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章 間奏(下)
一口氣跑下長長的階梯,楊陽埋著頭往前衝,迎麵撞上一個單薄的身影。
“呃!”對方倒退三大步,被隨行的侍衛扶住才沒有跌倒。楊陽定睛一看,連忙關懷地問:“抱歉,維烈,你沒事吧?”
“沒事。”向侍衛道了聲謝,維烈和藹地看著女兒,隨即皺起眉:“你怎麽了?臉色這麽紅。”
“這個……”楊陽尷尬地摳摳臉頰,若她告訴他帕西斯做了什麽,他會不會憤怒地衝上去算賬啊?
似乎不太可能,她老爸是標準的和平主義者,不過連她說爺爺壞話他也會大發雷霆,那麽……
算了算了,未免這兩個人形哥斯拉對上,她還是沉默是金。
可惜,她想息事寧人,某神不想:“帕西爾提斯·費爾南迪對她……嗚嗚!”
楊陽跳起來堵住他的嘴,維烈的眉頭蹙得更深:“帕西爾提斯?他對你做了什麽?難道……”楊陽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有沒有,他對我……嗯,隻是不太友善。”唉唉,為什麽她這個受害者還要幫那個登徒子掩飾?雖然沒親到,可是他摸了她的胸部!
“這樣啊。”維烈神色頓和,換上歉疚之情,“對不起,都是我連累了你。”楊陽和史列蘭一怔:“咦(嗚)?”
“帕西爾提斯他……恨我,王也是。”維烈微微苦笑。楊陽會意,拍拍他,也說不出安慰的話。
“對了,你怎麽會一個人來這裏?”楊陽靈機一動,岔開話題。維烈恢複溫柔的笑靨:“我想上去觀星。”楊陽恍然大悟:“哦,上麵是個天文台。”她很想和父親一起去,顧慮某個大色魔,一時躊躇不決。
史列蘭開口道:“他走了。”因為離得近,他可以感到她的情緒。楊陽大喜。維烈也鬆了口氣,隨即緊張起來:“那……那肖恩一個人?”
“肖恩?他回去了啊。”楊陽不知道友人去了地下室。維烈明顯放鬆表情:“那我們上去吧。”
“怎麽,你們吵架了?”
“嗯。”維烈沮喪地垂下頭。楊陽歎道:“前段時間還看你們哥倆好,恢複記憶又僵了,他當幽靈時也是。看來隻有你們其中一方失去記憶,友誼才能長久維持。”對她的謬論,魔界宰相抱以苦笑:“別胡說了。”
“我哪有胡說!”楊陽瞪目,她已經總結出規律了。
“是胡說,不,怎麽說呢……”維烈想了一下,“那隻是假象,他失憶時我負罪,連被他責怪的機會也沒有,那種感覺真是生不如死。而我失憶時,又是他背負我的罪,因為我們是朋友。所以,還是這樣比較好。”
“我隻覺得你在自虐。”
維烈笑得更苦:“就算還不清,也是要還的,痛也痛得明白,粉飾太平總有一天會穿邦。”楊陽歎息連連:“你別這麽悲觀啦,時間是治愈傷口最好的良藥,雖然索貝克和菲莉西亞會加利息,但肖恩心腸軟,你們一定會和好如初。”
“但願如此。”
“向前看,老爹!”楊陽用力一拍他的背。
“老、老爹?”維烈啼笑皆非地指著自己,他可不喜歡這個稱呼。楊陽笑嘻嘻地道:“這麽叫還便宜你了呢。安啦,振作點,你就算進了監獄也有我幫你送飯。”
見她眉間開朗許多,維烈心下大慰,暗道殿下果然有一套,哄得他的寶貝女兒重拾歡顏。
“楊陽,諾因待你好嗎?”一邊爬樓梯,他一邊迫不及待地問起女兒的終生大事。
“他?”楊陽怪叫一聲,“你說他的為人能稱得上好?是我心胸寬廣,不跟他計較。”維烈抹了把汗,修正過於美好的期待。
“開玩笑啦。”楊陽舒展眉宇,一手勾住他的胳膊,一手牽著史列蘭,“他其實就嘴壞了點,脾氣衝了點,人不錯。和他在一起,心情很輕鬆,也許是他很豁達的關係……總之,他是個好朋友。”
還是朋友……任重而道遠。
“啊,我覺得,他是那種可以交一輩子的朋友。重感情,講義氣,尤其不會變。你知道嗎,希莉絲有點變了,雖然我和肖恩都包容她,但有時候真的好難過。”楊陽露出悵然的神情。維烈靜靜回望她,史列蘭的手緊了緊。
“話說回來,我自己又何嚐不變,隻是不自知罷了。”
維烈伸手撫摸她的發梢,清俊蒼白的臉龐洋溢著慈和的父愛:“在我眼裏,你一直是你。”楊陽揚起唇角,淡淡的感傷一掃而空,突發其想地問道:“維烈,我小時候是什麽樣子?”
