏,這又是個裝腔作勢的表現。

“你啊。”修長的手指緩緩勾勒他的輪廓,就像不疾不徐的語調一樣輕柔,“總是這樣,隨意粘著別人。如果這個走了,你馬上就能找到下一個。”

“……席恩?”

“不懂是嗎?沒關係,我們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可以慢慢勾通。”指尖來到他的額心,停住。

……

視野突然變成空白,觀眾們都是一怔。

“這是怎麽回事?”莎莉耶最焦急,因為她隻能憑影象猜測。希莉絲欲言又止,最後露出求懇之情:“陛下,到此為止吧!之後的事,你不是都從朱特口中了解了。”

“什麽事?”諾因好奇地插口。希莉絲咬了咬牙,不情不願地道:“就是那個席恩搶走肖恩的身體,做出一大堆人神共憤的事。”莎莉耶大喊:“啊……那個就是席恩?”

“肖恩不是叫了名字。”眾人詫異地看著她。

“我不會古代語!”

“早說嘛。”諾因翻了個白眼,對她施法,立誌當航海家的他早就下苦功學會“方言術”,“這下就聽得懂了。”

“耶……”莎莉耶給了他一個擁抱。

拉克西絲歉然道:“我還不知道帕西爾提斯·費爾南迪為什麽被關起來。”希莉絲歎了口氣,不再言語。

“可是這個樣子,根本看不到啊。”諾因急得跳腳。克魯索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噓,有聲音。”

……

被關進鏡子好一會兒,肖恩才意識到:席恩對他使用了換魂術。

他不明白兄長為何要這麽做,而不管他如何拍打、呼喊,外界都沒有任何回音。

身為靈體,武藝和魔法全成了泡影,哪怕他急得快要抓狂,也隻能在原地團團轉。

終於有一天,空****的虛無裏響起節奏跳躍的招呼:“嗨,住得好嗎?”

“席恩!”肖恩欣喜若狂,不再計較兄長對自己莫名其妙的惡作劇,問出連日來的猜測,“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啊?氣我不早點出來找你?”

“哦,原來你找過我。”

席恩慵懶地趴在桌上,手肘撐著下巴,語氣有一絲驚訝,卻沒有動搖。

他身處的是一間普通的農舍,家具簡單而粗糙。唯一不會在平凡人家出現的隻有淩亂堆砌的書籍卷軸,和煉金術方麵的道具。空酒瓶扔了一地,裏麵的**則孝敬給了後院的土地。那裏還有個墓碑。

這是他即將出場的舞台,一切都按照肖恩的習性布置。

傍晚的陽光穿過木製窗欞,為他披散的棕發鍍上金紅的色澤;明朗的俊容上掛著神似弟弟的微笑,略略帶了點厭倦,一點疲憊,宛如一個失意的隱者;透明如琥珀的瞳也籠罩著笑意,深處卻沉澱著深不見底的黑暗,像渾濁的潮水,隨時會衝毀堤壩撲湧而出,吞噬一切。

“我找你好久,都找不到,這些年你過得怎麽樣?”肖恩關懷地問。

“怎麽樣……”低低地重複,席恩忽而挑眉笑了,指腹摩挲平滑的鏡麵,“你看不見嗎?”

“咦?”

“我一直看得到啊。你在珂曼世家吃飽穿暖的日子,被姐姐寵義父疼;和同學一起打打鬧鬧,聚會玩耍;後來還收養了一個粉嫩可愛的小女嬰,一群照樣把你當寶貝哄的弟子……那個時候我在幹嘛呢?在哪個小巷還是垃圾桶旁邊?記不清了。學藝經過倒是記得很清楚。大概是物以類聚吧,我的師父都不是好人。我每次偷學完,都要把他們殺掉,才能確保我的小命。”

肖恩聽得寒氣一陣陣往上冒,最後徹底凍結了心髒。

他曾經設想過孿生兄長的處境,但他想象力再豐富,也沒料到他過得會是這般淒慘。

“席恩……”

“哦,我的傳訊鴿回來了。”沒有沉浸於過去,仿佛感應到什麽,席恩轉向窗外。一隻青色的魂鳥飛進來(注:死靈法師的常用寵物,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建築物,探聽消息),化為一縷青煙沒入他的眉心。

“你可愛的徒弟們很努力哦,個個雙眼充血發誓要為你報仇。”

“帕爾他們……”肖恩回過神,抑不住擔憂。聽出他的心情,席恩輕笑:“別急,別急,有什麽新動向,我會第一時間告訴你的。因為這也是和我切身相關的事。”肖恩隱隱察覺他的意圖,驚惶地喊道:“席恩,你氣我沒關係,別傷害帕爾他們!”

“哎呀呀,還搞不清楚狀況啊。”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席恩在暮色下倒了杯果汁,緩緩啜飲。他不喝酒,因為他身體不好,也沒條件奢侈,“你那位黑之導師朋友,曾經做了什麽事,你還沒忘記吧?這就是複仇,一種很難講究冤有頭債有主的行為。”

“但他是錯的!”

“錯?對錯對我根本毫無意義,我隻要爽心就夠了。”說著,席恩用空著的手劃了個奇異的符號,一團濃稠的煙霧從他的影子裏竄出,仿佛鞠躬般折了折,再次沒入。

“那是什麽?”雖然看不見,肖恩還是感覺到異樣的波動。席恩又支使影傀儡為自己端來烹飪得非常可口的晚餐,笑道:“魘的一種,魔域的生物,你應該聽說過吧。”(注:每個世界都有個對應的負位麵,在那裏人心的陰暗麵會得以具象化,變成各種可怕的怪物。除此以外,還有創世神的失敗作品,異次元的迷途遊客。是個千變萬化危險莫測的詭譎異境,用真正的魔界形容也不為過)

“那、那是禁忌啊!一旦負位麵打開……”肖恩快要負荷不了兄長帶來的驚奇。

“放心,我是要拯救世界的人,怎麽會放一票凶猛的野獸出來搗亂,隻是帶幾隻小可愛出來溜達一下而已。”席恩好整以暇地在牛排上淋醬汁……他是很注重享受的人,苦了那麽長時間,再不好好優待自己,更待何時?

“你要用它幹嘛?”

