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將星隕落(全)
她們跌倒在沙地裏,黑沉的夜壓下,寥廓得無邊無際。
“看來不用我救你。”伊莉娜輕笑,劇烈咳嗽。軒風急忙爬起,手上聚起魔法的白光:“你怎麽樣?為什麽不治好自己?”
“惡魔造成的傷,和我的力量衝突。還有黑龍王的劍氣。”
軒風從楊陽那兒得知羅蘭的契約者是黑龍王巴哈姆斯,卻不知道友人什麽時候跟他扛上了。
伊莉娜以一種愜意的姿態躺在地上,仰望頭頂的無星之夜。
“我不想為你收屍,伊莉娜。”心下酸楚,軒風在她身邊坐下,沒有關心她們在哪兒,那也無關緊要。
“你怎麽看我弟弟?”仿佛從一場舊夢中醒來,伊莉娜含笑注視她。軒風真心實意地道:“他很好。”
希望她別來個臨終托孤。
“貝迪他啊,有接觸恐懼症。”伊莉娜卻沒有這意思,隻是喃喃訴說放心不下的心事,“希望你不要嫌棄他,多碰碰他就好了。”軒風一愣,結合貝姆特的遭遇,推測出他為何有這樣的心病。
“伊莉娜,你呢?”不是不心痛,但是她連自己的心結也解不開了,又如何開導別人?既然決定了斷念,就不再牽扯不清。
“……我?”伊莉娜有些迷惘。軒風深深看著她:“你的神,不救你?”
一陣沁涼的風吹過,伊莉娜呼吸著與記憶中不同,帶著水氣的空氣,唇畔有淡笑緩緩逝去。
“我不會去他那邊,也許我可以去,我也想見他,可是……”
“神和人終究是不同的,那個時候我求他,救救我的家人,他沒理我。”
一聲歎息,包含無數惆悵的意味:“我不恨他,也不後悔,但是就這樣吧,我想安安靜靜地躺在土裏,和爸爸、媽媽、姐姐們一起。”
良久沒有聲息,軒風抱膝啜泣,直到臉上淚痕幹涸。
……
當貝姆特趕到時,迎接他的是個屠宰場。
休得斯不愧黑榜第三的惡名,對待俘虜的手段極其殘酷。可想而知,看到部下的慘狀,貝姆特有多麽震怒。
死亡傭兵團退回了塞維堡,休得斯能以區區一個傭兵團和兵強馬壯的表弟周旋那麽久,固然有貝姆特放水的因素,與他本身的智謀也分不開。
貝姆特陷入兩難的局麵,受此挑釁不還擊,他會喪失城主的威信;西境軍的情形也刻不容緩,但是他沒有帶攻城器械。
西城林地麵積稀少,曆來在弓箭和器材兩方麵欠缺,才會屢屢在中南兩城的高大城牆下碰壁。貝姆特獲得城民的擁戴後,由於希頓商會的暗中支持,加強了裝備,但投石機之類的遠程武器屬於各城的軍事機密,沒有圖紙外流。直到矮人正式加入中西聯軍,才改變了這種情況。隻是固定思維很難扭轉,西城依然用老模式作戰。
禍不單行,貝姆特又接到獨角獸、炎狼兩位傭兵團長為一個女人內訌的報告,這下不回去防守也不行了,從背麵**的東北聯軍會順勢攻占首府赫拉特。但這裏也不能不管不顧,休得斯的危險性決不亞於羅蘭。
思前想後,貝姆特決定先解決休得斯。塞維堡的地理位置決定了能夠和另一支侵略軍裏應外合,他手頭的兵力也非常有限……翔鷹本軍和月影傭兵團,不能再分兵。於是他寫信給米亞古要塞截斷敵人的退路,帶領兵馬前往塞維堡,命令輜重部隊趕緊跟上。
嘹亮的清啼,天空是空曠的純粹的藍,站在青藍山脈頂峰,軒風以寥落的眼神目送一隻蒼鷹飛過。
她身後是一座孤墳,今後,她既不打算回西城,也不準備去中城。
沒有自保的能耐,在這樣的世界,隻有被利用棄置的份。在灰水河一戰,她就有了深刻體會。來到西城後,她本以為能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但是被誤會成“首領的女人”,她又被推上一個身不由己的位子。
所以即使她對貝姆特有好感,也不會接受他,她討厭戰爭,不想陪著一個強盜頭子征戰沙場;在地球的年邁的祖父母也使她無法定居,為他生兒育女,她有她的責任要盡。