魔界宰相綻開傻爸爸的燦爛笑容,在身上摸索。
“可愛極了!要不要看?我有帶照片!”
“你還帶照片……”
“是啊,全立體的,從一歲到十七歲,各個角度都有。”沒有嗅出危險氣息,維烈興衝衝地獻寶。史列蘭也興致勃勃地湊上來。
“……維烈,你這個偷窺狂。”楊陽的額角青筋直跳,努力克製暴力衝動,驀地,腦中閃過模糊的畫麵,“啊……小時候我常常看見一個穿大衣的男人在附近轉悠,那就是你吧!”
“呃……不不,有時是紮姆卡特。”終於意識到人身危機,維烈急中生智拖血龍王下水。
那頭龍也插了一腳!?楊陽咬牙,搶過史列蘭手裏的小型播放器:“沒收!”這是藐視人權!
“啊……”兩聲心碎的低呼。
“哼!”瞄了眼錄象,發現全是連貫的畫麵,楊陽更怒,“你在我家裝了攝像機?”維烈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道:“對……對不起,我知道這很過分,可是我不想錯過你的成長經曆,也隻裝在客廳裏。不該看的,我全剪掉了。”
聽他這麽說,楊陽的心軟下來:“你為什麽不自己照顧我?”
“因為……我的心態沒調整好,如果不是以一個父親的身份養育你,你會……嗯,和我一樣,有心結。我也不想你知道和我的關係,作為一個普通人平安長大。紮姆卡特又粗手粗腳的,我怕他弄傷你。”
“那其他魔族呢?”
“他們……”維烈頓了頓,語帶困惑,“不知為什麽,就是不肯撫養你。”楊陽非常不悅:什麽嘛,不看僧麵也看佛麵,居然都不肯養她。
“對不起,楊陽。”維烈再次懺悔。楊陽睨了他一眼,把東西還給他:“算了,既往不咎。”對這個深愛她的父親,她實在發不出火。維烈欣喜地接過。史列蘭不解:“那些小楊陽很可愛啊,楊陽為什麽生氣?”
“……”
觀星台果然空無一人,清冷的風吹來,放眼望去一片無垠的星空,平添寥落空寂的韻味。
楊陽有感而發:“維烈,你的預言真準,說今年會爆發戰爭,白銀之穀會冰封,真的實現了。還有我們,也被卷進時代的變革。”維烈沉重地搖頭:“其實我是弄巧成拙,後來貝裏卡斯告訴我,你們不會受世界的動**影響,我那麽一修正,反而把你們周圍的人牽扯進來。”楊陽臉色大變:“那……”害死神官的是她!?
“楊陽,別胡思亂想,把握命運的終究是人類自己,星相隻是一種呈現。”
溫潤平和的男中音有效地撫平了慌亂,楊陽側首:“那你為什麽巴巴地跑來觀星?”維烈低下頭:“我想求個心安。”
也是,多數人算命,就是買份放心。楊陽頗為理解:所以自古以來,預言壞事的占卜師都沒好下場。
“會死很多人。”史列蘭不帶感情地道,修長優美的食指劃了個弧,“很多很多人。”父女倆瞪著他,心頭發涼。
“你……你能看見嗎,史列蘭?”楊陽咽了口口水,戰戰兢兢地問。暗黑神搖了搖頭:“觀星,必須無情,我掛念你們,看了也不準,不過……”
“不過?”