“嘿嘿嘿,就是讓那個所謂的英雄王做點噩夢啦,沒什麽。”席恩發出極為歡暢的笑聲,像極了弟弟,“我是為你出氣哦,感謝我吧。”

肖恩深吸一口氣,決定一次性問清:“席恩,你到底學了些什麽?”他雖然單純卻不是傻瓜,和兄長聊了這麽會兒,已經發現他的性格有了非常巨大的改變。

“這個嘛……”切下一小塊牛排送進嘴裏,棕發青年不置可否地笑了。愜意的模樣宛如在回味肉汁的美味,又像是在咀嚼往事。

他是死靈法師,暗術士,驅魔使,除光係以外的所有魔法也都一把罩。每項本領背後都有個血淋淋的故事,他也是用盡心血、燃燒生命地學習,才能在三十三歲就有這樣的成就。

“反正很多就是了。”不再理會弟弟,他自管自吃飯。

……

隔著鏡子,兄弟倆相處了三年。

席恩信守承諾,一有情報就通知他。但這些消息,隻是讓肖恩更加焦慮。

從兄長的字裏行間,他得知徒弟們都性情大變,無所不用其極地計劃推翻英雄王朝。華爾特跑去貧瘠的西方招兵買馬;安迪也進入北域,利用貿易囤積補給物資;瑪麗薇莎以塔拉斯為基地擴展勢力圈,暗中蠶食鯨吞了整個南方聯盟;魯西克主要負責情報操作,下對上的敷衍和上對下的籠絡,以及橫向的聯係,金錢流通和人員運輸;帕西斯還做了仇人的女婿;菲莉西亞甚至去勾引他的嶽父!

誰來敲醒他?那幫小鬼在做什麽啊啊啊……

“席恩,求求你告訴他們我還活著!停止這些事!”

“你這樣算是活著嗎?”席恩一句話打發他。

鬱悶到後來,肖恩很奇怪自己怎麽還沒有瘋掉。每天拚了命地撞,也無法從鏡子裏逃出去。想說動席恩,他不是當耳邊風,就是輕鬆地推回來。

而且席恩極少和他交談。

他住在一個偏僻的小村莊裏,民風純樸,要和鄰裏聯絡感情;托趕集的村民去城裏的煉金術士公會交換材料和成品,再購進生活用品。空餘的時間,他都撲在魔法上麵,要麽看書要麽實驗。隻有累了或飯間會跟他侃兩句,還多半是自言自語。

“老實說,那幫小鬼的手段還不夠成熟,若非我多方照顧,他們早就翹辮子了。”

“席恩……”

“不過那個英雄王也不怎麽樣,有這種程度差不多。”

“席……”

“番茄醬放太多了,下次隻要一勺就好。”

“……”

就是諸如此類對話。

如果他卯起來大吼,席恩就切斷聲音,來個耳根清淨。

肖恩開始懷疑兄長告訴他徒弟們的事,並非基於好心,而是對他進行精神折磨。他很遲鈍地猜對了。但是席恩苦心部署多年的報複,決非如此簡單,目前隻是開胃而已。

真正的大戲,要等重要角色都到齊了才好開演。

聽到土靈報告微服出巡的光複王夫妻已來到附近,棕發青年綻開期待的笑容。

伸手一揮,肖恩四年來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景物,和自己的孿生兄長。

他微垂的雙目深藏著驚人的力量,注視他的眼神宛如有無數猙獰怪物在身邊咆哮嘶吼,成千上萬的屍骸在腳下腐爛碎裂……那是地獄般的眼睛,最可怕的是他很冷靜。

他不暴戾,不迷茫,也不狂亂。

就像把世界當成蛋糕,優雅地準備切割的美食家;和視所有人為可棄可用的棋子,笑著隨意擺弄的高明棋手。

這種冷靜,比瘋狂更令人恐懼。

肖恩從頭涼到腳,終於意識到他的半身扭曲成什麽樣。

“看著哦,肖恩。”席恩柔聲道,斂去了黑暗的琥珀色眸子微眯的模樣和他笑起來一模一樣,“我可是把頭等席留給你了。”

……

“帕西斯,快啦,快啦!”

菲莉西亞兩手拖著磨磨蹭蹭的丈夫往後疾行。帕西斯卻滿臉遲疑,全身微微發抖。

忍辱負重了整整三年,他們終於齊心協力手刃了仇人,重新建立起一個覆蓋大陸全土的國家。但是這不過是複仇的副產品,他壓根沒興趣做什麽勞什子國王,就把擔子扔給四位師兄姐,帶著新婚妻子出來度蜜月。不料先是首都寄來的信件,再是路人的形容,全部指向一個事實……肖恩尚在人世。

如果弄錯了……帕西斯忍不住戰栗。他本不是膽小鬼,此刻卻由衷惶恐。

“走啦!”菲莉西亞幫他打氣,語聲堅定,“我有預感,是真的!”帕西斯這才加快腳步,驀地瞪大眼。在他視野彼方,一隻蜜色的手掌拉下斜拉式的窗戶,不多時,熟悉到刺目的身影走出簡陋的農舍。

“肖恩師父!”

轉過頭,菲莉西亞哭喊著飛奔過去,帕西斯緊跟其後。望見他們,棕發青年先是震驚地呆住,隨即,慢慢綻開淚濕的笑靨:“帕爾,莉。”

激動地敘舊了好一會兒,三人才稍稍平靜下來。肖恩打開門讓兩人進去:“不好意思,家裏很亂。”

環顧了一圈,帕西斯和菲莉西亞為師父顯然不寬裕的生活心酸不已。

“肖恩師父,你要去哪兒?”菲莉西亞體貼地幫養父卸下背上的袋子。

“嗯?哈哈哈,我去買酒啦,沒想到一出門就被你們逮到了。”

“你的錢包呢?”帕西斯盯著桌上的錢包。

“呃!這個……”肖恩一摸腰間,果然空空如也,再循著他的目光看去,賠笑道,“沒關係,就幾十裏路,來回當作鍛煉。”

還是原來的肖恩師父。夫妻倆哭笑不得,交換了一個喜悅的眼神。

無憾了,真的無憾了。

感謝上蒼。

“肖恩師父,你坐著,我來泡茶。”孝順徒弟四下尋找,不意外地在櫃子底部找到幾乎沒用過的茶具,清洗了一下,用自己隨身攜帶的草藥泡了三杯香氣騰騰的熱茶。

“還是帕爾泡的好喝。”灌了幾口,肖恩一臉幸福地讚賞。沒遺漏他不是用杯柄而是從下抄的特殊拿法,帕西斯眼底淺淺的疑雲為之消散。

沒錯,是肖恩師父,這是他的小動作,別人絕對模仿不來。

將路上買的點心放在桌上,帕西斯笑道:“不過,我倒是很奇怪你還會買茶杯。”肖恩嗆了一下,訥訥道:“其實我不能喝酒了,今天是酒癮發作……”菲莉西亞臉色一變:“怎麽回事?”帕西斯幹脆執起師父的手,略一把脈,大驚失色:“你的身體怎麽會差成這樣!?武藝也廢了!”