“貝姆特……”幽幽一歎。
西城城主的飼鷹認出了她,回首降落。軒風下意識地伸出手,立刻想通它為什麽出現在這裏,略一思忖,將伊莉娜的裙帶和自己的發飾綁在它腿上。
休得斯一定會用她們打擊貝姆特,雖然伊莉娜是死了,她也不想那個心理扭曲的家夥得利。
“告訴他,我很好。”沒有帶紙筆,軒風隻能悵然送蒼鷹遠去,將另一句話封存於心底:
再見了,貝姆特。
……
原本鎮守米亞古要塞的軍務長雷瑟克·尤耶已率軍到前線和主君匯合,攻打王都。留守的是他的部下,兵力也不多,不過牽製敵人還沒問題。
鐵甲傭兵團雖敗退,但老將凱渥魯夫的後續工作很到位,燒光存糧,破壞城頭的防禦工事,以免被敵人利用設施。而稍微有點能力的將領都知道,攻取這樣一座能駐紮相當數量軍隊的要塞,要趁其還沒站穩腳跟前攻克外部據點合圍。
死亡傭兵團一無援軍,二無守城經驗,三無足夠儲備,貝姆特果斷地下令追擊。
“攻城……”
隨著傳令兵的號令,擅長騎射的月影傭兵團朝城頭奔走射箭,反擊完全被壓製。在各種攻城器械送達以前,城主軍就有全力攻下敵軍的意向。貝姆特沉住氣,一邊等待後備部隊趕到,挖掘地道做攻城準備;一邊招降喊話,動搖敵人。
第三天傍晚,局勢生變,從城內飛起了異樣的物體,讓隱捷敏亞軍看傻了眼。
“那、那是什麽?!”
答案是熱氣球,繼上回提供給北城軍的簡易生化武器(注:胡椒、石灰和狼糞混合點燃),東城滿願師又貢獻出異世界的知識。技術部秘密研發,以熟牛皮、小型煉金術加熱器和載人吊籃製作的熱氣球所費不小,對這支“友軍”,羅蘭下了血本。
乘城主軍被引開注意力的空擋,城牆傾力發射箭雨,這次是大蓬大蓬的藥包散開,有毒的粉塵更多是起煙幕作用,當月影傭兵團長克勞德下令放箭,已經失去了先機。
裝著火藥的陶罐紛紛投落,炸開灼熱的氣浪,人驚馬嘶。更糟的,西城士兵還發現死神來自腳下,瀝青、鬆脂、桐油等易燃物以草粉掩飾,就鋪設在來時的道路上。
西城軍的陣列崩潰了,到處燃起熊熊大火,天上有火油不斷傾倒,地上一片人仰馬翻。城門大敞,死亡傭兵團殺入混亂的戰場。
數千馬蹄震踏大地,聲若奔雷,無目的的散射造成大量出血,衝入亂戰漩渦的休得斯砍翻數人,一頭白發染血宛如地獄殺出的鬼神,他沒有刻意尋找那個被他視為宿敵的親人,順著嗜血的欲望恣意殺戮。
濃烈的火煙令人窒息,三分之一的戰士倒在嗆人的煙霧下,更多的死於相互踐踏。血腥味像酒醺醉人的意誌,人們瘋狂地砍殺,指令得不到有效的傳達,一切在混亂中脫軌。
人與馬的哀嘶在近處響起,貝姆特平靜地看著衝破濃霧殺來的敵人,低垂的軍刀滴落血珠,死亡傭兵團長妖美的麵容也濺上幾滴殷紅的血跡,他身上有多處傷口,最嚴重的致命傷在左胸的翎箭。
“嗨,貝迪。”他幾乎是親切地招呼,叫著表弟的小名,“我在賭,這次見不到你就算了,可是你的部下幹得不錯,我就快要死了,隻好拖你一塊兒死。”
他棕黑的瞳仁浮起腥甜的笑意,像迷失在了一個血腥的夢裏:“那次也是……那家夥砍了我一刀,在心口,後來我才知道我的心長偏了一點。”
貝姆特沒有半句廢話,深呼吸,拔劍,灰眸射出冷冽的寒光:這一次,無論如何要殺了他。
休得斯繼續微笑,語聲溫柔:“伊莉娜表姐死了,我本來應該讓你自己醒悟,可惜。”
無法掩飾的動搖之色出現在貝姆特臉上,有幸存的鐵甲傭兵團士兵看到軒風救走伊莉娜,可是他用聯絡水晶卻聯係不上她們。野冰帶回了軒風的發飾,照理,伊莉娜即使暫時無力施法,也該把家徽寄來,這是他們約好的報平安方式。
這位老弟忘記老姐係什麽裙帶了,也可能以為是軒風的裙帶。
“胡說。”穩住心緒,貝姆特冷笑著舉起雙手大劍,“要是伊莉娜姐姐死了,你會不用她的屍體來打擊我?”