淺櫻色的唇抿緊,勾勒出一縷抑鬱的弧度,總是清澈明亮的黑眸出現一絲紊亂,這波動一閃即逝,回答的聲音不露破綻:“我可以看看。”
“這樣啊。”楊陽不疑有他,笑道,“不用了啦,我覺得未來還是保持神秘感比較有趣。”
“未來是可以改變的。”史列蘭自言自語,仿佛安慰自己。楊陽眨眨眼,不明白他的意思。
“楊陽,你還是回地球吧。”
“怎麽,我會出事嗎?”
“不是,我不想你卷入戰爭。”維烈昂起的臉隱含憂色。楊陽笑了笑:“我知道,我留下也幫不上什麽忙,不過與其在地球擔驚受怕,不如和你們共同麵對。”何況,她還有一份仇要報。
深深一歎,是無奈,也是心疼。
維烈突然一震,睜開的雙眼瞪到最大,喃喃道:“不會的……不會的……”
他們三個,怎麽會……
“維烈?”見他神色有異,楊陽不安地喚。維烈冷汗涔涔,反複告訴自己占星結果可能不準,調整呼吸,正想仔細再看,眼前一黑。
“咦!”不止他,楊陽和史列蘭也同時驚噫,呆呆仰望像是黑屏的天空,“怎麽回事?”
星星和月亮,一下子全不見了!
黑暗裏,父女倆沒看見混亂神的臉色變得極端難看,驚怒交集。
“群星隱,冥王隕。”
“什麽?”兩人轉過頭,隻覺一股恐怖至極的氣息朝四麵八方擴散,毀天滅地的霸悍,浸透骨髓的冰冷,隱隱透出虛無的空洞。
月現,照亮一張空靈秀逸的容顏。
依然是那雙光芒萬千的黑瞳,卻不帶絲毫笑意,唇畔殺機隱現,優雅而冷豔。
“蘭修斯!”楊陽失聲大叫,史列蘭才不會有這麽大的魄力!
“太囂張了,那個人類。”蘭修斯抬起頭,烏發劃下令人驚豔的流光。
“等等等等啊!”維烈已經看懵了,楊陽因為有幾次經驗,及時反應過來,拉住他的袖子,“普路托出了什麽事?但你這樣冒冒失失地去,搞不好會中了席恩的圈套!”
“已經來不及了。”蘭修斯低語,略帶疑惑地望著再度亮起的星辰,“完全重生?”
貝裏卡斯的靈魂被打散,席恩沒道理放過普路托,是力有未逮,還是另有陰謀?
不過,重生起碼要千年,也許他想爭取的隻是這點時間。
但無論哪種答案,他殺了他的“兒子”是事實。
蘭修斯舉手一抹,空間像波浪般起了褶皺,驀然爆開,從裏麵跑出一頭美麗的生物,親熱地摩擦他的肩膀。楊陽和維烈看得目瞪口呆,它有著亮麗的銀鬃,額間的長角也泛著純銀般的光澤,夜色的身軀肌肉勻稱,線條優美得不可思議。
黑色的獨角獸!
……世上有黑色的獨角獸嗎?
“記住,就算不能把他戳成稀巴爛,至少也要捅到他的屁股。”
對主子荒唐的命令,獨角獸義不容辭地點頭,轉身跑回次元通道。蘭修斯看向楊陽,又恢複了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氣:“小姑娘,你性子太悶了,早點做了他的神女,這種時候就能出點力。”
“對……對不起。”楊陽漲紅臉,她不好意思開口,卻沒為大局考慮。維烈捍衛女兒:“您不能親自出馬嗎?”
“我?我現在是外強中幹。”蘭修斯滿不在乎地聳聳肩,“那小子也是,這個身體連他一個零頭的力量也發揮不出。不過他能召喚使徒啊,怎麽搞得比我上次出來時還落魄?”楊陽一愣:“什麽使徒?”
“耶,賀加斯沒讓他繼承我的遺產?”