“那個……當年卡修對我下毒,好了以後,就變成這樣了。”

“肖恩師父……”帕西斯和菲莉西亞心痛如絞。肖恩笑著擺手:“沒事啦,至少我還活得好好的。”兩人不得不承認他說的對,哪怕他殘廢了,毀容了,隻要小命得保,他們就慶幸得想叩拜眾神。

“莉,是我的錯覺嗎?”肖恩歪著頭注視養女隆起的腹部,“你好象變胖了?”菲莉西亞紅著臉不語。帕西斯幹咳道:“她不是變胖了,是懷孕了。”

“你這臭小子!”消化完,肖恩飛起一拳。帕西斯輕鬆閃過,正想調侃兩句以免師父難過,瞥見他臉上微露痛楚,連忙鉗住他:“別動!”

拉開的衣服下露出觸目驚心的傷疤,這是降魔戰爭留下的印記。而在左上臂,還有一道新痕。

“這是……箭傷!科爾修斯那王八蛋射的?”帕西斯怒極,深切後悔不該一劍便宜了仇人。

“嗯,我沒來得及躲開。”肖恩強笑著拉起領口,安慰兩個麵目猙獰的徒弟,“其實不是什麽重傷,隻是那時我疼得稀裏糊塗,治的時候已經結疤了。”

“沒關係,肖恩師父,科爾修斯的屍體我們還留著,你隨時可以鞭屍。”菲莉西亞獰笑道。肖恩喂喂連聲,擰了擰她:“誰教你這樣對待死者的?而且卡修殺我……也是無可厚非。”

“什麽無可厚非!那種連自己朋友也下得了手的人渣!”帕西斯厲聲駁回,鄭重地道,“別擔心,肖恩師父,以後再沒有人能傷害你了。跟我們回去,我們會好好侍奉你。”

肖恩垂著頭轉動杯子,不吭聲。夫妻倆不安地瞅著他:“肖恩師父?”

“我如果想回去,早就回去了。”歎了口氣,肖恩苦笑道,“貝姬也叫我不要回去,找個地方安安穩穩過一生。我是個笨蛋,除了打架,什麽也不會。和你們在一起,隻會拖累你們。”帕西斯氣急敗壞:“你說的這什麽話!”

“就是啊!”菲莉西亞也跳起來直跺腳,“以前是我們沒用,才讓科爾修斯鑽了空子,現在我們都有權有勢了,沒人再敢碰你一根寒毛!”肖恩很不是滋味,指著自己,一字一字強調:“我才是師父。”

“原來你還記得你是師父。”帕西斯嘲弄,儼然魯西克的口氣。共事多年,他染上很多師兄的壞習慣。

“帕爾……”

“不要羅嗦了,我可以擔保,今後決不會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

“……不。”依然頑固地堅持,肖恩垂下的臉龐浮起疲憊和隱隱的恨意,“我受夠了。”帕西斯和菲莉西亞看得心下泛涼,終於意識到暗殺的事帶給師父多大的打擊。想勸解,卻無從勸起。

煩躁地撥了撥劉海,肖恩勉強一笑:“反正你們也知道我住哪兒了,如果累了,就來看看我。”

“不要啦,肖恩師父。”菲莉西亞使出必殺技……撒嬌,抓著他的衣袖搖啊搖,最後幹脆用蹭的,“跟莉回去嘛,莉會生小寶寶給你玩……咦!”突然感覺好象碰到什麽硬物,低頭一看,吃驚地眨眨眼:“鏡子?”

“哦,是貝姬的遺物。”肖恩輕撫掛在腰上的手鏡。帕西斯困難地道:“貝爾妲小姐也……”

“嗯,死了,後院有個墓,不過是空的。”

帕西斯一時說不出話。菲莉西亞還有點在意那麵鏡子,總覺得有股難以言喻的親切感。

“別談這些了。來,肖恩師父,吃點東西。”帕西斯溫言嗬哄,一邊添茶一邊打開裝點心的紙盒。肖恩快快樂樂地拿起一塊草莓蛋糕,隻吞了兩口就痛苦地嗆咳,低咒道:“可惡。”

“吃慢點啦!”菲莉西亞慌張地拍背順氣。帕西斯看出不對,又仔細檢查了一遍,吼聲如雷:“搞什麽!你的內傷這麽嚴重,還敢一個人生活!”菲莉西亞不解:“怎麽了?”肖恩試圖息事寧人:“我……我的味蕾沒壞。”

“你的味蕾沒壞,你的胃壞了!該死,這四年你是怎麽過的?”

“呃,就那麽過咯。哪,帕爾,別生氣,啊……”

帕西斯啼笑皆非地咽下他喂的蛋糕。肖恩皺了皺眉:“帕爾變得好高,虧你當年還說要陪我。”帕西斯很是尷尬:“它要長,我也沒辦法。”

“還是莉好,都沒變。”

“嗯嗯,莉才是最乖的乖孩子。”

“她的胸部變大了。”

菲莉西亞惱羞成怒地給了丈夫一記飛踢。笑著看他們打鬧,肖恩邀請道:“今晚你們就住下吧,我去看看有沒有被子。”

“我來,你給我坐著。”帕西斯不由分說地下令,國王派頭十足。菲莉西亞已經明白他的用意,跟師父東拉西扯。果然沒聊多久,那邊就收拾完行李,一把扛起:“好,走吧!”