“啊,沒能找到屍體是挺遺憾。”休得斯好整以暇地一笑,舉刀。
迸濺的火花撕開濃霧,照亮甲胄,在一瞬間漾起眩目的流彩,兩人交換了位置。貝姆特使用的不是神器閃空,而是矮人佛利特鑄造的鋼劍;休得斯用的是一把漆黑的軍刀,有著波浪刃型和龍牙鋸齒。
劇烈的交擊聲讓人心髒發麻,揮斬、突刺、反擋,激戰的聲音和慘叫在纏鬥的兩人周圍回響,黑夜中的火光狂亂地搖曳,刀身激突,槍刃互咬,腥血被吸進了大地,撕裂煙幕飛來的鳥影發出尖銳的鳴叫,像是一聲不祥的宣告。
死亡傭兵團任蒼鷹的腳爪挖出他一隻眼珠,反而愉快地笑了,這個笑容讓貝姆特感到直透骨髓的寒意。他劍勢一頓,休得斯乘隙刺殺了這隻偷襲者,揮落沾血的羽毛,翻轉手腕卸過氣勢淩人的斬擊,身子微晃,這一擊觸發了他的傷勢,使他的嘴角湧出了濃稠的鮮血,同時,平淡無奇的刀身亮起魔紋的藍光,一道冰環扣住了西城城主,沒有放過這個機會,他猛然把刀插進對方的胸膛。
“首領……”附近的士兵悲呼。
反擊的大劍遞到一半就砍不下去,休得斯笑著又送入幾分:“遲緩,麻痹,虛弱,這把刀還附加了三種輔助法術,東城滿願師的作品……看看你們召喚來怎樣一群小妮子,貝迪。”
“……咳,我家的隻會吃。”即將斃命的一刻,貝姆特心裏竟沒多少憾恨,注視這個麵目全非的親人,多年的愛恨糾纏如潮逝去,浮現腦海的,是兩人童年認識,共同遊玩的光景。“為什麽會這樣?”他喃喃自語。
好不容易活過那場滅門浩劫,雖然他也無法忘記,可是他們為什麽不是互相安慰,而是舉起武器彼此廝殺?到底哪裏錯了?
“因為你還有伊莉娜表姐。”休得斯淡淡地道,眸光澄清如洗,褪去了長久以來籠罩的血霧,“我現在才明白,貝迪,我的親人全死了,我沒辦法不恨,我恨你怎麽還能積極向上地活著,一起死吧,伊莉娜表姐在那裏等我們。”
貝姆特眼神一顫,帶血的手握住他的肩頭,沒能問出最後一句話,確認唯一親人的生死。
霧之月6日,西城城主貝姆特·瓦托魯帝於塞維堡攻防戰一役戰死。
這份噩耗送達前線以前,諾因正麵對生死存亡的困境。
……
席恩站了起來。
無來由的心悸,他茫然看著自己的雙手,不明白一刹那的冰冷是什麽。
就好像一滴劇毒滲入他靈魂的海洋,細察卻分辨不出來自哪裏。他創造的十三紋章掌控了所有的元素,又與世界樹取得了管理上的協調,自然界的動向都與他息息相關,使得他有時候會出現判斷上的混淆。
“主人?”第一次看到他這麽恍惚的樣子,哈瑪蓋斯擔心極了。
魔法神凝神感應,發現有一處的火元素異常活躍……聖柱?