“據我所知,沒有,史列蘭說他很長很長時間都獨自生活。”
“真吝嗇,還把我當牢犯,他的宿怨就這麽深嗎?我隻不過偶爾捉弄他而已。”蘭修斯顯得很傷心。楊陽默然:你這種個性,正經一點的人都受不了。
“好了,不談那個萬年更年期老哥。”蘭修斯一甩頭,長指按在楊陽眉心,後者隻覺接觸的部位一痛,大量的信息流入腦海,“……代我告訴他,會對他有幫助,以他目前的本事,自保也成問題。”
“你自己為什麽不告訴他?”好一會兒才消化完,楊陽扶著額頭,暈乎乎地問。蘭修斯越過她,看向不知名的遠方:“我說了,我隻是前代的我刻意保留的殘餘意識,而他是完整體,和他對話,我會吃不消他的精神力,碎成真正的殘渣。歐塞鬧叛逆時我才喊了一聲,就差點完蛋。也沒法回去我的原身,狠狠揍那個叫席恩的小混蛋。”
楊陽愣愣地聽著,修改了對這個神的認識,她本以為他是個隨性、愛開玩笑又不負責任的父親,原來並非如此。
說起來,他為什麽要辛苦地留下一部分的自己,撐那麽長久的歲月呢?
“我們會阻止席恩。”維烈堅定地道。蘭修斯瞥了他一眼,浮起詫異之情:“呀,你,我認得你,你也很酷啊,坐著很帥的戰艦,指揮軍隊。還有一次在路燈下看報紙,和一個紫色眼睛的男人說話。”
“什麽?”維烈愕然,隨即醒悟,幾乎用撲的抓住他,“父親!你是說父親!”楊陽也被意外的消息轟炸得瞠目結舌。
“哦,他是你父親啊。”
“等等,蘭修斯,你怎麽認識爺爺?”楊陽回過神。
“我在夢裏見過他,我有夢見的能力。”混亂神這才注意到他們相似的麵孔。維烈失望地鬆開手:“原來是您看到的過去……不對!”他又撲上去,急切地追問:“那個男人是紫色眼睛?幾歲?路燈……是什麽環境?”
在基連被優俘虜以前,他們是不共戴天的仇敵,根本不可能和平談話。摩耶也沒有“路燈”這種東西,到了晚上道路自動發光,那麽……那麽……
“穩住。”看出父親快昏倒了,楊陽歎著氣扶住他。蘭修斯回憶道:“那個男人大約二十三四歲,環境嘛,我不知道是哪裏,挺古色古香的,啊!”他擊了下掌,在半空劃出光的字母。
“附近的路牌和商店名是這種文字。”
魔界宰相激動得難以自己。
這是法文。
……
滾滾流動的黑河環繞住巍峨的石築城堡,仿佛一條咆哮的巨龍,發出炸雷般的轟鳴,暴躁地翻騰。高懸的鋼索吊橋卻穩穩地架在河上,紋絲不動。兩隻栩栩如生麵目威儀的雙頭龍雕像一左一右護衛著青銅巨門,門上以金屬澆鑄出壯觀的圖案。冥王就站在這扇巨大的拱門前,由衷感歎:
好大的氣魄!
“娜夏,你怎麽回來了,大人叫你嗎?”
左邊的雕像吐出沉厚的聲音。普路托嚇了一跳,應道:“是……是啊。”
“那你快進去吧,遲了他又要睡著了。”兩個守衛一齊哄笑。普路托也忍俊不禁,頷首走進大門。
裏麵是一座宏偉的大廳,四十三根巨大的石柱高高聳立,色調深沉樸素,莊重而有氣勢。筆直走,是灰石鋪就的長廊,暗金色的紋飾精美別致,盡頭矗立著一扇水色門扉,流轉著清冷的光華。
冥王架起一層抵擋衝擊的防護膜,才穿過那道空間門。他是強製附體,一不小心就會被彈出去。
瑰麗的星空取代了天花板,散發出淡淡的光暈,腳下也是不斷變化的星雲,瞬息間就經曆了誕生和毀滅。置身在這裏,好像飄浮在無邊無際的宇宙中,普路托不禁有片刻的恍惚。
壓倒性的靜謐籠罩著這個房間,其中蘊涵的深刻孤寂令普路托心口一痛。他凝聚視線,看到了水晶王座上的身影。和記憶中那個小小的孩子不同,是成年後的模樣,周身圍繞的淡紫色霧氣為他增添了一抹詭異。他閉著眼,卻明顯不是在睡覺,睫毛輕顫,抿緊的唇透露出痛苦,放在扶手上的雙手緊握成拳。
“歐塞!”