“哎?”

……

破曉時分,王宮前整齊地排列著衣甲鮮明的護衛和儀仗隊成員,一派迎接的架勢。領頭的四人身穿華服,等在陣頭。

“怎麽還沒來?”華爾特焦躁地雙手環胸,用腳打拍子。自從收到師弟的信,他就興奮得一夜沒睡好,此刻已毛躁得快發瘋。安迪也緊張得手心出汗,竭力用沉穩的語調安撫:“冷靜點,帕爾不會遲到。”另一頭,瑪麗薇莎不是合手禱告就是撮弄衣角;魯西克不時抬頭看天色。

終於,清脆的車轔聲遠遠響起,漸散的晨霧中駛來一輛馬車。瑪麗薇莎歡呼一聲,雀躍地奔過去:“莉,帕爾,肖恩師父!”

車門打開,菲莉西亞首先跳下來,然後是抱著肖恩小心翼翼踏上軟墊的帕西斯。見狀,瑪麗薇莎喜極而泣;華爾特開心得手舞足蹈;安迪吐了口長氣。

魯西克走到師弟身側,悄聲道:“是真的嗎?”

和英雄王勾心鬥角四年,他又恢複往日的多疑。何況肖恩的身份特別,大有被冒充的可能。

帕西斯堅定頷首:“是真的。”他也有同樣的顧慮,但是那些小習性,熟悉的言談舉止,隻有他們知道的往事,以及那身傷痕,徹底打消了他的懷疑。

放下心頭的大石,白發青年展顏:“太好了。”帕西斯回以心照不宣的笑容。

“喂,他到底是睡著還是昏倒啊?”半天不見動靜,華爾特提出質疑。安迪和瑪麗薇莎滿臉擔憂。帕西斯無奈地道:“被我敲暈了。”菲莉西亞嘟嘴:“因為肖恩師父都不肯跟我們回來。”

“為什麽?”眾人一愣。

“這事說來話長,先進去吧。”

安頓好師父,帕西斯細述經過。華爾特嘖道:“他也太見外了!”安迪露出憂慮之情:“不,肖恩師父好象受到很大的打擊。”魯西克雙眉微蹙:“親眼看著朋友們在眼前喪生,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沒關係,有我們在,肖恩師父一定會好起來的。”瑪麗薇莎樂觀地道,“我這就去做頓大餐為他接風!”帕西斯苦笑擺手:“隻能做好消化的食物。”不知情的人們都是一驚:“怎麽回事?!”

“當年,科爾修斯對他下了毒,把他的身體搞壞了。武藝全廢,不能喝酒,不能吃快。”

窒息的沉默重重壓下,良久,被華爾特的咒罵聲打破:“混帳東西!混帳東西!”

“竟然……”瑪麗薇莎心痛地掩麵。安迪殷切地問:“能治好嗎?”帕西斯歎道:“我會設法調養,但實在沒有把握。”菲莉西亞眼角瞥見寵物跳到**,用肉掌拍打師父,連忙把它拎下來:“雷奇,別鬧!”

“嗯……”這麽一鬧,肖恩倒是醒了。徒弟們紛紛圍上前。看清後,肖恩怔了怔:“呃,大家?帕爾你!”銀發青年毫無愧意地聳了聳肩:“誰讓你不肯回來。”

“可惡!”肖恩憤憤地坐起,按住腦後的大包,“很痛耶!”眾人噗嗤笑出聲。

瑪麗薇莎伸手相扶:“來,肖恩師父,我幫你揉揉。”

“還是瑪麗好。哦,你變漂亮了。”

這話並不誇張。原本明顯的雀斑淡了下去,細瘦的身軀變得凹凸有致;加上得體的打扮,從內散發的光彩,足以擠身“氣質美人”之流。

意外得到師父的誇獎,瑪麗薇莎紅了臉。肖恩一一點過去:“露西變成熟了,華爾特變強壯了,安迪……好象瘦了?”說到這裏,他麵露關懷。北城城主笑道:“沒事,最近在減肥。”

“減什麽肥啊!你又不胖!”肖恩不信。魯西克冷冷吐槽:“你自己還不是瘦得一把骨頭。”肖恩撩起袖管給他看:“誰說的!我肉多得很!”

“行了行了,少耍寶。”敲了一下懲罰他的音訊全無,魯西克轉向師弟,“帕爾,你給他做幾個藥膳之類的小菜。”

“好。”壓根忘了自己是國王,帕西斯欣然領命。菲莉西亞和瑪麗薇莎相繼舉手:“我也來幫忙。”

“等等,帕爾,你有沒有跟我的鄰居打過招呼?他們照顧了我那麽多年。”

“打過了,放心吧。”

“這麽說,肖恩師父你不走了?”菲莉西亞喜出望外。肖恩一臉怨念:“你們都把我綁來了,我怎麽走?”

“你還是認命被我們養吧。”華爾特放聲大笑。魯西克習慣性地嘲諷:“幸好帕爾發現得早,不然他恐怕就因為營養不良一命嗚呼了。”

“露西!”

歡快的笑聲回**在房間裏,一掃過去的陰鬱。

就是……這麽簡單。

棕發青年在心裏冷笑:什麽師徒之情,用謊言和演技就能維持。愚蠢、滑稽的親情戲,和當年的我們一樣,也隻需要一個裂痕就會輕易碎裂。

(如何,肖恩,看著你的孝順徒弟圍著我肖恩師父長肖恩師父短的滋味?)

心如刀割的人沒有回答,隻是貼著鏡麵緩緩滑倒,用僅剩的力氣喊道:

我在這裏!我在這裏啊!

……

用孿生弟弟的啜泣當調料,席恩愉快地享用早餐。雖然看不到師父狼吞虎咽的模樣很失望,徒弟們還是欣慰他吃得如此開心。

這就是席恩故意搞壞身體的原因之一。就算是他,學肖恩那副吃相也有點困難。另外,他不會武藝,也必須用個法子蒙混過去,右臂的箭痕則是用來掩飾早年的舊傷。

“對了,帕爾和莉結婚了對吧?”席恩用叉子戳盤裏的食物,這也是肖恩的小動作,“接下來是不是露西和瑪麗?還有安迪,華爾特?”