對了,聖柱是活火山,可是千年前,我明明用六芒調節陣升起山峰,平息那裏的岩漿,如今沒有我的命令,也沒有哪個火山口敢噴發,難道是火神的神女搞的把戲?是了,卡雅還沒收回她身上的神佑。
“席恩!”邱玲從連接了水之宮的落地窗跳出來,瞅見魔域之王投來的冷眼,嚇得一縮,靠上身後的戀人,吸氣,努力克製懼意,顫聲道,“你……你是我們的祖先吧,能不能幫我救冰宿?”
“蘭冰宿?”席恩對這個弟子的後代倒真有幾分香火情,坐回椅子,“說說看。”
曾是紅夜法師的嗜血之王拉菲格插口:“小玲,別對陛下提過分的要求。”邱玲理解他怕自己觸怒魔王,朝他笑笑,用鎮定的口吻道:“艾斯嘉大陸正在打仗,楊陽他們是你的敵人,又和羅蘭城主為敵。”
席恩露出嘲諷的淺笑,冷冷睨視她:“那你要我幫哪邊?兩邊都有你的朋友吧。”
邱玲抿唇,來得急,她沒有想好,但這一刻,她清晰地整理好自己的思路。
“冰宿是我最好的朋友,本來你和那些人的恩怨就和我們無關,我當然保她。”正視自己的心,她緩緩地道,“她們曾經利用我,因為我和拉菲的關係,讓我和他單獨會麵。”
轉過頭,她深深看了戀人一眼:“拉菲是惡魔,我喜歡他,可是仔細想,萬一他是騙我呢?他那麽厲害……她們卻讓這樣的他和我談戀愛,沒有給過我一句勸告,我不信他們沒察覺。”
室內一時靜得出奇,包括倒茶的哈瑪蓋斯在內,人人驚訝地注視這個原以為單純到愚蠢的少女。
“後來的戰鬥也是,她們不是不管我,楊陽讓我帶了許多裝備,但是我明白,這種程度,終究是‘一般朋友’罷了,隨時可以犧牲,或者她們連我麵對的危險都沒想到?”邱玲語氣漸冷,眉間流露出一絲自嘲和淡漠了的覺悟,“……那我也隻會做到普通朋友的程度。你如果殺了她們,我不會為她們報仇,但是能幫她們的,我會盡量幫她們。”
直視那雙冰鏡似的銀瞳,她確認這個人的真意:“你想做什麽?報複你弟弟,折磨楊陽他們?那冰宿和羅蘭城主沒礙著你吧。”
“小玲,那個男人是‘人柱’。”拉菲格歎息,“我不瞞你,陛下將會君臨艾斯嘉大陸,那羅蘭·福斯就是妨礙。”邱玲震驚地瞪視他。席恩一指撫唇,陷入了沉思。
紫焰之王薩菲艾爾正進行一場秘密行動,解開四座古神殿的封印,若成功,重構的魔法陣會涵蓋四方結界,“柱”的功能自動失效,也無需鏟除羅蘭。
對這位曾給予自己奇怪恩惠的東城城主,魔域之王總有種不知如何處理的感覺。羅蘭是和眾神私交不錯,但不至於能驅使他們;也隻不過是肖恩的徒孫,又和他一樣討厭那白癡。
真正讓席恩在意的,是世界之鑰。羅蘭不會無緣無故回溯過去,必然是神聖器的授意。可是那個時候羅蘭救了他,如果砍了這個未來的時旅者,他也許會消失。
目前席恩迫切所做的,是用從異界獸神那兒得來的界元之鎖參透更高的法則,以免被這可惡的時間遊戲拖死。但還沒有十分的把握,所以就不能殺羅蘭。
“我不會殺他。”端起茶杯,魔王一邊輕抿,一邊讓思緒在冷靜中沉澱,“那個城主是能分清楚好歹的人,我對統治大陸也沒興趣,他肯讓惡魔定居,就皆大歡喜。”