普路托失聲道,情況竟然比他預想的還糟,看這樣子,歐斯佩尼奧起碼用掉了三分之二的神力,剩餘的力量根本不夠他支撐自己的意識。他又是神體,比惡魔更容易吸收負能量,頂多再撐幾分鍾,就會被徹底腐蝕,隻剩下本能和殺戮欲望。
無麵之王一震,緩緩睜開眼,瞳色不再是琉璃般的晶潤黑色,而是嗜血的腥紅。
“你是誰?”娜夏不會叫他的小名。
“該死!你怎麽把自己搞成這樣!”冥王踏前兩步,見他反射性地繃緊身體,一副充滿敵意的姿態,連忙站定,擠出友好的笑容,“是我啦,普路托,還記得嗎?小時候我經常抱著你到處玩。”
“不記得。”歐斯佩尼奧幹脆利索地回答,眼底泛起掙紮的紫黑色,“不想死就趕快出去,不,把身體還給娜夏!”
“你還記得娜夏對不對?”普路托一點一點地挪近,他很想直接撲上去揪住這個無情的弟弟,但若刺激了歐斯佩尼奧,連最後的神力也釋放出來就糟了,所以他采取懷柔政策,打算攻其不備。
“娜夏……誰?”歐斯佩尼奧浮起困惑之色,乘此機會,普路托一個箭步按住他,輸送寧神的止息之力。
歐斯佩尼奧眼中的血色陡然擴大,狂暴的氣流一刹那橫掃房間,迸裂聲不斷揚起。即使在防護罩裏,普路托也感到呼吸困難,聲嘶力竭地大喊:“歐塞!冷靜下來,歐塞!”
啪!半透明的障壁迸出裂痕,燒灼的劇痛在同時席卷了他。
不行!這個身體快撐不住了!
一旦娜夏死亡,他會被驅逐出負位麵,那就沒人能阻止歐塞的魔化。
溫柔的黑色波動一圈圈漾開,瞬間平息了能量風暴,歐斯佩尼奧隻覺破損的靈魂被一股無形之力修補、填滿,過往的記憶再次浮上,痛得快裂開的大腦漸漸清明,心變得止水般平靜,熟悉而親切的暖流滲入體內的每個角落。
“父……”臉上傳來柔軟發絲的觸感,他懷念至今的觸感,“父親?”
“叫哥哥,你這個笨蛋!”普路托沒好氣地道,捧起他的臉,讓彼此的前額輕碰。下一秒,難以言喻的巨力沉沉壓下,又有一種脫胎換骨的撕裂痛楚,歐斯佩尼奧眼前金星亂舞,口中湧出血腥味,險些昏死過去,朦朧中聽見像來自遠方的殷切囑咐:
“歐塞,我隻能做到這一步了,你要好好保重啊!”
重歸寧靜的房間再度恢複死一般的空寂,無麵之王喘息良久,茫然低下頭,懷裏是失去意識的少女。
……
靈魂與肉體剝離的一瞬,電流般的激痛切過神經,止息之君癱跪於地,帶起一片花瓣雨,殷紅如血。汗濕的長發淩亂地披散在四周的紅色花朵上,被黑袍包裹的身軀也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狼狽。
“普路托。”
一雙雪白的柔荑扶起他,看清黑發下變得黯淡的神印,生命女神倒抽一口涼氣,“你、你把神格分給他了?!”