“我還早。”有性冷感的青年幹咳。華爾特斜睨他:“維因也真辛苦。”魯西克赧然道:“預定淨之月上旬舉行婚禮。”席恩露出歡喜之情:“太好了!”

“你都不來參加我們的。”帕西斯和菲莉西亞埋怨。

“那個……我不知道啦。而且我病了,被子沒蓋好……”

“所以啊!你還想一個人生活?”徒弟們一齊吼他。瑪麗薇莎心思細膩,關照道:“肖恩師父,你千萬不要因為我們結婚了就覺得寂寞。不管多大,我們永遠都是你的弟子。”

“沒錯,你歲數也不小了,我們會幫你物色合適的對象。”魯西克附和。席恩擺了擺手:“不用了,我幫你們帶小孩就好。”

“對、對啊!”菲莉西亞慌忙讚同,“我們有六個人,小孩一定很多很多,忙不過來。”帕西斯拍胸擔保:“我會讓她一年生一個!”餘人無力地歎氣:這兩個有戀師情結的家夥。

“你把我當母豬啊?”菲莉西亞毆了丈夫一拳。帕西斯正要嘴上還擊,響起敲門聲,一名守衛走進來,恭謹匯報:“陛下,王妃陛下,諸位大人,東方學舍派來使者,邀請肖恩先生過去一趟。”

“回掉,就說他身體有恙。”帕西斯毫不猶豫地拒絕。守衛麵露難色:“可是……他們堅持,還說是大賢者親口下的指示。”眾人麵麵相覷。雖然他們統一了全境,但根基尚未穩固,暫時不宜和東方學舍撕破臉。

該死!那幫礙眼的老僵屍,我遲早要把他們統統作掉!帕西斯眼中射出狠光,沒發現“師父”眼底一閃而逝的光芒,遠比他更陰毒、更邪佞、更殘忍。

“讓我去吧。”席恩微笑道,“別擔心,我魔法還在啊。有什麽不對,我可以自保的。”

……

東方學舍是個變相的教育機構。

它不是政府也不是軍閥,勢力卻不容小覷。就像一株盤根錯節的大樹,寄生於權利中心的內部。有百分之六十的學員擔任要職,主掌王國的軍事、經濟命脈,更多潛伏在水下。即使因為降魔戰爭蒙受了巨大的損失,底子也沒有動搖。而戰後,除了珂曼世家向王室效忠,另外兩大世家都依附了東方學舍。此外,還有強大的聖殿騎士團;來自民眾的向心力。

但是,在席恩眼裏,這一切都很好解決。

最大的優勢也是最大的弱點。靠著人們的信仰發家、壯大的聖職者集團,就幹脆把他們變成真正超然於物外的聖者好了。隻需要保管知識,傳播福址。其他的,都不是聖人應該插手考慮的問題。

那些台麵下的小魚蝦,等他逮住大王八,還怕不吐出來?活人不肯說,他讓死人開口。

至於聖殿騎士團,他相信憑帕西斯等人的能耐足以擺平,再不行由他接手。

棕發結辮,身穿洗幹淨的褚色長衣,昔日的戰神踏著精神的步子走進華麗的接見廳,泰然迎視賢者們打量的目光,同時也是在評估。

這些……就是當年隻要肖恩,不要他的人。

沒眼光的老東西。席恩傲然一笑:我在魔法上的成就早已遠遠超越肖恩,今後就會讓你們見識到。

“還是沒禮貌的樣子。”左首的紅袍婦女嗤鼻,席恩反而衝她別有意味地笑了笑,使對方當場傻眼。

火賢者拉多娜。棕發青年一一細數過去:光之聖女索妮雅,水賢者烏利克,地賢者菲爾,風賢者蘭帝馬斯,雷賢者梅森特,暗之賢者博恩,以及大賢者勞倫斯。

把他們統統轉換成屍巫,會是非常美妙的前景吧。

完全不知道弟子腦中轉的可怕念頭,中央的大賢者威嚴地拂了拂胡須,沉聲發言:“我們聽說你死了,現在看來還活得好好的。不過,你的性格好象有點變了。”

“到鬼門關晃一圈,誰都會改變。”清晰地感到對方在對自己用“靈魂透視”,席恩壓根不放在心上。他的死靈魔法世間無人能出其右,預防措施也做得萬無一失。

滿意法術探測的結果,大賢者點了點頭,對方的下一句話卻令他手一抖:“事實上,是眾神救了我,他們也告訴我席恩的下落。”

“暗之子現在何處?”眾人異口同聲地發問。席恩微微皺眉:暗之子?這是他的稱呼?

“某個安全的地方,他們另有任務交給他。”

“暗之子不是必須舍棄嗎?”驚呼四起,卻沒有人懷疑,因為肖恩最大的特征就是老實,哪怕他對師長們大不敬,也不會欺騙隱瞞。

……原來如此。席恩眸光一寒,隨即斂去:也罷,帳總要一筆一筆算的。

“這是誤會,可能他們表達有誤,原本應該是由我們兄弟倆共同擔負拯救世界的重任。而且接下來的危機,還不止我們能夠處理。”

“眾神也發覺了嗎?”大賢者神情凝重。席恩頷首:“全世界的元素流量異常,稍有魔法底子的人都能感覺得到,這已經不是秘密了,隻是不確定是什麽征兆而已。眾神說,那是災變的預警,而且是非常劇烈的。一旦爆發,恐怕不到半個月人類就會死絕。”

超乎想象的嚴重後果化為窒息的沉默壓在眾人心頭,半晌,雷賢者梅森特跳起來,用顫抖的手指著他:“那、那你還藏著那個小女孩,趕快讓她出來擺平!”

“請你搞清楚,你口中的小女孩,是我的養女。”

“普多爾卡雷,你才是搞不清楚事情的輕重緩急!”

無動於衷地迎接賢者們的炮轟,席恩還是一派淡定:“你們都是死人嗎?除了叫別人送死,自己還做過什麽?”眾人一窒,饒是他們個個皮厚,被這麽直白地指責,臉上也有點掛不住。

“不過,各位年紀也大了,讓你們打頭陣本來就是不禮貌的事。”席恩話鋒一轉,清亮的嗓音朗朗響徹全場,隱然有著演說家的抑揚頓挫,“由我們年輕人想辦法吧,這次我也是責無旁貸。如果世界毀滅了,我和莉也活不成。”

不知不覺,話題的主導權傾向一邊,賢者們還沒發現,一人咽著口水問:“可是,凡人的力量能辦到嗎?”