“那冰宿……”邱玲浮起希望。拉菲格心想:果然陛下是打著消極怠工的主意。
席恩想了一下,問:“他們打到哪裏了?”他最近沒空管那幫鬧哄哄的家夥,忙著研究魔法課題。
“諾因城主率軍攻打王都,肖恩先生帶領蒼穹軍團趕往南城。”哈瑪蓋斯回答,“風神的神女蕾雪身亡,結界塌了一角,不少惡魔在當地肆虐,希莉絲小姐被困南城首府拉魯。”
……
水滴聲空寂地回**。
這是一座陰濕而宏偉的地下大廳,地麵距離穹頂約十米高,牆壁上裝飾著栩栩如生的雕刻和精美莊嚴的宗教壁畫,一排排黑色大理石棺柩整齊地排放,刻著死者的名字和功績。
最靠近石砌拱門的位置,並排放置著兩具新棺,裏麵就是兩位南城城主:梅蓮可·迪·休拜卡和蕾雪·依娃。
她們死後,南城政局瓦解,處於侵略者的鐵蹄下。
一盞長明燈閃著微弱的黃光,燈盞旁,一個身影抱膝獨坐,削至脖頸的紅發宛如黯淡的火焰。
她已經很久無法入睡了,害得母城民不聊生的罪惡感和對自己行為正當性的置疑日夜煎熬著她的心。隻有在這裏,靠著已故的母親,她才能感到一絲細微的安慰。然而每次看見對麵的石棺,一股諷刺的悲涼就溢滿心房。
那是蕾雪的棺柩。
攻克拉魯的當日,天藍得刺眼,白石道上鮮血瀝瀝,蕾雪一身祭袍站在王宮前,藍眸充斥著刻骨的恨意,遙遙向她射來。
“我們不會投降,無恥的賊寇。”
她的聲音很鎮靜,如鐵的鏗鏘下是沸騰的怒火和蔑視。
粗魯的威脅謾罵響起,西城士兵將俘虜的南城將軍卡特推出來,血徽傭兵團長朱烈斯當場砍下他僅剩的右臂。蕾雪震了一下,袍袖下的雙手握得死緊。
“投降。”一聲令下,更多的南城士兵被砍頭,首級滾到街上,朱烈斯一腳踏上卡特的後腦勺,侮辱地碾壓。
“住手……”這聲悲鳴是導火索,被迫圍觀的民眾發出憤怒的吼聲,推擠西城士兵的防線。她著急地製止友軍對平民動粗,混亂中,掛念丈夫的蕾雪衝上前想為他療傷,當她回過神,隻見一襲染血的白衣,如噩夢刺痛雙目。
情勢徹底失控,越來越多的市民看到城主的屍體,悲憤地毆打侵略者。武器的寒光閃爍,刺入一具具人體。直屬於她的騎兵隊也被卷進了暴動,與殺發了興的西城軍衝突,導致混亂進一步擴大。
閉上眼,希莉絲將神智從慘痛的過去抽離,呼吸卻失去了穩定,心髒狂跳。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正確的,她比蕾雪優秀,比蕾雪聰明,是高階祭司選拔錯誤;她的母親冥頑不靈,在意什麽魔族血統而與王室決裂;西城是可惡,但非常時期攜手共抗外敵也是權宜之計,但那一刻她明白她錯了,她是如此自滿而高傲自大。
“信仰是我城的根基。”那個絕美的女子曾這麽痛斥她,目光錚然,“他們可以忘了仇恨,我們不能!我們不會忘記那恥辱的割讓條約,不會忘記血魔的屠殺,不會忘記那些喪生在灰水河的士兵,不會忘記凡爾加平原上受苦的百姓!”