“一半而已,他是我弟弟麽。”普路托笑了笑,安撫地握住她的手,“你不知道歐塞的情況有多糟,而且他不是一直想和我們一樣?這樣就好了,偶爾可以來串串門子。”秦蒂絲也不反對,隻是擔心他:“可是你……”
“真是個好哥哥。”
清潤的男性嗓音如一盆冰水澆下,普路托迅速架起三道“冥息之壁”,將妻子推到身後。聲音的主人飄浮在花海上,手持支配之權杖,水藍色的長袍鑲著銀色符文,雙眼停駐著冷冷的笑意,遠遠睇來。
不見他有任何動作,有著狹長葉片的花朵突然往上瘋長,嘩嘩抖動著纏繞住冥王的身體,生出利刺深深紮進肌膚,噴濺的血雨如一道道金色細絲,在空中畫出雜亂的線條。
“普路托!”秦蒂絲尖叫,不顧一切地去拉花藤,還沒碰到,被丈夫生生彈開。
“快走,秦蒂絲!”普路托意識到自己不是對手,他隻剩一半神力,而席恩是完全體,又繼承了第一代神奧古諾的神位,本來階級就比他高。秦蒂絲沒有攻擊力,在他的領域又受到限製,就算他們齊上,也打不過敵人。
“不!”生命女神灰頭土臉地爬起,雙手合十,爆發出耀眼的光幕。她是不能殺生,但治愈和守護的權能是一等一。
席恩看也不看,隨手召喚出一隻淤泥怪,砸在她頭上,慘綠色的泥流很快淹沒了她。
“呀……”女**潔的本能使秦蒂絲拚命掙紮,手上的神術頓時散了。與此同時,普路托整個人被藤條固定在半空,他栽種的“煉獄”應該是無毒的,席恩卻讓它變形又有了麻痹的效果,說明他的領域已經被強行接管了。
法杖上的符號一個接一個亮起來,席恩飛快吟唱咒文,他對於神力的運用還不熟練,要殺死神,也隻有超禁咒魔法才有效,就像他打碎貝裏卡斯靈魂的那招“裁決之劍”。
異物入侵的感覺打斷了施法,緊接著,刺耳的破空聲從背後響起。席恩反射性地一讓,神體的靈敏程度大大超過人體,他險險與一道黑影擦過,貼身的三重結界和下意識張開的魔法護圈都在這股撞擊的力道下粉碎。
獨角獸!瞥眼間,席恩看清偷襲者,一個遠距離瞬移轉移到天上。好不容易從淤泥怪下冒出頭的秦蒂絲雙目一亮,驚喜地喚道:“沙菲!”
沒完成主子的交代,黑色獨角獸懊惱地跺了跺腳,登時萬雷齊發,大地變成泥沼,外圍噴出赤紅的岩漿,化為火焰之手朝藍發精靈抓去,無數風刃飆射而出,形成密集到無法閃避的刀陣。
純色之風的防壁擋下所有的攻擊,席恩卻不可避免地被閃電的衝力帶下地,雙腿陷進泥坑。還沒站穩,他右手一揮,喚出三頭土元素抵擋。
沙菲再次猛力一跺,全速往前衝,銀角泛出犀利的寒光。土元素自動瓦解,碎成一地沙礫,同時泥土像有生命般纏上席恩的雙腿,第二波雷霆洶洶然打下。
藍眸浮起冷芒,刹那判斷出逃跑已來不及,席恩一彈指,一個身影出現在他麵前。
噗!肉體被長角刺穿的聲響震撼了秦蒂絲的身心,使她崩潰地哭喊:
“不要!”
穿出冥王背後的角在離敵人一寸的地方停住,獨角獸劇烈喘息,眼裏溢滿錯傷的悲痛。席恩修長白皙的食指覆上法杖頂端,拉出一把鐮刀形的黑芒,利落地一揮,切下那閃耀著銀光的獨角。
光翼一振,攻防一體的神器將失去力量之源的守護獸絞成了碎肉。
普路托頹然倒地,噴出一口金黃色的神之血,艱難地道:“傳……傳送。”
水銀色的光芒包裹住秦蒂絲,散射出點點銀輝,和她一起消失在空氣裏。
席恩眼神一動,沒有管逃脫的生命女神,用法杖翻過冥王,由魔力幻化的刀刃砍進他額心的神印。
意識模糊了,體溫慢慢變冷,視野變得昏暗、狹窄,普路托無力地合眼,定格在腦中最後的景象,是一張冰冷的笑顏。
……
撕心裂肺的痛苦化為淚水泉湧而出,胸口像要漲破似的疼,想嘶喊,想哭叫,喉嚨卻沙啞得發不出聲音。
“秦蒂絲!秦蒂絲!”
狂亂中,她依稀感到一雙有力的手抱起她,然後是清冽的男性嗓音,“醒醒!你沒事吧?”