“真的不行,我會讓莉試試。”

“一開始就讓她解決不是更好!”光之聖女索妮雅叫道。席恩一句話堵回:“莉已經有了身孕,你們忍心讓她挺著大肚子去救世?”

對他而言,菲莉西亞肚子裏的孩子是極為重要的籌碼,的確不能有任何閃失。

之後嘛……

台上的人們相顧無言,哪怕他們忍心也說不出口,誰叫他們是打著神使美名的“賢者”?

“不用擔心,時機還未到,就像我繼承天杖的時候一樣,眾神會安排好一切。”

“普多爾卡雷,你終於乖乖接受眾神的旨意了?”大賢者眯起眼,暗暗警惕:這小子未免變得太厲害了。席恩一甩頭,將孿生弟弟頑劣的模樣學了個十成十:“才怪!我隻是先傳話,這是他們硬安給我的差使!”大賢者鬆了口氣:“那眾神還有什麽吩咐?”

“布六芒調節陣。”蜂蜜色的修長手指疾劃,水藍的光芒波濤般**漾開來,在天頂描繪出曲折的紋路,赫然是一張世界地圖,其中閃爍著數個雪白的光點:“……總共八個。艾斯嘉三個,尼普亞斯三個,夏爾瑪兩個,具體位置上麵有標。”

影象變幻,轉為由六芒星和許多複雜的古文字和花紋組成的圖樣:“這是法陣,記清楚了。”

賢者們看得張大嘴合不攏來,一方麵是吃驚兩個大規模的幻術被如此輕易地施展出來,另一方麵是為前所未聞的魔法。

“這、這是什麽法陣?為什麽我們從來沒聽過?”暗之賢者博恩代表眾人發言。

“因為這是失落的古魔法,我也問了眾神,但他們不肯多說。”席恩避重就輕地回答。他可不是肖恩,會毫無保留地露底。而基於肖恩的好品性,賢者們也沒有懷疑他藏私,隻是狠狠地咬牙。

“尼普亞斯和夏爾瑪由他們自己派人,我們這邊,是雷奧負責。”

“咦!”火賢者拉多娜瞪大眼,驚喜地確認,“是雷奧?眾神委派雷奧?”她開心的原因無他,雷奧是她的私生子。

而席恩也是因此選了這個弟弟的夙敵。

不光是拉多娜,借助亡靈的眼和耳,神出鬼沒的異界怪物,所有賢者的隱私他全知道。

“沒錯,說他做得好會讓他參加之後的救世行動。另外,還有……”席恩報了一連串人名,末了搔搔頭,“是他們指定的成員,很多我不認識,不知道報錯沒。”賢者們狼狽得臉色青白交錯,因為這些人都是他們的親信和家族子弟。

神明不愧是神明。

一直氣焰囂張的權貴畏縮成小老鼠。臉皮最老的大賢者幹咳一聲,嘶啞地道:“請轉告眾神,我們會做好。”席恩狀似奇怪地眨眨眼,道:“他們問我我會轉告,好啦,沒我的事了。”

“到……到此為止了嗎?”

“嗯。”頓了頓,席恩裝作不情願地行了一禮,“過去對你們態度不好,請原諒。”心提得半天高的賢者們頓時舒坦許多:總算這個徒弟浪子回頭,雖然不夠誠意,但還算反省。

“去吧。”大賢者很是受用地揮揮手。

……

走出大殿,正午的陽光筆直地灑下來,照得清一色雪白的建築群宛如莊嚴高貴的神境。

這就是聖域,當年將他拒之於門外的地方。

席恩突然有股大笑的衝動……什麽賢者!什麽聖地!全部是披著神聖外皮的渣滓!內裏和他一樣,肮髒無恥,下流卑鄙!

真正純潔的,隻有他可愛的弟弟。所以他要把他染黑,染得和他一樣黑,撕碎他天真無欲的心,讓他痛苦再痛苦,直到無法自拔,墮落到無底的深淵!

而這個世界,這個拋棄他唾棄他的世界,他要握在手裏,隨心所欲地擺弄,使它圍著他轉;所有人跪在他腳底鼎立膜拜,沒了他就無法活下去!

神算什麽,他要成為至高無上的存在!

懷藏著慘無人道的龐大野心,青年的外表卻是一徑的人畜無害,長辮一甩,奔下玉石階梯,朝焦急等候的弟子們綻開燦爛的笑靨:“嗨,我回來了。”

……

第一次從路人的腿間爬過時,他發誓要讓弟弟嚐到相同的屈辱。

第一次被吐口水,被一隻隻鄙夷的腳踢著玩時,他發誓總有一天也要把世人踩在腳底,將世界放在掌心褻玩。

命運從來都不公平,但是對他和肖恩,尤其不公平!

夢境和現實的極度落差,是煎熬他的地獄之火,鍛冶出一把憎恨一切的利刃。他不愛任何人,也不為任何人所愛。幸福是什麽,他不懂,也不需要那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汲取快感,是他喜歡的生活方式。

人貴適意。

他是個最差勁的人渣,所以才能瀟灑肆意地活著,實現他的企圖,完成他的複仇。

黑暗界的同道稱他為“弑師者”,想到馬上要對弟弟的師父下手,席恩不禁感歎這稱號真是貼切。

他教導賢者們的法陣並沒有錯,隻不過在布置地點做了番手腳,所以麽,那些法師在任務結束後,也會成為他的囊中物。

屍巫是非常寶貴的資源,攻擊力強,又可以提供他源源不斷的法力。他還秘密把一批矮人變成不死怪物,替他挖掘施展轉換法術所需的黑寶石。有了溫床,他隨時可以製造數以百萬的大軍。亂世就是這點好,死靈法師的最愛啊。