她說:“希莉絲,是你把梅迪害成這樣。”
紅發少女抱緊雙腿,頭埋進膝蓋。
屬於軍人的腳步聲響起,火鳥軍團副團長琳達走近上司:“閣下,您不該來這兒。”
墓室陰氣重,也許會引來不好的東西。
“外麵情況怎麽樣了?”希莉絲用沒什麽生氣的聲音問。
“已經大致平靜下來了。”
十一位高階祭司還有六位生存,在侵略者的威逼下,出手清除拉魯境內的惡魔。蕾雪雖亡故,但封印石並沒有損壞,又有創世神設下的法則,隻有低階惡魔能進入,用幾個聖光術就能驅逐;南城還有白魔法陣護衛,首府拉魯是最強的軸心。雖然希莉絲想到夢裏的格蕾茵絲很不安,聽到這個好消息還是鬆了口長氣。
同一時刻,逆十字傭兵團長夏亞·典恩帶領人馬闖進市立圖書館。
西城尚武輕文,這一屆的城主貝姆特·瓦托魯帝即位以前,連個正規的魔法師也沒有。但是由於胞姐的熏陶,他非常重視法師團的建立,搶劫書本,選拔有資質的人,招攬冒險家。
夏亞是棄嬰,生活在死亡沙漠的妖靈族,必須嚴格計算口糧和人口,將養不活的孩子丟棄。不過他們總會詢問行腳商人願不願意收養,實在不行才放棄。幸運的是,一個商人收養了夏亞。他的兒子就是後來成為血徽傭兵團長的朱烈斯·桑達。至於朱烈斯怎麽會把這個本來當弟弟養育的無性別妖靈養成了女孩子,就不得而知了。
隨兄返鄉探親後,夏亞遇見了英氣颯爽的女族長席娜,對她祝福並傳授了妖靈族代代相傳的魔法。妖靈到底是協調神的眷族,幫他看守弟弟的行宮,賀加斯也不會虧待他們。也是在那時,夏亞被雷神托爾看中,成為了他的神子。
但魔法不是神術,對負能量的產物……惡魔幾乎沒有作用。和妹妹不同,哈瑪蓋斯一殺死雷神,就剝奪了夏亞的神女身份。失去了神力,西城大祭司也隻有拿惡魔幹瞪眼。這讓她很不爽,特地來搜刮敵人的藏書,來個惡補,讓自家老公刮目相看。
“退下,西匪!”一個身穿實習生袍的少女擋在門口,昂然張開雙臂,“這裏是神聖之地,不許你們進去破壞書籍!”這可不是冤枉,西城士兵常有這樣的惡行,極端的還有拿來當手紙的。
“滾開,臭婊子!”兩個士兵輕鬆把她抓到一邊,嬉笑著毛手毛腳。大批人一窩蜂衝進去,將書架裏的書抽出來扔在地上。那少女本來羞憤地掙紮,見狀大怒:“住手!你們這些野蠻人!”
啪!一個耳光打偏她白嫩的臉蛋,另一個士兵撕開她高束的領口。夏亞皺起眉頭,製止他們的暴行,問道:“白魔法書放在哪兒?”
“這裏沒有!”少女強忍淚水,憤恨地漲紅臉。
這不是謊話,市立圖書館是放置文化、詩歌、地理、曆史、醫學、農事、工藝等方麵的書籍,珍貴的白魔法典籍都被收藏在王宮的資料館內。
然而西城士兵不相信,粗言穢語地咒罵……他們可不耐煩找書。
“我們讓她吐實吧。”言下包含著**的用意。
“唔……”夏亞畢竟是女性,不喜歡看見同性被淩辱,但隱捷敏亞軍的風氣就是這樣,她也不認為有錯,當下揮手示意帶下去,眼不見為淨,“快一點。”
少女淒厲的怒罵被走廊的空曠回音吸入。
……
當晚,昏黃的月光透過打碎的彩拚玻璃窗射入室內,照亮一地狼藉。斑駁的陰影裏,一個衣衫盡裂的少女蜷縮著,破碎的光塊在她的祭袍上糅合成一種妖豔而不祥的色澤。
沉重的大書架倒在地上,淩亂的書冊印著侵略者的腳印,碎紙片染著幹涸的血跡,那是西城士兵毆打圖書館長,威脅她拿出白魔法書留下的痕跡。
少女全身發抖,雙眼紅腫,她的眼淚早已在被淩辱時流盡,但是看到眼下的光景,還是感到錐心的憤怒與痛恨。
“神啊……”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向著看不見的存在發問,“為什麽您能允許這樣的事發生?為什麽您不懲罰那些人?”