她睜開眼,她沒有昏。
這就是神的悲哀,無論經曆了多麽沉痛的打擊,多麽難以割舍的分離,龐大的精神力依然會迫使他們麵對,清醒地承受。沒有逃避的權利,沒有時間的淡化,沒有遺忘的眷顧。
“羅蘭……”失血的唇哆嗦著,生命女神上氣不接下氣地啜泣,“普路托……普路托他……”
東城城主心一沉,在看到她滿身泥濘地倒在地上時他就知道出事了。但實際聽到,還是免不了黯然。
蜷縮在他懷裏,秦蒂絲終於哭出聲。羅蘭緊緊抱住她,輕聲嗬哄。眾神裏,冥王夫妻和他感情最好,他也早把這個端莊溫柔的女神當作姐姐看待,看她這麽傷心,著實不好受。
藍光一閃,水神的纖影嫋嫋婷婷地浮現,清麗的臉龐籠罩著沉肅之情。
羅蘭用唇形問:“是普路托?”亞希沉重地點頭,提起裙角跪下,柔聲道:“大姐,別難過了,普路托大人還會複活,你就當暫時和他分居。”羅蘭一喜,輕拍秦蒂絲顫抖的背:“聽見了沒,普路托的靈魂還在。”
秦蒂絲隻是搖頭,依然淚流不止。
不知怎麽回事,她就是覺得心慌,好像……好像丈夫再也回不來了。
束手無策,羅蘭隻好把思路轉回現實:“去叫艾爾菲瑞特他們來!不許再亂跑!”先是貝裏卡斯,再是普路托,席恩都挑落單的打。
亞希乖乖答應,發出心靈通訊,陸陸續續的,其他的神明都到了。
連平時最愛鬧的雷神也沒了聲音,相顧默然,氣氛凝重而僵硬。
好不容易,亞希勸住秦蒂絲,扶她進浴室清洗,幾位女神也跟了過去。羅蘭和知識之神艾爾菲瑞特、火神伊夫利特輕聲商議,半途差人去叫帕西斯。
“不能再挨打了,我們必須反擊。”羅蘭對師父簡要敘述,“據艾爾菲瑞特推測,席恩還沒有神職,乘現在殺死他,他會魂飛魄散,不然等他正式升為主神,就打不死了。”
“要我殺他可以,但我決不和他們合作。”
“師父!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說這種任性的話!”羅蘭怒喝。帕西斯氣勢一餒,扁嘴道:“好嘛。”
“你們好好商量,我泡杯茶給秦蒂絲。”
有安神作用的藥草茶遞到纖白的十指間。
黯淡的金發流瀉一枕,宛如初春嫩葉的雙眸空洞地平視,毫無生氣的模樣令人心痛,除了雙手環胸倚牆而立的帕西斯。
哼,一則預言害得無數人倒黴,現在總算讓你們也嚐到生離死別的滋味了。
“快喝吧,別胡思亂想了。”羅蘭溫言勸道,“你們會見麵的,打起精神。”看秦蒂絲的樣子,是親眼目睹普路托遇害,雖然想問具體經過,但這會兒實在不宜刺激她。
秦蒂絲這才喝起茶,滴答聲卻在水麵暈開漣漪。
“你們要去殺他嗎?我也去。”
“可是你……”羅蘭和眾神都不讚同。秦蒂絲堅定地抬起頭:“我不要緊,也不會拖你們後腿。普路托是我丈夫,我有權為他報仇。”聽她這麽說,大家不好反駁。
收拾茶具,羅蘭獨自坐在窗前。
即使擁有神劍,他一個凡人也無法插手神明之間的戰鬥。最近發生了太多事,他也想靜下心整理一下思緒。
時間在靜默中流逝,金發青年驀然驚醒。以光複王為首,討伐隊無聲無息地回到房間。
“沒找到。”帕西斯一臉憾恨,“這廝倒會躲,我把他的靈魂神殿捅成了蜂窩也不冒出來吭聲氣。”
“始源之海也沒有。”最沉穩的伊夫利特說,“我進去找過,感應不到。”
羅蘭並不意外,席恩狡猾得很。
問題是:他躲在哪兒?異世界?外大陸?
第一縷陽光穿過清晨的薄霧,投射進室內,將一切染成淡淡的金色。
乍看,這件事是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