另外,還有他隱藏在暗處的小可愛們,向他報告敵方動態,或者咬破目標的喉管,進行一些必須靜悄悄的行動。

世人真應該慶幸,他目前是以救世為己任。輕拂水鏡,席恩笑了。

暗之賢者和他的力量最合,理所當然成為他第一個獵物。利用他那些忠心耿耿的“護衛”,不費吹灰之力地幹掉他。

魔法是一門浩瀚而嚴苛的技術,技不如人隻有飲恨。偷襲是另一回事,這次他是用實力。

滿意地檢視由眠獸、亡靈騎士、怨魂和縛靈組成的隊伍,他不忘命令這些新奴仆把博恩秘藏的書籍和珍貴道具搜刮出來,然後洗了把臉,將毛巾扔進臉盆,走向床鋪。

猶豫了一下,他還是丟了個傀儡,跑去研讀那些魔法典籍。肖恩的精力很旺盛,幾晚不睡也不會怎麽樣。換作他原來的**體,每天必須空出一部分時間睡眠,夢見讓他恨得牙癢癢的情景。

他並不打算一舉消滅所有的賢者。一來對手都不是泛泛之輩,二來打草驚蛇就不好了。分裂他們,各個擊破才是最穩妥的做法。博恩為人孤僻,才能輕易解決、做成屍巫而不被發現,其他人就沒這麽簡單。

所以第二天,他利用為人最厚道的地賢者布置了一個神秘的凶殺現場,使賢者們彼此猜忌,不歡而散。

越是地位高的人,疑心越重。死的又是個能力高強,頗受下麵歡迎的人物,隻能把矛頭指向有利害關係的同僚。消息被封鎖,調查行動緊鑼密鼓地展開。

當然什麽也沒查出來。在此期間,席恩又一連挑了三個賢者。輪到光之聖女時受到些阻力。因為這婆娘整天待在神殿裏,而他和光元素天生不合。

幸好肖恩有適性,頂住了結界對靈魂的衝擊,讓他大搖大擺地進去。不過他沒有把索妮雅轉換成屍巫,對光係的人強行使用死靈魔法事半功倍,他隻是讓咒妖吸幹了她。有個擁有光明之力的咒妖是一大助益。(注:用特製的藥材培養出的妖獸,每個死靈法師都會有數個咒妖以供驅使)

可笑她還敢威脅他,他早就知道她不是處女。身為神女還敢破戒,這婆娘擺明了找死。生命女神雖然沒有收回賜予她的力量,卻不再回應她眷顧她。

踢了踢幹巴巴的屍體,席恩麵露失望地歎息。年老珠黃的“聖女”,真是讓人倒胃口。虧他本來還想嚐嚐神眷之女的滋味。徒弟們固然寵他,卻惟獨漏了他的生理需求。加上扮演的是個相信生孩子要去甘藍菜田的白癡,連館子也不能去。

虛火一旺,人的脾氣也不會太好。所以接下來的暗殺,他就做得粗暴了點。

其實火賢者拉多娜最好擺平,但是這個寵兒子寵到變態的女人居然跟著雷奧那個三十六歲都沒斷奶的家夥一起去布陣,害得他用影分身術千裏迢迢地追過去,心情自然更差。

神之焰滅魂,魔之炎吸魂。他曾經用他某個老師的靈魂冶煉出一件威力強大的法器“食魂者之戒”,容量還很大,正好用現成的對象去填。

青色的火焰瞬間吞噬了來不及反應的人體,將半個房間染成慘綠的色澤。吞吐片刻,凝結成一顆耀眼的光球,沒入懸浮於半空的灰白色骨戒。

“不管人格有什麽缺陷,術士靈魂的強大是無庸置疑的。”滿意頷首,席恩轉向蜷縮在角落,被愛子的死衝擊得失神的紅袍婦女,揚起輕快的笑,舉起的右手湧出純黑的波動,“晚安,拉多娜老師。”

……

收到碩果僅存的大賢者勞倫斯發來的邀請函時,席恩沒有驚慌。

那個老頭應當是察覺了什麽,不過這個“什麽”,還不夠他看破真相。

衣擺一**,他施施然前去赴約。

時值初春,暖爐尚未喪失功用,熊熊的火光照亮了整間會客室。家具奢華而不失高雅,矮幾和立櫃上都擺放著造型奇趣的盆栽;牆上掛著名畫;還有精巧的雕塑,古色古香的骨董玉器。席恩不動聲色地打量。他雖然不至於像肖恩一樣周身沒半根雅骨,對這方麵也毫無涉獵。他的老師們倒是都有一些怪異扭曲的品位,但他沒興趣效法。最重要的,他沒有這種閑情逸致。

他的時間已經不夠用了。

“普多爾卡雷,記得你上次來的時候打破了我三個象牙雕刻。”

“我忘記了。”席恩以茶杯掩麵,眼神閃爍。這並非心虛的表示,而是模仿肖恩。他不可能時時刻刻盯著弟弟,不確定是否真有其事。但是那小子經常闖禍,忘了也沒什麽稀奇。果然大賢者沒有起疑,反而笑著摸了摸胡子:“老實說,我感覺你變了很多,現在看來還是老樣子。”

你老眼昏花了。席恩一邊在心裏唾棄,一邊小口品茶:味道不錯。

“哦,你倒是變文雅了。不對,應該是內傷的關係吧。”

“不。”席恩舉起茶杯,燦笑,“因為裏麵放了毒。”內容和表情的巨大差異使大賢者一時愕然,思緒在開玩笑和驚疑之間搖擺,直到被劇痛打斷。

“你……你……”

倒下的人體標出汙濁的黑液,席恩在無形的結界裏聳肩:“沒辦法,誰叫你的防範措施做得還挺周詳,我索性用最省力的法子。不必覺得丟臉,這是負位麵的植物提煉出的毒粉,你沒見識過很正常,安心地去吧。”

奄奄一息的人困難地吐氣,抬起顫巍巍的手:“你不是肖恩!你是誰?”