殘破的身心搖搖欲墜,虔誠的信徒用最後的力量支撐住信仰,雙手合十禱告:“庇護我城的風神蕾亞,您發怒了嗎?因為那個背城投敵的公主?求求您,指引我……”
在她反複祈禱了幾十遍後,昏暗的房間起了異樣的動靜,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撥弄,一絲鬼魅般的呢喃若隱若現。少女抬起頭,眼神流露出狂喜,慢慢向絮語傳來的方向爬了過去。
……
霧之月10日,淨水日。
太陽似乎是不情不願地懸到高空,在淡霧迷蒙的清晨朦朧地遊戈。一棟黑瓦白牆的民舍響起吱啞的開門聲,一個麵帶倦容的少女走了出來。
“啊,緹雅。”在水井旁汲水的大媽投來關懷的問候,“你沒事吧?臉色好差啊,我聽說前些日子西匪闖進了市立圖書館,你沒被怎麽樣吧?”
“……嗯。”緹雅垂著頭,嗓音透出一股虛無。大媽立刻會意,滿腔同情,但也不是很吃驚。自從城破後,這種事太多了。雖說希莉絲有下嚴令,但是中西兩城軍製並不統一,也沒有軍法不允許士兵戰後嫖妓,朱烈斯堂而皇之地拒絕。為了避免自家內訌,最後希莉絲反而約束自己的部隊不得插手阻攔,也使得南城的百姓更痛恨這個通敵賣城的公主。
緹雅漫不經心地浸濕毛巾,輕輕擦臉,沒有感到冰涼的觸感,隻有日漸嚴重的昏沉,和小腹火燒般的灼燙。
清脆的車轔聲從大街盡頭傳來,她下意識護住腹部,警戒地看過去,被侍衛環繞的馬車徐徐駛來,高階祭司向窗外潑灑聖水淨化。
低垂的眼瞼下醞釀著陰翳的凶光,蒼白的唇擠出仇恨的低語:“叛徒……”
轉過頭,她奔回房子。
一關上門,那股神聖氣息帶來的不快頓時截斷,她不覺放鬆肩膀,撫摸微凸的肚子。
不知為何,她就是肯定她懷孕了,那群侵略者留下的逆種。
逆種……不能留。
一隻透明的柔荑撩起她的發,在她的頸根傾吐出**的言語:還有那些高階祭司,她們屈服於侵略者的逼迫,來傷害你們,而不是用她們的力量趕走侵略者,不能原諒。
“是。”緹雅低低應了聲。
雙手交疊下的腹部,迸射出一下猩紅的光芒。
……
“煉獄魔種”,植入人類女子體內,能夠召喚深淵的魔物“死亡憎惡”,並吸收人世的怨恨和痛苦壯大,在破肚的一刻開始肆虐。
愉快地看著緹雅在她的幫助下潛入宮廷,刺殺了礙事的高階祭司們,深淵領主格蕾茵絲為將要發生的景象興奮不已。
次日淩晨,大部分人還在睡夢中,震撼大地的轟鳴響徹全城,往日精致壯麗的王宮噴出大量的碎石,牆壁倒塌,一片濃煙和火光織成的霧靄中,浮現出異態的存在。
在它身後的廢墟裏,躺臥著一個看不出麵目的女子,燒得焦黑的手依然執著地舉著,嘶啞的嗓子吐出憤恨和不甘:“殺……殺了他們……”
“那是什麽?!”市街上,西城兩支傭兵團迅速集結,一致目瞪口呆。像找到了目標,憎惡眼中射出腥殘的光,從斷亙殘壁爬出來,一步步朝他們逼近。從傾倒的屋宇後麵,繞出另一支隊伍,帶頭的赫然是一身戎裝的南城公主希莉絲·佛羅倫茲。
“阻止它!”她著急地大喊,火鳥軍團在剛才的地震和坍方中損失慘重。
不用她吩咐,血徽傭兵團長已鎮定地命令士兵放箭,逆十字傭兵團的魔法師也準備好了法術。然而憎惡覆蓋著黑色皮膚的體表噴出熾紅的岩漿,熔解了所有的箭,更可笑的,法師扔過去的是火球術,反而為它增加了能量。西城氣候幹燥,不適用水魔法,即使富饒了,法師們的習慣也改不過來,在場還沒有水係法師。
吼了聲,惡魔的軀體噴射出七彩虹光,這一擊鏟平了近一半的法師。希莉絲插回細劍,快速吟唱咒語:“光之利刃,化為無形的箭矢,斬斷我眼前的黑暗生物!”