“終於發現了啊。”琥珀色的眸子愉悅地眯起,嘴角的笑意也呼應著放大,“猜猜看,讓我瞧瞧你臨死的智慧。”

“……暗之子。”呻吟和著汙血噴出,大睜的眼溢滿強烈的不甘和控訴,“你這個惡魔……”

語尾驀地嘶啞,再無聲息。

席恩從輕笑一轉為放聲大笑,極為歡暢而爽朗的笑聲,令人無法想象他的內在是怎樣的陰鶩邪惡。

“又多了兩個稱號。”

熟練揮動的食指構繪出繁複的圖樣,每一道比劃都無比流暢,在空中留下光的軌跡,最後完全籠罩住房間。接著,黑色的線條在地毯上鋪展開來。

“嗯?你在哭嗎?”本來好整以暇欣賞轉換過程的青年一怔,取下手鏡拿到麵前,看到孿生弟弟淚流滿麵的容顏,笑了,“為什麽?你不是也很討厭這幫老家夥?”

“席恩……”肖恩哽咽道,“你到底想要什麽?”報複?單純的泄憤?還是奪去、毀滅他的一切?

這本是根本用不著迷惘的問題,很早以前就在心底紮根茁壯,無數遍地咬牙重複,堅定而不可動搖。可是不知為何,此刻麵對弟弟的質問,席恩竟失神了一瞬,心頭浮起淡淡的異樣。

我想要什麽?我想要……

微惑的眼神重新凝聚,席恩綻開神似他的笑容:“我想要什麽,你很快就會知道。”

……

掌控了大頭目,底下的小嘍羅當然不是問題。席恩神不知鬼不覺地接手了整個東方學舍,秘密培養了一支絕對擁護他的狂信者集團,這是他將來揚名立萬的重要資本。

接下來,就是肖恩的孝順徒弟了。

春暖花開的四月,兼任首相的東城城主擁著紅發的嬌妻步入禮堂,交換幸福的笑靨。六月和七月,華爾特和艾莉;安迪和維因也相繼締結婚約。後者是先上車後補票,大家每回談起,都慨歎“維因真辛苦”。

席恩沒有露出隱藏的獠牙,依然完美地扮演肖恩。

但帕西斯等人清晰地感覺到:師父有點變了。

不是外在,而是內裏的某個角落,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

這並非席恩演技上的失誤,事實上,這正是他的目的。

他要演的,是“改變了”的肖恩。

那幫小鬼對肖恩的摯愛,大部分來自他不變的善良特質,特別是帕西斯和魯西克。如果這個他們以為永遠純潔永遠閃耀的靈魂也染上人性的汙黑,甚至變得麵目可憎,打擊會大到崩潰吧?席恩由衷地期待。

而隨著菲莉西亞分娩將至,他也開始變得忙碌。

借查資料為名整日泡在圖書館,一張接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飛起,慢慢地堆滿了閱覽室。

羽毛筆熟練地畫出各種古老的符號,頃刻間一個魔法陣躍然紙上。不是無意義的記錄,席恩正在做魔法界最繁瑣、邏輯性最強、最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法術推算。

魔法這門技術就像一個巨大的拚圖,環環相扣,生生不息。通過學術上稱作“已知數”的法術,可以推導出一種全然不知的咒語,即“未知數”。但這隻是理論,而且是被大多數人唾棄的理論。因為它實在太複雜,何況失傳的魔法那麽多,推算更是難上加難……未知數過多無法導出結果。

力量隻需要精進就好,研究得那麽深幹嘛?

席恩唾棄他們。

眼光狹窄的家夥,力量的本質才是最精髓的“源”。有了它,任何夢想都不再是夢想。

前段時間他翻閱賢者們收藏的古代典籍,解開了過去遺漏的謎團,隻剩下幾個關鍵字。然而這幾個關鍵字就讓他傷透腦筋,孜孜不倦地演算了整整半個月。

終於一天早上,他站在窗前,對著兩張繪滿精密圖案的紙微笑。

完成了。

封神陣和混沌契約。

這絕對是驚世駭俗的傑作。長長的棕發下,蒼白的麵容第一次褪去偽裝的情緒,浮現出真實的驕傲和開懷。他自信古往今來,沒有人能達成這樣的成就。向神挑戰的不少,但是在挑戰前就掌握住勝利的,沒有。

喉嚨一甜,他捂住嘴,噴出一口鮮紅。瞥了一眼,不以為意。

當初他解讀神語時,吐的血遠比現在多,肖恩的身體底子確實好。

閉眼調息片刻,他恢複鎮定,把成果用法術保存,陷入深沉的思慮。

布置不是難事,他條件充足得很,難度在於施法。畢竟是他首創的魔法,照理應該先實驗比較妥當,但問題是:一旦成功受益者會變成實驗品,他這個創造者反而分不到一杯羹。

嗯……沒關係,最棒的實驗對象,不就在那個小女孩的肚子裏嗎。雖然本來是想做其他用途。希望是雙胞胎,正好對應……不,不對,一個就好,太貪心隻會導致全盤失敗的下場。要承受混沌契約,他也必須改造一下體質。

無意識地摩挲胸口的鑰匙形掛件,席恩回過神,笑了笑。

其實他早就有製勝的利器,隻是身為法師的謹慎不允許他將籌碼全押在不能信任的物體上。此外,他還要確保萬一失敗的話,他還有卷土重來的本錢。

肖恩用逃跑反抗命運,他選擇麵對。隻要得到力量的本源,取代神,成為至高無上的存在,他就能無視那該死的命運,甚至反過來操控命運!

這就是他想要的。

……

出乎眾人意料,魯西克和瑪麗薇莎先生下一個健康的女嬰。

身為醫師的帕西斯猜測是精靈血統或魔族血統的影響,柔聲勸慰心態不穩的妻子;然後在無人的場合急得團團轉,猛拉頭發,像傻瓜一樣祈禱他幻想的乖女兒快快出世,安然無恙。

也許是他的虔誠感動了眾神,終於在懷胎十四個月後的某日正午……

“恭喜恭喜,是三胞胎!”

聽到房裏傳出的大喊,脫力的帕西斯被華爾特和安迪一左一右架住,才沒當場跪倒。緩過氣後,撲向瑪麗薇莎懷裏的嬰兒,心肝寶貝叫個不停,在“她”粉嫩的小臉上蹭來蹭去。不料對方不給麵子地大哭起來,還激烈掙動。

“怎麽了嘛。”做父親的傷心至極,“爸爸又沒有留胡子。”嬰兒不理,還是繼續哭,掙紮得更厲害。這邊也跟她卯上了,使出渾身解數安撫:“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