凝結的光箭炸開一團散亂的火花,憎惡卻沒有受什麽傷,饜魔之王從深淵的獄火召喚出的怪物,沒這麽容易被打倒。
“快啊!”轉過頭,希莉絲怒斥會白魔法卻不動手的部下,但隻有琳達遲疑地舉起手,其他人用一種冷冷的神色瞪著她。
憎惡,能強化和喚起怨念。
奇異的灰霧籠罩了整個都市,人人從家裏走出來,渾渾噩噩地看著那頭恐怖的怪物,和且戰且退的軍隊。
“不行了。”一條巷道內,朱烈斯惱怒地撥了撥發,遇上這種武器打不倒的敵人,悍勇的西城戰士也隻有退避,“就這樣吧,我們出城。”
這也是西匪的慣性,劫掠一番後,大搖大擺地離去。
但南城的公主就無法接受了,難以置信地怒視他:“你要我拋下這裏的百姓,讓那隻怪物屠殺他們?”
不然呢?覺得她的表現真是偽善得可以,朱烈斯譏諷地彎起唇角,他沒能說出這句話,兩個南城士兵從希莉絲身後衝出來,把劍插進他胸口。
“什……”血徽傭兵團長愣愣噴出口血。
“朱烈斯……”夏亞驚怒交集,一發爆炎投向她們。千鈞一發之刻,琳達將上司拉出混戰的人群。
“她們……”希莉絲也驚呆了,不住往後看。琳達抓緊她,加快腳步:“快逃,閣下!”她隱約發覺不對,好像有人在背後操縱;而且殺了朱烈斯,這件事決無法善了,留在那兒也隻會送死。
在兩人上空,有個美麗的惡魔也鬆了口氣。
按照她的本意,是想用憎惡殺死希莉絲,讓肖恩看見,激化他和主君的矛盾;或者殺了肖恩,讓她的陛下痛苦,墮落到萬劫不複的地步。但是席恩已經看破她的打算,警告她安分,她也不認為主君會沒對他弟弟做防範措施,再輕舉妄動,魔王陛下絕對會碾碎她美美的身體和她心愛的花園,給最醜惡的科魯巴樹做溫床。
不過這點小小的遊戲,就不要緊啦。千嬌百媚的深淵領主像小女生般蹭著自己的手,扭了扭腰,等待最精彩的一幕上演。
呼……呼……希莉絲聽見自己劇烈的喘息和心跳,隻有她和唯一的部下在街上跑,恍惚與夢境重合。
“閣下!”琳達擋在她麵前,一塊石頭丟中她的盔甲,幾個孩子衝上來。
“住手!”生怕噩夢成真,希莉絲拔劍威嚇,猛地響起一聲脆響,她的副官被一把菜刀砍破頭顱,雙目大睜地倒了下去。
更多的市民圍了上來,拿著木勺、臉盆、晾衣繩……包圍住她,兩眼放射出深切的仇恨,臉上是發自心底的殺意,指責她:你這個背城投敵的叛徒!
“殺了她!為城主大人報仇!”
“前城主有她這樣的女兒,簡直丟盡一世英名!”
“和西匪串通一氣的逆賊!放光她的血,把她吊到城牆上!”
……
希莉絲忽然什麽也不想辯言,不想反抗,默默垂下劍,仰望清澈的藍天。
在這最後一刻,她想起和朋友們一起回來這個城市過新年,那快樂的歸鄉之情,那和平富庶的市容。
看著下麵被亂刃分屍的少女,再看向遠方就要趕到的蒼穹軍團長,格蕾茵絲發出嬌媚的大笑。
好久沒更了,結果一找到點感覺就不得不連砍三個角色。
PS:血龍王預言的“將星”,是指貝姆特,不過我承認他死得不怎麽精彩。